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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静静的河流(外一篇)
作者:蒋建伟

《天涯》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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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色的河流奔跑在人们的皮肤之上,一条,也许不止一条,构成了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九曲百折,穿山越涧,落涛巨大,波澜壮阔,综合表达在一个人的皮肤上,那么他(或者是她)肯定是一个经历沧桑岁月的乡村老人,皮肤干燥,薄薄的,揪起来像一张纸,但青筋突兀,起伏不定。他们这一辈子,注定要呼吸新鲜的泥土与民歌的气息,讨厌刷牙,拒绝洗头,遥远的汾河会将他们的歌声送向更加遥远的地方,特别是到了夜晚,他们也许会不小心掉进一个古老而煽情的神话里,表情安详,一脸古铜。
       母亲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女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人,一个土眉土眼的女人,从来都是把自己当作一棵庄稼来看。她们在大田里躬耕劳作,身后是一道道湿漉漉的犁铧的痕迹,宛如一缕一缕流水的音乐。我作为她们的儿子,知道音乐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是的,她们太需要音乐的滋润了,单调而枯燥的劳作足以耗尽她们一生的时间。当然,倒不是她们讨厌劳作,整天盼着老天爷下雨什么的,好借机脱脱滑儿,如果那样的话,她们肯定是愚蠢透顶了。恰恰相反,她们是非常忠诚于劳作,就像一群虔诚的信徒。落雨之后,大田里的活还是女人们的活,劳动的作业量将会比雨前更重,所以她们才不会变得那么傻,越发变得一个比一个精明了。母亲的精明正值她们年轻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女人三十见尾四十出头、身边接连添了三四个孩子之后,我记得父亲当时一年四季都在外头跑生意,把全家的农活担子都甩给了母亲,里里外外的,让一个女人挑了。忙完了大田的庄稼活,尤其夏至的农闲时节,我们母子五个人都在心里默念老天爷下暴雨,好让村前大坑里的水上涨,然后乘机捉来一盆盆的鱼呀虾呀,这样我们的五张嘴就不愁吃的了。至于坑里的鱼到底能捉多少天,大水下去以后的事情,等等,恐怕谁也没有想过这些。
       “大水来了!”不知谁随便喊了一声,她们端盆抬网跑了出去,一眨眼工夫,就赶到大坑旁边,其短跑的速度毫不逊色于国内的专业运动员。我们也随着跑过去,帮助母亲支起一个锅盖般大小的小抬网,网的中心放上些红薯头、杂面馍之类,当作鱼饵儿,再压上许多碎砖头子儿,防止鱼饵儿顺水漂浮。待做完这些事情以后,抬网才可以慢慢送入深水里,我们呢,则在岸上手握抬网的竹竿,静候着大鱼小鱼虾兵蟹将们快快上钩。虽然是阴天,但坑里的水并不混浊,微风袭来,清澈见底,鱼喜欢静,虾喜欢动,通常这种天气最适合我们捕捉这些动静之物了。
       我们看见,一条三寸见长的小鱼探头探脑地闯进网中,小心翼翼地衔起一小口熟红薯渣儿,然后四下望望,发现这里空无一人,方才一古脑儿咽进肚子,接下来又把目光锁定在我们的那块杂面馍上,只见它尾巴一甩,小嘴一张,“噗”,硬生生咬下一大口馍皮子,水面上立马泛起了一串水泡泡。我们急了,心说,该死的小鱼呀,你千万别吃,这可是我们连续三顿饭节省下来的美味佳肴呀,虽说馍皮子硬是硬了点,但也硬出了我们河南杂面馍的地方特色:甜而不涩,涩而不甜,五谷杂粮,营养丰富。
       果然,这小子好像牙口不好,嚼了几下没嚼动,干脆吐了。我们在岸上暗暗大叫“心疼”,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不想吃就不吃呗,怎么能随便浪费祖国的粮食呢?……好在它根本听不见我们在心里骂它,开始慢吞吞嚼它的第二口,不料半途中它又吐了,而且忽然间扭转了身子,一副一拍屁股想走人的架势。“不行,不能让它就这样乘兴而来满意而归,到饭馆吃饭还要打饭钱呢,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正当我们准备拽竿抬网的一刹那,我们的手却被母亲狠狠摁了下去。母亲食指当口,“嘘”了一下,低声说:“都别急,让它走,你们瞧好了,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头呢!”果真不久,小鱼又重返故地,身后跟来了一大群大鱼小鱼麻虾什么的。一看见河南项城的杂面馍,它们犹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阿里巴巴发现洞中宝藏一样,眼珠子瞪得贼圆,也不论什么长幼辈份了,顿时如群狼捕食,争抢一处,激起了一朵朵美丽的水花。无疑,这些水花像它们给同类们发出的一颗信号弹,相继吸引了更多的鱼,把一场普通的争抢演绎成无情的厮杀……我们手一抬,网一收,所有的食客均被一网打尽。第二网、第三网、第四网……整个上午下来,我们虽然一个个站得腰酸腿麻脖子木,但早被这一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除去个大条长的鱼不说,仅仅那些碎鱼碎虾,就满满盛了三大盆一小缸。
       未到晌午,母亲便开始围着锅台忙碌了。我们姐弟几个也做了简单的分工:大姐宰鱼去杂、二姐刮鱼鳞、我涮盆换水、小弟烧锅,倘若认真比较一下,大姐活最重,小弟的活最轻,而二姐和我的活不轻不重,但干的是笨活,大姐随便喝斥几声,就足够我俩一阵手忙脚乱了。当时我和二姐都有些羡慕大姐,于是跟母亲提意见,让她来主持主持公道,母亲却说:“小二小三,你俩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其实宰鱼去杂是最重的活,如果你们不得要领的话,这些鱼你们宰到明天天亮也宰不完,说到底是因为你们大姐宰得太专业了,所以才显得快,哪像你们俩,一身的鳖本事,不管干啥事都显得笨手笨脚的,就凭那两下子还能玩鹰?”
       我和二姐顿时哑口无言,好像一口啃了块面红薯,噎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母亲说的也是,大姐宰鱼开肚很有一套,宰大个的时,左手刚用刀划开鱼肚,右手便探了进去,只轻轻一抹,“啪”,鱼杂碎儿早扔出很远;宰小个的时,干脆扔了大刀,腾出两只血糊糊的小手,一挤,一捏,一送,再一甩,不一刻就宰了大半盆了。如此一来,我和二姐倒显得非常没本事,包括四岁的小弟蒋四伟,他干的是最轻的活,仅仅是负责把油锅烧开,把东西炸透,但他干的活人人都会,当然属于最笨最小儿科。但五分钟之后,我马上否定了我们的看法,原因是小弟火候掌握得非常到位,东西下油锅以后炸得很熟很透很焦很烂,那些鱼的香味除了能绕梁三日,而且迅速溜出院门沿街宣传:“蒋建伟家今天炸鱼啦!”我们姐弟仨各自抓了一把刚刚油炸了的小焦鱼,一边表情夸张地小口吃着,一边一脸喜眯眯地出了灶屋,准备走到西边的一条胡同里,向蒋华伟炫耀一番,也好眼气眼气他这个山猫嘴。等走到村中大街上一闻,满街飘漾的都是一种醉人的鱼香味,好像家家户户都在炸鱼,我们的兴奋劲儿“噗”一声懈了,好像一出门就摔了“狗吃屎”,一个一个傻脸了。
       迎面走来了蒋华伟,手里也捧了一把小焦鱼,在没有看见我们仨之前,他的脸色也跟我们未傻时一样,然而四目相对之后,我想我们和他的目的同样都落空了,彼此只好心照不宣地笑笑,算是“大哥别说二哥,葫芦别说倭瓜”了。大姐问:“蒋华伟,你们家炸的鱼多不多呀?”蒋华伟答道:“咋不多?刚才就已经炸了两大馍筐了。”大姐又问:“那你们油炸的小焦鱼有我们家的香吗?”蒋华伟说:“当然比你们的鱼吃着香!”大姐问:“你敢肯定!”蒋华伟说:“嗯。”大姐这才慢悠悠地说:“好吧,那么我先给你讲个故事:话说从前呐,糊涂营村里有一个年轻人叫张烂眼,这一天起五更准备赶集卖羊,走到半路上,嫌羊走的慢,便用羊绳把四条羊腿一捆,往肩膀上一搭,扛着走路,觉得怪省劲儿。恰好假瞎子李二也要赶集卖鸡,因没拿篮子,就用手掂着走,正走着呢,忽然看见有个男人好像扛个布袋,急急慌慌地蹿到了自己的前头去了。不一会儿,前头张烂眼扛的羊呼拉拉屙了一溜羊屎蛋子,李二一见忙喊,喂喂喂,你扛的布袋开口了,看地上撒了多少黑豆子?心疼死人啦!张烂眼一听有人喊他,还说羊屎蛋子是黑豆子,心想这人八成是个傻子,便没好气地说,这是俺家刚炒好的黑豆子,还直冒热气呢,不信你尝尝?李二果然从地上抓起一把热乎乎的羊屎蛋子,刚塞进嘴里立马又吐了出来,连说,你们家的黑豆子咋恁臭啊,吃着比羊屎蛋子还臭!”二姐接过大姐的话茬说:“对呀蒋华伟,你再嚼嚼你们家炸的小焦鱼,到底是香的还是臭的?”我则盯着蒋华伟一张一合的嘴巴,不无担心地说:“仔细嚼嚼,有羊屎蛋子臭没有?”
       蒋华伟最初听得是津津有味的,听到末了我们仨问他的时候,他先是愣了半天,后来才明白我们是在骂他,慌忙与我们仨对骂,但一张嘴战三张嘴显然不是对手 ,我们用生活中最难听的话骂他,我们从头到尾都占了上风,我们一直到把蒋华伟骂哭,一路小跑着回家搬“兵”为止。兵是大兵,自然又是华伟娘,这个女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身横肉,倘若恼怒起来,宛如一只下了高山的母老虎,见谁吃谁,碰上打架的时候,就连她男人也不是她的对手。平日里她普普通通的,可一旦逢上骂街一类的事情,她立马怒眉横眼,骂人能骂出一千个不重样儿,死蛤蟆也能骂活,能把阴曹地府的八辈老祖宗骂出悔恨的热泪来。
       大老远,我们就听见一阵“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杂夹着女人的低吼和小孩的嗷嗷声响:“坏了,母老虎下山了,快跑呀——”然而,我们跑回了家,华伟娘他们也跟着撵到了我们家,我们跑进堂屋,他们撵到堂屋,最后,我们惊魂未定地躲在西屋的面缸旮旯里,恨不能扒个地窟窿,一头钻进去避难。这个时候,堂屋里华伟娘在踱着碎步,满屋子回荡着的“橐橐橐橐”的声响,包括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过了半天,我听见华伟娘是这样跟母亲对话的:
       “蒋秀梅他们仨躲哪鳖窝里去啦?她咋知道我们家炸的小焦鱼是羊屎蛋子,闻着香吃着臭啊?”
       “俺大嫂,别听他们瞎胡连,你先坐下喝碗茶,消消气。”
       “有这么瞎胡连的吗?我就是炸得再不好吃,那些小焦鱼也不会像羊屎蛋子似的,臭气熏天呀?”
       “你消消气,消消气。”
       “哼,哼,气炸我了!……小秀梅,你这个当老大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有种的你给我出来,别当王八羔子呀,你出来呀!”
       “俺大嫂,你,你就是再有气,也得先消消气不是,干嘛那么大声呢!”
       “我就是要大声,好让你们家的小秀梅听见,对了,还有喜梅、建伟两个人,你们仨有种的一块出来!”
       “哎哎哎,孩子她大娘啊,你可不能这么大声呀,吓着孩子了怎么办?”
       “想咋办,就咋办,我就喊:——出来!”
       “秀梅、喜梅、建伟,都出来吧,看你们的大娘能把你们活剥了不成?”
       “你说话咋恁难听!”
       “哼。”
       我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身上的硬骨头早被吓酥了,像《三国演义》里的阿斗一样扶都扶不起来。屋子里死寂一片,大人小孩就这样暗自较着劲儿,准确说是母亲在跟华伟娘较劲,两家的女人都在护着自己的孩子,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说话。这样过了一会儿,华伟娘没有先前那般凶了,气也顺了许多,而母亲因对方气小了自己自然也小,僵持中的双方无非是都想先让对方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又碍于脸面不肯主动罢了。突然这时候,华伟娘很不争气地有了屁意,她下意识在收缩肛肠,使劲压抑着,结果屁还是拐弯抹角地溜了出来,“不呜儿——”,拖着豫剧青衣唱词中的一句长腔,把满院子等待着看两家好戏的男女老少们,一个一个都笑岔了气。放屁后的华伟娘全然失去了刚才的神气,换了一副非常尴尬的模样。母亲呢,缓和了脸色,见好就收,在我和大姐的屁股上各打了几巴掌,算是给华伟娘一个台阶下。
       屋里很快阳光灿烂起来,两家的女人似乎都忘了刚才的不快,竟然手心贴着手背地拉开了家常,好得比亲姊俩还亲。临走的时候,母亲用长竹篮子装了许多的小焦鱼,硬塞给华伟娘,说是让她捎回家尝尝鲜,华伟娘假心假意地推让一番,说我们家炸的鱼三天还愁吃不完呢,咋能要你们家的呢?母亲说,拿着吧,你们家小孩子多,别再让了,让人家瞧见了多不好意思啊!其实母亲的让也属假让,因为我们家小孩也不少,她当然也希望华伟娘这时候八成会拒绝,可是事实上,华伟娘当真收了,而且以一种心安理得的表情扬长而去。
       人群散了,他们大部分的脸上分明写满了“失望”,但母亲周旋一番的结果要的就是这两个字。母亲麻利地关上了大门楼,笑脸立刻变成了狼脸,顺手操起一把笤帚,照着大姐蒋秀梅的屁股一阵暴风骤雨,我们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了,一个个贴在墙皮上,好像是三张白纸。打完了,母亲哭了,我们姐弟四人也跟着哭,因为所炸的鱼送出去了一半,剩下的东西不够吃两天,好愁人的日子啊。哭到末了,母亲说:“你们瞎哭个啥?有本事,明天下坑再捉啊!”我们想想也是,便纷纷止住了声。
       想象之中,当时的“明天”应该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坑里的水位迅速上涨,高处的拼命往低处灌。我们蒋寨的大坑原来是绕寨子一圈的,后来人口多了,寨子也大了,呈东西方向扩大变形,变大后的蒋寨将大坑一切为二,叫作南、北二坑,水位是北高南低,中间是一座小桥,真正通水的不是底下的大桥洞,而是几张桥眼了。我们家就住在小桥往南的沟东边,屋前就是南坑,虽然夏汛时节能够捕捉到鱼虾吃,但像“明天”如此高的水位还是平生不多见。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大雨天气,赤着双脚沿沟出门的,当时她身上披了一条破麻袋,一手拄着一根木棍,一手掂着一支长条型的粪斗子,我们知道母亲是借此刻的水大水混,前往那几孔桥眼口用粪斗子来堵鱼,我们本来都要嚷嚷着一同去,但母亲却说沟沿儿太滑,不好走,万一掉进水里怎么办?我们吓得直吐舌头,干脆不去了。
       等待母亲回来的那个上午,正是我们满脑子幻想着香喷喷的小焦鱼的上午,虽然天空偶尔响过几声炸雷,风雨狠狠地敲打着窗棂,然而我们四个一点也不害怕,迫不及待地想着我们的娘。上午过去了,晌午也快要过去了,母亲却一身狼狈地回来了,母亲的脸疼得扭曲一团,白得吓人,只见她死死地抱着右边的胳膊,两脚不听使唤地蹦来蹦去,一只粪斗子空空的,早被扔在院中,哪里还有半条小鱼的影子?一时间,母亲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痛折磨得牙关紧咬,啥话也说不出来,同时进屋的红卫娘说,母亲本来上午逮了一粪斗子的鱼,不料回家途中一脚踩空,险些滑到沟里,如果不是她临时抓住一棵小杨树,差一点被大水冲跑了,如今扭伤了胳膊,捡回了一条命,真是万幸啊!听着听着,我们开始哭起来,母亲缓过来后却说,有啥好哭的呢,反正死不了,等天晴了,拿点药吃吃就好了。
       母亲的胳膊伤并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决非吃药打针就能治好的,我们记得是前臂的桡骨发生骨折,医生说须用柳木夹板夹住,不能碰及伤及,过上两三个月方可见好。我们急了,问医生道,怎么那么长时间呀?医生笑了,说,难道你们不知道,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啊。说句大实话,一百天可难熬呀,平日里总是母亲干活我们享福,可如今两者的关系一旦颠倒过来,我们就大大吃不消了,比如一天三顿给母亲做饭熬药,比如我们将昨夜倒塌的墙头重新垒起来,比如打扫猪圈收拾鸡窝,比如很多很多的生活细节,母亲总是用嘴命令着我们不停地干活,一分钟也不让人闲着,我们心想:这会儿,我们都变成了母亲,当母亲的滋味真是累死人呐!终于,当我们无怨无悔默默无私奉献的时候,母亲的骨折病也已经治好了。
       母亲时常回忆,在那些养病的日子里,她最看不惯的是我们闲着没事干,因为自己一辈子忙碌惯了,一看见谁闲着就来气。我听见步入耳顺之年的母亲喉管里“咕噜”几声,那决不是简简单单的液体在穿行,而是一股流水的音乐正从她身体内部的源头出发,从心灵的雪山之巅出发,走大田,过汾河,广种五谷,广获日月,为了家,操持家,一辈子让儿女们享用不尽她们的母性的汪洋呵。
       有时候黄昏渐至,我会自然或者不自然地走出书屋,伸上一个懒腰,然后跟戴着老花镜做针线活的母亲聊一会儿,问她到底是在城里好,还是在汾河湾好,还是在蒋寨的大坑边居住好。有时候是我一个人在问,母亲在听,也不回答什么,也有时候是母亲在说,也不管我是否愿意听,只是一个人不停地说。
       她说,一九八几年夏天的那场大水你们还记得不?那时候坑里的鱼可真多呀,用抬网拾粪斗子舀都来不及了,简直比羊屎蛋子都多。
       她说,今年是2003年吧?大水跟那些年的差不多,也不知道你小弟蒋四伟养的鱼塘淹了没有?这么多天没有回去了,大坑的水又涨了多少,那么多鱼呢……我真的有点担心。
       她说,四伟家的小娃蛋今年该一岁多,小衣裳早不管穿了,做完了你家蒋小宝的以后,我就接着做他家的那个。我的两个小孙子,一人做两身衣裳,一碗水端平,不偏也不向。
       怀念鱼
       冬天的最后一块冰凌,是被一只水鸟啄破的。它叫鱼鹰子,学名鸬鹚,羽毛黑色,闪绿光,善捕鱼类,是豫东捕鱼人的好帮手。它们一般每次捕获的时间为三五分钟,之后便跳上渔人的竹篙,再沿着竹篙跃进船舱,静候渔人来取其脖中之物。它们的脖子很长很粗,类似一个盛鱼的小仓库,可容量一二斤,为防止鱼鹰子偷吃小鱼,主人通常用细绳系住其脖子的最下部位,防止鱼儿进肚。没有人不佩服鱼鹰子的生性乖巧,善解人意,凡捕获而归的胜利者们总会一只只在船搭板上依次排队,渔人这时候也会依次检查它们的劳动进度,取出战利品。只见他左手搭篙儿,右手早探进它们嘴里,一卡,一扩,“啪”,一条条鱼儿便从鱼鹰子们的脖子里控出来,活蹦乱跳着落进舱里。这是它们一天当中最骄傲的时刻,骄傲的表达方式就是一种低飞,沿着水皮向前拍翅滑翔,“嘎嘎嘎”的一阵欢呼。紧接下来,它们一撅屁股,一个猛子扎进河水深处开始它们下一轮的战斗……水面上不留一丝波纹,平里隐藏着静,静得宛如那块冰凌停止了此刻的融化,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正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节呢,未见到鸭子,倒首先看见了鱼鹰子。我们的蒋前进已经出落成喉节突出、肌肉发达、内分泌旺盛的年轻后生,因为没有读过几年书,所以早早随了父亲干起了打渔的营生。他们的祖上留下了五只鱼鹰子,其间有人传说一只鱼鹰子能卖好几百块钱,算是留给他们一棵“摇钱树”,这样下河捕鱼时不必发结网布阵的愁,节省了不少力气,的确赚了一些钱,日子过得倒也滋润。而今,父亲把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他,指望儿子能够继承祖业,看来父亲此举是做对了,蒋前进自从接过打渔养家的担子以后,生活虽没见好到哪里去,但也没有给老人带来多少失望,增加多少希望,这对于一个不足十七八岁的农村孩子而言,特别是他的那一份勤劳和执着,早已经超负荷,难能可贵了。
       太阳好像喝醉了酒,临近傍晚了还赖着不走,把别人都感染得想喝酒似的。而此刻,鱼鹰子倒没有喝醉,它们恐怕比那些生意人还要精于算计,它们自然也知道了天色将晚,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勤奋,时不时地偷一下懒,只有当蒋前进用长长的竹篙儿狠狠拍打它们,急急的撵它们下水,小东西方才大幅度忽闪着翅膀,极不情愿地一头扎进河里。等到后来,它们跳上船完成主人交付的任务后,两脚便如钉子般扎得深深的,无论主人如何撵,它们就是不听。因为这时候就连傻子也知道,天色的的确确大黑了。
       再没有什么办法了。蒋前进只好怏怏不乐地收了竹篙儿,张开了嘴巴:“*&——*&——”,唤了没有几声,鱼鹰子早已领会了主人发出的信号,一只只跳上小船,不停地扑腾着自己的身子,“嘎嘎嘎嘎”嬉戏一团。蒋前进动作娴熟地收鱼归舱,然后依次解开小东西脖子上的绳子,随便扔给它们几把小鱼儿,算是今天的一些物质奖励。鱼鹰子们也不客气,一伸脖子,半空便将来物抢了个精光,吃完了这一口,还有些心不甘,脖子依然伸展在半空中,不想半天不见主人的动静。正当它们殷勤地等待主人的二次奖励时,小船已经缓慢北行了。
       由东至西,向北拐一个九十度的弯,这条美丽的弧线不知道被蒋前进他们走了多少个来回了。我们少年时爬树的那阵子,我们的蒋前进并不知道自己会中途辍学,变成一个小渔人,终日行驶在这条美丽的弧线上,其实他知道弧线本身是平朴的景致,上升不到美学的最高艺术标准,但我们心里终生都会装着一条美丽的汾河,谁说弧线不美我们就跟谁急,也只有他才不会和我们为此发生争论,因为他现在是一个地道的渔人了。
       天更黑了,雀鸟归隐于巨大的黑暗里,我们的蒋前进正好合上了约摸十分钟的眼睛,低声哼唱着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一颗心脏洗荡在河流之间——这是一个人一天当中最幸福的一件事情。他可以不去想捕鱼的数量、赚钱的多少,可以抛开庄稼地、新瓦房、红薯窖,以及自己未娶来的花媳妇,但他心室里同样装满了兴奋,喜悦,很多情感有时候好像一群张开翅膀的鸽子,争先恐后地飞翔出去,他真想大喊几声,让全世界的耳朵都能听见他所喊出的每一个字:“我——太——兴——奋——了——”
       “我太兴奋了”,这是一个不加任何修辞的句子,普通得宛如一个农民,一棵庄稼,但我们都挺喜欢这个句子,时常被它感动得一塌糊涂。每天每天,我们的蒋前进在舱满晚归之际,划着一叶小船,带着这个句子回家,有的时候,五只鱼鹰子也会随着主人喊上一阵子,内容也和主人一样,主人大声它们也大声,主人小唱它们也小唱,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其实此刻,懂与不懂关系不大,好在一个心境,比如里面装满了山山水水,比如装满了诗情画意,再美妙不过了。
       再回到一叶小船上来吧。船或者根本不叫船,舱为木制,呈月牙状,左右各一,中间搭一木板,且木板可大可小,大也是一种小,小得只能站下一个蒋前进,就是豫东民间的河流上众所周知的那种。好在两个舱里满满的,足可以填充蒋前进的内心天空的虚荣,虚荣与稚气时常在一个少年身上表达得非常可爱,也就是说少年充满了可爱的稚气和率真,非常的可爱。正像英国的考古学家巴林顿在伦敦观看小莫扎特的钢琴演出前,曾怀疑过这位八岁的欧洲神童的父亲隐瞒了莫扎特的年龄,目光里充满了苛刻和挑剔,然而演奏过程中,突然走来一只猫,小莫扎特于是停下来去追猫,众人最后把他重又抱回到钢琴,这才结束了他们漫长的等待,结果正是孩子眼里流露出的天真的稚气打动了巴林顿,否定了自己原来的怀疑。我们的蒋前进虽然十六岁了,然而身上还散发着我们八岁爬树时的稚气,他想召集当时所有的死党们,在汾河长堤上举行一个盛大的PARTY,告诉大家自己天天都在丰收,我蒋前进打来的鱼儿大家都可以享用。怎么样通知他们才算最快呢?对,快马加鞭最好,那么,到哪里才能得到一匹唐朝的千里马呢?
       果然,我们的蒋前进突然得到了一匹千里马,他跃身马上,振臂高呼,一路狂奔,他终于一个一个找到了他们,但显然遭到了拒绝,他万分沮丧地睁开了眼睛。等我的走了,想我的睡了,恨我的醉了,爱我的哭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系船上岸,赶着一群不能言语沟通的鱼鹰子踏上回家的路,空留一腹寂寞的虫子,一口口消化掉自己的虚荣与稚气,整个过程大概保持在十分钟。
       迎接他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黑暗中迎面而来的思想的千里马,无边无际的得得得得的声势。或者,它们是逆河奔跑,顺堤南下,它们的情绪是愤怒的,暴躁的,野性的,它们像火山爆发一样忍无可忍,山崩地裂,铺天盖地,无处逃遁啊。蒋前进不由自主地“啊”了一下,短,急促,一身冷汗,鱼鹰子也是,“嘎嘎嘎嘎”,“嘎嘎嘎嘎”,一阵乱跑,不分方向。我想他和它们有一种心理感应,或者叫作“共通”,一样的恐惧,使他们打开了恐惧的想象力,刹那之间,乱七八糟的图案面孔符号包括绿脸长舌嚎叫之类蜂涌进来,满世界都是噪音,噪音——我们多么佩服蒋前进会有如此丰富的想象,但愿想象只能是想象,老天爷保佑!
       可怕的瞬间还是发生了。请允许我不得不重现多少年后,我们仍旧心有余悸的一幕:行至蒋寨村西的一条斜路,也就是快要走进村子的时候,我们的蒋前进忽然感到一团黑暗一闪,一具似乎是马的畜牲的黑影擦肩而过,几乎同时,一阵“嘎嘎嘎嘎”的惨叫腾空而起,一如一股青烟飘着飘着便没有家了,蒋前进心头一紧,一屁股吓蹲在地上……他摸索到了一滩温暖的液体,一股股恐惧犹如万把利刃直插心窝——
       “老天爷呀,我的鱼鹰子,我的亲爷爷啊……”
       多少年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着蒋前进一家抱头痛哭五只鱼鹰子时的场面,披麻戴孝,入殓土葬,全部按照乡村的丧事礼仪厚葬那五只小东西,那个阵势,比蒋前进死了亲爷爷还要隆重。入土的时候,父亲指着儿子骂道,蒋前进你这个小杂种,恁爹宁愿让你死也不愿让鱼鹰子死,它们已经养了咱家三四辈人了,单单今天归了西,它们可是咱家里的摇钱树啊!蒋前进听后哭得更加没有神了,哭到激动处恨不能以死相伴,幸亏有许多人拦住,才没有更大的悲剧发生。
       至此,蒋前进家的打渔生涯似乎可以划上一个句号了。这个现实连他爹蒋中雨都认了,偏偏蒋前进不认,他开始学习结网手艺,结出来几张大大的鱼网,依然捕获着汾水河里的鱼儿,船舱有时候满,有时候不满,再也没有人艳羡他家的鱼鹰子和赚钱的多少了。有区别的是,蒋前进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又越来越接近我们的性格:沉默。俗话说得真好,“沉默是金”,然而我们一个更比一个穷,从来没收获过什么金子银子之类,可能是造词者用来形容另一种活着的心态吧。
       上了年纪的村人都知道,那天晚上踩死蒋前进家的鱼鹰子的畜牲,究竟是哪一家的畜牲。只不过,他们谁也不敢说出来,他们知道如果那样做的话,蒋前进蒋中雨他们一定会找人家玩命的,尽管是畜牲闯的祸,但他们都知道我们的蒋前进善于联想,与其让好好的两户人家反目成怒,还不如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蒋建伟,编辑,现居北京。曾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