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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西藏与写作
作者:宁 肯

《天涯》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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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天要讲的题目叫“个人体验:西藏与写作”,虽然题目有点大,但有一个“个人体验”的限定,我想我倒是有一些可以和你们交流的。我强调个人体验有两层意思,第一,我不是西藏方面的专家,对西藏没有专门研究,我讲西藏完全是一种个人的视角,它包含了纯粹是我个人的体验与经历。第二,我去西藏没人强迫我,完全是我个人选择的结果。
       说到选择,你们可能非常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是,我当初是怎么去的西藏,为什么要去西藏?过去也有人经常问我这个问题,我通常的回答是与我大学毕业以后的境遇有关,当然,这里还隐含着一个更深的问题,也就是我的文学志趣的问题。我大学上的是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前我是我们学校一个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自我感觉不错,甚至有些飘飘然。但1983年毕业后,分配在了北京郊区一所中学,由体制外一下进入一个一潭死水的体制内,让我的感觉一落千丈。我在那所中学当了一年多语文老师,那段教师生活让我感到沮丧,生活看不到希望,写作陷于停顿。我记得我当时经常面对办公室的中国地图发呆,我想我这辈子就钉在这样一所中学了?我想有一次远行,一次远走高飞,我考虑了很多地方,但从没把西藏放在考虑之中。我最远考虑到了新疆,正当我费尽周折,与新疆一所中学取得了联系,我记得那年是1984年,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北京要组建援藏教师队,支援西藏教育,期限两年,待遇优厚,双工资,另有边疆补贴,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这比我自己联系的新疆强多了,因为那将意味着辞去北京的工作,不顾一切后果,西藏对我来说简直太便宜了。
       而且最主要的是,我觉得我的生活有救了,我的文学创作有救了,那时我一心想在文学上建功立业,我二十五岁,正是一个人充满野心与幻想的年龄,我觉得这下我可以展翅高飞了,到了西藏肯定能写出不同凡响的作品,甚至是一鸣惊人的作品。我的想法应该说不错,是一个年轻人正常的想法,并且从现在来看,我也确实得到了这个结果,但当初我绝没想到的是,这一结果竟延迟了差不多二十年之久。二十年是个什么概念,大概同你们的年龄差不多吧?
       确实,有人到了西藏不久便写出了有影响的作品,比如诗人马丽华,小说家马原,还有一些画家,他们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成的名。马丽华写出了《我的太阳》,名动一时,马原写出了《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等名篇。我认同他们出色的才华,但我仍然感到不满足,因为我在写作上遇到的困难,在他们那里同样仍是困难,在表现西藏上他们并没走出一条我认为的成功之路,尽管他们取得了成功。马丽华后来不写诗转为写纪实作品,马原小说的贡献并不在于表现了西藏,而是借助西藏的背景完成了某种小说观念的革新,也就是说马原小说的主旨不在西藏,这是马原出色的地方,也可以说是狡猾的地方。我这人比较实在,或者也比较笨,我是在别人绕过去的地方非要走出一条不可能的路来。绕过去肯定有绕过去的道理,我也知道,但我就是不能走别的路,我停顿了,这么多年我几乎是被西藏关住了或者囚禁起来。我写得非常少,少得让许多人吃惊,在老舍文学奖颁奖会上,我曾在获奖致词时说了我的写作情况,我说,虽然我的写作历史有二十年了,但至今发表的作品不算《蒙面之城》不超过十万字,引起了一片唏嘘之声。通常二十年的写作少说也有一百万字了。
       有人说我捡了一个大便宜,一本书就取得了这样的成功,人家写了几百万字,出了诸多本书,也没你便宜,你可真是走运。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我觉得我有苦难言。会后一些记者采访我,问为什么写得那样少,我说是由于西藏,西藏把我困了许多年。他们问我那是为什么?我说我去西藏是为了写作,但西藏反而制约了我的写作。这看起来有点矛盾,实际上一点也不矛盾。首先,这是由我性格决定的,我不是一个绕过困难的人,我对困难有一种执迷不悟画地为牢的精神,我是那种非要走通困难的人。北京人管这种人叫“轴”,说这人特轴,就是固执,固执到愚笨的程度。其次,是由于我的对象决定的,也就是西藏,西藏本身难度太大了,不是一般的难度,想要整体地表达出西藏的感觉,实在是一件难而又难的事,甚至是不可能的事。这是为什么呢?
       下面我从三个方面讲一下西藏与写作的关系。
       上:自然的神性
       刚才我们谈到西藏的难度,西藏究竟难在哪儿呢?我觉得首要的一点是西藏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对人构成的震撼,那种震撼因为是诉诸感觉的,非叙事的,你感受到了,却说不出来,你一时激动写下的文字只能表达你心灵受到的震撼,却无法呈现你的对象,你好像一切都写出了,但就在你落笔的时候,就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一切又都神奇地消失了。文字刚刚还像蚂蚁一样在你心中爬动,但落在纸端上却像是尸横遍野,全成了死的,干的,这让任何一个试图表达西藏的人都感到无力与沮丧。我心中有那么丰富强烈的感受,为什么死活就说不出来?我当时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表达不出,直到离开西藏很多年后,《阿姐鼓》问世,我才恍有所悟。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们面对西藏实际上就像面对音乐一样。打个比方,当你听完贝多芬的《命运》或《田园》,你能说什么吗?你说出的能同音乐相比吗?这是音乐的特点所决定的。大家知道音乐的特点是抽象的,模糊的,氛围的,它诉诸人们隐秘的内心与情感世界,它无法用语言表达,而西藏恰好具有音乐的全部特征。西藏的神性一如音乐的神性,是不适合言说的。
       我还是举个例子吧。
       1985年7月,我在西藏进行了一次漫游。那是一次特别有意义的旅行,因为是随西藏一个地质夏令营,参加西藏地质变迁的考察活动,所以特别的长知识。我们要从北到南,翻越许多大山,渡过许多大河,直到喜马拉雅山南坡的边境小城亚东。据说那里满目青翠,已是海洋性气候。我们从坐落在冈底斯山余脉的拉萨出发,在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汇合处,也就是曲水大桥,渡过雅鲁藏布江,进入了喜马拉雅山脉。这次旅行我才知道,拉萨是西藏三大山系的交汇处,分别是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与念青唐古拉山,三大山系两大江河荟萃于拉萨河谷,那是何等的恢弘壮阔?我对拉萨作为世界之王的城市已经毫不怀疑。我们就像小甲虫一样,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把小锤子,小铲子,我们分别敲击了喜马拉雅山与冈底斯山,考察了两大山系的岩石碎片有什么不同,哪些是火成岩,哪些是沉积岩,那些是片麻岩。渡过雅鲁藏布江之后,我们开始翻越进入藏南的喜马拉雅山的第一高峰岗巴拉山。
       岗巴拉山是通往藏南的必经之路,距雅江水面相对高度一千九百米,海拔高度近六千米,山上终日云雾缭绕,汽车经常在飘忽的大雾中穿行,云雾露出天时,我们看到周围小的山峰,看到西藏更加广阔的天空,看到山河荟萃的壮美景观。刚一翻过岗巴拉山,羊卓雍湖几乎就在山顶上迎接了我们,最初我还以为是一片蓝天呢。它几乎不能称之为湖,它蓝得简直像一个风平浪静的海湾。我们在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到江孜,在江孜我们考察了地球板块学说的理论,实地观察了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相撞错起的标志性地貌。那是一排绵延的褐色断面,一高一低,看上去的确像两个大陆相撞撬起的情景。
       一路上,随队地质工程师徐正余先生给我们讲千万年前西藏高原隆起的历史,正像大家都知道的,西藏高原原是一片古海,后来沧海桑田变成了世界屋脊。但过去这片古海与当时的世界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一直不甚清楚。徐正余先生以科学家的严谨与生动告诉我们:大约在七千万年前,那片古海叫古特提斯海,是一个希腊女神的名字,也就是古地中海,当时它是个近东向西的狭长海域,她蓝色的波涛差不多波及了整个阿尔卑斯与现在的喜马拉雅山地区,与现在的地中海是一个海域。后来由于地球板块的漂移,现在的印度板块从南面,也就是差不多相当于现在澳洲的位置上,逐渐向北漂移过来,最终与欧亚大陆相撞,地壳隆起,海水渐渐退去,喜马拉雅山与冈底斯山几乎同时并行浮出海面。那么当初那片古海退到哪里去了呢?退到了现在的北非与南欧之间,也就是后来产生了希腊文明的地中海。
       徐正余先生说,雅鲁藏布江逶迤千里,它的两岸分别是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山脉,同时它们也分属两大不同板块,喜马拉雅山属印度板块,冈底斯山属欧亚板块,而雅鲁藏布江恰好就是两大板块的缝合线。徐正余先生讲到这里,我当时激动得不得了,我觉得整个青藏高原都立体起来。我被最大程度地震撼了,科学在解释自然的同时构成了诗意与想象力,你们想想,两大板块相撞隆起,海水慢慢退去,那是一幅怎样生动的空间图景?我记得我曾私下问徐先生,那片海真的退干净了吗?我指的是西藏高原有那么多海一样蓝色的湖泊,比如羊卓雍湖,它像海一样辽阔,并且有着海的潮汐,海水的碱味,我听说有人还打捞到过古海螺,那么那会不会是当年海的残留呢?
       我的话把徐先生问住了,他沉吟了半天,说好像不是这样,西藏的湖泊有它自己的成因。他问我听谁说打捞到过古海螺,我一时语塞,想不起听谁说过。不过,徐先生说,你这样想或许也有一定道理,你可以这样想象。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对是错。西藏就是这样神奇,连科学考察也充满了诗意和想象力,某种意义上西藏是世界想象力的一大源泉。我举这个例子想说明什么呢?我想说的是那次旅行给我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但我却又无力表达。我能表达两块大陆相撞的情景吗?我能表达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两大山系并行浮出海面,之后江河奔流的情景吗?我怎样表达海水徐徐退去的声音,高原隆隆崛起的响声?以及大海的波涛声?这是一种神性,一种造物的声音,我觉得只有音乐可与其相比。而且我还觉得只有全世界最伟大的音乐家,比如海顿、巴哈、贝多芬、肖邦、德彪西他们相加构成一个世界最庞大的乐队才能表达青藏高原的隆起。诗歌有时也能做一点工作,比如我国古代最鬼才的诗人李贺,他有一首叫《梦天》的诗,其中有两句叫作:“遥看神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作者梦中到了宇宙,在宇宙中看到了中国,看到了大海,他说“一泓海水杯中泻”,那是怎样神奇的想象,我想那杯子,在我看来大概就是现在的小得多的地中海吧。
       许多年来我没办法写作,没办法叙事,我心中除了波涛还是波涛,除了山峰还是山峰。西藏导致了我内心巨大的难度与至高无上的高度,我只有感受的份,激荡的份,却完全没有表达的可能。许多时候我觉得能写点什么了,我将要落笔了,却又无从下笔,我根本达不到我内心的尺度。我的文字无法变成西藏本身,无法变成西藏的对应物。我写得少,如此困难,西藏的辽阔、神性与高度是根本的原因。我需要时间,需要梦魂牵绕,需要千百次的锤炼内心的记忆与感受,直到我具有了西藏那样的灵魂,具有了一个可以对应西藏的人物,比如马格那样的人。那时我不再外在于西藏说话,而是与西藏共呼吸,我才可能真正拿起笔,而这时候差不多已是十五年之后。我觉得某种东西在我心中成熟了,直到1998年我才开始动笔写作《蒙面之城》。这里我不能说我取得了多大的成功,但我确实在表达西藏上有了一些进展,我在别人绕过去的地方走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荆棘之路。
       中:人的神性
       上面我讲了西藏自然的神性,西藏的另一个神性在哪儿呢?
       在于生灵,或者生命,也就是那里的人。西藏人的神性与西藏特有的人文地理环境有关,与那种环境必然产生的那种宗教密不可分。不过你们别以为到了西藏,就可以随处可见西藏人的神性,比如那些磕长头的,转经的,红衣喇嘛,山洞里的修行者,或者一些神奇的风俗,比如天葬、水葬等等。那是一些表层的易见的东西,它们构成了某种神性,但不是我认为的神性。我认为的神性是什么呢?我认为的神性是神性中体现出的人性,你光见到表面的神性不见人性,你就不能真正体会西藏的神性。那么神性中的人性是什么?
       我还是举个例子吧。我到了西藏,在拉萨六中教书,这所学校比较特别,是拉萨市属中学惟一不在城里的学校。它离城里很近,但又完全是郊外景象。拉萨是一个河谷地带,拉萨河在流经布达拉宫脚下不久便在西部展现出一派空旷的田园与沼泽地的景象。1984年那里公共建筑还非常的少,拉萨六中是河岸上不多的建筑之一。它面朝公路,背靠西藏最大的寺院群——哲蚌寺,东侧是一大片群山环绕的沼泽与牧场,西侧与后面,一墙之隔是一个名叫坦巴的村落,那是非常美的一个石头建筑的小村,六中差不就在村子之中。六中与村子关系密切,我的许多学生以及他们的家长、兄弟姐妹就生活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学校有围墙,但已形同虚设,因为有很多狗洞,有的洞大了就成了口子,也就是说我从学校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进入村子。
       村子是哲蚌寺圣山脚下延伸下来的坡地,连我们学校的操场都是倾斜的。夏天化雪的季节或雨季,水流往往择地而出,形成了村子网状的季节性的溪流,中午的时候,阳光灿烂,非常安静,连狗都在午睡,在墙下眼都不睁一下。白色的石头房子有短小的阴影,棕色的牛粪墙也有自己的影子,一切都在产生自己的影子,我经常在吃过午饭后在村子散步,我能看到阳光在缓慢地移动,阳光非常亮,夏季由于许多方向都有水声,我有时感到整个村子都好像具有水的亮度。
       就在这种时候,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男孩,一个也就三四岁的男孩,从一个石头院落的虚掩的门走出来。他在这种万籁俱静的时刻出现,一下引起了我的注意。男孩走在阳光里,穿着非常简单的衣服,西藏中午的太阳那么强烈,他像是毫无感觉,也没有什么方向,完全是由于地势的倾斜引导着他,让他朝下面走去,就像是地球引力的结果。
       他不可能走得太远,因为不论他朝哪个方向走都会有小溪拦住他。这种小溪流很细,很浅,也就一尺来宽,通常不会对大人构成障碍,但对三四岁的孩子就不一样了。男孩停在了小溪旁,好像想了一下,接受了自然不让他过去的启示,于是就蹲下来,很认真地看着欢快的流水。这时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人,只有我和这个三岁男孩。我看着他玩水,他的视线很低,根本没注意到我,那情景就好像我们两个人都站在时间之外,中间是欢腾的一尺宽的小溪,如果我不是外星人,那么他就是,或者我们分别来自两个星系,同时到了地球上。
       男孩看了一会水流,试着用一只小手去拦截水流,水很急,结果水流一下顺着他的手涌到他身上。水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使他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他愣愣地坐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显然感到了某种恐惧,但说句实话这点恐惧对一个人,只要他是人不管多小,都算不了什么。不出我所料,他果然再次坐起来,再次尝试,已经变得谨慎,他没有再跌倒。
       他出来玩水,但是没有任何玩具,什么都没有,他的简单的甚至有点破烂的衣服可以证明他不可能有什么玩具,可是他依然要玩耍,他要使用工具,这是人类的天性,结果你们猜他发现了什么?鞋,是的,他的鞋。刚才的水流打湿了他的鞋,他可能感到不舒服,坐下脱鞋,结果一下发现了鞋。
       他把一只鞋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然后毫不犹豫地把鞋浸在水里,鞋立刻就灌满了水。他提起来,倒下去,他快乐极了,自己笑,好像他有多伟大的发现。他虽然很开心,可我看在心里却有某种牵动。1984年这个小山村还很贫困,一个孩子没有玩具,只能玩自己的鞋,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可是他的确又是玩得那么开心,玩得浑身上下都是水,后来他可能玩得有点累了,或者不那么精神集中了,结果一失手小鞋掉在了水流里。小鞋立刻漂了起来,漂走了,漂得非常好看,几乎又是一个发现,男孩没有去追,相反非常好奇,直到小鞋漂得看不见了。
       男孩看了看沙地上另一只鞋,拿起来,依然没有犹豫,轻轻地把小鞋再次放在小水流上,我简直奇怪他居然没任何犹豫!小鞋再次漂起来,顺流而下,男孩看着,一动不动,这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望着远处小鞋消失的地方,眼神不再天真,甚至你可以说那眼神是深刻的,他的整个样子就像一尊小铜像,一尊迷茫的小铜像。他看看地上,两只鞋都没有了,这回他真正的一无所有了,而且已没了玩的兴致,于是赤着脚向家门走去。
       当时看得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现在也说不出来,这里面究竟蕴涵着什么?你可以说非常单纯,但是单纯得好像无所不包。它就像一个关于人的寓言,但它又是真实发生的,不是人能创造出来的。如果说他第一次失手还带有自然的属性,那么他第二次重复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人的意识的觉醒?意味着一种发现或者获得?就像牛顿通过苹果落地发现地球的引力?但又显然不同,他同时不也是失去?而且是永远的失去?事实上男孩的行为已包含了人类的全部秘密,他的行为难道不是我们整个人类童年的行为吗?
       男孩毫无疑问不是一个预言家,他长大以后会过着所有普通人那种与生存难解难分的生活,他的灵性与闪光的过程远不及生存生活对他的规范与制约,他任意行为的空间是极有限的,而每一次任意行为都要付代价。实际上我说了这么多仍无法诠释这个男孩的行为。
       好了,我再举一个例子。还是一个男孩的例子,不过他的身份有点特殊,他是个出家人,一个十几岁的小喇嘛,也是我亲历的一个故事。西藏有许多节日,绝大多数与宗教有关,像晒佛节、雪顿节、沐浴节、沙噶达娃节、燃灯节。燃灯节是西藏宗教气氛最神秘诡异的一个节日之一,一般在每年十一月的某个日子,现在我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据说这一天是释迦牟尼涅与复活的日子,这一天的晚上家家都要燃起长明灯,所有的寺院也要在寺顶上燃灯。这个节与其它的节不同,不热闹,非常安静,而且过节只在晚上。第一次过这个节我完全不知道,有一天晚上,不知怎么一来我们学校边上的小山村突然亮起来,更为特殊的是山上的寺院也亮起了灯,那灯就像城市建筑物周边的灯,在山的背景中呈现得既神秘又清晰。我当时吓坏了,那种气氛有点恐怖,赶快问了一个藏族同事,才知道今天是燃灯节,是纪念一个伟大死者涅与诞生的日子。
       我当然不能错过这个节日,于是穿上羽绒服从我们学校后墙一个豁口钻了出去,来到了村子里。这是个庄严神圣的日子,家家院门都关得严严的,窗口亮着酥油灯,没人出来走动,一个人都没有。由于酥油灯光线有限的缘故,我有一种在水底走路的感觉。我要夜上哲蚌寺,想看看那里的虚实,我敢说那个晚上我可能是全拉萨最胆大妄为的人。其实我也很害怕,但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着胆子踏上了通往哲蚌寺的坡路。
       这个晚上连狗都老实,竟然没一声狗叫。家家的小窗都燃起了酥油灯,我无法形容那种整齐一致的灯光,那种光感确实让我感有某种东西正在降临。据说神降临时万物都得安静,都得静静地等待,那么像我这样一个出来游荡的人是否恰当呢?显然不恰当,这个夜晚让我忽然想到“我是谁?”,我没有宗教信仰,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此时此刻我不能不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作为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立与恐惧。我那时觉得自己顶多是半个人,但就是凭着这半个人,我终于穿过了村子,来到一大片开阔的黑暗地带,这时我朝山上的寺院一看,几乎惊呆了。太漂亮了,或者太恐怖了。
       我进入了山下一片树林,这是去哲蚌寺必经之路,当我穿过这片黑幽幽的树林时,哲蚌寺辉煌的灯火当时一下把我给震住了,太漂亮了,漂亮得简直恐怖。偌大的哲蚌寺寺院群,被数不清的灯火勾勒出巨大而复杂的轮廊,灯火又流畅,又宁静,分明呈现出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几何图形。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我记得我当时非常犹豫,这么神秘庄严的时刻,神降临的时刻,我这样一个人能涉足吗?我当时想,或许这是那位伟大圣者的心灵的显现?我意识模糊,已经不能相信自己。我甚至不由自主开始向寺院走去,几乎可以说不是我要去寺院,而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吸着,或押解着,踏上了通往寺院的朝圣之路。
       关于哲蚌寺,它在西藏的法力可以说首屈一指,它是西藏三大寺之首,是西藏传统最深戒律最严的寺院,它的建筑规模之大、布局之繁复甚至比布达拉宫还要神秘莫测。我曾在一个系列散文中对它进行了描述,这里我可以给大家念一段:
       白色的寺院群依山而建,像一艘客轮泊在山坳里,远远看去有着无数整齐的蜂窝一样的窗洞,窗洞仿佛自山体开凿而出,又象白垩纪留下的冰川残片。无法断定它的年代,也无法知道那里有着多少双智慧、苍老、永恒的眼睛。时间在这里无迹可寻,视觉上更是应接不暇、扑朔迷离,无论从哪个角度把握都是不可能的。没有出口,但似乎又到处都是出口,而每个出口又都是事实上的入口。阳光打开或关闭,随时都可能出现一个隐秘的院落,一个重檐之下的天井。昏暗的天井中一束或几束阳光打在廊檐下,就有水从岩石里渗出,但淙淙的水声并非来自于此,可能是上面。上面,一线水槽在阴影和阳光中贴檐而走,但水声是因更上一层的垂落而产生的。不,那又是另一种声音了。
       有时会感觉到风,如果感觉不到,很可能你突然面对了一处高墙,一扇紧闭的大门。这不是出口,但很可能是真正的出口。你进不去;如果你进去了,时间将会顷刻流入,永恒将不复存在。但我还是进入了,虽然我看起来仍站在门外。门是虚掩着的,里面的世界辉煌,隐密,香火盛大,桑烟轻扬,三千长明灯跳动闪烁,照得红袍身影们在金色佛像前飘逸舞动。鼓声咚咚,这是一面深藏的人皮鼓,但这并非源于某种酷刑,据说惟有洁净美丽少女的皮才配制作此鼓。这是高原鼓声之源,任何一处空气和水的颤动都始源于此。身着红氆氇的苍茫老僧们面对面成行端坐,神殿中部,一张黄缎卧榻上,一个看上去已非人间的老人静卧着,奄奄一息,某种东西正在脱离他的肉体,至少有三百名喇嘛正口诵经声伴他在中阴得度的路上。这里是最后的出口,与天界仅一念之遥。
       现在我接着讲那晚的情况。简单地说,我差不多在午夜时分进入了寺院。远看寺院你觉得它很明亮,但一旦深入,因为太大了,寺顶的灯光根本照不到下面,所以是一片漆黑。我在高墙深巷中摸索前行,同样没一个人走动,没一声狗叫。白天寺院的台阶上有成群的狗,现在好像一个也不见了,我还有点怕它们,结果它们连影子也见不到。夜非常黑,某种潮湿像夜一样从我脚下升起,头顶是一线天,有一些灯光,而我就像在深渊里。我战战兢兢走着,可能是太紧张了,一不小心一脚蹬空摔倒在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这东西居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又向我靠过来,甚至贴在我身上。我吓坏了,毛骨悚然,我以为遭到了什么报应,一动不敢动,我听到粗重的喘息声,定睛一看,原来是条狗,一条很大的狗。它靠着我,好像我们是兄弟。
       我觉得这简直太荒谬了,西藏的狗被人宠得不怕人,愿意接近人,尽管如此,我觉得还是荒谬绝伦,我怎么能降低为狗,并在狗身上取暖呢?我站起来,坚决地离开了它,它让我感到愤怒,感到自己已溃不成人。然而,就在我离开那条狗之后,我突然又产生一种怜悯和孤单的感觉。我记得我当时几乎要流点眼泪什么的,总之,感觉非常复杂,难以言说。
       我抬头仰望,差不多已到了寺顶,这时天光微亮,桑烟升起,寺顶上人影憧憧,好像正在退场,某种仪式刚刚结束。我不想让天界的人发现我,我的贸然出现无论对我,还是对天国的人都是一件尴尬的事情,我最好成为某种秘密,不要被发现。我躲在暗处大口抽烟,或许别人还以为是桑烟呢。我记得我当时使劲笑了笑,笑得一定很变形,也很难看。没法不难看,那是给自己壮胆呵。我想等没人了再上去,我要亲眼看看那些酥油灯。那些灯的小火苗在跳跃,我要用手放在灯火上试一试,看看我是不是有痛感,是不是还是人。
       寺顶完全静下来,我觉得差不多了,开始往上爬,就在这时一个红袍喇嘛忽然出现在我头顶上,我已经不及躲闪,心说坏了,肯定被发现了。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原来是喇嘛在把被风吹灭的灯重新点燃,非常专注。这时我完全可以躲开,但我发现是个小喇嘛,甚至还是孩子,看面相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非常清秀,几乎像个女孩,这让我感到非常亲切,决定不再走开。我不知道这时已是不是在黎明时分,但可以肯定这个小喇嘛是这里最后的守夜人。他一身红袍,一双黑眼睛,毫无倦意。这孩子走走停停,哪一盏长明灯灭了,他就用火把重新点燃,跳荡的火光舔着他的红袍子,也舔着他光光的脑袋和像小姑娘一样的面庞。我不知道他看见我没有,或者也许看见了但并不理睬我,或者我早就被人发现了,只是所有人都对我视而不见?
       在这样一个伟大而庄严的夜晚,人们视我为无物?直到这时我才体验到佛深似海,佛家的世界宽广无边,我不过是宇宙的一粒微尘,恒河的一粒沙子,我刚才的恐惧是否太多情了?你以为你是谁?根本没人理睬你。
       我没有去打扰那个天使般的孩子,我觉得见到这孩子应该心满意足了。我忽然想到或许这孩子是来点化我的?他就是伟大的释迦牟尼化身或降临?然而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这孩子忽然发出了声音,他在哼一支小曲,开始声音不大,很小,随随便便哼的。我本来已往下走了,就停住了脚步,顺声向上望去。这孩子真有点顽皮,明明灯都亮得好好的,他仍拿着火把指指点点,好像点灯似的,一边点,一边哼唱,后来声音竟越来越响亮,差不多完全进入了某种角色。歌声就那么两三句,反复地重复,但每一次重复都像是一次加深,中间有休止,有停顿,循环往复。我现在无法形容那歌声,但我可以告诉你们,那绝不是宗教音乐,绝不是寺院里的念经声。我现在给你们学学,可能不一定准,但差不多是那感觉,他是这样唱的:
       咿呀—— 咿哟——哟——
       就这样反复,特别是那句尾音的低调,几乎有点哀伤,当时听得我真是有点魂飞天外!你们可以想象这孩子来自哪儿,谁把他送到规模庞大如同迷宫的寺院。他被宗教的火光照耀,但他心里想的是哪儿呢?
       毫无疑问,那是一支牧歌,是一个人与一大群羊走在茫茫的草原上,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支歌感人至深呵!怎么评价这个男孩的歌声呢?如果在草原上我听到这支歌我想我不会有这样复杂的感动,不会有这样强烈的记忆,那么原因何在?我想恰恰他是在戒律森严的寺院里,在这样一个与神相通的守夜的时刻,他唱出了家乡的歌。他以一种人间的极致直通到了神性的极致,从而在神性中更昭显了人性的光辉。而且它是自在的,丝毫不存在强迫的意思。对于家乡的思念,对土地的眷恋,并不影响对宗教的虔诚,我认为这就是西藏的秘密所在;人在自然环境与宗教情怀中,既通灵又具体,所以西藏或生活在西藏的人才那样神奇地震撼我们,可我们又难以说清其中的原因。许多年了,一想到那个孩子的歌声,我就觉得整个西藏都立体起来,如在眼前,那歌声可以说相关了一切。很多年来,我想表达这一切,却总也表达不好。我不知道我们国家的作曲家都在干嘛,西藏有那么丰富的音乐素材,那么丰富的音乐元素,那么恢弘的音乐框架,那么细腻的寓言般的人性光辉,可以写出多少部伟大的音乐作品,可为什么始终就没出现呢?我真不明白。
       下:大师的神性
       讲了两个孩子,再讲一下十世班禅大师。
       应该说我与十世班禅不仅有一面之交,还有一念之交。我说一念之交实在是因为我作为沧海一粟的确感受过大师的一念,我被照耀,永远难忘。那是1986年,我清楚地记得是2月17日上午,那一天中断了二十六年之久的驰名世界的“西藏祈祷大法会”首次在拉萨大昭寺广场恢复举行,由十世班禅大师主持。大昭寺前人山人海,僧俗两界足有十万之众。大昭寺顶是大法会中心,班禅大师已经莅临,尚未出现在寺顶。人们等待着,翘首仰望。我和一个叫林跃的我们教师队的同事置身于手臂和目光的海洋,我们像恒河之沙那样细小,微不足道。这是个历史性的日子,二十六年一遇,那一年我恰好也是二十六岁。阳光普照,人类盛大,无数的目光陌生而激动,一张张来自遥远的不同方向的广漠的面孔,似乎把各地不同的阳光带到了大昭寺广场,你不用细看就能从他们的脸上辨认出不同地区的阳光和雨露。
       如果恒河之沙也有妄念的话,大约就是我和我的同事林跃了。我居然向林跃提出能否跻身到大昭寺顶看看,这在十万仰视的众生之中绝对是个妄念,但我认为也许有这个可能。大昭寺当然戒备森严,红衣喇嘛和保安人员已将寺院团团围住。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可以不必进大昭寺也许仍然可登上寺顶,因为就在前几天,我们还被一个藏族同事引领,在毗邻大昭寺的宗教局小院登上过大昭寺顶。
       我们知道宗教局与大昭寺有一条通道,我执意试试,林跃被我说服了。我们沿广场一侧溜到了宗教局小院。因为宗教局小院是当时法会布施的地方,院子里挤满了人,老人、孩子、妇女、青年人,有的衣冠整齐,有的是牧民,舍钱的,送米的,供酥油的,送宝物的,一个明显是八角街职业乞丐的老人把一小口袋青稞倒进了大的青稞口袋,场景十分感人。我们看到了小院回廊的楼梯口,竟然无人把守。我们侧身而入,楼梯又窄又陡,到了上面,一条木质回廊与大昭寺连通,我们几乎看到了寺顶,可以听到了隆重的辩经之声,心里的喜悦无以复加。这时候除了错落的顶部我们还没看到一个人,回廊上也没人。我们穿过了长长的回廊,到了大昭寺顶的边缘,这里有个入口,有人把守,我们被拦住了。拦住我们的是两个非常高大的红衣喇嘛,我们不能再前进一步。我们恳求喇嘛放我们进去,说了许多好话,说我们是北京教师队的,前几天市长还专程慰问了我们。但是说什么都不让进,要有通行证。事实上我们能溜到这儿已非常幸运了,我们看到了寺顶回廊上坐了一圈整整齐齐的喇嘛,有两个对吹海螺的喇嘛一动不动,看上去像壁画一样,不远处就是大昭寺著名的天井,我们的取景框收进了这一切。
       我们正团团转,忽然看见一个穿军大衣的中年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步话机,戴着茶镜、胸卡、礼帽,很有风度,我一看这不是丹巴坚作市长吗?前几天还接见过我们。丹巴市长是这次大法会领导小组组长,他也看见了我们,当然不认识我们。我斗胆走上前同市长打招呼,您好,您是丹巴坚作市长吧?丹巴市长审视地看着我,显然因为我叫出他的名字表情一下缓和了,甚至觉得有点奇怪我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市长向我点点头,我也不管什么礼数了,一下握住了丹巴市长的手,赶快自我介绍,说到几天前的北京教师队见面会。我们请求市长带我们进去。丹巴坚作市长看了看把守的喇嘛,说,他们不认识我呀?我说,您是市长,他们还不认识您?我说,您不用说什么,前头走我们后面跟着就行,准能进去。丹巴市长笑笑,幽默地说:那就试试?
       巧极了,我们刚才软磨硬泡时提到丹巴坚作市长,现在我们就跟在市长后面,到了喇嘛跟前,我说:瞧,丹巴市长接我们来了。丹巴市长回头看了一眼,似是默认,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什么,我们顺利地通过了!我们追着市长,向市长道谢,同市长谈笑风生,我们的意思是想让这里游动的保安人员多看看我们和市长大人在一起!我们胸前没有任何证件,怕被盘问,这一招还真见效,竟然没一个保安人员过问我们,我们是那天大法会上惟一没佩戴标志的人。那时中央来的人与自治区党委书记伍精华等各界政要已坐在寺顶的遮阳伞下,另一侧显然也是各类贵宾显要,此刻正在观礼的著名的大昭寺天井红衣喇嘛发愿诵经。寺顶最高一层是一个正黄色佛阁,班禅大师身影隐约可见,似乎正与一些大德高僧谈经论法。诵经发愿一完,格西辨经开始了,正方形天井,黄绸铺地,一位苍老喇嘛端坐法台上,身后一字坐了六个喇嘛,四周至少有两百名红袍僧人。此时一个年轻喇嘛正同法台上的老者及身后六人辨经,又拍手又跺脚,不时发出轰堂笑声,有时甚至相互还抓头发,拽领子,像打闹似的。人们笑,大笑,历史回到二十六年前,一切都没有忘记,但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正看得有趣,忽听寺顶贵宾席上欢声雷动,原来班禅大师步出寺顶佛阁。大师身裹黄绸,颈戴哈达,身材高大,满面祥光,后面跟着一行大德高僧。伍精华等政要起立迎上去,席间藏族同志也一拥而上,保安根本无法拦阻。众人簇拥着大师走向寺顶,面向广场十万僧俗,全场欢声雷动,五体投地。大师挥手,移步,声如洪钟。我和林跃也随着人流慢慢挤到前面,面向广场。我的右边是自治区党委书记伍精华,过去就是班禅大师。我举着照相机一通按着快门,甚至一条腿骑在了寺沿上,由于探身过度险些掉下去。我当然非常非常激动,与大师咫尺之间,刚刚我们还是淹没于广场的恒河之沙,现在居然奇迹般地出现在寺顶班禅大师的身旁,简直是不敢想像的神奇。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大约也仅仅是神奇,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情,我们甚至只是大法会的一个无人知晓的插曲。但是事情并没结束,班禅大师与一行显要接见完广场十万僧众后,要在寺顶合影,差不多有二十人的样子。新闻记者纷纷举起相机,长焦变焦快门爆响。我们不是记者,不敢太靠前,躲在人后,只能从人缝中拍照。我不甘于此,这样怎么能照出好照片呢?我的身后是一道女墙,我决定登上女墙俯拍。女墙有一些支柱,我登着支柱向上爬,刚爬到半截只听支柱“咔嚓”一声响,我摔下来,粉尘四起。我摔了个四脚朝天,相机摔了出去。支柱早已干朽,我相信也就是我,百年来没人想要登着支柱爬上女墙。所有人都回过头来,我注意到包括班禅大师似都是一怔,我当时吓坏了,心说这下完了,我是谁呀,怎么混进来的?弄出这么大响动,要是有人盘问,还不给抓起来?!
       但是居然没事!没人抓我。合影继续进行。我们闯了祸,再不敢抛头露面,就猫在最后面。拍照完毕,刚刚散开,奇迹发生了,班禅大师拦住了伍精华等一行要员,竟然抬起手来,越过众记者的头顶招呼我和林跃,当时所有人都愣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班禅大师非常高大,有越过人们头顶的身材。原来大师要我们到前边来,让我们专门拍一次!我们简直不相信是真的,但又的确是事实,我们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有人催我们过去!
       我想在我摔倒之时,班禅大师就显然记住了我们,知道我们个子小,一直在后面,因此刚一拍摄完毕就拦住了别人。显然班禅大师那时就已动了慈念。我们是什么人呀,没有专业相机,没有证件,没有任何标识,但是我们让大师动了念。大师心细如发,感念众生,感念最微小的生命的颤动。众目之下,我们走到近前,两架可笑的傻瓜相机咔咔胡乱响了数下。我们示意拍好了,这时藏族同胞,都是有身份的人,一拥而上,让大师摩顶。我们当时感到如此激动如此殊荣,心里久久难以平静。
       现在事情已过去十六年了,想起那天前前后后的事情,现在我都觉得是不可能的。这里面有几个关键节点,首先是我们动念,接下来是宗教局小院,在关键时刻遇到丹巴坚作市长,市长给了我们不可思议的信任,而且是如此的幽默。这要是在内地你们能想象吗?一切都不能想象;最后是班禅大师神性的动念——那种对人的悲悯与同情。这是神性吗?我以为也是人性的至高境界。一切事实上都有着某种隐秘而必然的联系,我至今不能表达其间奥秘。
       西藏有许多神性的触点,非常细微,但每个触点又都蕴含着博大无边的内容,似乎这里有一个完整的关于人神的体系。这个体系与自然相连,与山山水水相连,与一草一木相连,与万物生灵相连。从西藏的隆起,从三岁男孩、十五岁少年、到丹巴坚作市长、班禅大师,我觉得有着一脉相承的东西,一切都是全息的,不可分割的,人即自然,自然即人;神性即是人性,人性即是神性。只有理解了这些,并让这些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甚至你就是西藏,你才可能表达西藏的一二。这个过程我用了差不多二十年,也就是说将内心沉淀锤炼了二十年,但我仍不敢说我可以表达西藏了。我只能说西藏给了我一种严格,一种尺度,一种超越,无论我是否写西藏,西藏都在我身上。
       (本文为作者在中央财经大学的演讲)
       宁肯,作家,现居北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蒙面之城》、《沉默之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