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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回看故乡“买码风”
作者:石方能

《天涯》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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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还是前年,我听故乡在岳阳的同学说:他的家乡一带刮起了一股可怕的“买码风”,乡民的钱正在滚滚地被这股风卷走;去年,也是快到暑假时候,我听另一刚去过桃源县的熟人夸张地描述:那个传说中“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桃花源,今天是“黄发垂髫,皆颠然买码”了,买码风像蝗虫过境,将桃花源一噬而空!我感到惊悚,却没问“买码”为何物,还想当然地误会成是“买马”——赌香港赛马会的赛马,朦胧地把它想象成一匹巨大而凶恶的黑马,趁黑夜潜进大陆沿海及相邻省份,进了我熟悉的湖南,先攻破北面门户岳阳,再攻洞庭湖南面的城乡,和当年日本侵略军进攻湖南的路线相似;到了桃源,桃源可逼临我家乡县了!我无理由地感到这“马”是一个黑洞,是来吞噬和偷运走家乡人民的血汗钱的,必须切切告诫我的乡亲不可买它才是!于是我去年暑假回乡时对一些亲友说:如果地方兴起买“马”的风,切不可卷进去啊!在家乡住了几天,没看到什么风、什么“马”,我大意了。一年之后,我重回时,知道此码非彼马了,此风已方兴未艾了,而亲友多有卷入。牢牢遵守了我的嘱咐的,只有我弟弟一人。
       大约是弟弟本人心中无愧,他也就觉得没必要对我提起吧,这一年中,我们多次通电话,他竟没有向我提起地方已起买码风;在都市忙忙碌碌的我,忘了这与己无关之事,也忘了问。于是,这次回乡,一见情况已如此严重,大吃一惊。我的一个叔叔,已输掉两头牛了,收不住手,一大家子都买。这时他的一个后辈要娶媳妇,来向我弟弟借钱。借的钱是用来娶媳妇呢还是买码呢?我们不好问,借得忐忐忑忑,讲大道理像石头落在海绵上。事实上我在乡期间的口头劝阻也很少,无说服力,又无资格给当地政府献上阻止买码之策,只有带着负疚回到城里,坐在这书桌边,将了解到的情况写成文字,冀望引起我所瞩望的人士的注意。
       二
       买码,是中国大陆二十一世纪初比邻香港的南方几省兴起的一种极大型的地下赌博活动,大陆暗中的主办者说博的就是香港的“六合彩”——每期都套“六合彩”摇出的号码作开奖标准。迅速发达的电子通信手段使大陆的地下赌博活动与香港的公开赌博业“接轨”,大陆城乡原本五花八门的小型赌博被吸纳进这同一种大型赌博,此风所及,如烈性瘟疫蔓延,不被传染者极少。于是人头攒攒,同时参与,每周三期,构成一股同步共振、延续不断的社会赌博狂潮,且浪浪相接,向新的无此赌博风的地区推进,政府要阻止它确实十分费力——当然我已上网了解到有些地区的政府打击买码已很有成效。但现在大陆到底还有多少人在买码?只有天晓得!大陆码民腰包里的钱到底流进了香港还是只窝在大陆庄家的窝里?也只有天晓得!我对香港的六合彩素无了解,也弄不清大陆买码是否是香港六合彩的变相延伸,因此,在本文里,我只对我粗浅了解的大陆“买码”作粗略的描述。
       “买码”,如果不看血淋淋的金钱赌博的实质,就是一种猜数字游戏——它具有猜谜游戏的味道!怎么设谜又怎么猜呢?就是出谜者 (即设赌局的庄家)出的谜面永远简单而且不变:只有1至49这一串数码,让你猜测其中的一个数码是庄家下次开奖会公布的数码,并且预向庄家交钱押在这个数码上,就是“买码”了。你猜、押中了,可以得l:40的奖金;没猜中,押金归庄家。当然,一般码民接触不到真正的庄家,而是当地某个“开票人”,即买码的手续代办者;他可以从中得百分之十。于是,金钱诱惑下,总庄家便不乏自动归依的各级代理人,其组织的根须直达最底层民间,斩不断理还乱。
       码民们都传说总庄家是香港赛马会六合彩公司的“白小姐”。传闻而已。
       猜谜要猜得有味,要让人难猜中而又感到容易猜中,必须使49个数码有无数组合的可能,于是设局者作了这样的设计:把中国十二生肖引入这49个数码,每一生肖分管4个数码(当年所属生肖管5个),譬如今年是鸡年,“鸡”就分管1、13、25、37、49;“鸡”之后的“狗”则分管2、14、26、38,“狗”之后的“猪”分管3、15、27、39,其余类推。这等于出题的老师在考前为学生提供缩小复习范围的信息:我暗示下一期可能出“鸡”,或“狗”,或“猪”……就四个或五个数字,你总容易猜中那个唯一的“特码”了吧?一比四十的赚头呀!为求保险,你也可以把同样的押金分散押在属某生肖的几个数码上,甚至几个生肖联合为同“波色”的十几个数码上,撒网一样,总易覆盖住那个特码或那两三个平码,当然那样也赚得少喽。
       这一招真厉害,把中国的民俗用上了,买中的机率看来也提高了,把买码人求知(十二生肖类的“知”)和求财的积极性结合起来了,既简单又复杂了,再加上重要的一手,那就是印刷发行码报——
       码报,地下偷印发行的“帮助”码民猜码的报纸,报名是《管家婆》、《六合风云》等,我此刻手头有几份,从家乡带来的,就是八开的一张纸,正反两面印文字和图案,单色印刷,粗糙,模糊,字小如蚁,即使内容清晰也会让我读得头昏眼花。但那是些什么内容呢?“电钻钻孔,不通也通”、“两副磨子一般大,磨有上牙和下牙……”“某富商遭抢时把珠宝放在女儿的洞洞里,强盗就……”你去猜吧,它们暗示的是猪还是虎还是猴还是……?就是这样一些被称为“码诗”的文字渣滓,把买码更推进成一种“文化学习热潮”,买码的人先必买码报,读码报,单独研究并与亲朋邻居一起讨论上面的码诗和歇后语式的谜语,不识字的也跟着一字一字地学,“这一句到底指的是牛还是马呢?……”他们坐成一堆,人手一张或几人共一张,你朗读,我发言,他谈心得,俨然如文化大革命中组织学习,只是比学习更自由、自发、热烈,争辩不犯法。
       买码,和一般的赌博不同,和也有游戏趣味的打牌赌博不同,它有“文化”趣味!而且是全体码民同时参与、按同一节律进行的“文化娱乐活动”!
       每周三期的开码奖的时刻,分别是周二、周四、周六的晚上八时四十分,开奖之后,码民根据开奖的数码还要回过头来总结、感叹一番:
       “哎呀,没想到‘电钻钻孔,不通也通’是指蛇!只差一点点了!”
       “我分明猜到了的,只怪X X,他说是虎,说虎尾巴硬得能戳洞,才是‘电钻打孔’,……唉!”
       买码,还有一个心理奥妙似乎没被人揭穿过,我来揭一下:所有的码民都不认为另外的买码人是自己的对手,是自己财富的争夺者,和挖金矿不同,和排队抢购紧俏物资不同——大家共同的敌人、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虚无缥缈的香港“白小姐”。所以,凡是事前自认为自己猜中了特码的人,一般是不会像发现了金矿那样保守秘密的,而是向人说出来,希望也照他的买,要赚大家都赚,亏死那个“白小姐”!那么我得到什么好处呢?大家事后感谢、赞扬我啊,聪明啊,能帮人啊,在村人中的地位也就高了,有“话份”了……
       农村自1980年实行分田责任制后,农民们
       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热烈的、无私的“集体活动”!
       因此,物质和精神上的几重吸引力,使原来不参加任何赌博的一些老实、稳重、勤劳的农民都参与了。
       不买码的人,在此风已盛的村子里,反而会感到孤独。他一个人默默地劳作,田里地里,风中雨中,形单影只;而那些买码的人,此呼彼唤,经常坐在一起讨论码,一起去买码,像开会和赶场;两人见面,一个说“是马”,一个说“是牛”,虽有争论,却因有共同语言显得亲热;而真像牛马一样在种田的人,却插不上嘴,晾在一边。因此有一些人是因受不住精神上的孤独才跟着买码,搭几块钱的。
       那么那些码报是否真泄露了特码的玄机?像我前面写的码民都只是亏,没有人中奖吗?没人中奖这活动搞得起来吗?
       让我分别回答这几个问题。
       码报是否暗含玄机,我决不会去干钻研它一通的傻事:花我十分钟知道它是什么货色就行了,花我半小时我决不干!不是我有多高明,而是我明白这东西是迷魂阵,不钻我还明白,一钻就会钻糊涂的。成语说“利令智昏”,农村里没有智者吗?买码的人群中没有聪明人吗?有啊。我从小乡村长大,常和乡亲们接触,感到许多人比我聪明,只是没机会上学,一生困于乡间,又无赚钱门路,买码风刮来时便想在买码上碰碰运气,于是研究了一两回码报。一研究,进了迷魂阵了,聪明人不聪明、智者不智了,在那些“电钻打孔不通也通”之类的鬼字谜中钻牛角尖,越钻当然越不通了。所以我只从理论上这么作推理:假设真如人说的香港六合彩的特奖数码是预先定好了的,那么应只有总庄家“白小姐”知道——“白小姐”会办报来告诉你玄机,好让你以一元钱赢走她四十元吗?“白小姐”不会,那么只能由不知道特码的其他人来办——那些人自己既不知,还能指导你吗?因此只有一种可能,这码报不管是“白小姐”办的还是由半道里杀出来的黑程咬金办的,对码民猜码都将毫无帮助,有人说他是看了码报猜中的,其实他看着田里的泥巴也可能受“启发”而碰中那么一两回!因此这码报只是庄家或依附庄家的一帮人赚钱的另一门径而已,是成本极低而赚头巨大的黑买卖。
       我估算了一下,这么印的一张字纸,上五万份,每张工本费不会超过一毛;十万份,几分。早已淘汰的老式子版印刷机就可以印;谁知道它被一些小型地下印刷厂印了多少万份呢?然而那些鬼鬼祟祟的卖码报的,开着摩托车风一样驰过村村寨寨,与码民心照不宣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每张一元——这是最便宜的;每张三元——这是印刷较好的一种;八元,这是大家争抢时出的价。
       我的乡亲,在买这张揩屁股都嫌糙的废纸上就被刮走一层皮了!
       猜中押中了特码的,当然有!只有49个数码嘛。五十人来买码,前49人都买与人不同的码,那么一定有一人中了嘛,余下的那个人也有1/49的中奖可能嘛。这样就是人群总体上接近2%的押中概率,假设一个人永远以相同的钱额买码,买一辈子,他一生押中的概率也是接近2%。
       人心就是这样,总希望和相信自己就是那2%,而排除在属98%的那一边。于是买,买,碰碰运气嘛。搓一搓手,祖宗保佑,菩萨保佑!输了?下回一定要扳回来!赢了?哈,赢了!我的运气就是有这么好,再来,下更重的注,赢更多,一夜大发啊!
       发了没有?从概率推算得出,从现实也观察得出:几乎没有人发;个别发了的,下一轮买又输掉了。
       一个村一个乡连续有好几期五一人中奖,一个人从开买以来一直都是输钱,这村这乡在下一期还有人买码吗?这个人还会买下一期吗?我调查研究后回答:有人买;往往还会买下去。这里有重要的心理学支撑,大概研究赌博心理学的学者早已揭示过了:大家都亏,这不意味着大家一旦押中,是大家都赚吗?或者下期大家另依更智者的指点,不照那个假天师的胡说就行了;或者个人搞个人的,分散押,总有人中。这是对前一个问题的回答。后一个问题的回答是:这人如果在输第二次第三次时没罢住手的话,他从事赌博的“红眼公牛”本性就可能激发出来,止不住手了,其心理是:我的运气未必这么糟?我就不信,我也不求多,只押这一回了,押这一回,把上次输掉的钱扳回来,就罢手。于是再买一回,又输了,红着眼:娘的,老子就不信狠,再买一回,就一回,刀搁脖子就这一回了,把前几次输的钱赢回来……于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的是输到真死,更多的是心死,输得连裤腰带都没有了,出不了门,才罢手。
       “相见不问好,开腔言生肖,上期已出牛,这期该马跑?输者长叹息,赢者怨注小。田亩少人耕,沃土生野草……”歌谣唱述的情形就这么出现了。
       三
       买码报的人少一些了。
       这是我回乡听人说的,说:去年下半年刮起买码风,年底进入高潮,那个码报,一摞摞卖;一期开奖之后,过期的码报废弃路途,到处红花花一片,寸把厚。现在少一些了。
       为什么少一些了?
       许多人看出那些码诗是活套子,个个数字都套得进。
       那怎么办?
       转向其他地方寻信息。
       什么地方?
       中央电视台的厨艺节目呀,少儿节目《天线宝宝》呀,甚至老年人看的《夕阳红》呀……
       ——这是我回乡的一大惊奇发现:电视中几个被码民特别认定的节目,一开播,万人空巷,千人归村,归到电视机边看电视,认真得眼睛都不眨,注意那里边一闪即逝的每一个细节。《天线宝宝》据说是被香港六合彩公司购买了播映权的节目,码民们要乱猜测还算有一个由头;中央电视台的“天天厨艺”和买码有什么关系呢?然而下午四时开播,四时起村中便安静得只有猪哼鸡打咯,之外全是电视机里的声音。电视中主持人是厨师侯军——大家每期都看他,所以熟悉得如同家里人了。今天侯军出来,首先伸出手指作了个Y形,“是21这是暗示今晚的特码是21”下边有嫩气的声音在胡乱地猜,欢喜地嚷,马上被老成的人制止,继续看下去。接着侯军炒出了一样菜,由西红柿、辣椒、花生米、茄子四样组成,“是4,可能是41”这回老成人自己也受了启发似的这么说了。但他的老婆提示说:那两颗辣椒,都是弯弯的,摆在盘子里像什么动物的角。于是这人说像羊角,那人说像牛角,那么就是暗示今晚会出属羊或属牛的数码了,到底是羊还是牛?一家人争起来,既激烈又愉快,各显聪明……
       也许过一些年代,这样的事说出来无人相信——众人有这样“愚昧”吗?
       呀,不要说愚昧,人其实都是这样子的,方式和程度不同罢了。
       二十年前读韩少功小说《爸爸爸》,记得文中主人公名叫“丙崽”,是个只会说“爸爸爸”和“X妈妈”两句话的白痴;村人与邻村械斗,不能胜,疑丙崽的两句话可预示吉凶,大战前向他跪拜求问,听他发“爸爸爸——”便以为胜卦,大举进攻,结果惨败。当年初读时以为这只是虚拟的寓言,今天看来真如同写实了,而且丙崽可以换成中央电视台!
       而且电视台可以换成最大的科学家哩,这
       是我的推想——让爱因斯坦活过来,请他走进中央电视台来讲解买码的骗人本质,我们的观众不也可以从他的两撇胡子中看出数字来么?从他乱蓬蓬的头发中看出或羊或虎或马的生肖来么?
       还可以看电视之外的其他对象:天上飞过的两只燕子,为什么总是在我头上飞呢?放牛时牛为什么特别大声地叫三声?……这些都可能暗示着某个特别的数,要留意,要记住。当然这是那类想象力更丰富,可以自创艺术和邪教的天才人物的想法了。
       在买码中,人类的迷信、自我迷信心理很值得探究——或许可从中看出巫术和邪教的发生机制:你相信什么,你就发现什么;你认定它是什么,它就越像你心目中的什么——越看越像!当然最后绝大多数人感到的是幻灭,因为这是很快可以被验证的;但一个人如果连续以神经质的方式碰中两三回,他自己和周围的人就会以为他真得神鬼之助,他或许真是神人了;他的得神启的狂妄心理会野火一般猛燃起来,从此思维和行为更加乖张。以下的现象是在乡里做电工的邻弟说给我听的——他去年买了半年码,全身心投入买,今年是真正不买了,他是我遇到的一个乡村中最明智的人,所以能够跳出来做这样的心理总结:
       “那段时间啊,我一家人都变得神神道道的了。由于我与我老婆只想着买码,我们读小学二年级的儿子也受了影响,跟着我们猜码。
       “我自认为是聪明人,会思考,但连连输了之后,相信了理智无用,就转向凭感觉。
       “我有我的感觉,我老婆有我老婆的感觉,儿子也插进来,他自称睡觉前听到有声音对他讲话:‘12,12……’
       “我正败得一塌糊涂,心想孩子的或者真有神秘,这一期就押五百在12上。结果不是。狠狠骂了儿子一顿,几天中他不敢再开口。
       “我通夜睡不好,恍恍惚惚,躺在床上,也好像听到声音:‘牛,牛……’”,和妻子一讲,她也恍恍惚惚的,说她刚才听到也有声音,还在天花板上显现了,是8。我都记下来,看看准不准,照着押。我老婆有些巫气,你晓得的,我把大头照她的押,结果呢,这回是我碰得对,可我的只买了几块钱。我气得又把老婆大骂一顿。
       “我更神神魂魂了,走路都打飘,我在下一期,看天空,好像看见云端里写着一个很大的3,看地上,感到河都弯一些了,像3,一只蚂蚁在我脚下走出一个3形。我祷告我的死了大半年的外婆,求她阴魂相帮,感到在我后背上有手在画一个3字,好像真有手,外婆的手,在后背上画,越想越是3了。
       “我决定自己押3,还赶快给我弟弟打电话:‘照我的,这期押3,押31’又给妻弟打电话:‘照我的,31’那种有神明相助的感觉啊,相信这回一定是押对了!……”
       四
       鲁迅曾说: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却只用来做爆竹;发明了罗盘针,却只用来看风水;造了可以下西洋的航海大船,只用来展览天朝的恩威。这样的刻骨话我也可以接着说两句:引进了电脑,却用来算命;普及了电话,却用来买码。
       最后一句是针对我熟悉的家乡近况说的。
       我家乡是山区,山青水秀,山峻路陡,战乱年代是避乱的好地方。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就发展得慢了。但近年,我感觉到,还是有发展,家乡人凭他们的勤劳品性,外出打工或做小生意,慢慢挣了一点钱,从近几年的住房变化、近一年装电话的户数增多就看得出。但刚装上的电话一年半年来主要做什么用途?——买码!
       开票的就是自己村上的某人,彼此相熟。在标有“公安”字样的警车呼啸而过、政府打击买码风声正紧的时候,买码却仍在悄悄地进行。方式是这方拿起电话,“喂,今晚这一期,我选X码,押二十元。”电话那头连名字都不用问,照样开票,汇总后用电话报给上一级,以后再了清这一期的欠金或奖金。公安部门想监听这样的电话吗?那几个小时内无数村落的有线或无线电话里都在讲这样的话,谁监听得了?而且,这样的社会漩涡中,白天来阻止买码的人,晚上不见得不照样的研究买码,政府部门、公安机关中迷人买码的不乏其人,自身不正,其禁止的力量就打折扣了。
       有码民跟我说起一些公职人员暗中买码甚至涉嫌黑庄的事。但我未做官也不是记者,听听而已。还听说过有个人过去是管全县治安的官,被免了职,如今干这行,是全县皆知的黑庄主了,却没有人敢碰他,因他黑道白道都有人。我不知道事实,但想:“云从龙,风从虎”,买码风如此之盛,肯定有带动风云的龙虎,也有相助这龙虎的风云,不全是草民百姓搞得起来的。孔子有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带动或纵容风气的,或许还不乏坐庙堂、秉公器的“君子”。
       在乡政府门前的公路上,横空挂着标语:“买码:开票劳教,做庄坐牢!”“严厉打击买码风!”
       我到县城走了一趟。县城有座廊桥,名镇东桥,有些历史了,是地方景观之一,两侧古栏杆却成了宣传栏,展览出全县打击买码成效的字、画报导。有一段话引起我注意:“2002年,我们即发现某乡出现了买码的苗头……”,这话的本意是表明“我们”对买码风预防得早(我还以为去年才出现),但预防得早又怎么样呢?今天刮得这么凶了。
       我也曾在这县城任过小小公职,知道在地方为官的难处。但现在是父老乡亲的血汗钱在滚滚流失,地方官们应当像抗洪救灾时一样抖擞起来,筑起和加固抵御买码狂潮的大堤,保卫地方人民的生命线。
       五
       买码之害,人人皆知——连买码的人讲起来也都能讲,我不赘述了。我只写一点我对买码风以后的预测。
       是任由买码风这么刮下去、蔓延下去这一假设前提下的预测。
       买码风既然是一股风,总会过去的,即使毫不去制止,也会过去。但它是一股极凶猛的台风,让它由着性子刮,它不把一地的钱刮得罄尽大约不会停止。而且风过之后,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必会出现:
       人民又变穷了。这样变成的穷,不同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一穷二白”式的穷,也不是六、七十年代割资本主义尾巴割成的穷。那样的穷,前者能激发人的斗志,后者还未伤及人本身的生产积极性。而买码赌博弄成的穷,身心俱伤,陋习染成,让他重新靠种田劳动恢复旧日生活,提不起劲,填不满已豁开的欲望的口子,于是不走正路走邪路,成为一地人心所向。
       可以想象盗窃成风,抢劫频频发生;可以想象本只是到陌生都市去从事的卖淫买卖,在本地也开展起来了。人们更加不知羞耻,坏人更加没有罪恶感了,好人和坏人的界线也更难划分了。真正的好人更加孤立,成为被掠夺、吞吃的对象。黑社会组织成为民间社会的主宰,人心陷在极度的大黑暗中,恐惧、人人自危,害他人而自己也被害,悲哀愤怒无奈,没有希望。
       而人心仍存有对公平正义温暖社会的渴望,且越在这时候越强烈。于是正教和各种邪教纷纷进入人间,带来人间所无的或真或假的温暖;天使和魔鬼都闪出自己的光亮来,要抢救或抢夺世人,而世人像溺水者那样抓住任何最
       靠近的,管他是诺亚方舟的船板还是一捆稻草。这种前提下竞争的结果,往往是不那么正的一方更能得众,一盘散沙像买码组织聚众时一样迅速聚成团体,且是高度组织划一的,在内部又一时去掉了利的诱惑,圣洁得仿如天使天兵,其中每一个体完全属于他的整体,且如裂变的原子一样充满威力。这样的队伍所向披靡,于是一些被历代当局者头痛的名词被人记起:五斗米道、白莲教、x x X教、……不用说今天已成气候的某准宗教。
       我的意思是说:买码虽然是纯经济层面的,只是地方破财而已,但这种组织形式似乎有某种准宗教的雏形,而且是中国民间第一次大规模运用当代科技成果进行的。它本身不会演变成准宗教或政治组织,但可以是这类组织的技术预演。
       我相信当今执政者的远识和能力,相信中国人心的基本定力。我以上的说法是危言,本意却非为耸听。多一分心眼没有坏处。
       六
       为什么会出现买码风呢?
       不要一味怪香港的六合彩。虽然我认为六合彩是有责任的,即使一分钱也没有流到它那里,全是大陆的黑庄家借名捣鬼、窝藏截留,六合彩也仍要负一定的责任。为写这文章我上过一次香港六合彩总公司的网站,结果见它的页面大部被人覆盖,换成了黑庄家的买码广告。六合彩公司为什么不奋起反击和澄清?稍有含糊,我要说,便会蒙受诅咒的,和黑庄家一同蒙受广袤土地发出的诅咒!
       但确实,内因是变化的依据,没有香港六合彩,大陆也可以自造七合八合彩的,因为民心不古了。事已至此,只能说:以后国家的倡导,要更加注意平衡和中性,过分强调政治或过分强调经济,或其他方面的类似的强调,如伊斯兰国家强调宗教一般的,对中国来说都是偏颇,一时或见奇效,后遗症却难治理。孔子说:“放于利而行,多怨。”其实这还是客气的说法,就中国的历史说,放于利而行,是历代王朝覆亡前在经济局面上的一个表征,当然那些王朝是无法控制局面了的“放于利而行”,和中国前些年有意加速经济发展的“放于利”不同。而和西方对比,西方“放于利而行”似乎是成功的,就好像放风筝,他们有一根固定不变的宗教的线牵在手里;中国社会却缺少这根线,一放容易放没准、放没影的。
       人与人不同,国与国不同。我的类比也是牵强。
       七
       我在乡间行走。
       “你们不要买码了,不要买了,码已经害得你们力尽财空了,你们昏头昏脑了,你们不想做田了,眼中只有码码码,干什么都不起劲了。上边屋的邻弟都说:买码不好。他是我们乡的电工,你们晓得的,人聪明,你们晓得的,你们不是很信服他吗?他这半年不买码了。他研究了半年,观察了半年,全县全乡地观察,没看到一个人真发财,发了的又破了,就晓得是骗局了。你们要信他的,他是过来人。
       “买码买出神经病和出笑话的事,你们听得比我还多:余家溪某某,到他人的黄豆土里薅了半天草,竟然分不清自家的土和别家的土了,脑子里只想的买码。罗家湾某某的堂客,烧了一壶水,口里在与旁人讨论买码,手只管往下倒,不想下边不是开水瓶,把个儿子烫成终生的癞痢头了。为买码跳楼吊颈的,也有。
       “你们以为赢了钱是你们自己的?错了,还是庄家的!这是钓鱼一样的,把你的胃口先吊起来。月边溪某某,你们晓得他的,买码中了两万,马上到东坪去看楼盘,要为三个儿女各买一套好房子,楼盘看好了,把两万又拿出来买下一期,以为会变成八十万。结果一场空,他老婆哭着讲:唉,捂都没捂热就飞了啊。
       “我告诉你们,这就是买码的道理,你输当然是输,你赢了也终会输,因为你心里痒啊,技痒,其他人羡慕你,还要排队跟着买你选的号码哩,你的尊荣感迫使你还要在人前表演一回哩。你相信你的运气比上次更好,买!这时往往是前功尽弃;——假设是赢,你一直赢,几十几百万,怎么样呢?不是好事,我告诉你们,买码的庄家不会付给你,付给你了也会暗请打手干掉你,因为干那行的不是些好人;外路的窃贼和强盗,闻风会打你的主意。你的钱来得太轻松,别人更易眼红,连不抢的人抢了你的,也不觉得很亏心。
       “买码久了会伤身。你们好多人对我讲过实话,如果押的钱多,开码前的一个小时,那个心理的紧张,心怦怦跳,自己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过一会可能是大发啊,我就不是我了啊;也可能是这几千一下丢进白水田里去了啊,心怦怦跳,心脏不好的人受不住,心脏好的人久了也小心得心脏病,所以我说你们不要买码。
       “你们不要买了。即使我讲的这些不好的情况不发生在你身上,你一直发发发,还平平安安,过上最富贵的生活,那又怎么样呢?你的子孙必会成为败家子,因为他父亲他祖上的财产是这么来的,靠运气来的,他还好好读书吗?好好工作吗?他会什么也不干,花天酒地,败你家产,甚至犯罪,羞灭你的家门,你们想是不是这个理?
       “不要买了,乡亲们,你们过去穷,被穷逼着穷折腾,现在有点钱了,好过了,甚至富了,为什么也要折腾呢?为什么穷也折腾富也要折腾呢?
       “不要买了!这不是好事,这是病,是传染病,是非典!你们得了买码病了!”
       我在乡间行走,在想象中劝说众人。没有人听我的。
       八
       此刻我在城里,回到了我这张书桌边,坐着。
       我的劝说曾那么无力,写的文章写到这里,自己也不满意。因我对买码的情形,到底不很熟悉。
       便不能继续往深里写了。坐着,停下笔,任由一张张乡亲的脸,在眼前浮现,故乡的一道道山岭也在眼前浮现,让自己感觉坐在航天飞机上往下看一样。
       便看到乡亲们在流血。他们黄身子黄脸,是黄帝轩辕氏传下来的,历代流泪流汗流血,也流惯了。但这回的流血流得诡异。我仿佛看到他们是被邀请去钓鱼,一个大鱼场,水底金色的鱼影给他们巨大的诱惑。他们便唤了亲戚、朋友、乡邻,熙熙攘攘一同去,各租了钓竿一同钓。但不想这钓杆是个机关,钩住了他们的手;不想水中的鱼诡谲不定,很难钓上。更奇的是钩住手的钓杆钓丝竟成了导管,像医生抽血的透明导管一般,他们体内的血竟从这管中流出去,流进了看不见的巨鲨大鳄的嘴里。
       他们本意是要钓鱼,反被鱼钓住了。
       他们挣不脱。开始是想挣脱的,希冀中夹着愁苦焦急,但渐渐,被麻醉了一般,嘻嘻地笑,就这么钓下去,让血流下去。
       我记起一个真实的画面,一句真的话。
       那是我离开故乡的前一天,去找邻村的本红,本红和我面对面站着,对我说的。
       本红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小学未读完就辍了学,只能在乡里做瓦匠。前年他妻子生病死了,有一儿一女。本红是个有头脑的人,闲时还喜欢看看书,所以我每次回去,一般给他带一本书,小说散文之类的;每次他接到书露出欣喜的样子,还能谈一谈读上次那本书的印象。这样一个人,我心中的朋友,今年却回避我。所以我
       到临走前,主动找他送这回带给他的书。
       他正在家里。他家的堂屋里坐了许多人。不用说,都是买码的人。
       屋中的人有望见我的,却不喊我了,因为我不帮助他们猜码。回乡半月,他们本以为我可以好好帮他们猜码,以为我这个“大学生”、“大学教师”会在这方面有一手又肯帮的,不想我只是唱反调。
       而我临走前也不再劝他们了。我知道,我的劝告空洞无用,离他们的心灵需求很远。我只是喊:“本红!本红!”
       本红慢腾腾地走过来,知道我要走了,一双红肿的、见风流泪的眼睛望向我。
       我不好说多的话,就把书递给他。本红接过书,说声“劳烦”,看看书名,好久没说什么。他的头发花白了,一件脏了的衬衣的下摆,在风中飘飘荡荡。我轻轻说:“本红,你该住手,不要买了,我听说你亏了不少。”
       “是的,政府免了的,自己今年赚的,仓里存的,都送给‘白小姐’了。”他苦笑说。
       “何必呢?”我说,“如今这日子,正常过已不错啊。”
       “你不晓得,”他停一停,“这一点钱,送崽读大学送不起,送老婆进大医院送不起,看着电视和人家一比,越比越灰心,又没其他门路,还有……”
       我握住他手,听他“还有”的下文。
       “还有……,老同学,在农村不像你在城里,有那么多谈得来的朋友,我们,在这里,如今这世道,不买码,不一起打打牌,我们还和谁交情呢?买码,到底有那么多伴……”
       我说到读书。
       “书?当然,”他看着这次送他的这本的封面,“我偶尔也还读读,不过眼睛不行了,读一会就眼花”。又轻轻说,“不过哪本书真写出了我们心中的苦楚呢?能教给我们如何真正地生活呢?”
       我像听到重的轰响一样,且久久忘不了他的话。
       九
       记起孙中山的话:
       “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
       也记起鲁迅的话:
       “凡是愚弱的国民……我们的第一要务,是改变他们的精神。”
       是的,“唤起民众”,“改变他们的精神”,是最重要的;在衣食之忧基本解除之后,在部分解除到全部解除赋税负担之后,这对他们是最重要的。他们真不容易,几千年传代到今天的这一代人,以及未来的人,应该有充实的生活,并会正确地生活。
       但谁来唤起和改变他们?谁能教导他们?
       我们自身是这么苍白;他们以为我在都市中有许多朋友,其实我如今只是这都市里漠漠人群中的一个。环顾这都市,高楼林立,霓灯闪闪,车水马龙,不乏的是这类现代化的物质的光焰,冒充了人世所需的温热。至于我们真正需要的温热,那种精神,在这里同样阙如,甚至更为贫瘠。
       而我并不悲观。新的一天来到,太阳的光轮悬在天上,让我明白地球的事嵌在宇宙的总的光中,总要应和宇宙的总的节律。生活在这地球上光暗交织中的人,和光同尘,尽自己的一
       石方能,本名石万能,教师,现居广州,曾在本刊发表小说《老娣老娣》等。份心力就可以了。
       不过,我总忘不了我的家乡,那群山中的乡亲,熟悉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