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花子老五捉奸记
作者:杨鸿雁

《天涯》 2005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那个人来了!屋子里没开灯,黑的,但是那个人拔窗子插销的声音外面的人听见了。“嗝吱!”一声,两扇窗子推开了。那个人个子真的高,窗台很矮,他的腿好长!他轻手轻脚地低了头弓着腰——他是右脚先伸出来,然后身子重心一移,然后一脚就踩在了石灰上……
       这是二十多年前在老咀山矿人嘴巴子上跳来跳去的一个情节。
       花子老五是老咀山矿机修车间的钳工,姓郭,他大哥叫郭老大,二哥叫郭老二,五兄弟中他在家排行最小,所以他还在他妈肚子里,就有人指着她妈的肚子说这郭老五啥时候落地,郭老五是前世就定了的称呼。为什么后来去了他的姓而添一个“花子”呢?矿上的人说“花子”当然就是“叫花子”里的“花子”那两个字。
       郭老五的哥哥郭老大、郭老二当兵去了,郭老三招工去了滇南一个新上马的矿山,郭老四下乡当知青。郭老五读书不成器,小学混了六年,初中读了一年就不读了,十四岁便闲在家里干混着。闲着没事做郭老五手痒,成天便揣着一个弹弓射人家窗玻璃射小姑娘射麻雀玩,一时间来他家告状的人络绎不绝。郭老五他爹除了忙着陪不是就是掏钱买玻璃给人家去换,八级老钳工老劳模的父亲郭胜利面子扫地。
       红英的同伴何丽被郭老五用杏子核做子弹射中了正在发育的小奶奶,疼得当即就弯下腰去嚎啕大哭,何丽她爸爸知道后提着一把砍柴刀去了郭老五家。那天郭老五他爹还没下班,郭老五他妈吓坏了,听了何丽她爹的怒斥抖鳞壳颤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作孽,作孽呀!我让他爹回来打断他的腿剁了他的手!我们赔我们赔,我带你家姑娘去医院看,多少钱我们出,营养费我们出。
       郭老五他妈只差给何丽他爹跪下磕头了。何丽被郭老五他妈领着去职工医院照了X光。当然,没多大的事,何丽只是皮肉青肿了一块。但是,郭老五他妈还是拎了五十个鸡蛋和两斤红糖给何丽家,塞了二十块钱给何丽的妈,一再赔不是算是把这事了结了。郭老五家不缺钱,他的四个哥当兵的当兵当工人的当工人当农民的当农民,他爹又是技术过硬的八级老钳工,工资高得很。老咀山矿成立之初郭胜利从上海来到云南支援边疆,郭老五他妈也跟着来了。郭胜利带着老少一群徒弟,想抽烟有人点着火双手奉上,想喝茶有人给泡好捧来,想喝两盅小酒有人忙不迭去小铺子里量,买米买炭劈柴盖鸡舍的事都不用他的亲儿子动手,众徒弟就抢着办了,那日子舒坦得很。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不劳老俩口的神,老大老二还不时从部队里写回家信来,比赛着向父母汇报又立了几等功。老三当了工人有收入,攒了钱逢年过节给爹妈寄来个包裹,内里装一包好茶叶一瓶蜂蜜什么的。老四也不给家里添什么乱子,个把月走一段二三十公里的山路回家来一趟,带走几瓶咸菜,带来的却是一背篓洋芋几棵大粪泼栽的莲花白什么的。郭师傅一个月有近百元的工资收入,老伴呢在缝纫社做衣服,也有三四十元的收入,要说家里白养个老儿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偏偏这老五游手好闲之际惹事生非。郭老五的妈就在老伴面前唠叨甚至哭诉,逼丈夫再去找领导说情要求给老五招成正式工人,她想小老五有了正事做情况就会好。
       老咀山矿征招工人都是成批成批地解决,个别招工太难了,另外,老咀山矿的孩子初中高中毕业参加不了工作就只好去下乡,要不就去当兵,可是当兵的好事也要三几年才会来一次,每次名额也少得可怜。郭胜利的五个儿子中就有两个参了军,这已经是看着郭胜利是劳模是老共产党员的面子了,那年头是谁想当兵谁就能当的?当个兵要查三代查根子,所谓根红苗正才会招的。当兵的吃穿国家给转业退伍国家给分工作,而且分的工作一般都会是好工种的,因为,在革命军队的大熔炉里锻炼过的人是可靠的。
       郭老五家的墙上挂着两个哥哥穿着军装的大照片,而郭老五平时也是把两个哥是解放军的事拿来讲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两个当兵的哥哥是郭老五称雄的资本。他最得意的就是对别人说:我大哥给了我一顶军帽,我二哥后来回家探亲又给了一顶。郭老五,一人就拥有两顶军帽!单凭这一点郭老五就够让很多老咀山矿的小青年们羡慕不已了,因为弄一顶军帽戴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事。罗萍的哥哥好不容易弄到一顶军帽,爱得不得了,不时取下来给那帽沿子弹弹灰,显摆显摆,或者按帽廓大小折一纸圈衬在帽子里以便戴着时显得挺刮些板扎些,可他的军帽竟然只戴了两天就被一伙人从头上给抢跑了。郭老五的军帽是没人敢来抢的,一是因为他在老咀山矿打小就积攒下的坏名声,二是他一个人就有两个当兵的哥,这是老咀山矿绝无仅有的事。
       所以郭老五他妈撺掇老伴拿老脸抵着再去找领导说情特批郭老五参加工作这事,郭胜利就觉得太难为情了,矿里面够照顾他家的了,老咀山矿还有人家兄弟姊妹七八个、闲在家里吃白饭的就有三四个的。郭胜利说什么也不去。郭老五他妈没法就使了一个阴招,她跑到老咀山矿的水库边坐着哭泣,扬言没心肠活了跳水淹死算了。郭胜利被逼无奈只好找了一个“身边没有子女照顾,老伴身体不好”的理由,万分羞愧地去找领导说情,没想到领导竟然通情达理地满足了老劳模的要求。别的人家见郭老五那样混世的孬种都特批为工人了,也去找领导反映自家的困难,领导板着个脸两句话就把人家挡回去了:人家奉献了两个儿子驻守边疆保家卫国,人家是劳模一辈子不求回报只讲贡献,你哪条可以跟老郭比的?
       郭老五虚报大三岁年纪,正式参加了工作,而且分在他爹所在的机修车间,成了一名钳工,郭老五由他爹带出师的一个徒弟来教。这样,郭老五一下子从师徒关系上成为他爹的徒孙辈,在他爹面前断不敢乱来。
       郭老五穿上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后果然规矩了好多,上班时间反正逃脱不了他爹的手掌心。对于钳工技术郭老五很着迷,他肯学肯钻加上继承了老爹的一双巧手,很快便有了一手不错的钳工技术,能独挡一面了。
       郭老五虽然是穿工作服的人了,却因年纪小总是跟车间里别的青工们有点格格不入。别的青工一般二十来岁,都忙着找对象谈恋爱,非常讲究个人仪表卫生,人家一下班就争着跑澡堂洗澡换上干净衣服。那时青工们流行穿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穿白色的回力球鞋,球鞋洗不出原先的白来就用白粉笔、牙粉或者是滑石粉上色,搞得一尘不染的。偏偏郭老五离经叛道,上班穿啥下班穿啥,脚上一双翻毛皮鞋从上脚就要到鞋底磨刈或者鞋帮炸线才会丢掉,所以他的蓝色工装衣裤这里一滩机油那里一滩机油,脏得看不出本色,油腻腻的黑得发亮,澡他还是洗的,比别人洗得少,内衣脏得不行也换的,可是外衣外裤他就是不换,据说也是穿上身就等着第二年发新的才可能换掉。他妈看不下去让他脱了要帮他洗,他犟嘴说:我爹说了随时要保持工人阶级本色。郭老五到俱乐部看电影别人都避他不及,说他身上就一股机油的味道,感觉他是鼻子耳朵头发里都上了弹子(轴承)油。很多年后郭老五邻家那个叫红英的女孩想起郭老五来忽然有一点明白,郭老五其实追求个性解放,三十年前他就有一种西方嬉皮士的自觉,他可不是学别人,他就是骨子里要特立独行。
       郭老五参加工作后的这副德性,一些女青工背着他议论:这小杂种成天脏兮兮的,跟小街上那些从河南逃荒来的有什么两样?纯是个小叫花子!有一个结婚成家了的女工王大姐瞧郭老五那脏样跟他开玩笑:郭老五,瞧你那花子滴夺的样子,干脆叫你花子老五得了,听你大姐的话吧,不然将来讨媳妇就难了!除非你愿意像罗康,找个老翠那种懒得烧死麻蛇吃的女人做媳妇!人家罗康那身皮好像还没你这身窝囊。郭老五斜吊着眼睛:王大姐,你叫呀——花子老五!——嗯,这绰号好听,独特,我就喜欢与众不同!“花”照样可以是花花公子的“花”花天酒地的“花”水性杨花的“花”,王大姐,我郭老五——从今以后就依你说的叫“花子老五”了,我就花子给你们瞧。
       花子老五的名就这么定的,但花子老五在老咀山矿的名声闹大是他竟然捉了矿办秘书杨祖林的奸。
       杨祖林是矿办的红人,老咀山矿的政治文化中心、最热闹的工人俱乐部搞调演什么的他都是第一主持人,那时不叫主持人,叫报幕员。杨祖林普通话讲得很标准,他老家是河北的,父母是南下干部,在省城做官。杨祖林从小就是棵红苗苗,读了个工农兵大学文凭,学的是化学分析专业,1974年大学毕业,他那革命的父亲不容他选择直接安排他上滇东北老咀山矿锻炼。
       在老咀山矿当矿长的毛正清把老战友的儿子杨祖林直接安排去冶金实验室搞化学分析,可他却不喜欢搞专业,倒热衷于出黑板报搞文艺调演那类事。杨祖林从小见过些世面,挺能整的,还不时写点消息通讯什么的向省报投投稿,老咀山矿的好人好事生产捷报上了党报,领导很高兴长了脸,外出便随时带着他。另外,老咀山矿每天定时用高音喇叭广播的表扬稿起码有一半是他写的,杨祖林的名声一时大震,这样子,二十六七岁的英俊青年杨祖林就成了老咀山矿女青年心目中的才子,成了抢手货,喜欢他的女青年托人说媒的只差踏刈杨祖林的门槛了。
       杨祖林是受了父亲老战友特殊照顾的,他一个人住着一间十平方米的房子,这在别人根本是不可能的,有的人结婚证领了一年半载的分不着住房的都有,杨祖林单身汉一个就可以一个人住一间,这些都是他成为众多女青年趋之若骛的本钱。然而,尽管喜欢杨祖林的女青年很多,可是一直也没见他跟谁有什么瓜扯,暗恋他的女青年对他的好感就又增添了一分。
       传说杨祖林父亲老战友毛矿长的小女儿毛毛都是他的倾慕者。毛毛在老咀山矿可是一个谁都不敢招惹的公主,清高得很,谁都不看在眼里。毛毛的爹妈也是南下干部,家庭条件没得说。毛毛在老咀山矿档案室工作,在办公大楼出出进进,随时有机会与杨祖林照面,杨祖林也会去她家玩。毛毛喜欢杨祖林是不避人耳目的,她知道有很多人追求杨祖林,可她从来不急,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毛毛个头生得块大,典型的北方女孩,整个老咀山矿没几个男青年比她个头高,尤其她那一双著名的大脚。毛毛在老咀山矿百货公司或供销社是没法买到合脚的鞋子的,她的鞋可都是她爹托人到上海到北京给买来的。老咀山矿的男孩女孩有一个关于毛毛的流言,大家暗地里纷纷传说毛毛的脚趾头只有三个,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她生病到医院打吊针时有人亲眼见过的。关于这一点十岁的小姑娘红英很信,因为罗萍姐姐曾经分析过这事,说是毛毛家是北方人,她小时候在北方农村老家长到七八岁才来矿里,北方的农村冬天太冷了,毛毛的脚趾头一边冻掉了最小的两个。罗姐姐这样说红英就更信了,因为红英她爸爸从工会游艺室借回家一本《人民画报》,说中国有个登山健儿为国争光,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时冻掉了手指脚趾甚至冻掉了鼻子。
       毛毛没与杨祖林好起来,她被杨祖林拒绝了。矿里面的人议论这事说,别人追毛毛,毛毛追杨祖林都是门不当户不对,显然,杨祖林父母比毛毛父母的官大级别高,她追人家就是高攀嘛!说这话的人同时也是故意提醒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妄想获得杨祖林青睐的女青年们趁早别指望这事能成。毛、杨两家本来就是世交,毛毛经常有机会接近杨祖林,可是她照样没戏!小姑娘红英听大人瞎议论,她呢就自己胡乱猜:难道杨祖林知道毛毛的脚只有三个趾头?也可能的啊,杨祖林喊毛矿长毛叔叔,他常去毛毛家玩,可能就见过毛毛洗脚什么的。内向自闭的瘦女孩红英的大奔儿头里五鼓八杂地装着各种各样的疑问,她就喜欢缩在一个旮旯里睁着一双小眼察颜观色,揣测推敲各种她觉得有意思的人和事。毛毛在红英的印象中个子很高人长得大方漂亮,穿着也是洋气的,红英总是忍不住盯着毛毛的那双大脚看,希望从她脚上那双提篮式的黑皮鞋里看出来她就是比别人少两个脚趾!毛毛从来不说老咀山矿那南腔北调又杂合本地人口音的“矿话”,她张口就是特好听的北方话。红英有一次在路上听别人问毛毛:给我瞧瞧,我这刘海卷得咋个样?毛毛说:哟,正好!忒卷儿!——毛毛那一个带北方儿话音的“卷”让红英念念有词地练了很多天,咳,那份儿难学!在红英的眼里毛毛配杨祖林是合适的。
       花子老五捉奸这事之所以轰动有三点:第一,杨祖林一向很正派;第二,杨祖林秘密幽会的这个女人比杨祖林岁数小很多,而且她没有工作,还是一个高中毕业后闲在家里待业的女孩,她没去下乡是因为检查出患有肺结核病;第三,没想到,杨祖林还是有在老咀山矿找对象的打算的。此前很多原来蠢蠢欲动的女青年虽说追求杨祖林失败了,但见他自是岿然不动便私下想,人家根本不打算在老咀山矿扎根的,正悻悻然断了那念想,没想到一个病恹恹的待业女青年竟然成了杨祖林的心上人!
       花子老五实施他的行动之前已经侦察了十多天了。
       那个男人,那个大号叫杨祖林的男人,那个在俱乐部的舞台上画着杨子荣一样的剑眉出来报幕的男人,已经连续七八天,在天黑后的八点一刻左右钻进黄娟家。
       花子老五家住在老咀山矿家属二区第四幢平房,黄娟家在花子老五家后面两幢,应该是第六幢。第八幢平房后面不远处有一个公厕,花子老五那天去解手,折回来的路上正面碰见杨祖林。老咀山矿的住宿区并没有安路灯,但是从夜黑处走出来的花子老五借着附近住家屋里露出的灯光,看清了对面那个高大男人的脸,那是个名人!花子老五认得这个人,他们车间的女青工喜欢议论的一个男人。
       咦!他到这地方干什么?花子老五万分疑惑。
       花子老五家住的这一片集中住着些老工人家庭,而干部们多是住在俱乐部附近家属一区的二层楼房里的。花子老五好奇着就放慢了脚步,他与杨祖林错肩而过走出去几步时,他毫不犹豫地折身跟在了杨祖林身后。因为是深秋季节,天已经很凉,那个男人竖着衣领子,步伐很快。花子老五看他拐过第五幢平房走到黄娟家门口,开始敲门。门很快就开了,没声没气的他一闪进了屋。
       花子老五的心“嘣嘣”乱跳,嗓子眼有点堵。他到黄娟家干什么?黄娟家就她和她妈两人。黄娟她妈是职工医院洗被单的临时工,人人喊她“老黄嫂”,黄娟她爸爸好几年前得矽肺病死了。黄娟有两个哥哥,大哥早已成家搬出去了,二哥和花子老五的三哥郭老三同一批招工去了滇南。郭老三和黄老二处得很好,回家探亲都是同来同往。黄娟她妈老黄嫂自认做的活儿脏平时处事为人就显得低调低贱一些,加上她身上老是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儿,隔壁邻居的不爱到她家串门子,母女俩也不爱去别人家串。黄老大结了婚怕老婆,不爱回家来。黄娟家平时就母女俩,屋里清静得跟尼姑庵似的。
       黄娟高中毕业本该下乡当知青,可是她妈托医院院长给出具了一份黄娟患有肺结核病的证明,黄娟就呆在家躲过下乡。老黄嫂一个寡妇人家怎耐得住独守着个空落落的屋?留着女儿黄娟在身边至少还有个说话人。
       可以不下乡了嘛,黄娟又没赶上招工指标,一晃就闲了一年多了。老黄嫂宁可在医院里苦点累点脏点也愿意养着她。外人议论说黄娟其实没什么病,肺结核是可以治愈的病,她是装的。所以花子老五特批招工后,老黄嫂心态不平衡也带着黄娟去找矿领导要特批她囡当工人,人家就说你姑娘养好病了吗,身体好了才能参加工作。老黄嫂便只好干瞪眼,为了女儿不下乡,她可是教着女儿平时要一副病兮兮的样子示人,免得人家猜疑。老黄嫂对黄娟说:你妈我为了不让你捏锄头把,可是只差给院长家倒屎倒尿了,我不容易呀。
       黄娟天生就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身材纤细若柳,脸色苍白。黄娟喜欢看书,爱读小说。待业这一年多几乎天天去工会游艺室借小说看,游艺室的书差不多都被她借过了,只要是小说她都看,《红楼梦》、《红岩》、《欧阳海之歌》、《鲁迅全集》、《战争与和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她都读过,实在没什么可借,她就再借一次《红楼梦》或者钻头觅缝地去缠着她初中时的班主任冯老师借书看。冯老师是个老中专生,也是一书迷,家里面有很多珍藏,装在箱子里塞在床下,冯老师的书很多是受过批判的“毒草”,不敢乱借。《林海雪原》、《基度山伯爵》、《茶花女》、《一千零一夜》、《复活》、《红与黑》、《傲慢与偏见》等都是冯老师借黄娟看的,黄娟没什么可以跟冯老师交换的,她就给冯老师看孩子。冯老师三十出头才结婚,三十六七岁才生得一个小孩,那小孩带得很娇气,身体单薄,老犯支气管炎,常常生病,不能送托儿所时黄娟就让冯老师把小孩送给她来带。冯老师听人说黄娟有肺结核怕她把病传给儿子,黄娟为了得几本书看只好悄悄跟老师说她是装病躲避下乡,她让冯老师千万千万要给她保密。
       嗯,读过那些书后黄娟便看出了一股书卷味,内心的世界扩大了好多,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浪漫的幻想,人也变得多愁善感。于是举手投足间黄娟自然而然地与那些女青工、那些一群一群吱吱喳喳坐在树阴下屋檐下钩花织毛衣的女孩有些不同,她斯文得多,不喜欢咋呼。
       黄娟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她不跟隔壁邻居那些女孩玩,人家也不爱理她。黄娟几乎是独来独往,她如痴如醉地读小说,尤其是爱情小说。
       这一年的国庆节老咀山矿搞了一次大型文艺调演,黄娟作为老咀山矿家属二区宣传队的一员出演了一个舞蹈节目,芭蕾舞剧《沂蒙颂》,黄娟作为一个群众演员在女主角的后面比划两个简单的动作,女主角是一个眼睛大大的漂亮姑娘。黄娟她们的节目这天参加了在俱乐部舞台上的彩排,杨祖林作为审节目的老师坐在台下,他对黄娟他们节目中出演红嫂的女孩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她手脚僵硬、表情不到位、白生了一块漂亮脸蛋,但却对台上那个身材苗条的白净姑娘有感觉。他对家属二区宣传队的文艺辅导员李静说,怎么不让那个女孩演红嫂?你看她那双细长的腿,你看她做动作的那种“份”!她连样子都生得跟电影上的真红嫂有些像,可惜了。
       黄娟当然没有演成红嫂,但是她后来听辅导员李老师单独对她说:当初我应该让你演主角就好了,至少可以获个名次,矿宣传队的行家们也都那么说。辅导员李老师没有告诉黄娟是谁有那样的看法。黄娟不知道那可是杨大才子的看法!
       黄娟去游艺室借书时碰到了杨祖林。黄娟知道那个看了她一眼的男人是报幕员,很多女人喜欢他,人长得很将气(将=帅!)。黄娟后来去借书时又第二次碰到了他,他侧脸看了她一眼,然后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第四部,厚得像一本词典,书已经很旧,外壳被人用废弃的绘图纸包了一个壳,工工整整地抄写着书名、作者名等。
       杨祖林张嘴问黄娟:前三部你都读完了?我正在看第三部,你的第四部看完我跟上,哎,我可就守定喽!被别人借去还不知要等多久才能续上。黄娟张皇着,她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在跟她说话。那人又说:嗳,我见你老来借书看,你一定看得很快吧?这么厚的一本你几天能看完?黄娟不知怎么的心“嘣嘣”猛跳,她表情不太自然地说:四五天吧!
       说完黄娟就拿着书快快地走了。黄娟还从来没有跟陌生男青年说过话呢。
       书看得很快,第四天黄娟去还书。图书室的借阅时间是下午四时至六时,晚上八时至九时半。黄娟一般都是下午去,晚上工会游艺室人很多。黄娟掏出书来正办理借阅手续时,一个高大的影子从她身后盖过来。黄娟知道是那个人。他站在了她旁边,没有说什么。
       黄娟使劲绷着的脸还是有些红了,心又乱跳。其实,黄娟赶着没日没夜地看完这本书来还,是模模糊糊地有一种预感的,那个人会提前来等她手中的第四部书。黄娟有过那种如饥似渴地守候一本书的体验,当然那个人也许会要求图书管理员给方便的,提前打好招呼以便某本书周转回来后暂时莫上架借别人。这次他没说什么话,他把《静静的顿河》第三部交还去,然后把黄娟还回来的第四部牢牢地抓在了手里,黄娟还了书慌张着随便借了一本就匆匆离开了。
       文静而胆小的老咀山矿待业女青年黄娟走出游艺室脚步才慢下来,她左手拿着书右手绕着钥匙串一甩一甩的,神情闷闷地往家走,心里面不踏实。
       黄娟没想到那个人会尾随着她到了她家门口。黄娟掏钥匙开门锁时,他在她身后“喂!”了一声,他手里拿着她的一把忘在了图书室的黑布伞。黄娟出门借书时天空飘起小雨,借书出来,天晴了雨停了,压根没发现伞忘在了阅览室。
       他说:你的伞!——嗳,我可以进去吗?
       黄娟慌张着开了门,然后抬眼瞟了他一眼,脸“轰”地红到颈子根,绽出一丝拘谨的颤抖着的笑。
       一切正常又不正常的交往在两个异性青年间开始了。老黄嫂看见自己的女儿在跟一个高高大大的男青年交往,那个人每天天黑后来她家,嘴很甜,蛮大方的,看那身体健健康康的,说一口北方话。本来女儿年纪还小又还没参加工作,处对象是不合适的,但看着那个小伙子方方面面不错心底挺高兴的,便睁只眼闭只眼。老黄嫂向女儿打听那个人的底细,黄娟脾气很躁地说,你莫管闲事。医院的活计很多,老黄嫂为了多挣些钱,别人不愿干的倒痰盂的事都争着做,她一个人上两个班挣双倍的工资,早中班都上。上完早班回家吃晚饭然后再去上中班。医院离她家很近,上中班晚上十一点半下班回来走夜路就是五六分钟,并不害怕。黄娟以前并不同意她妈再上中班,可是自从那个叫杨祖林的人来找她后,她天天盼着她妈去医院。老黄嫂不喜欢插巴巴地跟别人讲这说那的,她并不晓得那个来找黄娟的青年是老咀山矿的红人,是很多女青年爱慕的对象,是矿长的宝贝女儿毛毛都想嫁的男人。
       老黄嫂发觉了女儿的变化,她的脸蛋红润了,人快乐了勤快了。老黄嫂下班回到家可以吃现成饭了,以前可不是这样!从前,女儿随时都蜷在床上看书,本来就是个病样子,看了书哭哭笑笑神经病似的,现在成天嘴里哼着歌,家里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一切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着,当事者甘之如饴地悄悄享受着爱情的快乐。黄娟看的书很多,她跟杨祖林有说不完的话,光一本书就可以争论个几天,而彼此间的身体触碰正试探着洞穿一层层膈膜,牵手、拥抱、亲吻常常让时间像晴空中的云朵投在大地上的影子一样转瞬即逝。所有的白天黄娟都很难熬,只有通过做家务事来消磨时光,她天天瞅着橱柜上的那个母鸡点头啄食的闹钟发呆,恨那母鸡不把食啄得快些。黄娟盼着天黑!
       杨祖林往黄娟家跑后的四五天就很倒霉地被花子老五碰上了,而杨祖林却没察觉他身后多了双眼睛。花子老五没想通杨祖林跟黄娟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是男女关系?他怎么就看上了病病歪歪的黄娟?花子老五把这个意外发现的秘密捂在心里谁都没有告诉,但是他的生活内容却揭开了新鲜的一页,他开始了严密的侦察跟踪。
       每一次跟踪守候行动结束,花子老五便怅然若失,躺在床上他常常不能入眠。有一天他守候了整整一晚上,杨祖林竟然没来,而黄娟整个晚上频频打开门张望的样子让躲在暗处的花子老五很不舒服,他的心一下一下地紧缩,他对黄娟产生了一点混杂着恨的怜悯心。白守了一晚上,第二天花子老五多了个心眼,他没事般找人打听头天晚上俱乐部放什么电影,有人告诉他:放个屁,他妈的,临时出一个通知,害得我今天晚上才能看《决裂》,说是省里突然来了个检查组,临时让矿宣传队那些人演出慰问。
       花子老五猜得不错,搞演出要报幕,杨祖林脱不开身啊。可害苦了黄娟那小骚货了,瞧她那样,可怜巴巴的,唉,他们还在搞地下活动,没人给他们通个气!
       搞侦察的这几天,花子老五对黄娟她妈老黄嫂越来越仇恨,她简直是个老杂毛老混蛋,有她这样当妈的吗?天天给女儿腾地盘空时间,那个人来之前十来分钟她就走开了,那个人十一点来钟离开,半把个小时后老黄嫂贼头贼脑地踅回家来。
       杨祖林和黄娟勾搭在一起这事,花子老五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有些想不通的地方,他甚至大胆地猜想那母女俩跟这个外地人在干什么特务的勾当。老咀山矿是一个在中国冶金行业里地位举足轻重的大型国营单位,有几千名职工,五十年代初全国各地抽调了很多技术人才,来到滇东北这个荒凉的高寒山区建冶炼厂,而当地既没有现成的水源也没有便利的交通条件,四周围是连绵不断的乌蒙群山,资源匮乏,海拔又高,贫瘠的土地里只种得出洋芋苦荞包谷,山上光秃秃的鲜有大树,最多有点杂草灌木,说是大树都砍了去冶炼铜冶炼银子了。解放后,苏联专家来帮助搞建设,老咀山矿冶炼厂很快上马,很快生产出质量很高的铅、锌、锗产品,它的某种产品还为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做出了重要贡献,当年老咀山矿受到过国家的特别嘉奖!
       花子老五推敲来推敲去觉得他的猜测不无道理,难道他们在密谋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动计划?要破坏老咀山矿冶炼厂?黄娟她妈老黄嫂怎么看怎么像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原形毕露》里那些狡猾的老狐狸老特务,别看她在医院干着些洗洗涮涮低人一等的活,难说回到家却手指灵巧地在给敌特机关发密电呢!假若杨祖林和黄娟两人只是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疑点是很多的:黄娟待业在家,一天缩在家不爱搭理人,她怎么跟杨祖林勾搭上的?照常理,他们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啊!
       花子老五心里装了太多的疑问,他有点憋得慌,他受不了了。再不把这些疑问和个人警惕到的什么情况找人说说或者是采取一个什么行动,花子老五就会疯掉。这些日子,花子老五下班回家后便大口缸大口缸地喝水,找机会频频跑厕所,在路上碰过黄娟两次,她的样子状态明显与从前不同,嘴巴里不时地哼着歌,一点病样子都没有。某一天花子老五蹲在厕所里屙屎竟然听见黄娟在女厕所那边唱什么《台湾同胞》——“台湾同胞我骨肉兄弟,我们日日夜夜把你们挂在心上……”唱得那么声情并茂那么一往情深,花子老五当即就联想黄家是个台湾特务窝子,大胆怀疑大胆推证,决不错抓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阶级敌人!花子老五决定让一切大白于天下,他没耐心了,他真的采取行动了。
       花子老五精心地挑选了三个人来与他共同完成他策划好的行动计划,他们是刘老二、大瘪头、潘地主。花子老五把他要采取的行动命名为“铁猫”行动,铁猫是一种当地山民捕猎野兽的用具,老咀山矿周围的山上那年头还见得着野兔、狐狸、獐子什么的,小街上还有铁匠在打制这种叫“铁猫”的捕猎用具。猎人在野兽出没觅食的必经之路上安放铁猫,再下些抹过羊油猪油的面坨做诱饵,兽们不小心踩踏着它暗设的机关就会被其尖利的铁齿夹咬住腿、蹄,难以跑脱,即使腿夹断暂时逃脱了,猎人也会寻着血迹找到受了伤的活物们,然后获取美味、毛皮、麝香。花子老五的“铁猫”行动也是要收获一点胜利果实的,至于是什么果实,花子老五也猜不透拿不准,但是只要采取行动什么都不是秘密了。
       花子老五在行动的头一天把他的计划讲了,但是只字未提是针对谁搞的,他让同伙别太好奇,只说每人要准备一支手电筒,他会在行动的当天给他们换上一对新的白象电池。花子老五可不想在行动开始之前就造成泄密的可能。第二天晚上,行动如期开始。八点半钟刘老二、大瘪头、潘地主他们准时来到花子老五家集合,此前花子老五见杨祖林已钻进了黄娟家。花子老五在同伴们来之前戴上劳保手套拿一只大搪瓷碗去公厕外面的石灰堆里撮舀了两大碗石灰,悄悄撒在了黄娟家的窗子脚。过去的厕所叫旱厕所,打扫时不用水,而是用石灰,石灰用来杀蝇蛆蚊虫或者掩盖溢洒在外面的屎尿。每个厕所外面都堆着些石灰。
       最后一刻,花子老五才简单地说明“铁猫”行动是针对一个叫黄娟的女孩的,她与一个狗男人,一个将让他们吃惊、拍破头都想不到的男人勾搭在一起干见不得人的事。花子老五说“铁猫”行动是正义的,正义将战胜一切邪恶,正义将让罪恶原形毕露。潘地主禁不住好奇地问:那个男人到底是谁?花子老五再一次强调了行动纪律,并说:你们绝对想不到!但一切就要见分晓。
       花子老五把三个同志的胃口吊得高高的,于是全体都兴奋激动得摩拳擦掌。花子老五安排刘老二、潘地主在前面敲黄娟家的门,嘱咐他们门要敲得很急,声音尽可能搞大些,让周围团转的人都听得见,里面若问干什么就说是保卫科的,查户口!
       花子老五带着大瘪头手持电筒专等在黄娟家后窗那儿,有人开窗出来就用手电光射他眼睛,大声喊捉贼。花子老五特别提醒大家,前门那边声音再乱再大,后窗这里都不能乱,不能出声,要让里面的人以为这里是可靠的出口。
       杨祖林像花子老五手中舞弄着的牵线木偶,完全照着花子老五预先的设定落入陷阱。平房的窗子不高,杨祖林的长腿一跨就能踩着地。
       喊门的刘老二、潘地主把门板拍得山响,黄娟半天才出声,声称已经睡觉了,要等一会儿。黄娟磨蹭着去开门时,杨祖林悄悄开窗,翻窗而出,他一脚踏在了石灰上,搅起一股刺鼻的辣呛气味。杨祖林以及蹲在窗子脚两边的花子老五和大瘪头都禁不住大声咳起来。
       两只手电筒雪亮的光束照射在了杨祖林的脸上,直戗得他眼睛无法睁开,用手去挡,横空传来花子老五和大瘪头的怒喝:站住!狗杂种!——来人呀,贼抓到了!
       瞧热闹的听见后面的动静全跑了过来。
       人们听见老咀山矿那个著名的男报幕员用中气很足的声音质问:你们干什么?你们这群流氓土匪!……
       人们听见黄娟嘤嘤地哭了一夜。
       花子老五捉了杨祖林的奸,这事像一颗原子弹爆炸在老咀山矿的上空。保卫科的人面对群众扭送着来的矿办秘书杨祖林好尴尬,保卫科长认识杨祖林,他佯装要连夜突审,轰走了围观的人群。杨祖林委屈地对保卫科长说他和那个叫黄娟的姑娘是正常的恋爱关系,他们没什么错,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个办事员问:你说是正常恋爱关系,那么你为何不正大光明地从门里走出来,而是跳后窗逃跑呢?杨祖林憋了半天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和她就是正常的恋爱关系,只是,只是我们还不想把关系公开,能避开别人的耳目就避开。另一个办事员态度生硬地说:莫演戏了!偷偷摸摸的,我看你只是想趁机玩弄一下无知女青年的感情!你这样搞也是够流氓罪的级别了啊!
       保卫科对杨祖林问完话让他写出一份书面情况交待也就放了他,毕竟他是一个与矿级领导关系密切的红人,弄不好出点岔子不好收拾的。保卫科长不想把这事弄大。
       刘老二、潘地主、大瘪头和革命群众把杨祖林往保卫科扭送的时候,花子老五趁乱匆匆进入黄娟家到处打探了一番:黄家前、中、后一直筒的三间屋里没见什么可疑的东西。
       男人们跟着扭送杨祖林的人看热闹去了,剩下的一些妇女和小孩就站在黄娟家门口叽哩咕噜地小声议论,几个小孩好奇地如入无人之境地在黄娟家走出走进,全都兴奋着不愿散去,好玩得不想回家睡觉,瞧不够那热闹。
       后来是老黄嫂下中班回家才吆走了瞧热闹的,老黄嫂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她囡在哭,外人聚在她家门口,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老黄嫂垮着一张马脸推搡开那些人。老黄嫂狠命地砸关上家门时,有人“呸”地啐了一泡唾沫在她家门前。
       红英是这个事件后半段的目击者,她记得黄娟坐在自家厨房灶门前的小矮凳上,双手蒙脸哭泣,瘦削的肩头一耸一耸的。
       花子老五后来听说杨祖林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匆匆离开了老咀山矿,没有再去见那个伤心得想死的女孩。
       杨祖林的调离手续是半年后才办的,毛矿长觉得愧对老战友,督促着组织部清清楚楚地办好了杨祖林的各种手续,事先毛矿长就示意不准在杨祖林的档案里记录任何不利于杨祖林今后发展的文字。
       其实,老咀山矿比黄娟还伤心的是毛毛。虽然追求过杨祖林的那些女人起先都很失望,想不通,但是后来都释然了,她们或多或少都有点艳羡那个病兮兮的女孩。到底那个女孩用什么招数迷住了杨才子杨祖林?辅导黄娟她们演《沂蒙颂》的李静老师给出过一个较合理的解释:杨祖林亲自对我讲过,他说你们队那个姑娘怎么长得那么像红嫂?人们想想就觉得黄娟是有些长得像红嫂。暗恋过杨祖林的女人们一下子恍然大悟,她们对镜沉思对墙上贴着的《沂蒙颂》剧照沉思,原来《智取威虎山》、《红灯记》、《龙江颂》、《杜鹃山》里浓眉大眼或者杏眼圆睁的小常宝、李铁梅、江水英、柯湘等等都不怎么稀奇了,细眉单眼皮、苗条身材、一双长腿的红嫂才是城里来的才子杨祖林心目中的美人,而可怜的毛毛连这样的解释都听不到,她只有独自憔悴。
       花子老五颇失望,“铁猫”行动的结局是老咀山矿人比他兴奋。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饶有兴致地找他打听事情的经过。他并没有兴趣讲,而且他后来很反感别人问他这件事。花子老五的声名后来虽然与这件事大有关系,可他是不愿意想到这件事的。至于老咀山矿的其他人去捉女流氓刘惠兰和江湖艺人青竹标的奸这事有人误传是花子老五的又一漂亮杰作,花子老五对此却不置可否。因为花子老五发现人们对他的行为是赞许的,是把他当汉子来看待的。花子老五喜欢别人佩服他的那种神态,那种感觉真他妈好,他花子老五追求的只是这一点!花子老五他爹知道儿子捉了别人的奸很鬼火,他在家里骂:混账东西,你以为你雄?嗯?你捉什么奸?你懂个屁?你这是作孽呀!小心遭报应!
       花子老五后来很怕见着黄娟,解手他都不去黄娟家后面那个公厕了。黄娟一直没有成为老咀山矿的正式职工,每次招工的榜上都没她的名字,有肺结核病外加乱搞男女关系的作风问题,她永远成不了老咀山矿工人阶级中的一员。黄娟很大岁数了才到一家集体小厂当了一个检验工。
       山不转水转,黄娟在捉奸事件十二年后,也就是她三十岁的时候正式成为花子老五的三嫂。郭老三是个家乡宝,他一直未在滇南找媳妇成家,他回来探亲时常去好朋友黄老二家玩。郭老三瞧上了朋友的妹妹黄娟,莫名地,郭老三就是喜欢那个病兮兮的瘦女孩,她那样子斯斯文文的,真是惹人怜爱。
       后来就有一种说法,据说是当年参与“铁猫”行动的潘地主吹的,他说:当年,十五六岁的花子老五不太懂事,纯粹是为了给哥哥郭老三守护心上人的清白才干了那件轰动全矿的事。郭老三早就一厢情愿地爱上朋友黄老二的妹子了,他去外地工作时交待五弟帮他看好她,而花子老五当年其实根本晓不得那个他要捉的男人是谁,要是知道的话他就不会搞那么大的声气了,也许只会私下警告收拾黄娟一下。
       郭老三跟黄娟结婚后调回了老咀山矿。
       花子老五跟三哥三嫂不兴来往。
       杨鸿雁,作家,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心上虫草》、《话色余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