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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我们对于动物生命的错误态度
作者:摩 罗

《天涯》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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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天使在万丈天庭老是听见陶渊明吟咏“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诗句,渐渐对尘俗生活有所关注。当他禁不住下到凡间察看,他有幸看见一群小鸡围着茅屋主妇的脚步转来转去,一只狗绕前绕后地跟着男人下地去,三两只小猪在男孩的看护下在草地上一边打闹一边拱土,水牛背负着一只喜鹊在田垄边默默地吃草。天使被人间各等生命如此和谐相处的景象深深感动,决意下到凡尘,以期好好享受这天伦之乐。
       天使投胎在一个风光秀丽、温馨和谐的乡村,那个农妇成了他的母亲,那个农人成了他的父亲,那个少年成了他的哥哥。他不但每天欣赏着日出日落、月圆月缺,而且细致入微地感受着各种植物和动物的美丽与生动——跟隔着云朵观察相比,现在的与动物植物朝夕相处才真正令人陶醉。天天展现在他面前的是芬芳的花朵、花朵上晶莹的露珠、露珠上阳光奇幻的闪耀,还有五彩缤纷的蝴蝶,色彩单纯舞姿明快的蜻蜓,憨厚而又机灵的蛐蛐,爱唱歌的燕子和云雀,在山顶上空骄傲地翱翔的雄鹰,在池塘里喋喋不休的青蛙,围着小姑娘飞行的神秘的萤火虫,时而探头探脑时而飞矢般远去的游鱼,在水面上一掠而过的翠鸟,出没于芦苇丛中的水鸭和鸳鸯,偶尔从天空路过的大雁和天鹅,在餐桌边转悠的小鸡,满地打滚的大狗小狗,隔山隔水哞哞呼唤的黄牛水牛,像云朵一样悠扬地飘来飘去的白羊,等等等等。除此之外,他还经常举目远眺,充分领略大地的辽阔和丰饶、天空的深邃和神秘。在这样深邃的背景中理解身边的各色生命,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生命的诗意,更加动情地喜爱每一个物种和每一种生命形式,更加上心地关怀每一个生命个体。
       转眼快到春节了,村子里渐渐有了些喜庆气氛。那天早上太阳刚刚起山不久,天使看见农妇忽然拿着一把菜刀,随意地在石头上磨了几下,然后就将业已长大的一笼公鸡母鸡全都宰杀了,农人则将那只可爱的狗吊死在老槐树上,少年则操起一把超长屠刀,对着一只自己养大的猪狠狠地冲了过去。平时看来温馨和谐的乡村立时刀光闪闪,血气冲天,天使吓得魂飞魄散。这一家人擦干身上的鲜血,将猪肉、狗肉、鸡肉送到天使面前,天使不敢下箸。他暗暗观察一家人的脸色神情,发现他们没有一个人对于刚刚无辜地遭到屠杀的生命感到一点罪过和负疚,哪怕是无奈的表情也无法找到。
       在返回天庭的路上,惊魂未定的天使不断念叨:“谁能想到人类如此残忍,谁能想到他们平时饲养猪狗、呵护鸡鸭全是出于功利目的,谁能想到上帝创造的所有生命都被贪婪而又残忍的人类逼到了如此悲惨的境地。”
       天使仔细向上帝报告了他的亲身经历,要求上帝惩罚人类的恶行。可是上帝不肯言语。天使反复申诉鸡鸭猪狗牛马及一切牲畜遭到人类随意宰杀的不幸命运,要求上帝一定要采取措施禁止人类的暴行。上帝沉默许久才感慨地说:人类的命运并不比他所宰杀的猪狗强。
       如果天使一千年后再次下凡,他所看到的动物境遇比一千年前也许不止悲惨一千倍,人类虐待动物的残忍和凶狠当然也不止超过一千倍。
       一方面,人类世世代代以来建立在生存本能基础上的食用动物、虐待动物的习俗毫无改变,另一方面,基督教所奉行的人类是所有其他动物的主宰者、使用者的观念随着基督教的传播而影响越来越广泛,而且给食用动物的习俗提供了理论依据。这种习俗和观念一旦结合,就更加根深蒂固,人类据此可以理直气壮、义无反顾地食用动物、处置动物。
       在西方文艺复兴运动以来一浪高过一浪的科学主义运动中,以科学的名义利用动物做各种或者科学或者不科学的实验蔚然成风,全世界竞相模仿,老鼠、兔子、猴子、猩猩、猫狗等等各种动物不幸被那种被称为科学家的两脚动物种入各种病菌、施加各种辐射甚至予以活体解剖,痛苦的惨叫声、压抑的呻吟声以及绝望的眼神时时飘袅在人类的生活空间。人类对这些痛苦的声音和神情基本上置若罔闻。
       在工业化生产方式流行以来,各种食用动物的饲养模式也迅速工业化,成千上万的动物作为工业产品在厂房里度过他们短暂而又悲惨的一生,然后被投放市场并遭受虐杀。英国学者彼得·辛格在他的名著《动物解放》中指出:“美国每周要杀一亿零两万只肉鸡——由大公司控制的很像工厂一样的厂棚中,用十分自动化的方法饲养。把原先在农场院子里走动的鸟类变为‘产品’,最主要的步骤是把它们关起来。一个炸鸡业者从孵化厂购取一万只、五万只或更多的初生小鸡,把他们关在又长又没有窗子的鸡棚中;鸡棚通常是落在地面上的,但也有些从业者为了节省空间,采用阶梯式长棚。在鸡棚内,环境受到控制,使鸡吃最少的饲料而又能长得最快。饲料与饮水是从棚顶上挂下来的送料斗自动喂食的。灯光按照农业研究员的指示调整:例如,头一两个星期,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开,以促使小鸡速食速长;然后,灯光略略减弱,每两个小时开关一次,因为研究人员相信鸡在两个小时的睡眠后又准备吃东西了。最后,大约在六周左右,鸡长得已经那么大,以致太拥挤,灯光就一直全黑。这是为了减少因过于拥挤而造成的打斗。‘肉鸡’七个星期大就被屠杀(鸡的自然寿龄是七年)。这时他们大约四五磅重,而活动的空间仍只有半平方英尺——(或两公斤多的一只鸡只有四百五十平方厘米活动空间)比一张标准打字纸还小。在这样的状况下,如果光线正常,拥挤和精力无处发泄,就会导致打斗,互啄羽毛甚至互杀互吃。极暗的光线可以减低这种行为,因此在最后的一个星期,鸡几乎生活在全然的黑暗中。”
       肉鸡的命运也是其他各种食用动物的命运的写照。在这种食用动物的工业化生产流行以后,受人类虐待的动物数字之庞大是以前任何时代都不可想象的。
       除此之外,人类出于观赏(动物园)、游戏(马戏)、享乐(斗兽)、药用等等特殊目的而虐待动物的情形也依然严重。古罗马斗兽场曾经上演过人斗人、兽斗兽、人斗兽等等各种血腥游戏,这种游戏不但装点了上流社会的日常生活,而且滋养了整个西方世界的文化传统。西班牙斗牛就像伟大的歌剧一样至今仍是他们的国粹,潘普洛纳市年年上演的血洗大地的奔牛节与古罗马斗兽场的野蛮血腥遥相呼应。即使在最早立法禁止虐待动物的英国,也仍然流行以狗捕杀兔子的残酷游戏。
       中国斗鸡斗牛斗蟋蟀的历史堪称源远流长,近年来许多地方为了增加旅游魅力而极力发展各种虐待动物的活动,江西柘林湖就有斗鸡项目,北京、上海等等大城市还跃跃欲试多次企图引进西班牙斗牛活动。这些活动不断遭到人大代表、学者、网民的抵制,一位网民说:“上海这个一直以文明自我标榜的城市却引入了这种血腥游戏,实在令人不得不质疑这座城市骨子里的文明程度,更不得不怀疑某些娱乐业经营者的良知与专业素质。”
       熊胆是一种重要的中药,人们为了提取熊胆所加给熊的痛苦,不少于为获取熊掌所造成的痛苦。网民“一秋之鹤”在《惨不忍睹活抽熊胆》一文中披露了他的有关见闻:“熊肚上熊毛剃净处有一道永远不能痊愈的刀口。在相当于人类肝区的部位(右肋下),人们用手术为熊造了一个瘘管,直通熊的胆囊,外连一根透明的塑料软管,平时用一种粘性很强的敷料把软管和创面紧紧包扎起来,抽取胆汁时打开包扎,将针筒插入塑料软管。那么,这样的过程就是敲骨吸髓的过程了——在墨绿色的胆汁被迅速抽吸时,可怜的熊张大着嘴,两眼暴凸,肝区痛得像果冻一样颤个不停。最要命的是,那针筒为了等候胆汁而时抽时停,熊的哀叫也就呈现一种间歇性的上滑颤音和下滑颤音,……抽完胆汁的熊都很懂事地捂着肝区蜷缩在笼内哆嗦,晶亮的小眼睛,有的还挂着泪……”,这么悲惨的泪水竟然无法让人类生起一点恻隐之心。
       除此之外,我们还喜欢毫无顾忌地在群狗面前杀狗、在群猪面前杀猪、在群牛面前杀牛,让那些绝望的囚徒长期处于瑟瑟发抖的恐惧中。人类以为他们没有痛苦体验,可是那些天天看着自己的同类被宰杀的母鸡生下的蛋最后只有鹌鹑蛋那么大,他们身心受到的摧残由此不难想到。
       就像远古人类习惯了狩猎、孩子们习惯了踩死蚂蚁拍死蚊子一样,今天的科学家已经习惯了捕杀美丽的蝴蝶制作标本,今天的商人已经习惯了通过抽取熊胆和猴脑获得巨大利润,今天的人们更是普遍习惯了将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水中的游鱼啖尽吃光,以满足自己长膘的需要和享乐的需要。当虐杀动物、食用动物成为了我们的基本习性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已经没有能力反省自己对于动物的错误行为。
       我们对于动物的错误行为,表面看来是为了让人类自身的生命更加生动和更加具有尊严,实际上肯定适得其反。我们对于动物生命的错误态度,正好体现了我们对于包括人类自身在内的一切生命的错误态度,也体现了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最高存在——宇宙大生命的错误态度。不敬神、不自重、不尊重他者,这原是同一种态度在三个维度的不同表现。
       注:文中对动物的第三人称代词用的是“他、他们”而不是“它、它们”,以强调物种平等的生命观念。
       摩罗,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自由的歌谣》、《因幸福而哭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