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民间语文]犯人日记(1997)
作者:佚名

《天涯》 2006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997.1.3星期五多云转阴
       凌晨大约三点五十分,我照惯例醒了。吸完烟冷丁儿心生一计:数了数烟,盒里剩二十支烟。我再闭上眼,朦胧中知道小崽儿与刘×换班,就是四点到六点,最后一班。我没理他们,自己进了梦乡。
       起床铃声响过,我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数烟,一数剩九支。穿好衣服后,我招呼:“刘×,你过来,把鞋递给我。”刘×以为我要穿鞋,递来两只。“给我一只。”我接过一只,握在手中,站在床上居高临下,用鞋点着他鼻子问:“你给我老实说,偷我几支烟?”“一支。”叭!叭!叭!……橡胶鞋底大概要比巴掌效果好多了,一连抽了三四个耳光……
       “马叔,我错了,我偷了两支……我错了……”
       “刘×,你马叔平日对你怎样,没烟抽说句话,我能不给你吗?偷烟还撒谎!”
       我整天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他们不偷我的偷谁的?我隔三岔五的丢烟,有时候整盒的丢。这帮人连洗旧的裤衩、袜子都偷。看来人不能太惯,尽惯些臭毛病。
       我看着刘×脸上的鞋底印,不觉又萌生怜悯之情:“滚开!”饭后,我让高×悄悄递给他一盒烟,他气哼哼地说:“不要。”一会儿,他来到我面前,怯生生地:“马叔,我错了,你别生气。”
       我这是第三次打人,尽管不那么得劲儿,但我心里敞亮多了。
       1.4星期六阴转多云
       小单领着宋所长来找我,问我判几年,剩几年。又问我能否看懂工艺图纸。我想:宋所长是主管生产的所长,他们是有意想把我留在大狱。在别人这是巴不得的事,而我不能。我判完刑嘱托家里人和朋友安置好我的服刑去向,他们给我办的怎样呢?我需要等后天戚科长上班后与我家里人、朋友通通气再作决定。我告诉宋所长,我没看过工艺图纸,不知能否看懂。他让小邵取来一份,我一看挺简单,只是代码、符号不明白。我想:代码、符号两小时我就学会。但我要答应留在大狱,将来和外面办的事发生冲突怎么办?宋问的紧,我只好说:“工艺图我看不懂,我只能看懂原理图(其实原理图比工艺图复杂得多)。”宋所长听了我这种模糊的回答,生气地走了。
       不管他,爱咋的咋的……
       晚饭后玩了两圈扑克,输掉了六瓶可乐,又把杨×得罪了,这小东西得不足喜,失不足惜!别看他管活儿,平时爱吵吵,其实什么本事也没有。我们四个玩牌,他在旁边看眼,一会儿床上,一会儿床下,给这个点步儿,又给那个点步儿,我说:“你他妈的上窜下跳不嫌累吗?你腿累嘴累不要紧,我的耳朵可累坏了……”
       1.5星期日阴有小雪
       高×挺有乐,好。(写这句话别人看了肯定会笑话我,他们一定会想:最有乐应是老马头儿。)
       今天一早我把肚子里现编的小说讲给他听。高×听后乐了,说:“那帮人没一个能构思出来这样的小说,好!我算遇知音了”。
       我和高×的相识还是从“十八侃”开始的,所谓“十八侃”即是把古今中外的名人记在心里,对方开始侃,经过验证我还行。玩这个游戏绝对需要见识和阅历,不是那些“哈拉”、“B六们”所能及的。
       我和高×是患难狱友,他也是大学毕业,学经济的。开个什么公司,上了别人的当,拿空头支票押给一家商店,结果以诈骗罪与我为伍了。他好写诗,满肚子唐诗宋词。我心中有个谜闷了好几年,曾问过许多人——“春风得意”的出处,都说不知道。不知哪一年,我想起来:“春风得意”后面是“马蹄迹(疾)”,再往后就想不起来了。这一下可以问问他了,他马上告诉我是:“春风得意马蹄迹(疾),一夜(日)观(看)尽长安花。”太好了。
       我特意跟他探讨我的强项——毛泽东诗词,他还行。我的一套《三国演义》,我俩拖来拖去,爱不释手。一块议论起来,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要以刘×的故事着手写《浪漫之死》,而我则以那活生生的经历续写我那《人啊,人》。我吹嘘说:现在正写到第三卷第二章第一回……
       不过我还真打算六年出狱后,什么也不干了,就是写,写!
       1.13星期一寒风加雪零下三十六度
       今天可算逃出来了……
       1月6日早晨,起床铃声响过,小邵在门口招呼:“十四监马××打行李。”啊!我太兴奋了!盼了六百三十五个日夜,今天终于听到这句话了。
       星期六宋所长要调我去管活,是不是家里人已与大狱联系好了。监里人吵吵:“老马你要上楼了,没事下来看看我们。”来饭了,我扒了两口把行李打好。高×把他的鸭绒棉衣给我披上,我说:“你留下穿吧,我可能上楼了。”他说:“你先穿吧,上去不冷再找个人捎下来。”我脱给他,他又推给我……后来还真是这件棉衣救了我的命。
       时间不长,所长开门了,我夹着行李走出监门,监室留下一片“老马慢走”的呼喊声。我和别的监室出来的人一起被赶到了大厅。呵!大厅里蹲满了人,我一看不对劲儿,一打听说要发往W市,我急了,怎么搞的!把我混同在杂七杂八的犯人中要发往外地!有人说,星期六晚上才敲定这些人。
       我有点后悔,但马上又自我平衡了。这今后的路,谁也说不定哪步对,哪步错。无论怎样,每一步都是越走越离家“近”了。
       我们被送到W市入监队。呵!W市这个冷,实实在在的冷。还真仗着高×的棉衣,要不干脆就给冻死了。我们在寒冷的操场上被颠倒了半天才领进了楼上,在走廊里被喝斥一溜两行面壁蹲下。蹲了近三个小时才被分到监室里,站起来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进监之前,搜查违禁品,一个老犯人戴着眼镜,胳膊别着黄油箍,操着营口特有的“说书人”的噪音吆三喝四。
       这一搜不要紧,我两年间写的日记被搜出来,尽管不属于违禁品,在他们眼里也不是好东西——一个破塑料袋里装着几百张的纸片,有信纸、稿纸、烟纸、烟盒……纸上有钢笔字、油笔字、铅笔字和墨水字……他们把纸轻轻地抽出来,翻了翻,又轻轻扔进垃圾堆,一切都漫不经心。我可心疼极了,想要拿回来,可又怕挨打……已经有人被打了。
       前面拥着一个带大牌子的人,走到一个监室门口,跪下。有人喊:“把裤子褪下!”这人站起来艰难地把裤褪下,裸露着屁股又跪下,嘴里背诵着:“我叫××,因抗拒改造,受此惩罚,希望同犯别跟我学。”然后撩起衣服,展示满背伤痕。又被押到另一门口重复这一套儿。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游号”……
       我被分到四监,值班员(管事犯人)叫郑××,三十多岁,挺好的长相,五官棱角分明,听说话像是教过书。监室的活是搓鞭炮,郑一板一眼地教我们,然后让我们试着搓,轮到要指点我的时候,收工了。收工后是学习,我们像演员一样接受训练,值班员是“导演”:咚咚咚三下敲门,“报告!”“进来!”“新犯人某某来到,请队长指示……谢谢队长(队长是指干警)”。一遍、二遍、三遍……“在行进时,听到喊声‘靠边’,立即面壁站好,待政府人员走过后,方可行进。”一遍、二遍、三遍……
       1月7日,老早醒了,没敢动弹,挨了一个钟点,听到“起床”一声喊,赶快爬起来,学着别人的叠被法叠被。又听到一声喊“方便”。我没弄清怎么回事,赶紧跟着别人下床站立。七十多人排着队分批走出监室,低着头穿过走廊来到卫生间,还没“方便”完,又听到一声喊“回监”,又跟着别人走出卫生间,只听后面有人挨踢,我知道有人用水胡乱搓把脸,动作慢了一点。走廊上按要求一个个低着头,背着手正走着,一声“靠边”号令,马上全部面壁等候,听听没有什么声响——噢!是演习。又跟着别人回到室里,耳边不时响起脚踢屁股的响声和叫骂声。
       开始干活了,没有一个人敢吭声,个个都麻利地布好工具,搓起鞭来,我也开始了搓鞭。“打饭”一声喊,就地分饭吃饭,每人一个窝头,一碗菜汤,我剩下半个窝头扔到残汤里,立即看到左右几个“那样”的眼神,我把碗递给他们,一片感激的目光……吃过饭,传来一碗水,四人喝……
       晚上交活了。我十几个小时干了两盘200支。郑值班说:“你们刚来,今天这么多了,明天新犯定额十盘,其余人四十盘……”我的天!
       1月8日,我拼命才搓了四盘多一点,有人给我一些零鞭,凑了五盘勉强交了。郑管事宣布罚面壁打坐的有几个人,罚跪的有二十几人。我还行,在面壁打坐之列,两小时的打坐真不算惩罚,可不让喝水,不准方便真要命了。渴得我简直睡不着觉,嘴里的唾液越咽越渴,我再三恳求,受到再三喝斥,最后我说用两盒烟换一口生水,值班员火了……只好算了。我想起在大狱输的可乐,太悲惨了;想起曹孟德的“望梅止渴,”太古远了……
       1月9日我的定额升到十五盘。一天下来,我东拼西凑交了六盘,郑值班宣布我被罚跪,他说:“本来看你岁数大,想给你点面子,可你太不像话了。”我说:“郑值班,我自己很明白,你没宣布之前,我都想主动跪着去。”原以为我的腿上功夫还行,可一跪才知我什么也不行。有人跪的不规范,屁股后面跟着就是木棍子。我跪在那里突然乐了,当然是在心里乐:我终于有今天了。
       1月10日早晨,我下决心一定要洗把脸,刷刷牙,造了三四天已经没有人样了。十点多钟,值班员宣布,今天“开张”了(后来才明白,犯人账上转来款,每月开一次账,购买些食物用品)。我“号”了些方便面、罐头、烟、火机等。没想到这里可以买火机,我有所感触,我在人格上又升个格儿。有人悄悄地跟我要方便面,我就以两袋面换一盘鞭为条件一共换了四盘,当然,面换鞭必须偷偷进行。到了晚上,交鞭时我才凑足十盘,其时,我的定额已上升为二十盘了。我意外地没挨罚,据悉值班员白天已闻老马的“光辉历程”。
       1月11日,上午值班员讲了几句话,我心里很服,他说:“咱们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不是我跟你们过不去。政府下达的任务完不成,政府饶不了我。人都是自私的,我是为了我自己能早点出去,换个角度,你们也会这样……”多么坦诚!他拿着鞭纸“叭叭”地抽打犯人,当抽到我脸上的时候,问我:“老马,你可知道,人要什么树要什么吗?”我说:“人要脸树要皮。”他说:“知道就行了。”晚上收工之前,我好容易才凑足十盘,今天面换鞭的行情不太好,大家的定额都在上升,我的定额上升到二十五盘,我想今晚肯定是在劫难逃了。
       没料想晚上监室发生了一桩惨案,把我们给救了。学习的时候,有个新犯人低着头摆弄脚,值班员问他,他哼哈的满不在乎,把脚伸到对方鼻子下说:“你看是不是坏了。”值班员没说什么出了门,稍许,呼啦啦拥进七八个人,三个穿警服的扔下四根电棍,把那孩子踢翻在地,四根电棍一齐朝他身上捅去,只听到“劈哩啪啦”的电击声、“咣里咣当”的拳脚声和那“啊啊呀呀”的嘶叫声……一个瞬间写好了“抗拒改造”的大牌子挂在他脖子上拉出去游号了……折腾了几小时,我们都幸免了。这应该谢谢那个傻小子。
       我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睡不着觉,身旁一只手伸到我脸上,我把那手放到被窝里,他睡着了。那手指是红色的,指头磨破了,渗着血丝。我想我要搓上四十盘,大概比他还要惨重。唉!人到底犯什么罪呢!
       迷迷糊糊听到“起床”号令,赶紧爬起来,1月12日来到了。今天可就更难了,方便面没有了,半瓶罐头和半盒烟能换吗?而且我的定额三十盘下不来。我一天不说一句话,一面拼命地干,一面在心里默默地向上天祈祷。
       嗳!奇迹发生了。晚上不仅没挨罚,而且值班员对我还挺客气。后来知道值班员听了一个关于我的消息。我也耳闻1月13日要发走一批人,我们监七十多人能发走六七个人。我巴望着,期待着赶快走,我担心明天发走的人里没有我,有谁呢?
       1月13日晨,门口点名了:四监刘××、马××(笔者本人)……
       呜拉!今天可算逃走了……
       1.14星期二晴
       人生有时真是滑稽得很,就像有人说的,一场游戏一场梦。
       三十年前,“佼佼者”的我送同学去P市插队落户,尽管锣鼓喧天,红旗漫卷,但同学们一张张小脸儿上尽挂着眼泪和悲伤。
       三十年后,我手戴镣铐,被押送P市监狱,身旁是荷枪实弹的武警,囚车中的我,却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有的仅仅是一脸木然,一脸呆相……
       囚车卷着尘土疾驰在P市大地上,我侧脸望着窗外,此时已是黄昏,一轮硕大的鸭蛋黄色泽的落日摆在地平线上,遥远的小树林里朦胧可见一幢幢的房屋,树林上空缭绕着暮色中的袅袅青烟……
       三十年的戏剧太滑稽。我的同学们早回大连,现在已是工人、职员、教师、厂长、个体户,更有款了腕了什么的。而我却由他们眼中的“强人”变成了犯人,今天直驱P市“打罪”。好像形成了对流……
       1.15星期三晴
       人应该是与人为善的好。1995年初冬家里送来了一件军大衣,暖和了一冬天。去年11月我把大衣给了小“山西”。这小伙挺懂事,我的所有活,洗衣、叠被、打饭、洗碗,甚至“按摩”他全包了。那天让大狱长抓着了,他说:“你过来,我给你按按摩。”我没敢过去,我说我有点头疼。他扔下一句:“你小子该注意了,哼,牢头狱霸。”
       我想,我没白使唤这小伙子,有点好吃的好喝的忘不了他,还常接济他烟、袜子、裤衩、衬衣什么的,特别是当别人欺侮他时,我总护着他。小山西妈妈早年死了,父亲跟别的女人跑了,奶奶也管不了他,小山西说起话来,挺有内秀,可惜没有好人带他……他判了十二年刑,年底发走前,我把大衣给他时他都要流泪了:“马叔,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唉!谁想到W市大狱太冷,高×把他的棉衣给我穿,晚上拿去铺在褥子下面,那新床板比水泥地还凉!
       真可恨,昨天来P市监狱,那救命的鸭绒棉衣,按“不规范着装”被人扒了去。
       好在今天上午我们发了新棉衣、棉裤、棉胶鞋,还有一顶没有形状的狗皮帽子。穿戴起来,一副活脱脱的“小炉匠”形象。还行,总算暖和了吧。
       我们新犯先要学习一星期。不出工的人,一天两顿饭,这两顿饭是早晨和晚上,中午就不管了。早上是窝头、苞面粥、咸菜,晚上是窝头、大汤。我还真能吃一顿一个半窝头。老犯打饭在前,大汤上面飘着肉花,有运气的能赶上一块半块的;后面新犯的汤里连萝卜块都所剩无几了……仗着我还留点心眼儿,早上吃剩的窝头没扔,用块破纸包着,揣在兜里,中午垫一下还真解决问题;掰点给别人也都吃得好香。我想,如果人饿了,窝头和蛋糕口感是一样的。
       晚上学习时,队长统计了新犯们的“专长”,人们纷纷举手,“我会瓦工”,“我会木工”,“我会电焊”……我会什么呢?我会写东西,办板报,但没好意思说。队长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说:有没有写字好的?我想举手,没举。王××一推:“老马行。”我走出队列,跟队长进了办公室。一个戴老花镜的队长,简单地问了我的年龄、学历、刑种及其他,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让我写几个字,我问写什么。“随便。”我拿起笔一想,写了“认罪服法加强改造”八个字。老人家一看,点点头。他告诉我监狱要办个报社,要我每月最少写两篇稿子。太好了,这是我的强项。
       学习完后,队长说让我们有可能的话给家里去个电话。
       啊!P市真好,吃得饱,穿得暖,还把咱当人看,人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奢求呢?
       1.16星期二晴暴冷
       今天学习了一整天。队长、教导员先后训了话,每人又发了一本《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规范五十八条,我看了要做到五十八条不很难,要我们十天背熟背会却是太难为人了。晚上队长告诉我们:快过年了,可以往家里写信了。于是我写了——
       
       凤英、秀秀:
       你们好!身体好吗?
       凤英,昨天电话里听到咱妈的声音,知道她老人家身体挺好,我很高兴,我衷心祝福她健康长寿!
       当你们听说我来了P市一定很吃惊,其实路是我自己选出来的。一个星期前市看守所宋所长要把我留在大狱,让我管工艺,我说我不能干。结果,6日一早把我同60多名犯人一齐发到了北面。我在大狱干了两年线圈、管工艺易如翻掌,但我觉得与其贪图安逸倒不如吃点苦,多经历点磨难,多体验点生活。我要完成我的诺言,把我的教训、我的经历写出点东西,以贡献给被我辜负了的社会,贡献给被我辜负了的人们!我要用我的深痛教训告诉所有的亲人、朋友们:一定要好好做人,做一个老老实实、堂堂正正的人!
       来这里的路上,囚犯们一片哀怨:“P市监狱是农改……插秧、拔草、收割……”谁知我们四十人竟是幸运者,被分到了机械厂劳务队,这里的管教队长待我们很好,他们选用的犯人头头(我们称“值班”)也很有正义感,因此这里根本见不到也听不到殴打人、凌辱人和叫骂声。太好了,我想我今后的改造生涯就将从这里开始了……
       昨天一位管教队长把我叫了去,让我写了几个字,他看了点点头。好像要成立个小报社。我想不管让我干什么,我都要尽最大能力把活干好。就像队长教导我们,要闯过思想改造关、劳动改造关、生活关,只有闯过这三道关,才是我惟一的出路。
       我多么巴望着能尽早见到你们,见到邹大姐、杨大哥……另外,请告知伯坤我已判了六年,告诉他我的地址。来这里,可让晓飞开车来,他若不得便,可乘火车至P市站下车,车站有六路汽车直抵终点即是。
       不多谈,祝全家节日欢乐!代问所有亲人们好!
       马××
       1997年1月16日
       1.19星期五晴
       今天聊起人的年龄,我吹嘘说:“人的年龄要从眼角的鱼尾纹、眼袋上看,我要看谁八九不离十。”可这里的人就不太好看了,长相与实际年龄太悬殊了。
       值班员老冯今天组织我们学习。闲聊时问起年龄,我想别给人说大了,别人听了会不舒服。看样子老冯五十五岁挡不住。于是我特意使劲往小处说,想让他高兴一把。我说:你最多也就四十七八岁吧。他一笑说:我过这个年才四十一虚岁。啊!
       我挺恨这家伙,动不动好以长者口气训斥人,一张老驴脸常常翻来翻去。
       下午忽然来检查了,我们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恭候检查,听说“首长们”仅仅检查了三个值班员的柜子后就走了。一般来说,值班员柜子里没有违禁品,别人谁还敢有呢!当听到“解散休息”的号令,我们纷纷涌向厕所,那里是吸烟的好去处。我出了门一眼看见院子墙角撅着一个人,哟!这不是冯值班吗?
       有人告诉我在他柜子翻出了一件鸭绒棉衣,没有写“犯”字……
       我知道《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第二节第三条中的“十不准”里第七不准是:“不准私藏现金、粮票、便服……”其实便服也可穿,上面必须书写醒目的“犯”字……
       我看着凛冽寒风中,冯值班九十度大弯腰,双臂与上身成三十度后举,双臂双腿抖抖地颤动,心中不觉掠过一丝怜悯之情……
       1.21星期日晴
       监狱里流行这样一句话:“不打馋不打懒专打不长眼。”我很有感触。
       今早天不亮,我们六人被分配扫院子,其余人倒煤。只有两把扫帚,四个人抄手站着。我拿起扫帚认真地扫了一大片地,手冻得难受就招呼抄手的马××换换,他扔下一句:“谁也没逼他干,不愿干把扫帚扔了。”我想如果扫帚都扔了,谁来干?天亮了,队长上班了,政府人员人来人往了,那几个一直抄着手的人都过来抢扫帚了。我双手冻得发麻,也累了,就把扫帚递给了他们,到墙边去捡石头了……我低着头,帽子捂着耳朵,隐约听到喊声,一抬头,新犯集合了,我赶紧跑进队列,又听到“帽子”一声喊,立刻明白赶快摘帽子——队长要训话了。穆干事朝我走来,“叭”一巴掌扇来,说:“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听人说:犯人挨打不丢人。所以这巴掌扇来,打的和被打的心里都很坦然……
       1.22星期一零下28度
       今天可累毁了,几乎是爬回来的……
       因为活急,我们今天是第一天出工。早晨一声号令,犯人们简直像木偶一样爬起来叠被、洗漱、吃饭、集合,发车的时候天还没亮。
       今天是捆苇子,我以为那铡刀铡苇子,无论怎样它是用工具干活,比空手捆绑要先进得多。组长问我们两个新犯:“你俩体力怎样?”我先举手:“我来。”我把铡刀一按,苇子几乎没动,我跳起来,将小肚子压在刀把上使劲往下压,那刀下的苇子就像山东人讲话:没果睬。老犯把我拉下来,让我抱苇子,铡后打捆。到了中午腰就成两半了……
       午饭是一饭盒米饭,一碗挺实惠的菜,里面竟然有两小块肉片!但吃得并不香,可能和劳累有关。我已二十多年没有出这样的力了。
       下午队长走过来,老犯们干活的速度一下子提高了五六倍,为了与他们“同步”,我也拼命。队长在背后问我:“你叫马××吗?”我说:“是我。”我心里挺高兴,四十几个新犯他竟能记起我的名字!于是我又加快了速度。队长看了一会儿走了。我只觉得棉裤管里的衬裤、裤头儿全是水,狗皮帽子一摘头发直冒蒸气……
       天刚黑收工了。往回走的路上,“腿上功夫”全没了,软软的直打晃。老犯们问我感觉如何,我摇摇头。他们说今天是最轻快的活,如果到粮库扛一天二百斤大米,你就得趴下了。赶上挖地沟,两人包干,三米深四米宽八米长的沟,就更吃不消了……
       啊!这不完了吗?我躺在床上想。
       1.24星期三晴
       今天上午周科长(那天让我写稿戴眼镜的老队长,据说他是监狱管教育、后勤和三个大队的财务工作)又把我叫去。让我主管九大队159名犯人财务流水账。我一看挺简单就接受了。原先的账,字写得不好,算错涂改得不成样子。我换了新账本,把封面、索引和装订搞得漂漂亮亮的。我特意拿给周科长看,“诚恳”地请示:“这样行不行?”他露出笑容说:“行行,挺好。”他告诉我,大队决定让老范头当九大队技术教员,让我当文化教员。叫我这两天不出工,赶快把年终评比材料、考核评分材料整理出来。
       我热切地看着这老头儿,心里热乎乎的。
       1.26星期五晴
       《罪犯改造行为规范》共计五十八条。要求我们十天背会,到今天八天过去了,我才能背下二十几条,我声称我背得最熟的是第五十八条:“本规范自发布之日施行。”
       每次学习或列队我都设法挤在中间,我知道,每次队长抽查,几乎都是抽查两头。背得不熟或不会背的,当然是臭骂和耳光侍候。
       我不能掉以轻心,想办法的时刻到了……
       值班员换了,换上回××,这小伙打人出手狠,别人都畏他,惟独对我还礼让三分。我听说“文职犯人”到哪里都不受欺侮,尽管如此,今天还是遭到了小回的一番臭骂。
       学习的时候,他叮嘱说:“你们他妈听好了,节前市司法部门要来大检查,要问我们伙食情况,一定要说早晨馒头、稀饭,中午和晚上是米饭,谁要乱说,当心你他妈脑袋。明白不?”罪犯全体立正,齐声喊:“明白——”。
       我憋不住说:“《罪犯改造行为规范》中第十七条明确规定:不准说脏话、假话。我们这样说,这不是在欺骗政府吗?”
       他脸一翻:“老马头儿,我怎么看你有点‘犯向’呢?”
       我立即“没电”了。
       下午检查团要来,他安排全体新犯去清扫,我去写黑板,写什么呢?他给我一叠《监狱法》讲义。我翻了翻,都抄写过了,就问他:这些讲义都抄过了,我往黑板上写什么呢?
       他眼一瞪:“你妈B怎么死心眼儿,随便写什么,给黑板写满不就行了吗?”
       噢!原来如此!
       傍晚,他诡秘地摸出一支高档香烟——石林,递给我,然后悄悄问我,老马,方便面还有吗?……
       晚饭后,我交给了周科长两份稿件:一是通讯《监狱是个大学校》,二是小小说《悔恨的泪》。
       1.29星期一少云转多云
       今晚晚餐后终于盼到一声:马××接见。
       接见室见到韩××,我激动万分,我说:“我叫你大韩吧。你能来看我,叫我心不安理不得。”他告诉我杨大哥正在给我办理回大连。
       1.30星期二阴有大雪
       这里好人有没有?应该说有,比如像我——人对自己应该有个正确评价。这里坏人有没有?当然有。监狱本是关押坏人的场所。
       但是,这两年我深深的(地)体会到:这里好人坏人都极少极少,而小人极多极多,我称这里是“小人大荟萃”。
       有人早有耳闻,我马某是这群人的“款爷”,而且豪爽。都争着要与六爷“同槽”就餐,同槽就同槽吧,四人同槽,当然一人坐床铺里面,二人床沿,一人站着。我“自觉”地坐在里面——像佛,那三人打饭。餐后刷碗落在那站着的人身上,我只是把落在床上的窝头渣儿捡一捡了不起了。
       那日开账,小房进来批货,老犯们抢购完才轮到新犯。我抢购了一批方便面和双汇肠等,出了一笔九十元巨款。与我同槽的王××使了使劲儿买了一包味素。刘××扔了一句:“六爷先买吧,等我来账咱们平摊吧。”谁都知道,说这样的话等于没说,小吕连这样的话都不敢说。
       这批方便面和肠在这里简直遇上“小狼分尸”,没几天就光了。我们只好又掉进窝头和大汤里面去了……
       没几天刘××家里来人了,他扛回来一编织袋熟食品,一箱方便面,一堆烂衣服。可能是扛袋子压的,后来好几天都是挺着脖、仰着脸走道,说话嗓门也大了许多……
       六爷的面子越来越低了。开始我想我写材料不累,他们累了一天,我应该把饭打好。后来有人说,马叔吃完饭动弹动弹吧,这样对你身体有好处。我不是个木头人,就和他们一起刷饭盒。再后来有人竟敢当众说老马勺子刷得不干净了……我没有傲气但有傲骨,我说:“明天开始我自己吃吧。”于是我开始和其他单挑儿的人一样在院子里的石凳石桌上迎着寒风,啃着窝头儿,喝着大汤,也好自在。
       昨晚,王××家属接见,王××也开始挺着脖、仰着脸走道了,并且大声大气地说:“老马头儿,给你点什么?”我和老王向来挺好的,就凑过去,“给我点肉吃吧。”他直挥手:“没有没有。”我捞过编织袋往深处一掏,掏出个猪耳朵。能够看得出来,他大有“割却心头肉”之感。我是“狼拼刺猬急眼了”,不由分说拿起耳朵就跳到自己床铺上了。他后来又扔了两块熏鱼,我顾不上致谢,赶紧把它们藏到褥子底下……周围这么多饿狼,我哪好意思吃独的,分给他们点吧又不好:一不舍得,二怕王××见怪。于是我瞅别人睡熟了的时候,摸出猪耳朵啃了起来。耳朵有脆骨,嚼起来,“喀刺喀刺”直响真别扭,我灵机一动,干脆钻进被窝里蒙上头吃……一个猪耳朵吃了一半就舍不得吃了,留下一半藏起来下回吃。今晚又蒙头吃了一半的一半,舍不得吃光,就把剩下的一半的一半又藏了起来……
       我趴在被窝里想起孔夫子的一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君子乎?小人乎?管他君子小人,只要有吃的什么都不顾了。我想着想着睡着了。
       资料写作者:马××,原为某企业负责人,因经济犯罪于1997年入狱,判有期徒刑六年,后被减刑并获假释。
       资料提供者:薄寒光,报社编辑,现居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