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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小细节
作者:陈小三

《天涯》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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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鹰
       我吃过一回鹰。驱车一个多小时,出了乡镇上了山,在山上一座小农庄似的竹楼里吃的。主人介绍说,这碗是老鹰,难得吃到的。那天还吃了些其他的什么野味忘记了,味道如何也忘了,但我是吃过鹰的却没有忘记,还吃了两大碗米饭几杯啤酒。
       前段时间与朋友爬虎头山,中午吃完饭后,我跑到松树林子里睡觉,半睡半醒中隐隐听到老鹰的叫声。起来到天空中寻找,天气很好,天空碧蓝,万里无云,脖子酸了,但鹰的影子也没有看到。我没有听错,肯定是鹰的叫声,童年时我太熟悉它了。它是天空的王者,在天空中高高地盘旋,骄傲,威风,黑,仿佛要在天空里钻洞。还要来抓村庄里的小鸡吃,我们得防范着它凌厉的偷袭。
       天空被什么打扫得空无所有。
       年初,一个朋友从网上给我传了一首曲子,南美民乐《老鹰之歌》,非常好听。是用排箫演奏的,把鹰的那种既骄傲又孤单,既坚强又彷徨,无尽的盘旋、上升,苍劲而苍凉,演绎得令人心旌摇曳。鹰鸣如同锋利的刀子。
       吃过鹰的人就再也看不见鹰了。——我突然发明了一句箴言——或者是鹰的一句魔咒。照此推论,我想再吃一回鹰也永无可能。
       花圈店里的幽凉
       单位隔一幢楼有一条偏街,两旁多树,夏日颇幽凉;坡道上去是医院侧门的殡仪馆,几乎每日有人死去,布置灵堂,哀乐终年不断。往上不远有两个花圈店,皆不大,店很浅,摆满花圈,红、绿、蓝、黄、白的纸,里头摆不下了,常常摆到路上来。从旁边走过,里头一览无遗。靠下面的小店,店主一对夫妻,皆瘦,一样常常搬个小凳在路边工作,扎花。未与他们交谈过。觉得他们的工作比我有意义。因为每一个活了然后死了的人都应该得到一朵小花的奖赏。
       想,如能开这样一个小店也很不错。
       火车都是两声
       临睡前或者走上双园新村24幢那黑暗的旧式石板踏步,听到火车汽笛,一声,两声,然后就没了。前一声长一点,后一声短一点。像是后一声吸收了前一声,埋葬了前一声。双园新村24幢,1970年代的老房子,无比安静。有时我停在原地,想再搜索一下火车的动向,但听到的是旁边屋子里平静的鼾声。这里的住户大部分是外来的租房者,体力劳动者,比如卖菜者、建筑工人和打工妹。我知道里头的每一张床上都有一具肉体或两具。关于肉体的悲哀与快乐,经不起反复测试,肉体是短暂的,它的悲哀与快乐也是短暂的。就像那深夜的火车,只有两声。
       我是坐过火车的人,我有火车的一些知识和经验。这是个很小的城市,它的火车站在城西,叫作城关的地方。城关说明是城市的最早的中心。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继续是这个城市的中心,一种是成为那个城市的混乱之区。这里是后一种,成为了混乱之区。肮脏,肥沃,旅舍,饭店。刀子和春药。娱乐业兴旺,那里百分之八十的灯不用于照明,而是相反。还有个有趣的现象是,不管时代如何进步,城市如何时尚,火车站地带的旅舍都舍不得这两个字——旅舍。
       分别之地。旅舍之地。候车室之地。归来之地。红颜和血污之地。一败涂地之地。
       我沸腾的车站,如同一颗混乱的心。
       闽南歌中有一首歌叫《车站》,很感伤。闽南歌给人的印象是不避俗,大红大绿的,遍布祖国城乡。我最初非常不喜欢,但后来却喜欢上了,原因是大红大绿中的忧伤,有如热闹的宴席散了的一刻,夜阑灯残。我喜欢那首《金包银》:别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银,我的生命不值钱。
       很久很久以前看过一块小文章,奇怪一直没忘记。说是作者一次去火车站接朋友,火车晚点,闲来无聊翻看候车室里留言簿,看到一则潦草的留言:某某,大家在到处找你,我等你回来,某某。作者站在那乱糟糟的候车室里,一时感到恍惚。那是一张石沉大海的纸条。
       烟
       很多个夜晚,我穿过街道,走进市直机关修理厂(也叫市委小车队)铁门,进入这些房屋群中,这些高大牢固的建筑,方框里纵横的铁条和从铁条后钻出来的黄色灯火。我拐弯再拐弯,在大楼的墙根下走着。在进入那个甬道之前,掏出香烟,数一下,1、2、3……,如果十支以内,就掉头出去门口的小店再买一包。
       想起那个叫佩索阿的人,那本叫《惶然录》的书。“我走向我的工作台,仿佛它是我抗击生活的堡垒。”还有一句话,“每当我在大街上看着人们,感到悲伤,我就点上一枝烟,转过身去,堵住嘴和眼泪。”(记不清是谁的文字了)此时在键盘上敲下这些字的时候,我甚至还想起一个叫沈浩波的牛逼诗人的一首诗的题目《一刻不停地抽烟》。
       我怀着必败的心,口袋装着烟走上那黑暗的楼梯。
       手上的蓝色血管
       夏天来了。在水龙头下洗脸,用毛巾接下一捧水,然后把头埋进毛巾。擦手,看见手上的蓝色血管。吓了一跳。仿佛是第一次发现,第一次看见。在手臂的内侧,像树枝,和树叶的叶脉,那么纯洁,有大海的色彩。那么死就是荒谬的。衰老、乱性、自残和谋杀都是荒谬的。
       每一个人都有爬满身体的蓝色血管。
       城市慢慢变白
       早安。这是城市慢慢变白的时候,是天空空落无比的时候。清洁工刚刚清扫了你的门前。巨大的垃圾车正在把昨夜最后一片灰烬装进去。建筑物一点一点地显现出它的骨架,残破而完整。肉体已承受了屈辱了。从宾馆出来的那个女人像条麻袋。而良家妇女穿着睡衣裤穿过楼下街区,到早点店里买油条和豆浆。她的前额散发着冰凉而懒散的贞洁,眼睛里有着睡眠过量与不足相兼的症状。也许还有一个人在阳台上目睹那蓝色睡衣在早晨里像张揉皱的白纸。
       也许还是个星期天。礼拜天。
       现在光线还是柔和的。城市的天边,群山温柔,群山有过真正的睡眠和夜晚的吐纳,有着圆润美好的淡蓝弧线。一如我远方的乡村,村头的溪水静静爬过我的手背。一只鸟叫了一声。那强权者的光,裸体的光还未升起。但这仍将是个火热的晴天。火车里响起女列车播音员甜美的嗓音:旅客同志们,早上好,你们就要进入……。一个来自农村的打工者从椅子下睡眼迷糊地醒来,他望窗外,就几乎已经爱上了前方到站。
       天亮说分手。天亮说出发。都是时候了。
       经过巨大的郊区化工厂,前方到站现在是一具发白的骨架。
       某处传来二十年前单车的咣声。
       端午
       今天是端午节,天气闷热,上午9点下雨了,一直到傍晚。天气变得凉爽。晚上上网读诗,现代的诗人们写雨水如祭,汨罗江水高涨,摔断腿的雨水,世上的水是相通的……这是纪念一个诗人的节日。事实上谁在乎一个诗人呢?我所在的城市一切如常。在乡间,父亲挂菖蒲、艾叶,沐浴菖蒲滚水,搞卫生防疫活动,和一顿美食:粽子、番鸭、米酒……我上午呆在办公室,下午去办事,事实上我对“办公室”和“办事”都怀着深深的疑虑,我有办公室吗?我办公了吗?办什么公?事实上我读了读《楚辞》,没去江边,不知有没有赛龙舟;我写诗,但没有墨水瓶,在计算机上打字;我穿短袖,你峨冠博带;我买醉,你不饮酒;我三十岁,你二千三百多岁;我打电话,你问天;你怀沙入水,我用自来水冲凉;你冰清玉骨,埋在水中,我泥手泥脚,满面尘土。
       县城旧事之一:打牌
       1995年(为什么是1995年?)以前我沉迷于打标分(扑克牌的一种打法,经过几个回合的叫分,一人取得标的,其它三人合起来打他让他中不了标),从入夜到黎明好像瞬间的事。黑片转白片,像电影的淡入淡出。白天我神情恍惚,脚步飘忽,不关心任何一事,但一到天黑我又开始了。我需要至少两个人以上的聚会,需要他们的友谊,只要开始了,我就不会感到空虚(我现在尝试解释为1995年以前我缺少爱的能力,是不会孤独的一种逃避,与别人无关)。所以当我从本地日报上看到一篇豆腐块的笑话时我一点不觉得可笑,其大意是:张三说,李四他们傻得不透气,昨晚停电点蜡烛打麻将到天亮,满头大汗还笑嘻嘻的(是在一个夏天)。别人问张三,你怎么知道,张三说我怎么不知道,蜡烛是我举的。
       因为我其实就是张三,就是李四。
       有一次半夜三更,恍恍惚惚的,从我的身体里游离出另外一个我,站在边上看着四个人围着,在一盏电流嗡嗡作响的惨白的日光灯下握着一把纸片,吸烟,朝中间的桌上扔纸片,脸色蜡黄……烟雾腾腾,门窗紧闭,他们在干什么?
       公安局的公安都懒得理他们,有人看见公安就在另一个房间打牌呢。
       县城旧事之二:打台球
       在县城。他们说:“打台球是年轻人最高雅的活动了,跳舞次之。”这个论断很可能是来源于生活的小结,要知道那是1995年的县城,而且“高雅”这个词的含义在他们的嘴里也是含糊的。某秋夜细雨中我穿城去城东找朋友,街边三楼的跳舞厅里旋转彩灯闪烁着。朋友在小屋子里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黑白电视机,搜索新的信息,学习新的词汇。他在广告的间隙里转过头对我说:外面的信息在爆炸。
       我12点骑单车穿城回家,街道空落,跳舞厅的彩灯还在转,拐弯上另一条街:一盏电灯悬挂在树上。——这是最低层次的信息:欢迎你来打台球。
       几天后我写了一首诗:
       十二点经过西坪街
       西坪街,过境公路。转弯一个酒店
       一杯苦啤酒在桌面静置
       人在门外打台球
       在下弦月和悬挂树上的电灯下
       他弯腰,瞄准,握紧球杆
       给白球重重一击。白球击中另一个球
       声音传过来。秋天来了……
       就是这样。那是1995年。1996年城东的朋友(爆炸的信息显然伤害了这个先知先觉者,他疲惫,心力交瘁而忧心忡忡)和打台球的人(他们继续呈现怀旧歌曲的场景,忧伤,颓废或者幸福)各自重复,我在两者之间摇晃(我虽然逐步取消了傍晚的散步,但我既投入不了信息也没有学会打台球,因而无所事事):谁能说出他们谁更正确?
       补充一点,我是后来学会打台球的,一夜一夜地泡在那个小县城里的各个街边的或者房子里的台球桌上,一次次地给那个黑球重重一击。
       修高压锅者
       天慢慢黑下来。听到下面的小街上传来修高压锅的人的叫声,“修高压锅、电饭煲、换钢精锅,修液化器、煤气灶……”,每句的第一个字“修”音拉得很长,如是反复,渐行渐远或渐行渐近。天黑下来了,他还不回家。他要去找到你们家那坏了的高压锅。
       孤独
       萧春雷说:最终是孤独溶解了人群。
       我刚才看见月亮,比人群高,最终月亮就那么荒唐地挂着,一个人都没有。
       我一句都没有听见
       很多人都知道,八十高龄之时的博尔赫斯有一次在哥伦比亚大学演讲中的一句话,他说:“人群是一种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和你们作个别交谈。”
       以前读新概念英语时有一篇短文,一个人去剧院看戏,前面一对男女在聊天,那人听不见,忍无可忍就对他们说:我一句都听不到。那人转身说,这是我们的私人谈话。
       这世界是一个大工地,这时代是一个大时代。而一个个人就像是一块块通红的出炉的砖。一切都发出锐利的无意义的喧嚣,发出最强音。这让人疯狂,永不停息的噪音塞满了我们的耳朵,我们的心。我们听到太多了,我们什么也听不到。
       我们的心缺少一个单独的交谈者。
       神示的话语我们听不见,浩邈的夜空我们听不见,鸟语和花香我们听不见,溪流的淙淙……什么也听不见。诗歌,那一粒米的距离,一滴露的清凉,独语还是交谈,在公共场合,在众声喧哗之地,在戏剧上演之处。我们听不见。作为意志与表像的世界,转瞬即逝的成堆的新闻纸。作为终极之物的生命粒子。我们有时愤怒地咆哮:我一句也没有听见。
       树叶有一颗柔软的心
       1999年我在清流县,给《诗歌月刊》投稿,一些诗,不久收到一封复信,是杨键写的。他说,编了我几首诗,说你的诗太过悲痛且不乏关怀,说要有一颗柔软的心,要有好的心情。他的字写得轻而圆,柔软。那时他在那个刊物做编辑。
       树叶其实一年四季都在落,只是我们没有注意,秋冬季节看到它落得那么快,那么多。初夏的一个夜晚,已是午夜,我从办公室里回去,街上已经很少人了,街灯照着空旷的街,街旁的路上紫荆树落叶卷着,树叶一直在落。树叶更换所有的树叶要一整年的时间。一片树叶更换另一片。新生的更换死去的。叶叶错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并无悲伤。
       一滴水更换另一滴。
       一个人更替另一个。
       沉闷之时勿怀更大的欲望。这是叫鬼叔中者的诗句,迎向阳光让我们秋菊一样舒放。“故园的历历炊烟哪/依旧催促稻香辣红。”
       雷阵雨
       准备工作时间很长,阵势很大,先是刮风,乌云密布的。江滨乘凉散步的人一会儿就四散跑光,很少人将被打湿。茶摊的桌椅或香烟瓜子饮料上盖着塑料布,今夜的生意没了。变得凉爽了。一些雨滴打下来,打在脸上,很舒服。城市的灯在雨中变得不那么刺眼了。街上有些人的手上出现了雨伞。更多的人在雨中走着。
       天边先是一阵阵的闪电光,像是一个人手电照来照去的。然后是闷雷。闷闷的响着。在天空中。夏夜的雨好像都是这样。雷声大,雨点小,说的就是这个。
       晚上那些住在工棚里的打工者的睡眠会不错。但蚊子会多起来,搞得不好,会变得更加湿热。因为雨毕竟没有下透。而闪电中发白的脸一阵阵掠过。
       一个人去游泳
       据说鬼叔中与郭翔都一年到尾游泳,冬天游泳有个专用名词:冬泳,这一般需要特地强调,说起来就可以让人起敬。去年冬天下雪,就特地传来消息说,老鬼去游泳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其他时候游泳就不必如此。有时我怀疑鬼叔中是叶公好龙,郭翔我就不怀疑,郭翔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民教师。
       去年还是前年,清流入城处开张了一个山城山庄,里头有游泳池。那年天气好像特别热,就常有人谈论去山庄游泳,街上的店里挂着花花绿绿的泳衣和游泳圈,很是好看。有一次我在街边看到一辆小汽车,几个人要去游泳,男的女的都有,他们谈论着,天气很热啊,要做好防暑降温工作。
       夜晚,东门桥那是一块风水宝地,桥上挤满了人。桥上的灯因为坏的居多,大家黑摸摸地站着。桥下吹来凉爽的风。
       我一般下午下班后去游泳,就在东门桥下,从这头一口气游到那头的清流一中,休息一下,再游回来。然后就在水里飘浮着,躺着。从水东路侧面的小巷子拐下去,那里以前是从城关到嵩口的渡船码头,后来因为1994年的那场大洪水冲了桥,重修的桥提高了很多,这里就废弃了,但码头还在,小汽船突突突地从嵩口开回来后也停在这里。我下班后回房间换上短裤拖鞋往背上搭条毛巾,啪嗒啪嗒地走上街,经过几个小店铺,然后从那个小巷里拐下去,就到了河边,来到了小码头上。
       耳朵进入水中时无比的寂静,整个世界像装上了消音器,露出耳朵又听到了那只捞沙船的发动机响着,以及岸上的汽车。像是小时用双手捂紧耳朵又放开的游戏。闭上眼睛或张开眼睛看时时变幻的天空。偶尔一只鸟飞过,可以看到鸟细小的爪子。岸边楼房的阳台上有时出来一个女人,收衣服或者站一会儿。顺水飘流差不多了,就逆水猛游一阵,如此反复。去年赖文龙放暑假回来,我们一起去游了五六次泳。游完泳后胃口很好,每人一大碗面条,再到东门桥上散散步。郭翔因为老婆在明溪,一个人带着儿子魏元朴,且住在另一头,他一般在另一头的河里游,一起游泳的次数反而更少。杨海去长汀转眼五六年了,他原来是嵩口电站的电工,1994、1995年我们在嵩口电站的大坝里游泳,他的跳水技术很好,高高地跃起,入水无声。有一次,游着游着,我对赖博士说,水里很好,就是有时感觉找不到落脚之处。似水流年,流水冲下嵩口电站高高的大坝,哗哗地激起如烟似雾的水花。
       一个人去游泳,暮色降临时晚蝉声声叫着,像有什么心慌的事,催得急,游泳的人看得见桥上出现了乘凉的人,而乘凉的人不仔细就看不见游泳的人。暮色中那个人在水里扑腾着。
       夏日又来了,清流的龙津河里郭翔在游泳,郭翔对一个人抱着一整条河,或者一整条河抱着一个人有颇多体验和感受。我离开了清流,每日在出租房里用自来水冲凉,世上的水都是相通的,录一首旧诗以作纪念:
       一个人无法游泳
       一个人去游泳
       像投河
       太孤独
       多年以前的投河者
       水鬼
       一条鱼
       想重新变成人
       在暮色里扑腾
       言下忘言一时了,梦里说梦两重虚
       回来的时候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睡着了二十分钟,我想,醒来时已快到了三明学院,手上拿着一本《或者3卷》,泛黄的牛皮纸封面,像是从梦里带出来的凭据。我想我做了一个梦: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黄昏时到了一个小镇,小镇很安静,人很少,宽阔崭新的过境公路边都是新楼房,里头大部分都空着,有的可以看到还没有装修,就那么空空的一个架子。有人说,这里的人都出国去了。我没有问是哪些国,都去干什么,不过这也不值得问,就是这样,就是那样。街后面有山和一条河,河水看起来很清澈,一座水泥桥可以通摩托车,我想去游泳,但没有去。山上长满了小灌木、杂草、藤蔓和松树,还有野果,绿绿的小小的果实藏在树叶里。这是疯狂的夏天。
       我醒来了,仍感到困,仿佛在梦里与你说了很多话,走了很多的路。这是茂盛的明晃晃的夏天,绿色植物疯狂地生长着。车窗边吹着很大的风,头发在风中杂乱,慢慢清醒过来。听到前面一个女人的手机响起,铃声的第一句是:找不到坚强的理由,女人把它按了,一会又响起,又按了,如是者三,又响起,那支歌就不断地唱下去:找不到坚强的理由……女人恼怒地把那唱歌的手机硬塞进了挎包。很快车就进了城,灯火零零碎碎地亮了,懒懒散散的行人走在街上。
       你的样子
       昨夜十二点多回来,看到月亮高挂,在法国梧桐树叶后面晃动,亮亮的,有时背后是蓝天,有时背后是一片楼房,硬的月亮和软的月亮。哦,月亮,你没死,你还在寄信,还没丢。有劫后余生之感,悲欣交集之感,有老杜甫的“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之感。有夸张之感。就下意识地给你打电话了,我打了,你在本地的外地手机,接通了,然后我关了,想起那次你说,可贵着呢。上午10点左右,你打电话来说,今天那里是墟日,帮家里卖菜呢,早上6点多就起床了,都累死了都。家里有爷爷、奶奶、叔叔,弟弟、妹妹,每天10点多就睡。我在办公室搬福州寄来的订报赠品,一些食用油,匆匆忙忙也没说清楚。
       离开办公室前点开赵旭如的博客,7月2日只有几行字,题目是:有你让我感到安详。备感恍惚。力竭和心伤,妈的,一个男人此刻胃疼的而非风流倜傥的恍惚。正文是:想要改变自己。这种想法是好的,但这么做是错的。芋头叶子的阴影里有蚂蚁和糖。
       另一条博客,说是看到天空中升起了一股黑烟,知道城里起火了,起火的地点离他有二三公里,他没见到燃烧的建筑物、奔跑的人群或者其他什么,也没有人跑到他这里来,向他呼喊什么,他说,这个明亮的星期五上午,他想自己是一个捉襟见肘的男人。
       想,把常去的几个论坛签名里博客的地址取消。胃疼的人得让他独自疼,死去活来。
       出那个铁门时突然想起你,多么遥远的时光。短跑选手至少也得十年。那时多么年轻,就像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那么年轻。十八、九岁,哦,那是什么意思?写了那么多信,白色的信封上写着名字,那些信现在在清流水东路那张单人木头床下的一个小皮箱里,像火柴一样聚首,失散了的不同日子的信集合在一起,像沉在大海里的石头,像是一个仪式。
       那年我读了一首陈先发的诗,《九月》:如果在九月,就把花里的异色洗干净/打开菊花/如果在九月/就把倾斜的大雨扶住/把大雁腐烂的骨头埋好/埋在水中……
       那时我把这句诗抄在毕业纪念册上。我走得很慢,但二十年一闪即逝。那时学校里的女生一边走一边唱罗大佑的歌:你的样子。还吹口哨。
       1999年的夏天见到你。一个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张艺谋的《一个都不能少》,你买了瓜子和杨梅干,我们坐在原来工人文化宫的旧电影院里,看电影,吃瓜子和杨梅干。那黑暗的电影院里倾斜的地面,站起来哐作响的椅子,你在电影光束中的侧着的脸上的光和呼吸……在黑暗中,屏幕上的那个小女孩在城市的街上奔跑着,又带领着乡村的孩子们唱着:我们的祖国像花园……
       天降大雨,巨著已完成
       7月7日上午,9点22分,在一阵晕眩的天空后,大雨落地,像打碎一百扇大玻璃。办公室的灯刚才小叶把它拉亮了,一个40炽光的灯泡,里面装着颤栗与恐惧的钨丝。进门靠左边的墙上有一面镜子,里面黑黝黝的,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我到阳台上去看那些大雨,逐渐白起来,白茫茫一片,从乌云到雨是洗白的过程,院子里的几棵树在雨的击打中绿得发抖,间或摇晃着,摇晃起来。……间或几片树叶砸进水泥板。街上奔跑的人中没有我,我已经秘密承受了比雨更大的惊恐。大雨落地,天空模糊;大雨落地,乌云减轻。“天降大雨,巨著已完成。”(徐淳刚语)
       写完这段话时,响起了雷声,天空长抒了一口郁郁伤感之气,没有幽默感的怒气。
       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傍晚突然想起这支歌,以前唱过,在学校里唱。突然忘了挥别的手,含着笑的两行泪,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独自站在悬崖边;曾经一双无怨的眼,风雨后依然没变,匆匆一生遗忘多少容颜,惟一没忘你的脸……
       这可耻的感伤的风中消失的。
       去寒山小筑坐了一下,想起去年冬天住在山上的那些日子,霜中的松枝,山脚的路,技校里的学生,食堂,一个孤僻的男生的晚餐。
       小敏的脚受伤了,走路都只能一跳一跳的,两三天了,呆在家里,看电视。说是睡一觉醒来就这样了。那怎么办?凉拌呗。想去那里玩。安静而黑的乡村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像是回忆。一切真实,一切亲切,一切安详。
       到灯塔去
       一
       苦闷。空虚。下午上网看见你上网的QQ,提示了你的名字。胃不舒服,昨晚喝酒了,回房间躺了一阵,傍晚吃了稀饭和馒头。看一篇关于艾略特和伍尔芙的长文。荒原与拯救,到灯塔去。
       看《东南快报》上一篇报道:昨日,福州市五一路立交桥上上演惊险一幕:一男子抱着出生才五十多天的儿子要跳天桥,一老者一手抱着该男子的腰,一手拉着孩子拼命阻拦……父亲叫朱明红,他的妻子何志菊因请接生婆在家中接生,被庸医误诊而死亡。老者是他的父亲,因媳妇死了刚从四川过来照顾孙子。人民群众将他拉了下来,拉到他祖孙三人的住处,不足十平米的木板屋,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方桌,光线昏暗,没有电灯也没有电风扇,现在儿子病了没钱治,所以想要一死了之。配有图片,父亲胡子拉杂,黑,绝望,眼睛深陷,他手中的孩子,脸庞浑圆,干净,抿着嘴。我们这些有罪的人民。
       二
       我写过为数极少的几篇小说之一《带心跳的城市》的主人公名叫万念,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从姓名学的角度这是一个不祥的名字,万念,万念。那时我刚毕业不久,陷于狭窄的自我伤害的青春巷道里,在一个小县城里给远方的人写着长信。一个夏日闷热的午夜,我终于让万念坐上了从县城过境的班车,万念于是开始了他一生中惟一一次,但却令他在之后的时间中,陷入永无尽头的回忆的,恍惚的夏日旅行。
       这就像是伍尔芙所看见的滔天海浪中那片掠向远方的“鱼鳍”。
       小饭店门口两个小女孩在玩拍手掌的游戏
       下过大雨,傍晚天气凉爽,和边缘去街上,在青少年宫草地前坐着,去喜洋洋坐观光电梯,一直到二十一楼,上下上下,在每一层开门,看看都是些什么,一些挂着某某公司的牌子,一些楼通向酒店,七楼八楼是桑拿中心,我去过一次,洗脚,很多层楼黑乎乎的,空无一人。在二十一楼开门,停下来,黑乎乎的,从窗户往下看,列东街,那些人,那些车,那些灯火,令人眼热,视野更远些,那些灯火像是群星,也像是一场大火的余光,高峰体验,HIGHT,晕眩,黑豹乐队,飞翔鸟,抽了一支烟。想起有人跳楼而死,如同一颗烟蒂慢慢落下,比如香港哥哥张国荣,变成了一只飞翔鸟,等等。
       想起你,想和你来坐电梯。多么可笑的捉襟见肘的想法。
       然后看到了你,你的脸,像一盆凉水——我想我体验了嫉妒,和悲伤——这多像是一个奇迹。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排毒的
       一个中午吃完饭后和朋友陪他的朋友在某宾馆大厅里闲坐兼等车,沙发尽头两个年轻人很热烈地在说着,一个给另一个说着,另一个频频点头,真不错。我想起我读书的时候,同学们在一起探讨人生的真谛,驶向真理的彼岸的情景。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我在沙发这头,竖起耳朵听,慢慢明白他们在交流体会,交流使用某种产品和创业发展的心得,这在那个体系里叫作分享,说得多的那人在那个体系里级别更高,频频点头的那人一般是他的下线。这叫上课,培训,也许他们下午有一个大型的会,此时是课前的演练、加温。他们有时大声,有时小声,具体也听不明白,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是:排毒,说吃某种东西,可以排毒,为什么要排毒,阴阳调和,环境恶化,生态平衡,诸如此类,等等。
       还有一次也是在同一个宾馆,和几个朋友在自助餐餐厅里吃饭,吃饭,一会儿一个男孩站在面前,“你们好,我可以坐你们这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门口排队进来一群人,一个紧接着另一个,然后他们围绕着那长长的餐桌取用食物,移动着,或轻轻交谈,像是绅士。不一会我们桌上就坐满了人,他们轻轻地兴奋地交谈着,吃着。我们慢慢明白,他们刚开完一个会,关于销售,关于国外某著名品牌,昂贵的维生素,护肤或者沐浴露,排毒什么的,皇冠,钻石和百万年薪。其中那个有礼貌的男孩脸上微微出汗,咀嚼着食物,唇红齿白的。
       陈小三,诗人,现居福建三明。主要作品有诗集《交谊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