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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沉默,坚硬,还有悲伤
作者:塞 壬

《天涯》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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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或许更早,我在南方零星地听到关于冶钢(即原大冶特钢股份有限公司)的消息。而我则趁势打听着露天的那个钢铁料场。它的下落,一个地点,一个人,一段琐事。然后我又费力地去绕开它,绕开这刚刚获知的一切。这些消息时常会化作一些明灭的影像,时远时近,清晰但散乱在记忆里。我已找不全我曾为它写过的那些诗歌,它们跟许多东西一样下落不明,就像那些簇新的蓝色工装,绝缘靴,红色的安全帽,还有白色的棉线手套,当然,还有我时常对着天空仰着的那张鲜艳的脸。它们属于我的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它们时常泛着浓浓的机油味、钢铁味、汗味、混着马达声、钢铁撞击声、车床声、电机声和落锤声清晰在我南方的睡眠里。大块大块的影像在我面前晃动,我开始了一种类似于梳理的凝视,这样的凝视最终留给笔和纸的只是几个关键词,沉默、坚硬,但却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傲物态度。我想起在钢铁料场上开过来的火车,它大声咆哮着喘息而来,带来巨大的震动和气流,它开走的时候长啸而去,那背影充满了忧伤和高傲。
       在广州、在深圳,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城建的施工现场,我看到高大的天车立在工地的中间,它对着城市的天空伸出长长的手臂,它要够什么呢?它的皮线垂下来,一直垂到地面,一个沉实而肥硕的铁钩躺在那里,它是锈的,而且冰冷,一个死物。它不再是我所了解的那样,散发出一种来自内部的黑色的亮光,浑身发烫且凝聚着惊人的力量。
       我抬头仰望,它的驾驶室是空的。我看着这台牲口,很想登上铁梯坐进驾驶室,为的是好好摸摸它,它的大车、小车,主钩、副钩是不是像我的那头那样,那么温驯,那么听话。而我的那头,是否还在冶钢露天的钢铁料场?它现在的主人,是否能像我一样,一个小时能卸三个车皮的生铁或压块?一个小时能装好一炼钢、二炼钢的料斗?那个人,是否会跟我一样,爱着它,为着它时常超负荷作业发出的悲鸣而伤心难过?他会不会因为厌倦工作的劳累,去疯狂地旋转控制器的转盘,去神经质地甩着小车上的钩子?
       我不知道,遭遇钢铁这意味着什么?我分明地知道,我的性格里,有钢铁的特质,沉默而坚定。它使我一直处于站立的姿势。穿着不见体型的蓝色工装,蓄着短发、穿着平跟的绝缘靴,但是我的背影,它一定是婀娜的、狐媚的。坐在几十米高的驾驶室里收料、卸车、装斗,我目光如炬,脸绷得紧紧的,嘴唇也抿得紧紧的,那时的我一定是强悍的,力量和速度的完美结合。我的瘦弱、我的轻度贫血,从来都遮不住那个响亮。
       前几天去客户那里提案。我为他演示品牌推广策划案。我想呢,它是能够通过的。我的市场背景分析、竞争对手分析、目标受众分析、推广策略,它们散发出我的灵魂的气味。我的感知,我的性格所成就的文案风格,这样的策划案,拿在手上,就像拿着一个自己,它那么重,我甚至感觉到它在颤动。有些资料,我并没有随便交给市调公司,我知道,他们最终提供给我的只能是一堆死的数据和众所周知的个案。而我,要的是个人最真实的体验,它有温度,有划破手指头的疼痛般的鲜活——它所能给我的最本原的反应。我逐一拜访客户在广东所有的品牌专卖店、连锁店、特许加盟店,了解品牌推广中的所有要素及相关内容,我要的是一种瞬间的天才和超出经验之外的把握。出自于数据和材料本身,但又似乎不是。
       用策划人常说的那样,这就是策略同质现象中的差异性。
       我太执拗了。呵,我跟我的客户沟通时不停地念叨着“一定是这样子的,一定是”。我不能容他提出质疑,就抢着打断他,然后再对他微笑。这样的微笑仅仅是出于对自己鲁莽行为的歉意。但是我不会去解释什么,解释——关于我的策略在同质现象中的差异性,我更不会去评价别人的策划案的种种不足。我只会沉默。我知道客户约了三家广告公司出策划案竞标,我还知道我的案子是最好的,可是我一直未能获胜赢得这笔单。如果我的案子输了,我一定会泪流满面,为了我附在上面的灵魂的气味,我的感知,一种数据之外,智慧之外,紧贴在上面的那些个案的真切喊叫。我从来都学不会的商业谈判。从来都学不会。我还拒绝公司任何一个人代替我去客户那里提案——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了解它,就像我了解我的天车那样。至于老板的苛责我是不在乎的。除了炒掉我,他对我毫无办法。
       我一定是有问题的。一定是。我看见那家广告公司递案子的也是一个女孩子,显然她的妆是刻意化的。她在客户演示她的策划案之前,居然拿出一堆感冒药,说是昨天听说客户感冒了,特地为他准备的,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很自然、大方,仿佛是顺便捎带上的。她的笑,是老朋友型的笑。面对客户的质疑和不解,我听见她不停地解释,不停地笑,还有奉承的话。她在客户的不同意见下当场否定着自己,不停地。
       我一下子看见了我自己。我的坚硬,我的沉默,还有无端的悲伤。这样的悲伤让我摸到我内心最柔软的那个部位,它再次被击中。太多次,我就这样照见了自己,那钢铁一样的气质,裸露出令人心碎的宿命意味。我想起多年前的露天钢铁料场,那钢铁般的沉默和坚定,我紧抱着自己瘦弱的身体,它单薄,像命运的拖影。
       多年前的露天钢铁料场。宽阔、空旷。弥漫着钢铁的腥气。料仓是用一米多高的铁墩围起来的,都做了编号,它们延绵几十米。醒目的黄漆字一排排,“向成本要效益”、“全员挖潜增效,奋战最后一季度”、“把好质量关,严惩以次充好”……它们也延绵几十米。只要身处料场,我都能听见它们振聋发聩的喊叫,这些醒目的字还长满眼睛,它们看着我们这些在料场上劳作的人,谁在偷懒。我在那个料场里阅读了艾略特和庞德们,阅读了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们,也阅读了尼采、萨特和克尔凯郭尔们。我写了很多抒情的诗歌,多年之后,在深圳的一间出租屋里,我借助网络再一次读到它们,那样的手法是幼稚的,那样的表现是拙劣的,但是,我却读出一种清澈如水的东西,单一的质,像钢铁的骨头,细脆而坚硬。
       我跟一个女孩子一起学开龙门吊天车,师傅是一个年轻的技术状元,他机敏、沉默、性感。一戴上安全帽,就有一种轩昂的俊朗气质。我和师姐第一次看他的技术表演,他收料,把吸铁盘甩到钢铁料仓外,只一拖,就把过道上的料渣都蹭得干干净净;装斗,无须别人配料,无须别人挂钩,他开的机械手能一下子稳当地钩住斗耳;卸车,他的吸铁盘就像是给车皮砸了个缺口,生铁和废钢汹涌地流向料仓……
       两个年轻的女徒弟,和这样的师傅,故事一定是俗套的,这是必然。那个时候,我跟师姐天天早上骑着自行车奔往料场,而太阳,刚好就在那个时候从料场的东边升起来,红红的,整个料场就披着胭脂色的红晕,露出一种温柔来。这些,当然是因为我和师姐,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来到了料场,这个几乎只是男人们工作的地方。我和师姐都是擦着口红上车的。
       师傅教我们开车,他会在后面帮我们捉稳大车和小车的方向盘,这个捉,是他的两只手紧握着我们的两只手,他的整个人,几乎是从后面环抱住了我们。这个姿势是暧昧的。虽然它出于客观的需要。只试了一下,我就怯怯地跟他说,不用捉,让我自己开吧。但是师姐,她老是捉不稳,她说她害怕,师傅就这么一直环抱着她。从一开始,我就跟师傅有着一种明显的距离感,不,我好像跟谁都不会特别亲近。那样的,粘在一起的。这样的距离让我慢慢地有了失落感,空闲时,我进入不了他们的聊天,只好一个人看着自己的书,但是师姐那脆脆的笑声,一直刺到我心里。
       你不该属于这里,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这么说。
       你是觉得我的车开得不好吗?
       不,你开得很好,比很多男人都开得要好。我感到这些话有一种热切的气息。我沉默了,说不出什么。但我不能跟他那样呆在一起,那么近,那样的面对面。我只得借故离开,一转身,眼泪就流出来,我为自己性格的弱点悲伤。多年之后,在南方的天空下,我常常忆起这些,那些流过的眼泪就再一次流出来。
       公司也进一些私人贩卖过来的钢料。这些料经过验质人员验过、磅过之后直接开往料场。这样的料一般在晚上进入料场,通常是几大卡车,加长的那种。
       有天晚上,师傅跟我说,呆会有几车料要卸,今天你去卸吧。
       我很快上了旋梯。进了驾驶室,开了照明,摁下空气开关,车启动了。往下一看,料仓外站满了人,他们都仰着脸看着我卸车。
       几盘下来,我就发觉根本吸不动,这哪是钢铁呀,分明有一半是石头。这料有问题,我知道事情严重了。立即切了电源,下了车。料仓外的那些人马上围拢来,其中一个跟我说,急什么,少不了你一分钱,还是老规矩,卸完给钱。
       我说,这料质量有问题,不能卸,我得跟我师傅说去。我心里想,你给什么钱,我是国有企业的工人,拿的是国家的工资。那个人看我执意要走,只得拿出两百元交给我说,行了,行了,你快点上去卸完吧。
       我推开了钱,要去找师傅。那些人在我身后骂,有毛病啊,装什么清高!是的,我一直是有毛病的,一直是,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听师傅说完,我惊呆了。原来验质的、磅房的都跟那些贩子串通好了,他们都拿了好处,每一个验质人员最起码不低于一百万的身家,这就是为什么验质这个工种这么吃香的缘故。天车工和磅房的呢,就吃那么一点剩渣而已,我们天车只拿一个卸车费。师傅说,这事由来已久,有很深的渊源,分厂的领导都难说是干净的。这事牵扯的人太多了,其实总公司的人都知道,要彻底制住,惟一的办法是不进外面私人贩子的货,这显然是行不通的,从正规渠道进的货,我们的炼钢炉根本不够吃。
       我和师傅沉默相对。他,和我都没有评价此事,我们连一句愤慨的话都没有。我们知道,那没有用。
       我捡起手套,重新戴上安全帽,返回了驾驶室,我一言不发,一盘一盘地把那些石头刮进了料仓,完了,下了车,我推开了那只递钱过来的手,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铁路的枕木上。我久久地想起师傅说的话,你就是拿了钱,也不要有羞耻感……这是两码事。
       我的师傅,我知道,他也没有拿过卸车的一分钱。我跟他,有着同样的沉默和坚硬。我终于理解了这个男人的沉默,他跟料场上的那些人,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在料场一直没有朋友。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悲伤。因为这沉默,这坚硬。作为底层的小人物,我们知道恪守什么或者放弃什么,都不重要,但我们都这样做了,这跟高傲和伟大没有关系,跟什么人性纯洁也没有关系,而仅仅是——图个舒坦。有一种别扭,我和那个男人,永远也迁就不了。太累了,我在铁路上睡着了,醒来时,头枕着师傅的大腿,他的蓝色工装盖在我身上。
       当我觉得,跟一个男人可以用沉默进行交流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美好的气息将我们笼罩。我们呆在一起,不说话,他修理他的工具,我看我的书,一种无须言表的默契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这种东西是甜蜜的。很傻的那种甜蜜。我们都等待着对方迈出那一步。
       我只能是失败者。只能是。我连给师傅打饭、洗衣这样的事都做不到。我甚至连主动靠近他都做不到。谁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呢?一个很好的朋友告诉我,用女人最本原的方法就能把事情办妥,她的意思无非是让我去引诱(或者是勾引?)我师傅,这对于我,太难了,我做不到,做不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师姐跟师傅的关系公开了,这是意料中的,仿佛是等着我亲手把事情弄成这样。我一定是有问题的,一定是。悲伤再一次攫住了我,我哭不出声。坐在屋里不停地写诗,写诗。这是多么没出息的人才做的事!
       你是不会属于这料场的,你会离开这里。他这样跟我说。
       我沉默着,如果不能跟他在一起,如果我们不能相爱,我还留在料场干什么呢?那么我,怎么面对料场对我说来是极陌生的地方,天车是极陌生的东西?他不再是我可以爱的人?所有这些不再是我的全部,我不再是它们的一部分?我的一生,如何绕开料场的这一切?我曾为它倾出了我所有的热情,我抱着自己瘦弱的肩膀,感到一种无法冲破的强烈性格将主宰我的一生。这是逃不掉的,我就好像看见了自己那薄薄的一生。
       我离开了那个露天的钢铁料场。多年来,有多少次是因为这沉默和坚硬让我一次次离开,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事件、一个人和一段时光。广州、上海、深圳、北京、昆明、东莞、珠海,我还得漂往哪里呢?哪里才是尽头?这又是另一个主题,它同样令我沉默、坚硬,而且悲伤。
       塞壬,公司职员,现居广东东莞。曾在本刊发表散文《爱着你的苦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