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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大村的情人
作者:夏 景

《天涯》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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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2003年冬天,我很想和一个女人结婚,可我却搞大了另一个女人的肚子。但这件事还不是最棘手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护城河边的过冬的树在掉光了叶子后,树杆树身也变得黑乎乎起来,特别是刮风的日子里,从八楼的窗户望出去,那些树靠着河边灰蒙蒙的垃圾,同样又脏又硬。张皮一早就打来电话,声音惊恐,问我这两天去公司没有。
       我说没有。
       他吵醒了我,我从枕边摸出手机,才八点过一点。就算人民的公务员,也刚到踩点的时间啊。我说难道世界毁灭了吗,居然色狼都不睡懒觉了。
       他说,妈的你赶紧过来吧,我们都在这呢。听声音不是开玩笑。我揉着眼睛爬起来穿衣服,烟掉到了地上,进厕所前我边提裤子边给自己招呼了一根。一早就抽烟是很坏很坏的坏毛病,可谁叫我身边没有女人呢。
       果真出事了,还在楼下,就看见一撮一撮的人,都是平时公司里很少能见到的销售代表,比我更年轻,站在门口的那个小伙子我认识,刚来一个多月。我往楼上跑,楼道已狼藉突现,报纸、报表、电话线、砸歪了的椅子。我冲进办公室,黄头还在,眼睛红得似兔子,脚底下全是烟头。
       张皮说,没了,什么都没了。他的嗓子哑哑的,几乎是声嘶力竭。我知道他在等那十一万的提成,我还有七万多,这么说,全泡汤了。
       黄头不敢出门,可他不敢出门一会儿也得被带到局子里去。房子销售后的单子上,公司代表人全是他的名字。这么长时间,他恶狠狠地骂我们的时候,肯定没有想过那几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其实并没有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他们只是给他的手里塞了一只轻于鹅毛的笔而已。
       他们走得悄无声息,正像我们平时总叫他们高层一样,他们注定了就要蒸发于高高的空气之中。现在的公司只剩下了一堆债务和一个破产的名头。
       小半个月前,我们接到命令,可以休整待命。快到年底了,算是高层们睁一眼闭一眼给我们的假期,惟一的条件是,不许离开本城。忙了一年,突然没有了任务,我几乎不知道该干什么,又不能出城,张皮说他有个哥们进监狱小半年了,照地图看,还没出城。一直忙得没时间去看他,现在总算找到机会了,要是我实在没地儿玩,可以带我一起去。
       我说那就去吧。
       张皮的哥们是他读书时上铺的兄弟,毕业出来自己做公司卖电脑,被人骗了又倒腾增值税发票,他以为做的不多,可一牵扯进去才发现是一大案。张皮给他带了条烟,他挺高兴的,告诉张皮他学会吉他了。
       我说,那还真是不错啊。
       他说,是啊,没什么操心的,又不忙。要不咱们换换?
       我说,主要是外面也没什么意思,否则真跟你换了。
       监狱在偏远的郊外,冬天在这里似乎更有肃杀的味道。土硬墙高,空气吸一口,仿佛吞了结住的冰块。出了铁门,我跟张皮说,其实哪里都是座大监狱。
       张皮说,你小子光女人就俩,还发牢骚,有这么不知足的吗?
       我说你再少跟我提女人这事。我已经戒了。
       张皮其实不叫张皮,他叫张波,比我高一届的师兄,读书时仗着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组织摇滚乐队,还跑出去跟人拍电影,说是什么大片,期末考试都没考,学校给了个处分,完了老师问他,你是男几号?他说,我帮他们买盒饭呢。
       如果当时不是他老爸最后一学期硬硬地驻扎在学校,他肯定毕不了业。
       我进万金地产,是他拉我进去的。他剃了板寸,穿深色的磨砂皮鞋。我带林苑来认识他,他做自我介绍,说张波,波涛汹涌的波。林苑快人快语,立刻说:“不管,就叫你张皮,皮,多好听!”
       生生就把他那三点水给扒了。
       林苑是学外语出身,这个专业的姑娘外交能力大多都好。出了校门不是做销售就是搞广告,林苑承包了日报的地产广告版,虽辛苦,来钱快。她一直在攒去澳洲留学的费用。
       我们好了三年。
       然后她跟一个德国半老头出国了。五年半后却又回来,让我娶她。
       她的理由是,反正你还没结婚。
       我说你有所不知,当初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些年,我居然原来根本就是个同性恋。
       林苑说滚出去。
       我说,又不是我主动来找的你,干嘛让我滚?
       林苑说,你滚不滚?
       我说我要滚之前也得把账付了。两杯咖啡,一盘开心果,一碟水果,七十六元八,妈的,这也忒贵,那个布郎尼和香茅冻是你自己要的,我连听都没听过。
       然后我喊侍者:胃特,结账。
       我在桌上放了三十九块。
       人民币!
       张皮对我的做派不置可否,他也见了林苑,说她比走之前漂亮多了。那时是小女孩,现在是女人了。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应该感谢那个德国人是不?OK,他供她读了高学位,让她学会了做女人,增长了见识,拥有了本领,还更会穿衣打扮——如果是我,我会娶她,这些培训费都不用你出,你想想,你省了多少?
       我不语。
       我没法说话,王欣欣已经第三次向我最后通牒,春节一定要结婚。这次她的态度不仅干脆,而且致命,因为她怀孕了。
       我问她,是我的吗?你确定?
       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特别的没有风度,和平时做出的文明相完全不同。眼线画的黑颜色,顺着眼泪在流,脸色很难看,也许她真的是怀孕了。这么一想,我就有点可怜她,我说,你别哭了,我只是不愿意被人逼着结婚,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还哭。而且抽抽搭搭的,确实有点不太美观。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眼泪了,就算是特别想哭的时候也哭不出来。
       是林苑走的那一年吗?
       不,好像不是。
       因为第二年还是第三年,我曾经接过她的电话,国际长途,她说她流产了,不小心。我哭了,那孩子跟我没关系,可我对着电话筒就傻傻地哭了起来。
       她没让我继续哭下去,电话挂了。
       也许我的泪腺就是那次让她给弄夭折了,否则我怎么就是哭不出来呢?
       王欣欣不知道我的过去,正如我不知道她的过去一样。她当时在酒店做领班,就是穿件长长的红旗袍,手里拿个菜单子,这个包厢进那个包厢出的人。人长得很清秀,尤其是鼻子,尖尖的。那晚是我带去的客户,其中一个湖北人,醉了,硬拉着她要亲,她挣扎,结果把桌子掀翻了。第二日,她居然站在了我们公司的楼下,手里还拿着一张我的名片——鬼知道我怎么会给她名片,难不成是湖北人骚扰她时,她从我兜里偷过去的?
       她说因为那个被掀翻的桌子,她被开除了。现在,她只能来找我了。
       如果她气势汹汹,要我或者湖北人赔偿,我可能根本就不会搭理这么个小丫头。可她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怯生生地贴着墙站着。她那个样子,似乎在说,我的命运,就这么被你们给毁了。
       二
       突然的失业,让我的假期变得更空洞起来,如同穿过寂静走入了一个更为空旷的世界。我曾经一觉睡到黄昏,然后,到街口的面馆去吃饭。我忘了刮胡子,穿惯了拖鞋后,皮鞋突然硬得难受。风很大,从外面向我的居所走近时,能看见朝街那面的很多家窗户亮着温暖的灯泡,像洞穴里的火。
       护城河边的树木,似乎在用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引起我的注意,我会变得恐惧起来,想跑,可天色已晚,并且失去了过去这些年里纸醉金迷的夜晚所能带来的乐趣。张皮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找到了工作,他总是能保持穿着球鞋时代的朝气,甚至他的女人,都叫刘红——红,一个多么简单的字眼,好像世界都是她的,还有他的。也许我可以叫他张波了,可林苑又回来了。林苑在电话里用毫不客气的声音说:“我要出差,你帮我看几天狗。”
       对我失去工作并且丢掉几万块钱,她似乎早已预料或者干脆就一直盼着我倒霉的这一天。她在我这里总是随心所欲的姿态,让我还真拿她没有办法。她在油汪汪的锅里煎着排骨,最后放点豌豆,玉米粒是超市那种大包装的。她把头发松松地挽在脖子后面,只露出或隐或现的白皙,引诱着我去亲它,这么多年了,她的皮肤失去了少女时棉花糖似的香味,取而代之的是程式化的香水味道。我抱住她的腰,手指在她的腹部轻轻地画着圆圈。
       画着圈的时候,我就想,那个流产掉的孩子,是女孩,还是男孩?
       孩子,肚子,女人,这些念头让我想起了王欣欣。我颓然地躺到床上,嗓子里升起重重的苦味。林苑走了,她的车沿着护城河边漫长狭窄的街道冲下去。
       再有人跟我说起工作时,我就说我不想动了,我想休息。等春天来的时候,我希望能碰到一个有钱的女人,将我娶回她家。
       没事可做,电视机的遥控器都让我磨平了。我只好坐在了电脑旁边,QQ已经有两年多没有用过了,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时,感觉这东西好像已沾满了灰尘。物似人非,跟我打招呼的人,我已经大半想不起来。再看当年的聊天室,跟我一般大的女人也已经三十了,三十岁的女人,都在干什么呢?即使最好的那个,也不过在争取成为男人的最后一桩风流韵事。可是,这个叫“大村”的女人说,她三十多了。
       一个三十多的女人,竟叫作大村。我说你确定不是大春?她说不是,就是村,村庄的村。为什么?你是公社女社员?
       虽然两年多没有聊天了,可一旦开始,我发现我仍然能很快地就调侃起来。我以前只在聊天室里泡小姑娘,模拟所谓的恋爱情景。那些小女孩,无一例外都很能发嗲,而且好多人既不上学也不上班,她们就在网络里从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以此来度过焦躁不堪的青春期。我有一段时间痴迷过一个女孩子,她很像韩剧里的女青年:时尚,干净,爱看书,不谈性,爱得很深却欲言又止,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她的城市离我四个小时的火车,我去看过她,是个好女孩,虽然和想象有一定的落差。我们一起吃饭,拥抱,小心地抚摸,最后,捏着她的手在街上走的时候,我却突然产生了对网恋这个过程的否定和怀疑,我不知道,仅仅凭借好奇心是否就可以和她走到一起。
       晚上,我们坐在街心花园,我的手机响了,是网上的另一个女孩,离这不远,跟她我没什么目的,就是去睡一觉。但当着韩剧女青年的面,我尚知廉耻,把手机关了。女青年却不知趣,她以为她已经有权利可以管理我的贞操,她抢,我躲,她再抢,我火了,将手机远远的扔了。
       街心正过一辆大车,顿时压个粉碎。
       从那以后,网络于我,仿佛老房子当作储藏室的阁楼,只要收拾干净,也不会带来什么麻烦。
       注意到大村,是因为她一直在大屏上打问号。她在找人,而且不屈不挠。
       而我,正好非常无聊。
       我说,你的人一来,我就走。大村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就是。
       我说,有个女人,见了我就哭,就好像我是洋葱似的。
       她说,你怎么她了?
       她怀孕了。可我不想娶她。
       那这可是一场战争。你首先得让她感到平衡。
       是啊,否则肚子大了,就没法平衡了。
       那你就得扶着她。
       一起过马路?
       去让她做流产,并且买只鸡。
       要人参吗?
       不用,放点当归比较好。
       你做过流产吗?
       做过。很痛,很难过。
       是女人都做过流产?
       那不一定。如果他爱她,或者她小心,再或者他们愿意并且能有很长的未来,就不会。
       大村的话语,很冷淡,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冷淡不是拒绝,而是一种茫然。这个在聊天室里梦游的女人,满腹心事,忧心忡忡。我是第一次和女人谈这样的话题,而且几句话过后,已经感到了人生潜藏的深度,我一时语塞,愣在那里。她也不说话。这种感觉很奇怪,看看上面那一排字吧:“愿意并且能有很长的未来”——仿佛写诗。这让我想起和林苑恋爱的那些年,护城河边有着巨大的油漆罐,树木杂乱,空气中突然会有一种碎木屑的味道。下班了,人流拥挤,我们是游泳的鱼,穿行其间,夕阳还是很亮,像是打造的银片。可就在打开我们租住的那个房间的门时,光线却突然变得金黄暗淡起来。
       亲吻她总是从上嘴唇开始,轻轻地,咬住,她知道我要干什么,可我只想贴紧她,用我的器官,感受到她的爱和屈服。有时候她很执拗,而且害羞,对光线,她不肯妥协。她看着我,一片痴情,但更多的时候,她却是枕着我的胳膊,眼睛大睁,充满了失落。
       那个时候,我承认我并不太懂女人。我喜欢她情意绵绵的肉体,而且一直以为,只要她肯让我搂着她的腰度过一个晚上,那么我们的未来就是久远的。那时我对女人所有的感激和爱戴都是从林苑处得来的,靠着她丰满的胸,压着她的大腿说话,这又暖和又让人放心的世界,当时我以为会是人生全部的安慰。
       我问大村:你结婚几年了?
       她并不为我们刚才的停顿而奇怪,很平静地说:八年。
       好吗?
       好。
       怎么好?
       女人要靠家庭寄托感情。
       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点也没有停顿,字立刻就出来了:等我的网络情人。
       你爱他?
       谁?丈夫,还是情人?
       丈夫或者情人,爱哪个?
       此时此刻,想情人要多一点。
       大村勾起了我的兴趣。至少这个比我大几岁的女人不傻,而且非常冷静。既然我是个暂时失业的人,为什么不可以花时间来了解她呢?
       仿佛在给我做脑电波,她根本就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说:你想了解我还是想就此了解女人?
       我说,了解爱情。
       她呵呵笑了,说,爱情,谁能了解呢?你只要记住《圣经》里的一句老话就可以了:“心灵是愿意的,身体却软弱了。”
       三
       张皮要结婚了。突然决定的。小子运气不错,刚进新公司就碰到培训,但出国的条件是,必须是已婚者。刘红搓着手哈着气,说:我算是卖给他做人质了。
       婚宴因为时间太紧,非常简单。就请了几个朋友同学,也算是送行。林苑也来了,新烫了头发,她在给刘红展示唇膏的颜色,刘红一点也不像个新娘,除了那件新买的大衣是红色的外,而且入了座,她就脱了,只穿件平时常穿的蓝色毛衣,袖口都起球了。两个女人头靠头说着话,林苑将口红转出来,让刘红对着光看。而张皮,说烟抽多了,嗓子有点痛,出门去买盒金嗓子喉宝。
       两杯酒下肚,有人开始感叹:“当世之爱,现世之恋,我们能面对的,这些就是最好。”
       我没话讲,听他们说。林苑和我轻轻碰杯,散漫而不在乎,仿佛我的杯子是那个随意转到她面前的那盘菜,张皮敲着筷子,说静一静,静一静,既然今天是我的日子,哥们说两句,算是和过去告个别。
       大家都安静下来,有人不怀好意地笑,说,你总不会明个就开始吃伟哥吧。
       张皮说,伟哥估计还得过几年,不过呢,肚子秃头是很快就会到来的,刘红你不在乎吧?哦,好,不在乎就好。我要说的不过不是这个,而是忙碌,经过这么多年,我越来越明白要珍惜忙碌了。这个话,刘红应该懂得。
       刘红点头,说,可不是,我们家张皮真的长大了。
       张皮说,长大真好啊。有钱,有经历,有过程,还有啊,刘红,我一走半年,没什么送你的,来,给你一个吻,顺带一个小礼物。
       他搂过刘红,从身后的椅子上拿出个盒子来。
       刘红尖叫,张皮撒腿就跑,她一路追在后面。林苑说:呵呵,一个自慰器。
       这一晚,我和林苑没有故事。很多时候,我无法克制对她突然冒出的爱怜,比方当她低头找烟时;但一瞬间,我内心另一种强悍的感觉又冒了出来,曾经真诚的悲哀,已被时光稀释成薄薄一层,我们的关系,既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差,最关键的是,我无法确定,在幸福的回忆和失去时的痛彻之间,我们又有多少共同的地方。
       事实上,我第一次感到了内心的倦怠。很多年,似乎从未放弃过校园里刚出来时对社会的那种感觉:愤怒,逃避,咒骂女人,喝酒,卷起袖子工作,不睡觉,看罗伯·格里耶的片子,坐在马路的台阶上接电话。
       可是这个冬天,尤其是张皮走了以后,我突然发现过去的感觉正在消失。我不仅可以,而且喜欢上了深居简出的日子,酒,就放在面前,可我没有心情去喝。我对王欣欣说的话,好像很早以前在电影里看到一段台词:“给我时间,让我接受。”王欣欣未必会懂此话中的讨饶,可林苑会吃惊,不,也许她会很得意:因为我终于知道了青春终是不可靠的,一粥一饭地工作和生活才是正道。当年的她,不就是以此为成熟的借口,离我远去的吗?
       大村依然在大屏上刷着问号,她作息有规律,上网有原则,她甚至像一个来聊天室打卡的上班族,每天晚上九点半准时到场,十一点告退。但她等的人一直没露过面。我去打招呼,她便问我怀孕女人的事情如何解决了,我说还在拖,也许等孩子大了,甚至连引产也做不了了,或者干脆生下来了,我也就甘心了,结婚,过日子,找份工作,朝九晚五。这没什么,满大街的人不都是这样吗?
       她说,可你不甘。
       我说,我曾经想,我所有花去的时间,都不会消失,不管是无所事事,还是积极进取。就光阴本身来讲,它一直占据着这一段人生,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让它再回来,这是人生,我只能看着它消失。
       她说,你爱讲大道理。
       我说,主要是因为我会讲大道理。
       她说,看着人生消失掉的感觉好吗?
       我说,不好。可是如果你认可了这不过是人生的规律的时候,你会感到轻松很多。
       她说,那么现在呢?
       我说,现在还这么想,但却永远不会觉得轻松了。我选择安慰自己的方式是,等孩子七岁以后再去偷情,不,不要那种干净的小姑娘,只是和一个女人保持良好的心灵沟通,即使做爱也是沟通,而不单单因为欲望。
       她说,这就是你想象中的婚姻世界的全部秘密吗?
       我听出来了,她在嘲笑我的负气和无知。她的确很聪明,知道我所有话语背后的不安和害怕。是的,我不想结婚,可这个冬天,也许是我最后一个单身的冬天了。我不知道婚姻会给我带来什么,而且,我想着林苑的同时又恨着林苑,愧疚着王欣欣并厌恶着她。
       大村让我对女人的感觉再一次变得难以把握,自从美好的初恋戛然而止后,对女人我一直既渴望又蔑视,尽管王欣欣也是投怀送抱,可那个早上,她坐起来,当着我的面穿衣服,先戴乳罩,再穿短裤。她小腹处的皮肤,微微有些松弛,她就这么转过身来,从我的旁边拎起她的衣服。这个样子,让我感觉好像一家人。我突然发现,我依然愿意被女人的信任所宠爱,而且也愿意体味受宠若惊的感觉,即使是王欣欣这样我觉得层次不咋样的女人。
       我对大村说,那你婚姻世界的秘密是什么呢?
       她说,是爱吧。
       大村大我七岁,是学冶金的,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西南的一个矿区里,矿区的日子完全像过集体生活,到钟点一起去食堂吃饭,然后回宿舍睡觉。有家有口的,周末就坐同一辆班车进城去看老婆。而他们的老婆,都住在同一幢楼里,那样的夜晚,每家的孩子都早早就被赶上了床。大村没有成家,她要进城就得坐那个班车,好心的同事会叫她一起去家里住,她和那家的孩子睡在同一张床上,然后,她听见薄薄的墙板后面传来呻吟和床板的声音,她不敢动,但悄悄地扭了一下头,月光下,孩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两年后,她离开了矿区,在省会找了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又是两年,她又走了,因为她觉得时间再长,她就会变成办公桌了。三十岁那年,她有了孩子,从此在博物馆做文员直到今天。
       我们聊天的时候,她会说出许多让我过目难忘的话:
       “我负责看管一个蓝鲸的化石,非常非常大的骨骼。据说一个蓝鲸的睾丸就有四公斤重。”
       “晚上和丈夫做完爱,早上起来会有些自卑。因为我知道自己失去了风韵。”
       “和你一样,我也热爱过轻松而张狂的自由。”
       “他很奇怪,对女人充满了好奇。虽然成家很多年了,可他最想从我这里知道的,还是女人对男人的感觉,是的,是在床上。”
       “现实越真实,世界越窄小。”
       “他只是说他去医院几天。”
       “遭遇爱情,就是遭遇天谴。”
       “好像又回到了刚生完孩子似的那种孤独:一个性交、生产、哺乳的工具,而且是光荣的工具。”
       “婚姻不是避难所,对男人不是,对女人也不是。”
       “性确实能让人放松,但它最终还是短暂的过渡。”
       她的话,我悄悄地保存了起来。因为支零破碎,读起它们时,反而更感到有趣。这个女人,她甚至说,愿意做有巨大睾丸的鲸鱼,以无比凌厉、翻江倒海的攻势,性交。
       四
       圣诞节要到了。
       并且伴随着寒流。傍晚时分,我去楼下买报纸。我发现很多人都穿起了新衣服,尤其是男人,半长的大衣,个个仿佛北京人在纽约。他们步履匆匆,眼神沧桑。一辆车呼啸而来,虽然离得还远,我却不由自主地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卖花的很多。楼下小首饰店的门口也堆起了一桶一桶的玫瑰,颜色深红,超市门口的热气,吹出来的味道陌生而刺激。我想了想,决定去喝酒。我已经很久没有没完没了地喝过酒了,以前的哥们现在都在努力做精英,这样的夜晚也不例外。呼朋唤友的结果是,十一点后才能陆续出来,个别人憔悴着加班后的黄脸,还没说话,却瘾君子般打起了哈欠。
       那个门口有金斯堡画像的酒吧,已经变了模样,甚至连酒吧名都变了,它居然就叫作“换了人间”。
       果真有拿手机包的老男人和尖头皮鞋的小蜜穿梭其间。卖雪茄的小姐穿着短短的皮裙,她问你的时候,会弯下腰来,胸乳豁然开朗,她一次次弯腰,因为她听不清楚你的声音,而你也需要她一遍遍地给你展示你想要看的东西。有哥们终于大笑起来,老板坐在吧台的深处,为这份不动声色的俗气而暗自得意——音乐是新奥尔良的复兴爵士,酒是小品牌的白葡萄酒,厕所干净,曲径通幽,这里的气氛在告诉你,只要你愿意,立刻就能瘫软如泥。到了两点多,我终于喝多了。
       再次醒来,是在林苑的床上。已到第二日的中午,她在桌上放了一张纸条:下午五点以前请离开,我要请我的男友来晚餐。
       头依然痛,我起来给自己泡了方便面。洗手间,我上次用过的刮胡刀还在,对着镜子打肥皂的时候,我将它举起来仔细看了看,她的男友?是否也用过这个?
       这个想法竟让我无端兴奋了起来,于是胡子刮得格外干净。林苑从德国回来后在开发区的制药公司工作,据说新产品的技术费用非常低廉,她有在国外制药厂做研究的同学,说是侵权,其实算是爱国,林苑的男友我从没有见过,事实是,我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男友。我们这段时间的不尴不尬,已经让她可以做到只要能气气我,让她吃屎她都会干的地步。她工作的忙碌程度我也知道,而且一个三十岁的二婚女人,心里有多大的梦想,现实就会有多大的伤口。
       我主动收拾好了房间,叠被铺床,扫地抹桌。我还去买了几束玫瑰花,插在了客厅里。她住的地方比我舒适多了,当我将所有的房间搞得有模有样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也许我可以搬到这里来。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却感到实在很有必要珍惜这个想法,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最困扰我的就是跟哪个女人走的问题。前两天我还跟王欣欣谈过这个问题,我说我希望我自己能是一枚硬币,就让林苑和她来扔扔我,扔多高再抛下来都可以,不用担心我会痛。王欣欣从来都是一个现实主义的女孩子,她立刻就要脱衣服跟我上床,她总是这样,只要我稍微一深沉,她就以为我是想跟她睡觉。我抓住她的脚,我说你别动,有个问题我问你,你跟我好好回答。
       她说,你问吧。
       我说,蒋立新和你怎么回事?
       采用这个手段,我承认我有点卑鄙。我甚至动用了私家侦探,但这也不能全怪我,王欣欣最近的一次妇科检查,是蒋立新开车带她去的,巧合的是,恰恰遇见了以前公司的一个哥们。
       当然我也相信,王欣欣对我的感情确实也有很多真实的成分,虽然一开始带着明显的引诱。但时间长了,她同样有着自然流露的温柔可人。
       她那已经绷开的胸罩突然停滞了,两个乳房,因为紧张,好像小拳头般靠拢了起来。我让她转过身去,在后面给她系好暗扣。她低着头,脖颈处细细的头发带着卷曲,我轻轻地在上面吻了一下,我说:你去把孩子打掉吧。
       可是,她哭了,她突然哭了起来,哭得弯下腰去,她拿双手紧紧捂住面孔,接着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一条腿伸开,一条腿还压在屁股下面。她说,他答应过我孩子生下来,就给我二十万。
       哦。我立刻知道她紧接着将会说什么,我说:不是我不爱钱,但是这二十万全给我也不行,因为我不喜欢蒋立新那个老头子,如果是张波的孩子,就算给我一半,也许我也会考虑的。王欣欣准备哭着离我而去,我没答应。我给她送了一瓶香水,我说,当然如果你还觉得不满意的话,你可以在我这里再拿一样东西,电器除外。
       她果然笑了起来,妈了个疤子,她擤着鼻涕说起了粗话,你那破床,弹簧该换了!
       大村对我的故事,一直饶有趣味。正像我对她的关心一样,2004年过后的第三天,她每天打卡一样等待的那个人,终于没能从医院出来。在他离开的时候,他给妻子交代,让她去聊天室告诉大村一声。
       在聊天室,他的网名叫作蓝鲸。
       两年前因为癌症在家休息,上网成了他最后打发时间的游戏。
       大村曾经问过他,你在最后的时刻,会不会想到我。
       蓝鲸说,也许会想很多,也许什么也不会想。但如果最想,肯定不会是你。
       大村说那是什么?
       他说,是那条蓝鲸。我只想做那条有着巨大睾丸的鲸鱼,以无比凌厉、翻江倒海的攻势,性交。
       随后的几天,大村偶尔还会来,她说:也许他没走远。还会来看看我。
       我说,是的。
       这个冬天,实际上确实有很多可圈可点的故事。我和林苑共同的发现是,夜半时分,不拉窗帘,就着街外的灯光,床笫之欢将格外刺激。她曾经羞于将臀部翘给我看,可现在,当我的手,轻轻地放在她腰部的凹处时,她的身体已经像弓一样弯了起来。
       她甚至还用起了带香味的女式内衣。
       我说,我能为她忙到她睡着为止,她不说话,肚皮上开始有汗水了。年轻那会是怎样的?我喘着气在回忆:月光,出汗,使劲,发泄所有的爱,林苑突然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她说,亲爱的,明天早上,我们去跑步吧。
       附:蓝鲸给大村的信
       当我真正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才知道,你与我一样也在认识着我。虽然我一直知道,感情往往比理智更有力量,但还是请求你能原谅我,我的软弱无力,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只是因为来日不多。
       与那些经久数年的情侣相比,你我相识的时间非常短促,而且即使是这份短促,我依然无从给你。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对妻女的未来我充满了痛苦和担忧,现在,又加上了你,我似乎是在给自己最后的时间增加痛苦,但另一方面,你给我的快乐,却又让我无比幸福。
       我在说我很想你的时候,是确实很想。我不希望你以为我只是在提醒你我对你一日比一日难舍的爱情。其实人生就是消耗,我们每过一天,未来就少一天,如果这样想,也许你就不会太为我而难过了。
       我很高兴因为认识了你,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懂得了爱情生活的深刻和价值,我将视其与生命等价。
       如果有来生,我会拿我所有的爱与你分享。我喜欢你的那头蓝鲸,我喜欢将你抱在我的怀里时,用我的冲击,把这辈子所有的爱一点点注射进你的生命里,只是希望到那个时候,你不要嫌我的个头太大了。
       亲爱的,记住我的话,只要不是为感情而感情,感情就不会结束。
       我会躲在网线的那一边看着你,在你哭泣的时候,悄悄地问候一声:你好。然后,时间渐渐过去,我终会越来越远,你则会慢慢快乐起来,并且美丽如初。
       夏景,编辑,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幸福旁边》、《看好你的手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