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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失语之痛
作者:骆晓戈

《天涯》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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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的春节前后,往往是一个家族修补亲戚朋友和家族内部人际网络的时节,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一次突然的宴请,一场没有预定的聚会,这时会出现一个他或者她,怯生生地望着你,喊一声“大姨”或者“姑妈”,他或者她的某一个眼神,或者某一个表情表明他来自你的血脉的某一个分支处,于是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你与她或者他便有了一种心连着心血脉牵动着血脉的联系。这种家族的网络一旦修复,便在你往后的人生地图上添下一个新的坐标点,他或者她便是你人生棋局网络的一格。尽管在这之前,你们素不相识。
       有一对小姐妹就是这样走人了我的生活。
       她们来自我的老家,说是老家,因为我常常在填写履历表的时候要记起它,仅仅是这个联系。我既听不懂老家的话,也没有在那里出生。说来这小姐妹是我姑妈的孙女,因为姑妈去世都有二、三十年了,更何况这孙辈的孩子?小姐姐已经在广东打工三年,妹妹是高中二年级学生。在她们很小的时候,父母便离家到广东打工了。两年前,她们的母亲突发脑溢血客死他乡,扔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她们父亲在电话里说到家中的这些变故后,这一对小姐妹就在今年过年的前后,来到我家。
       我们开始为这一对小姐妹张罗。据说姐姐会打字,对电脑很感兴趣,我们便策划租房,购置电脑,开一个小的打印店,让妹妹不要辍学,到省城某学校读个专业,电脑图文处理,将来如求职困难,两姐妹可以开个小店。想不到的是我们的张罗都是白费劲。人家一来,便找来报纸,看招聘广告了。人家盯着《招聘广场》的“KTV”、酒吧和夜总会的时候,眼球发亮。我丈夫老H心疼这一双没娘的孩子,以为是孩子认生,急着搬出去,才会想到去这些娱乐场所。便将他刚刚装修好准备做办公室的商务套间暂时让这一对小姐妹住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姐妹对此房间的评价是电梯倒是有电梯的,可是够不上星级标准,房间没有供热水系统。让我丈夫一下子傻了眼。往后的事情可想而知,她们根本对开什么小小的打字复印店没有兴趣。她们的心愿是两姐妹一齐走入夜总会。
       她们说夜总会的钱好挣,白天还可以学电脑,她们最希望学什么呢? 电脑和外语。 说是二十一世纪了,以后学了这两门,可以到有电梯的外语也派得上用场的商务大厦当白领。你再问她为什么只希望学习电脑和外语?她会瞪大一双眼睛说,你都不知道么?什么是跨世纪的人才,会电脑外语呀,现在是2005年,到2008年,我最盼望的就是2008。到2008年,一切都好了。
       我还是没弄明白,到2008年,你家或者你的家乡会有什么改变让你这样的期盼它早日到来?
       “你这都不知道,我还以为全中国的人都知道,到2008年,在北京举办世界奥林匹克运动会呀!”
       我和这小姑娘一块在校区散步,边走边聊,她小小年纪,个子长得挺高,已经在广东某大酒店做过三年迎宾礼仪。
       “开奥运会,你又不是运动员?跟你的前途关系就那么密切?”
       “我在学校的时候,我们老师说的,全世界的客人都要来中国,所以要学会外语呀。”
       “那你适合学什么呢,当礼仪小姐可不是长久之计,吃青春饭的啊。”
       “我不像那些服务员,直接跟客人打交道,怄气,你放心,我的工作比较安全的,我只负责欢迎顾客光临,迎客送客的,又不要干活。”
       “以后年纪大了怎么办呢?”
       她不吱声了。终于她们的愿望实现不了。妹妹想当礼仪小姐,面试没有通过。小姐姐因为有工作经历,有一家夜总会通知她上班了。
       这一天,两姐妹又在我家客厅看招聘广告,我家老H念念不忘地教导开了。不要吃青春饭,要学技术,哪怕学手艺也好。
       没有想到的是小姐姐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谁说不吃青春饭,不吃青春饭吃什么饭,没饭吃,我们村子里我算强的,没有一千块钱一个月的岗位,我是不会去的。长沙不行,我就去深圳。”言谈之中她是很有主意的。
       妹妹在我们的资助下,也因为走了好几家酒店,都没有找到中意的工作岗位后,决定继续求学。
       小姐姐见妹妹上学了,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了。她开始叨咕着她也想上学。
       我们便劝她不要着急,先适应新的生活环境,毕竟她已经在社会上工作三年了,上初中学的一点文化也丢得差不多了。我们建议她最好是学一门技术。
       把两个女孩子安顿下来,我们觉得心累,也想歇几天了。
       一天,我的手机突然来了几条短信息,是小姐姐发过来的,她要读书,就在她上班的宾馆附近,有个北京大学青鸟软件培训学校招生,据说不要考试。她急急忙忙回来了,进门,便说要给她父亲打电话,要父亲给钱缴学费,送她读书。给父亲打完电话后,她呆坐在桌子跟前,眼泪水唰唰地淌。说是父亲最多同意给五千元做学费。我一见她伤心的模样,很是心疼,便安慰她说,我会资助她念书的,只是我很怀疑那所学校是不是骗人的,她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化,又如何拿得到北京大学的文凭呢?让她下回将招生简章拿回来好好看看再说。
       小姑娘弄回来了招生简章。上面写明的培训对象:最好为大专以上学历者。而且这种培训只是学会使用北京大学青鸟的电脑软件,根本不是拿北大文凭。
       我有点犯糊涂了,现在这个好事真的做不得了,扶贫帮困还真的不好帮。二十年前,我丈夫老H的老家也有农村的侄女到我家,我们帮助她找地方学裁缝,现在她在城里安家立业,缝纫店也办得红红火火的,我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H是家族的关心下一代委员会主任。帮助十来个侄儿侄女学技术或者学手艺,先后都能自食其力了。怎么时过二十年,现在的农村孩子心性这么高,号称扶贫工作很内行很有成就感的老干部碰上了新问题?这一对小姐妹,怎么一会儿是上夜总会找岗位,一会儿又是2008参加奥运会,一会儿又执意拿北大文凭?
       几乎到了深夜,小姑娘才从夜总会回来了,当听我说培训的对象是大专以上学历的人,她又忍不住地哭了起来。让她别哭,有事好好说,她却除了哭还是哭,为什么她就不会说一个能与自己的实际状况稍稍接近一点的目标呢?为什么她就不会按照自己的自身素质定一个切合实际的方案,哪怕是讲讲自己的为难,自己的畏怯,自己的苦恼、长处和短处,为什么总是哭泣呢?难道除了北大、奥运会、夜总会,就没有可以让她安心的岗位?
       比如说学缝纫,学厨艺,……这些从小没有家庭照管的孩子,她们甚至不知道在家庭内部她们可以信任的亲人面前,可以心里怎么想的,嘴里就怎么说;甚至不知道与亲人相聚的时候,应当倾听和交流。她们的语言都来自商场(比如说向爸爸要钱而没有要到钱),来自电视(比如说奔向2008)和课本(比如说北大清华),来自大街小巷的收音机和录音机(比如说要到夜总会)。而属于内心的情感和想法,只有用哭来表达了。她们的父母辛辛苦苦到外乡打工,甚至搭上了性命,她们的母亲就是劳累过度猝死
       他乡,就为了攒够学费让她们学到这样一些信息?甚至读书多年,都不会倾诉内心的苦闷,不知道如何了解自己,完善自己和认识自己,也不懂得如何在社会立足,如何获得自我的尊严。
       我很严肃地告诉她不能这样向父亲要钱了,你父亲四十多岁了在浙江的一个小工厂抬上百公斤一桶的钢水,你应该学会自立自强。我不知道她的眼泪在诉说什么,是责备父亲没有能力供养她?是抱怨自己的命运?还是抱怨我们没有帮助她实现远大理想?究竟为什么哭呢?我才发现我在这一代农村打工者的后代面前,突然不知所措。她们在我们面前常常有一种十分冷漠的表情,让你觉得和她们无法沟通。她们不像我们记忆中的农村孩子,什么淳朴,什么乡情、亲情,什么知恩图报呀。他们这一代从童年开始,就不知道母爱和父爱,父母对于她们就是一年一张或者几张的汇款单,是生活费的提供者,她们不是正常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他们被大众传媒的信息包围,而又恰恰缺少家庭、亲情和家教。她们对我们同样有一种不信任和排斥。她们不认为人与人是需要互相沟通理解的,亲人之间是互相关照的。按照我母亲的话来说,她们怎么像山里的野人的孩子?她们时不时地向我们表明,她们能吃苦,叫她们回来吃饭,她们说对吃东西是很不讲究的。比如她们鄙薄我们吃什么外面买的食物还要消毒和加热,好像她们能喝凉水吃生冷一类的东西,全凭能吃苦和不好吃就可以打天下了。她们可以做强做大(时下很流行这样的语言)。她们很难理解回家吃饭不仅仅是因为要填饱肚子,而是一种家人内部情感交流。
       翻开一些报刊杂志,我感叹今天的作家怎么还可以闭门造车,将来自农村的小保姆、打工妹描写得如此“恋土”和“乡情”。她们在消费方面的信息量已经大大地超过了我们,她们动辄会感叹城里人的公交车太便宜了。她们在乡下读书,每逢周末回家坐的班车比城市公交车贵得多,城里的学生读书,学费怎么这么便宜?和她们交谈,我深感吃惊。记得有一次来寒潮,我让小姑娘穿了我的一件长棉衣上班,后来我问她,喜不喜欢这件棉衣,言下之意当然是想送给她,买回来穿过两次,还没有下过水的。没有想到的是,她说同事都说我知道今天要搞卫生,故意穿了件工作服来了。
       又安静了几天。我女儿打来电话,说这一双小姐妹到大学区看望她了。女儿带这一对小姐妹到校区附近的高科技新区玩,到处转了转,我问女儿,她们说了些什么,有什么打算,是不是打算在高校区那边谋发展?女儿说,她们直说没有见到什么高房子,街上“奔驰”、“宝马”的高级轿车也不多嘛。比她过去在广东打工的某个城市差多了;直说乡下常有电话来,要她们站稳脚跟后再介绍几个兄妹到宾馆打工。关于她们自己如何创业如何发展的事情倒是没有多谈,女儿说只觉得她们那种说话口气大得很,很像是中央政府一级官员下来视察工作。
       久久地,我对着电话筒,没有出声,我又一次感到对话和沟通的困难,我又一次失语。我眼前浮现出小姐姐的眼泪。在休息的日子她会来我家,我们在客厅开了个临时铺,好几次我都看到熄灯之后,小姐姐的脸上挂满晶莹的泪珠,这孩子常常在莞尔一笑的时候,流露出几分像我女儿的神情,让我不得不心疼她不牵挂她。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和老H说,我不放心,我要到夜总会去看看。大冷的寒冬,大红的灯笼下,她站在夜总会的大门外,一袭大红色的旗袍,被寒风掀开了一角。小姑娘尽管冻得哆嗦,仍然有一脸的微笑招呼客人,虽说那种笑容让人一看便知道那已经成了一种职业训练,却仍然让我久久感到心痛。
       “妞妞,明天你到虎跑工作室,那是我们大学的学生勤工俭学办的,做电脑图文处理业务,你可以跟着他们学学。”
       “那我下了班再去,我业余学吧。”
       为什么是业余?为什么不愿意放弃夜总会的礼仪小姐这一份工作?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服她。我再一次发现失语之痛,而且我无法判断是我的失语还是她的失语,才导致我们之间的无法沟通。我妈妈一再抱怨我不该惹了这样的麻烦,甚至当着她们的面说,不要把性病带到这个家来了。她们似乎弄不明白我们说“色情行业”、“性病”这些词的严重性。只是后来不大愿意上爷爷奶奶的家了。而我,我还能称得上是她们的监护人,是她们的长辈么?我们还能算一家人么?我还能给她一个家么?我自责,我扪心自问。
       骆晓戈,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骆晓戈短诗选》、《性别的追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