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熔
作者:小 岸

《天涯》 2005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下午,天气闷热,整幢办公楼静悄悄的,远处隐约传来车间的轰鸣声。我刚从工会主席赵子明嘴里听说了一件事,厂长老梁要调小崔到身边做办事员。赵子明问我:“你不知道这事?”我惘然摇头。厂里人多嘴杂,每天都会滋生出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
       据赵子明说,上星期五晚上,老梁去供电车间检查当班情况,顺嘴抱怨头发长,该理发了。没料到值夜班的小崔自告奋勇说她有理发经验,平时经常给同事修剪头发。小崔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以前曾在理发店做过学徒工。老梁是个喜欢和女孩子套近乎的男人,当下就让小崔给自己理发。理完发,老梁照了照镜子挺满意,就问小崔,我办公室缺个办事员,你愿意来吗?小崔受宠若惊,表示十分愿意。
       听赵子明讲完后,我扑哧一笑,并不作答。赵子明看我没啥反应,兀自长吁短叹:“小崔真要是调到老梁身边,那女孩可就毁了。”我忍不住撇嘴:“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爹妈都不操心的事儿,你上什么火?”
       “厂办这么多人,难道就缺个办事员吗?”
       “缺不缺,也不是你说了算。”
       “可是小崔有对象,原料车间的丁小彬正和她搞对象。”
       丁小彬?我在脑子里仔细搜索了一下这个人,问:“那个细高个儿,体校毕业,业余篮球队的?”
       “对,就是他。”赵子明低头猛吸一口烟,满腹心事的样子。
       赵子明怎么了?至于为别人这点破事杞人忧天?我白他一眼:“你今天不对劲儿呀,到底怎么了?丁小彬和小崔关你什么事?”
       “我和丁小彬的大哥是战友,我们情同兄弟,他非常疼爱这个弟弟。”
       哦,原来这么一回事,我总算明白赵子明为何反常了。
       从赵子明办公室出来,我一个人跑到厂区转悠。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去看高炉出铁。铅灰色的背景下,橘红的钢水喷涌而出。那一线优美的弧度,像夕阳,不,更像朝霞,热烈、汹涌、沸腾。真的,非常壮观也非常漂亮。
       我们厂和就近其他厂矿不一样,厂区沿路种满了一簇簇的向日葵。这是老梁的主意,他这个人,一向喜好标新立异。其他单位搞绿化都是种常春藤、冬青之类的常绿植物。他倒好,号召大家种向日葵,还说,秋天收获的时候分给厂里职工,一人分一只葵花盘。闭着眼睛想想人人举着葵花盘的热闹情景,就忍不住想笑。老梁这个人有时候蛮像个孩子,由着性子瞎折腾。现在,正是葵花盛开的季节,朵朵葵花向阳开,它们就像一张张小孩子的脸,活泼、生动、可爱。
       老梁作为我们厂的一厂之主,生产、经营、管理,样样都强,自从他当上厂长,厂里的生产效益节节上升。老梁其实并不老,刚刚四十出头,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他开玩笑地说自己就是一朵怒放的向日葵。老梁口碑不错,是个实干家,不搭花架子,经常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上高炉和一线工人并排站在一起挥汗如雨,添料干活。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好色,喜欢漂亮女人。
       男人好色也不算稀罕,不过像老梁这样大张旗鼓、毫不避讳这点臭毛病的男人,实在不多。
       小崔一年前接父亲的班分配进工厂,小姑娘人长得漂亮,身材苗条,又擅长打扮,身上的衣服总是时髦得体。我作为女人,虽然不算年轻了,但也很注意姑娘家的装束。小崔喜欢穿裙子,她腿长,特别适合穿及膝裙。那年月,我们这儿的女孩子,秋冬季节穿裙子的很少。小崔是个例外,她一年四季穿裙子,皮裙、呢裙、棉裙……色彩、款式花样繁出。听说她穿裙子的长统袜都是特意托人从南方捎回来的,那种弹性、厚度、质量均上乘的棉袜,本地根本买不到。
       小崔一进厂就吸引了大批男人的目光,明里暗里追她的小伙子不在少数。没看出打篮球的丁小彬挺有两下子,居然独占花魁,摘下了这朵“厂花”。
       我们厂养着一支业余篮球队,有比赛的时候,就集训一阵。平时,球员们各有各的工作,丁小彬是原料车间的材料员。其他球员仗着会打球,吊儿郎当,不认真做本职工作。相比之下,丁小彬显得安分守己,中规中矩。
       接下来,我介绍一下赵子明,赵子明是厂里的工会主席。这是个闲职,一天到晚没正经事,一上班就端着个硕大的茶杯四处转悠,这间办公室进,那间办公室出。至于我嘛,我在这篇小说里,也是个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我是厂办的普通职员,女,三十五岁,离异。离婚以后,儿子跟着前夫。准确地说,我是个单身女人。定岗的时候,劳资科给我定了一个“业务员”的职称。我也不知道业务员具体干什么,反正就是些闲七杂八的事情,比如收收信件,送送文件,分分报纸。每天受“太监”使唤,“太监”是办公室主任,跟在老梁身后像个奴才一样,我便私底下送他这么一个绰号。
       暗地里,我和厂长老梁关系暧昧。我们不算情人,但情份却总还是有点,只是很浅。老梁对女人很有一套,起初诱惑我的时候,一脸坏笑:“我这人虽然有点坏,但对女人,你肯定没见过比我更好的。”
       老梁说的没错,他对女人确实不错。别说他在床上的花样了,下了床,也很实惠。有一次出差,还为我买过一条24K的足金项链。可惜,我们没好多久,他对我就不太热情了。我是个敏感的人,感觉到老梁的冷淡后,就主动疏远了他,毕竟是他身边的工作人员。老梁也是个实际的人,他宁愿和外单位的女人维持长期密切的关系,对我,浅尝辄止。
       老梁桃色绯闻不断,但后院却不曾着火,这一切得归功于他有个贤惠的老婆。我见过那个女人,模样还算顺眼,就是体型过于肥胖,厂里职工都叫她“老梁家的肥婆”。肥婆从来不干涉丈夫外面的生活,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太聪明,就是太傻,我觉得肥婆属于后者。老梁能摊上这么一个傻媳妇,也是他的福气。如果换个其他女人,比如像我这样的,他的日子肯定鸡犬不宁。所以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有老梁家肥婆那样的傻婆娘,就有我徐红袖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烈女人。
       说起来好笑,有一次,看到一封写给老梁的信,字迹娟秀,一看就出自女人之手。我好奇地私拆了这封信,这位落款署名“阿莲”的女人,所在单位和我们厂有业务联系,一来二去,认识了老梁。老梁曾向她表白过倾慕之心。当时,她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过此之后,却茶饭不思,思念老梁,为当日的拒绝懊悔不已。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个女人有一点文学底子,也不知道当日老梁如何向她表白的,她竟一厢情愿地错以为自己的行为伤害了老梁的自尊,深感愧疚,希望能和他再续缘分。这个女人真傻,愚蠢到以为老梁真的爱她。老梁这样的男人还会爱什么人吗?我原想把此信重新粘好封口再交给老梁,但考虑再三,把它撕碎后扔到垃圾箱了。想当日,“阿莲”一定矜持、痛苦地苦盼老梁的回音,孰料,早被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给破坏了。嘿嘿。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从信中看出“阿莲”是个对感情认真的女人,这种人离老梁越远越好。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发现我是个作风不检点的女人。单身离异,和上司老梁不清不白。其实,我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也是有原因的。二十四岁结婚初夜,我还是处女。婚后,安分守己,属于那种司空见惯的良家妇女。我前夫叫杨林生,是金属公司的采购员,常常出差。出差就出差吧,还四处打野食,惹下不少风流孽债。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眼不见,心不烦,只当不存在。直到有一天,有个河北女人找上门来,说怀孕了,要精神赔偿。这对我不啻五雷轰顶。无奈家丑不外扬,强打精神,从家里拿出两千块钱打发走了这个女人。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两千块钱抵得上我不吃不喝大半年的工资,我能不心疼吗?况且这事并不是破财这么简单。你想想,暗结珠胎,找上门来的女人虽然只有一个,但却能从中看出事态的实质,杨林生定是在外面寻花问柳,一点不安分。关起门来,夫妻俩大吵一架,直至大打出手,大立柜的镜子被板凳砸碎了,冰箱的外壳划出了一道疤,就差没把电视机扔到楼下。知道了丈夫的不忠,就再也无法假装不知道。从此,我和杨林生的感情一落千丈。
       
       接下来,说说我的工作吧。我一没文化,二没水平,是怎么混到机关科室的呢?
       我以前在磅房,每天给出厂和进厂的车辆过磅,工作清闲。惟一不满意的就是要倒三班,倒三班时间一长,就感到生活作息和常人的不一样,处处感觉别扭。有段时间,我迷上了交际舞,常常去文化宫跳舞。我身材不错,翩翩起舞的样子蛮吸引众人的目光。舞场上认识了一个男人,他是政府机关干部,叫唐非。跳了几次舞以后,我无意中提到自己的工作,说倒三班太累,很想换个岗位。他满口答应帮我想办法,从他暧昧的眼神我看出了他有那层意思。那阵子,我和杨林生的感情跌入低谷,而且,他又常常出差,给我红杏出墙提供了条件。
       那天从舞厅出来,唐非送我回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唐非开玩笑地说:“徐红袖,能不能到你家里喝点水,我口渴。”当时是八点半,时间不算晚,我犹豫了一下,就请他上去了。家里没人,孩子在爷爷奶奶家,杨林生出差去了。进了门,我为他冲了一杯茉莉花茶,他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和我聊天。唐非喜欢摄影,身上沾了点艺术家的气质,手腕上戴着一串褐色珠子。我好奇地问:“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戴手链呢?”
       唐非便摘下珠子递给我,“这是我在西藏的八廓街买的,正宗藏珠。”
       我拿在手里把玩这串珠子,它光滑圆润,色泽饱满,颇有异域风韵。不经意拽拉之间,竟把藏珠的链子拉断了,颗颗珠粒蹦跳着洒了一地。我嘴里连说“对不起”,弯腰跪在地上捡拾珠子。唐非见状忙说:“不要紧,百把块钱的东西,坏了就算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帮你把珠子重新串起来。”
       有几粒珠子滚到沙发下面,伸手够不到。我趴在地上,弯腰撅臀的样子很不雅观,便扶着沙发想站起来。没想到,这时候,唐非忽然伸手抱住了我。我本能地想挣脱,他在我耳边低语:“红袖,我喜欢你,我们好吧。”他又说:“我一定会帮你换工作的,我说话算话。”
       也许是唐非的第二句话打动了我,也有可能是我潜意识里一直寻找报复杨林生的机会。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种做法太愚蠢。夫妻之间发生矛盾,千万不能较真。如果一方有外遇,另一方不可效而尤之,否则,就只有离婚这条死路。人生在世,讲究“凑合”二字,咬咬牙,能忍耐,能凑合,就不要较劲。可惜,当时,我不明白这些道理,心里一味充满怨恨,无法宽宥杨林生的背叛,更为那个女人从家里拿走几千块钱而愤慨。所以,便任由自己在冲动之下和唐非发生了关系。
       就这样,我做了唐非的情人。唐非没有食言,不久,他打通关节帮我从磅房调到厂办,我也摇身一变成了一名体面的办公室工作人员。索性这样也便罢了,但我和唐非的私情不知道怎么被他老婆发现了。其实再撑一段时间,我们也就自行了断了。情人这种关系不会长久,一年半载新鲜劲一过,也就维持不下去了。唐非是个热爱摄影的男人,这种男人的目光不会在一个女人的身上驻留太久。
       不幸的是,我们还没来得及结束这种尴尬的关系,他老婆就知道了这件事。那个女人手段辣得很,一般人还看重个面子,家丑不愿外扬。她却反其道而行,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她老公在外面有女人。那天中午,大家刚刚上班,机关里正是人多的时候,唐非的老婆就来闹事了。她是山东人,嗓门特别大,一进楼道就大喊大叫:“徐红袖这个婊子在哪间办公室?”她的声音惊动了大楼里所有的人,大家倾巢出动,拥在走廊,一副隔岸观火的态度,兴致勃勃等待好戏开场。我羞愧万分,躲在办公室,忐忑不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你们单位的领导在哪里?徐红袖这个不要脸的破鞋勾引我男人。这样的烂货,你们领导管不管?”
       女同事们在一边假惺惺地劝解:“小徐不是那样的人,你有什么证据吗?没有证据这种话不要乱讲。”这些话无异于煽风点火,更加激怒了这个泼妇。她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我没有证据能来这里吗?徐红袖这个婊子以前是做什么的?现在怎么混到机关了?她为了调个好工作,不惜出卖肉体讨好男人,这种女人连妓女都不如。”天啊,她简直疯了,她这样闹腾对唐非又有什么好处?她毁了我不要紧,把自己的男人也推进火坑了。她的每句话无异于尖利的锐刺,一针针扎进我的心里。我真恨不得立时三刻找个缝隙钻进去。
       她终于还是闯进办公室了,同事们表面上在阻止她接近我,实则推推搡搡地把她往我这边扯。我愣怔在那儿,声音颤颤地说:“有什么意见,我们单独谈谈,这里是工作的地方。”她眼睛一瞪:“你也知道丢人,早知道害臊,偷人养汉的事情就别做。”她得理不饶人:“我这个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不会饶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我怕她激动中出手干架,本能地做好了防卫准备,没想到她唾沫飞溅、乱骂一通后,气汹汹地离开了。
       我侥幸地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哪里料到,她不仅找了单位,还找了我的丈夫和公婆。这样的女人真可怕,一旦有人招惹了她,侵犯到她的利益,什么阴损的招法都敢使出来。这次事件之后,在单位,我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段子与笑料,回到家,更觉颜面无存,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唐非因为这件事无法在单位立足,便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开了一家商贸公司。据说后来颇有起色,这大抵应归功于他家里的河东狮,如若没有那个女人,他也不会破釜沉舟走出这一步。不走出去,他也只能是机关里的一个小干部。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他的荣辱成败已经和我毫无关系。他的出现,改变了我的生活,但却注定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场烟花,盛开之后就灰飞烟灭了。
       杨林生不能忍受别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面对他的指责,我坦言:“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始作俑者是你,是你先背叛了我。”他很会说话,讲起大道理口若悬河,他说:“这个社会对男人是宽容的,潘金莲和西门庆,谁的名声臭?”我低头想了想:“一样臭。”“错,潘金莲的名声更臭,男人骨子里都羡慕西门庆,而女人骨子里都瞧不起潘金莲。”他还说:“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我也不想离婚,可人人都知道我戴了绿帽子,作为一个男人,我丢不起这个脸。”于是,我们离婚了。
       离婚是人生的一道坎,离婚后,我试着交往过一些男人。相处一段时间,未谈论婚嫁,就有好事长舌之人将我的事情添油加醋渲染一番,自然把我贬得不堪入耳。这样一来,正经人对我敬而远之,心术不正之徒,就动手动脚想沾便宜。几次之后,心寒了,就开始破罐破摔,在男女事儿上变得随便了。杨林生离婚后又娶了个女人,那女人对我儿子不好。我试图要回孩子,可是婆家不让。公公婆婆很顽固,认为儿子是他们家的人,不能跟我这个道德品质恶劣的女人一起生活。也罢,说到底儿子终归是姓了人家姓的人。
       小崔立马被调进了厂办,就安排在我办公桌对面。小姑娘很有眼色,手脚麻利,勤快懂事,一口一个“徐姐”地叫我。上班第一天,就拿着块抹布边边角角、里里外外地把整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只在一旁冷眼看她,什么也不说。我刚从下边调上来的时候也像她这样虔诚,觉得自己好歹是个机关工作者,不仅把办公室收拾得干净整齐,还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压了一张漂亮的摄影画,冬天的阳光穿过疏密的枝桠折射进树林。我很喜欢这张照片,荒凉的底色透出阳光般的温情。它似乎告诉我们,无论生活多么严酷,总会有一些东西给我们安慰和希望。从唐非那里,我学了一些对摄影作品的鉴赏,多少沾了些某种矫情的东西。比如,时不时弄点花花草草,摆在办公室的窗台上。赵子明就曾说:“徐红袖,你这个人挺有情调的嘛。”
       小崔问我:“办事员的主要工作是什么?是秘书吗?”我心笑,你能干得了秘书吗?你会写材料吗?真是无知。我告诉她:“办事员主要替厂长服务,他不在的时候,替他守着电话,然后把来电内容记录下来。每天给厂长办公室做清洁。”其实这些工作,大部分是我做的,既然老梁有了专职的办事员,我就不用操这份心了。
       我还是很高兴小崔到厂办工作。首先,我的负担减轻了。厂办除了我以外,其他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是大学生。人家才是真正的秘书,起草文件,撰写总结计划,通讯报道,上报材料,会议发言……全靠他们。这几个人清高自傲,尤其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姑娘,眼睛长到额头上了。别说瞧不起我,就是“太监”,他们也不看在眼里。“太监”给他们分配工作任务的时候,声音也透着谄媚。说实话,“太监”作为一个办公室主任,不会耍笔杆,全靠溜须拍马混到这个位置,也不容易。他不敢对别人耍威风,只会对我颐指气使。现在好了,又添了一个小崔。
       小崔清扫办公室的热情没维持几天,很快,她就只对老梁的房间有兴趣了。她每天尽心尽职地把老梁的办公室收拾得窗明几净,盆盆碟碟里的植物葳蕤青翠。那段时间,老梁非常忙,每天匆匆在单位露个脸,就不知道去哪里忙活去了。听说,有外商看中我们的厂子,有投资意向,老梁很想引进这笔资金。我们的饭碗都端在老梁手里,所以,他越忙活,职工的心里越踏实。
       赵子明不止一次地探我的口风:“老梁和小崔怎么样了?”问这话的时候,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眼神既希冀又忧虑。我觉得他这副表情很龌龊,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没怎么样,人家规规矩矩的。”小崔的男朋友,丁小彬却频繁地来办公室找她。每天都要找几回,时间长了,我和他也熟悉了。
       每天下午,都是机关里最闲散的时候,大家不是读书就是看报,或者聊闲话。男同事抱着棋盘找人下棋,女同事扎堆儿在办公室织毛衣。我,通常是寂寞的。除了赵子明,没人搭理我。现在,总算多了小崔和丁小彬。
       丁小彬每天下午都来找小崔,我们仨大眼瞪小眼一起待在办公室。看得出,丁小彬对小崔非常依恋,他的视线总是随着小崔晃动,那种患得患失的样子令我感动。他很听小崔的话,小崔吩咐他打水,他就屁颠屁颠拿着暖壶往茶炉房去。自打小崔调上来,我连打水的活儿都省了。日子就这么疲疲沓沓往前赶。
       丁小彬爱唱歌,那阵子,大街小巷传唱着刘德华的《来生缘》。丁小彬特别喜欢这首歌,嘴里时常哼哼。
       寻寻觅觅,
       在无声无息中消逝,
       总是找不到回忆,
       找不到曾被遗忘的真实,
       一生一世的过去,
       你一点一滴遗弃,
       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
       ……
       我本来不会唱歌,在丁小彬的歌声里,也渐渐熟悉了这段曲子。凭心而论,丁小彬是个不错的小伙子。纯朴,善良,对小崔一心一意,一腔痴情。小崔不在的时候,他就和我聊天。他闪烁其辞地问:“徐姐,你觉得梁厂长那个人怎么样?”
       我笑,这傻小子一定也听说了老梁的传言,担心自己的女朋友被这个好色的厂长拐了去。我安慰他:“梁厂长虽然有点花花肠子,但不是坏人,你不用担心。”
       他连忙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罢了。”他又问我:“徐姐,你一个人生活不孤单吗?”“过日子就像一道铁轨,习惯了什么样的生活,就会顺着一个方向走,凡事都是个习惯。”
       “徐姐,你很会说话。”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卖弄口舌,调到办公室后,闲暇之余,迷上了言情小说。小说看多了,说话的水平也提高了。只是,小说里那种铭心刻骨的爱情,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我交往过的每一个男人,无论我对他们,还是他们对我,都不曾产生过切肤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感情的事更是看淡了。看着丁小彬对小崔的款款深情,心里难免酸楚。为什么在我年轻的时候,竟然遇不到一份这样的真感情呢?
       “徐姐,你说咱们厂最好看的地方在哪里?”
       “最好看的地方?”我想到出铁时的钢花四溅,便问他,“你认为最好看的地方在哪里?”
       “你看过高炉出铁吗?”
       我心里一动:“当然看过,尤其是傍晚时候,天色铅灰,火红的钢水很漂亮。”
       “像一道红色的瀑布。”
       “你也喜欢?”
       “嗯,喜欢。”
       我们相视一笑,丁小彬这孩子比小崔更感性,感情的触角更纤细。
       相处久了,我不仅喜欢上了丁小彬,对小崔也渐渐生出好感。她乖巧,聪明,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在为人处事方面,不卑不亢。有一次,水房外面,我和小崔听到财务室两个女人在里面嘀咕我,“人活脸,树活皮,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说徐红袖怎么那么不要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男同事也要拉到床上去。”闻听此言,我脸色大变,端着洗脸盆的双手微微颤抖。我知道她们指的是赵子明,赵子明觊觎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始终没有就范。不是我假正经,我也不需要假正经,我只是不喜欢赵子明那种半阴半阳的二夷子样。可是,单位里的桃色事件,无风也能起浪,空穴也能来风,尤其像我这种有前科的女人。
       目睹此情此景,小崔径直走进水房,对着那两个女人一顿冷嘲热讽:“人活脸,树活皮,什么是不要脸?躲在背后说三道四难道就要脸了?别人的事情犯得着你们这么操心吗?”那两人即刻拉下脸,正要回话,看到随后跟进来的我,便撇撇嘴不言语了。这件事之后,我和小崔的关系一下子亲密了许多。我把自己的经历一古脑儿告诉了小崔,我反省自己不自爱,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咎由自取。小崔对我的遭遇表示同情,别看小姑娘年纪不大,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她说:“徐姐,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再找个好男人结婚,不然,你永远是别人嘴里的话柄。”我心下黯然,这世上哪有好男人,即使有,也不是为我准备的。
       小崔帮我剪了头发,原先的长发削成了披肩短发,低首回眸,精干利落。有一次,她和丁小彬约我看电影。我不想做电灯泡,执意回绝。丁小彬说他已经买了三个人的票。电影的名字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巩俐主演。那时候,报纸上说巩俐是第三者,插足张艺谋的家庭。张艺谋的前妻写了一本回忆录,卖得特别畅销。据说《大红灯笼高高挂》获了很多国际大奖,可是我看得索然无味。电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女人惺惺作态,这个女人处心积虑地为获得男人的欢心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受过教育的女人,争风吃醋的伎俩并不比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高明。
       老梁呆在办公室的时间又多了,一天到晚,哪也不去。他一闲下来,就会滋生事端,先是全厂进行卫生检查。隔了几天,又搞纪律监督,上下班签到,迟到一分钟,罚款五元钱。据说,引进外资的计划泡汤了,老梁心里窝着火,没地方发作,就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发威。
       我留心观察小崔的举动,我很担心,老梁心情郁闷之际,动她的邪念。老梁在勾引女人方面很有经验,小崔貌似精明,但终究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哪能敌得过男人的老谋深算。我的担心多半也是为了丁小彬,我和这两个年轻人成了好朋友,真心希望他们安安稳稳在一起。
       结婚以前,我对男女情事冥顽不灵,也有表示好感的男人,都被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吓退了。好花堪折直须折,只可惜错过了花期。之后,懵懵懂懂嫁人,不幸遇人不淑。一步错,步步错,到了今天,再奢望爱情,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含沙射影地问小崔:“你应该知道老梁为什么把你从车间调上来吧?”小崔抿嘴一笑,不语。我又说:“梁厂长人虽然不是个坏人,但对这种男人千万留点心眼,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做错了可以改,有些错误却是无法改的。”小崔说:“徐姐,你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分寸。”
       “丁小彬是个好孩子,徐姐不想让你错失这段好姻缘。咱们女人的幸与不幸,一定程度上就是看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徐姐,你不觉得小彬太幼稚吗,简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听了这话,我心里一惊,难道她对丁小彬不满意了?以前总是一个劲儿夸小彬心眼好,厚道,现在却说他像个幼稚的孩子。我连忙说:“人无完人,心地纯良的男人可遇不可求啊。”小崔却不再接我的茬。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老梁要去天津出差,小崔居然跟着一起去。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大姑娘出差,尤其还是老梁这样的男人。我问小崔:“厂长因公出差,你跟着算怎么回事?”我的口气表现得很不友好,小崔面色一红,扫了我一眼。她的态度刺伤了我——似乎我在嫉妒她。
       我跑去找老梁,问:“梁厂长去天津出差吗?”
       “是的,怎么了?”
       “小崔为什么去?”
       “哦,小崔有个亲戚在天津,她想顺道看亲戚。小崔提出这么个要求,当领导的也不好意思回绝。她想去,就让她去吧。”
       “是她主动要去的?不是你让她去的?”我的问话咄咄逼人。
       老梁对我的追问非常反感,他皱了一下眉头,没好气地说:“徐红袖,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识大体的人,小崔是否去天津,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
       “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小崔还年轻,而且她有男朋友。”
       “小崔有男朋友和她出差有什么关系?”老梁似乎把我当成一个可笑的妒妇了,他一定暗笑,吃醋也轮不到你徐红袖吧。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狼狈地退出老梁的办公室。那一刻,我心灰意冷,觉得自己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上赶着替别人着急?谁念我的好呢?
       赵子明一见我就劈头问:“老梁带小崔去天津出差?”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厂长要带漂亮的厂花去天津的消息,果然尽人皆知。无论在什么地方,桃色绯闻总是最敏感。我叹气:“是的,你好战友的兄弟快失恋了。”
       赵子明掏出烟点燃,猛吸一口,“丁小彬那孩子和他哥一样,是个情种。”
       “哦,他大哥?”
       “小彬他哥以前在部队,和通讯连一个女兵谈恋爱。女方家庭背景不错,人家父母不同意他们搞对象,为这事闹到部队,搞得沸沸扬扬。丁小彬他哥为此事还背了个处分,那女兵先开始还不顾家里人反对,坚持和小彬他哥好,但最后拗不过父母,低头妥协了。”
       赵子明讲得声情并茂,我却听得无动于衷,天下的爱情版本都差不离,类似这样的故事实在太多了。我歪着脑袋伸出右手的小拇指抠耳朵,一旦对某件事表现得漫不经心时,我就会习惯性地做这个抠耳朵的动作。赵子明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问:“红袖,你猜最后怎么样?”
       “嗯,怎么样了?”
       “丁小彬他哥受不了失恋的打击,精神错乱了。”
       听了这话,我愣住了,一个男人,心理承受力竟如此脆弱?
       “后来呢?丁小彬的哥哥现在怎样了?”
       “因为患病,他入院治疗了差不多半年,然后提前转业了。”
       “他的病治好了没有?”
       “他现在结婚了,还有了孩子。但是,这种病治标不治本,稍稍遇上个刺激,就会复发。在部队的时候,我和他是同乡,关系很好。小彬来咱们厂以后,他哥多次嘱我,多关照他的弟弟。”
       听完赵子明的一番讲述,我沉默无语。赵子明无疑想告诉我,丁小彬的性格如果和他的哥哥一样,那么以他对小崔的痴迷,失恋的后果会很严重。可是,我站在小崔的角度考虑,又觉得丁小彬倘若是个心理素质非常脆弱的人,那么,小崔离开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我真是一个善变的女人,此刻,心理天平又偏向了小崔。我的眼前闪过丁小彬削瘦的身影,心里充满矛盾。
       小崔出差后,丁小彬一如既往,每天下午都来我们办公室,多半时间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报纸。有时候,他拿块抹布擦抹小崔的办公桌,棕红色的桌面擦拭得光可鉴人。偶尔,听到他的一声叹息,声音柔软细密,从他的嘴里发出来,又从空气中逼仄地压过来。不知道为什么,那细若游丝的叹息总是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明知故问:“小彬,你有什么心事?”
       “没有。”
       “可是,你……”
       “徐姐,我真没事。”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和小崔分手了。”丁小彬说这句话的时候,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他。说到小崔的时候,他的脸明显抽搐了一下。
       奇怪的是,我没觉得意外,仿佛早已在意料中。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言外之意是既然分手了,你还像块牛皮糖粘在这儿干什么?
       “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等她回来,我就不来你们办公室了。”
       “不,徐姐欢迎你来。你不找她可以找我呀,我们也可以一起说说话,解解闷。”
       丁小彬不再说话,耷拉下脑袋,心不在焉地继续看手里的报纸。
       小崔出差一周后回来,脸色红润,看上去此行愉快。她送我一条鹅黄色仿绸丝巾,她说:“徐姐,这是特意给你买的,只有你这样的肤色才能罩得住这种轻飘飘的颜色。”她的夸奖很熨帖,说得我心里热呼呼的。其实我的五官并不出众,只是肤色特白,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几分姿色全凭了这天生的肤质。小崔实心实意夸我几句,胜得过那些虚情假意的男人说一百句空洞的废话。
       小崔坦诚待我,我也不再避实就虚,我开门见山地问她:“你和丁小彬分手了?”
       她踌躇片刻:“是的,出差只是幌子,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理清楚我和小彬之间的头绪。一到天津,我就和梁厂长分开了,我在姑妈家里住了几天。”
       “可是,你这样会让厂里的人乱嚼舌头,以为你和老梁不清不白呢。”
       “徐姐,我是借出差的机会,出去玩。梁厂长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他喜欢拈花惹草,却只是点到为止,绝不纠缠。”
       听了小崔的话,我再一次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她阅历不深,但心机、胆识丝毫不逊于我这个半老徐娘。小崔又说:“我所以和小彬分手,就是因为他干涉我的工作,他对我从车间调进办公室不满意。可是徐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梁厂长作风不好,可是我没有行为不检。我这个人,从不管别人背后说什么闲话。”小崔的话头头是道,像一粒粒坚硬的小石子,相比之下,丁小彬这孩子软绵绵的,像个花架子,经不起风吹雨打。
       “你对小彬真的没有感情了?”
       “说没有,那是自欺欺人,我们毕竟相处了这么久,所以……才会苦恼。”
       我叹气,不再想掺和这两个年轻人的感情是非。恋爱也好,婚姻也罢,只有当事人最明白其中滋味。
       小崔出差回来,丁小彬果然再没到我们办公室来。视线里习惯了这个年轻人晃来晃去的身影,忽然间看不到他,不免牵挂。在厂区的篮球场,我看到他在练球,跑得汗流浃背,便走过去打招呼。他掀起球衣抹了一把脸,把蓝色球衣脱下来,细心地垫在篮球架底座上。我们并排坐下,我问:“小彬,真不去我们办公室玩了?”
       他说:“不是,最近忙,有空去。”
       “有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感情并不是这样。感情这回事,还是当事者最清楚。”
       “徐姐,你想说什么?”
       “呵,我只是想说,感情的事情,无法勉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天下,并不是只有小崔一个女孩子,徐姐相信,凭你的条件,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姑娘。”
       丁小彬低着头,拿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一会儿叉,一会儿圆,看不清楚他到底画什么。我从侧面打量丁小彬,他的鼻子高高挺挺,轮廓清秀,怎么看,都是一个标致的帅小伙。更难得的是他对小崔一腔痴情,可惜小崔并不珍惜。那天,天气晴朗,天空蓝得空旷,透明。我托着下巴仰望天空,那炫目的湛蓝竟刺得我的心涌出忧伤的潮水。后来,我在一个女人的书里看到这样的话,她说,天空真蓝呀,蓝得令人忧伤。那天,丁小彬一直低着头,而我,就那么呆呆地望着蓝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竟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生铁高炉和往常一样处于正常生产中,丁小彬独自上了炉前。新的一炉冶炼已近尾声,工人们早已停止加料,大家绕到外边,安心等待出铁。炉前的温度非常高,炉前工人穿的工作服都是特制的防火布料。工人中有认识他的,便问:“小丁,你不戴安全帽,上高炉干啥呀,快下去,小心领导瞅见了教训你。”丁小彬也不理人家。
       眼看丁小彬穿着单薄的夹克衫和牛仔裤,逼近高炉,眼尖的工人就冲上去连喊带骂抓他。大家谁也没有料到,丁小彬突然挣脱开拽扯他的工人,小跑几步,纵身一跃,跳进沸腾的高炉内。亲历此情此景的几个工人惊得眼珠差点掉出来,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快拉闸,快拉闸,有人跳进高炉了。”
       三千八百度的高温呀,焦炭、铁块,转瞬都能化为液体,何况一具肉身?几乎是毫秒之间,丁小彬就融化于火红色的铁水中。拉闸,还有什么用?
       那炉铁水因为冶炼时间不足,成了一锅废品。不得已,只得重新回炉熔炼。丁小彬的生灵,也以这样的方式重新熔过一回。
       事发的第二天,小崔就不再来上班了,她的家人替她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她再一次去了天津,并在那里找到了工作。一度围绕在我身边的两个年轻人,一个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一个彻底远走了,而我,生活依然如是。
       死去的人,很快被活着的人遗忘,时间是抹消一切喧哗与嚣攘的良方。不到半年,厂里的人便很少提及丁小彬的名字了。只是,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看出铁时的钢花四溅,我曾经无比热爱过的、喷涌而出的红色瀑布变得狰狞可怕,如同野腥的血,厉鬼的眼神,死亡的花朵……
       四季的轮子旋转着,十年的光阴过去了。我们的工厂早已停产,我也办了内退。我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再婚对象,至今仍然单身。现在,我在一家超市做清洁工。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外省工作。长大后的儿子懂事多了,他体谅怜惜我这个母亲。每次回家都来看我,并且,给我很多钱。我喜欢工作,我愿意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妇女。这让我感到踏实,安稳。儿子给我的钱,我都存着,准备等他结婚的时候,送还给他。
       那天,我无意中经过一家名叫“梦芭蕾”的美容美发店,忽然听到有人喊“徐姐”。循声望去,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冲我微笑。我惊讶极了,原来喊我的女人竟是很多年没有见过面的小崔。小崔现在也三十多岁了,身体微微发胖,装束非常时髦,一头飞扬的卷发,紧身的乳白上衣,长及脚踝的灰色裙子,脚上套着今冬最流行的白色短靴。
       “徐姐,你不认识我了?”
       “是小崔吗?你不是去了天津吗?”
       “去年就回来了,我在这儿开了一家美发店,现在增添了美容项目。”
       小崔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执意要给我做个发型,她说:“徐姐,你个颜色吧,就弄个紫色的,你这个年龄个炫丽紫最好看,显得年轻。”
       我被她不由分说地按到椅子上。是的,我的头发乱七八糟的,也该修理一下了。望着镜中的自己,再看着身后的小崔,我感慨万分,时光差不多把我们改变得面目全非。我问:“小崔,结婚了吗?”
       “结了,孩子都有了。”
       “儿子?女儿?”
       “女儿。”
       见到小崔,好像有千言万语,但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她可能也和我一样吧。只见小崔动作麻利地拆开我用发卡胡乱扎在脑后的长发,用梳子小心翼翼地拢顺,又把头发喷湿,娴熟地把头发削短削薄。她做头发的神情专注、认真,似乎想躲避什么,又像刻意抓住什么。我是女人,我了解那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微妙心理。
       我忍不住开口:“小崔,我一直都想说,丁小彬的事情不能全怨你。”
       小崔的胳膊明显抖动了一下,她的手指尖深深地摁进了我的肩胛骨。她说:“徐姐,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
       小岸,作家,现居山西阳泉,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