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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为爱而来
作者:熊晋仁

《天涯》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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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为爱而来
       如果不能成就爱
       此生我们将遭遇不幸
       如果不能成就爱
       我们将在彼岸遭受审判
       ——罗扎诺夫
       陈蔚病逝快两年了,有关我们的故事我本来不打算再写的,为了不能完全释怀的隐痛。
       很多朋友说,你们的爱情是一部传奇,摩罗甚至以为,陈蔚的追求是物欲时代的一种异数,有着精神人格成长的启示。我的和尚师父说:“陈蔚是为你而来,为了成全你的解脱。别人是拿你没办法的,你这个顽固的家伙,只有她。”有的出家师父坚信她是菩萨,更有说她的相貌有空行母的特征。凡此种种,令我不得不对我们的往事有一些交待。这也是一个机会,以便陈蔚年轻生命的暂别于别人是一个祝福、一类感奋、一种启发。或许,这也是我对陈蔚再诉衷肠的好时节,记得两年前的今天,她还住在香山塔后身治疗,那是“非典时期”,“非典”没有让我们觉得害怕,但是她的愈发深重的病情,却是令我忧伤,也令她痛苦和烦恼。
       去年为我母亲守灵期间,恍然梦见母亲对许多人说:“我为爱而来,也为爱而去。”在一个幽暗的广场,母亲的表白坚定而平和,用母亲的这段话作为这部传奇的标题是适宜的,陈蔚当会以为准确。
       杨朱说:“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以前我是不太愿意从心而动,也时常违背自然所好,因为忌讳太多。现在知道真实实在是很可爱的,而我们的忌讳常常是一种自欺,好自然所好,乐自然所乐,苦自然所苦,甚好。如此,下面的文字才会有平实的品格,我的勇气的增长是不能没有这种品格的。
       那条深灰色的围巾
       1997年12月,一天友人王少波、刘宪立等到北大小东门晋大哥的小饭店,他们带来了一个很大的蛋糕,为我过三十岁的生日。我喝了很多二锅头,不知不觉就喝得不省人事。等我被呼机叫醒的时候,已经是睡在圆明园湖心岛上张惠生的木屋里。是俞心焦呼我,叫我到北大西门的蓝月亮酒吧,说是上海作家蒋齌文明天就要回上海,想与我见见面。我的酒劲还没有完全消退,头晕晕的,但我不愿拒绝那位从未谋面的上海作家的盛情。等我打的到酒吧,已经是午夜一点左右。
       在蓝月亮酒吧,我要了一杯水。在座的还有一位女孩,头发短短的,眼睛大大的,身着灰黑色的长裙,身材高挑,眼神里有着很热烈而略带忧郁的光芒,这光芒被一层雾笼罩着。不知是不是因为我酒醉,我感觉这似有若无的光芒在探询我,环绕我。一见面,这女孩就说:“你像五四时代的人,啊,不,不,应该更早一些,像是康梁时代的人。”那时我一头长发,一身酒气,满腔豪情,这女孩的话一下就让我与她拉近了距离。俞心焦介绍说,她是来自杭州的服装设计师,代表所在的台资公司来北京参加国际时装博览会,叫陈蔚。交谈一阵后,陈蔚拿出相机为我们照相,我很大胆地邀她与我合影,她很配合。在这种场合,我还是第一次搂着一位漂亮女孩,我向来有些害羞和自卑,从来不敢如此放肆的,这次居然心里毫无忐忑,也许是酒的作用。分手前我与陈蔚互留了呼机号码。
       那时我忙着文化交流文化活动的一些事情,也就很少顾及这次艳遇的进一步开展。没想到,三天以后的一个傍晚,陈蔚打来电话,邀我陪她晚上看时装展示。当时我很为难,有些迟疑,因为我那天另有约会。她说,你给我两个小时好吗?我再无法不领情。
       当我赶到陈蔚所住宾馆的房间时,她已经为我泡好了一杯咖啡,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享受着这突然到来的温暖,几乎不敢相信这温暖的真实性。她说,我为你买了一条围巾,“看你穿那么大的衣服,脖子上空空的,一定很冷。”我立刻就确定这温暖是可信的,乃顺势撒娇说:“我不会戴围巾,你帮我戴上,可好?”她很仔细地为我戴上围巾,那是一条黑灰色的中间带着许多斑点的围巾,戴上很庄重大方。从那以后,我一直保留着这条围巾,也保留着那时的美好记忆。她的眼神有一瞬出奇地发亮,直勾勾地望着我,我感受到了青春女性热辣辣的欲望。
       在看时装展示时,陈蔚一边用相机拍资料,一边不时蹭蹭我,我知道这个女孩真真切切地在召唤我了。所以在离开展示厅时,我就说我们再到一个朋友刚开不久的“不插电酒吧”坐坐,她很欢快地答应。蹦蹦跳跳的陈蔚与我穿过新疆街时,她请我吃了好几串羊肉串。她告诉我,八岁以前一直生活在乌鲁木齐,好久没闻着新疆的味道了,那些羊肉串真香。
       在不插电酒吧,我们喝了很多扎啤,她还请人为我俩照了几张合影,她说在杭州时从友人处读过我的文章,很喜欢甚至是激赏,所以来北京后就想认识我。看来,我已经被这个大胆的女孩爱上了。
       又过了一两天,我邀请陈蔚到京郊的东湖片山家玩。下午,迎着耀眼的冬日的太阳,陈蔚踏着积雪,一边呵着气走向我,我第一次发现她的挺拔中有着太多的婀娜,听着她的吴侬软语般的款款雀跃,我的被哲学多年封存的感性在苏醒。
       在片山处我们聊得很晚,陈蔚也没打算回去,片山笑着说:“看来我只有学习雷锋一次了。”片山到附近的一个画家处借宿。不巧,那位画家的女朋友正好在,片山懊恼地回到房间,与我围着火炉瞎侃,而陈蔚在床上独自安眠。到了半夜,片山不忍,说老熊你也睡吧,我一个人看看书。我躺在陈蔚身边,一个人盖一条被子,没去搔扰她的安宁。而且在片山不时咳嗽的房间中,我也浪漫不起来。凌晨5时左右,马哲很夸张地敲片山的大门,说是与一女孩泡一晚上没有结果,老远跑到片山这里投宿。“冷死啦!”马哲一边吆喝着,一边就要上床睡觉,我只得乘机滚到陈蔚的被子里,与她挤在一起,觉是无法睡啦,我搂着陈蔚,她也默然地回应着与我交缠在一起。没有话语的欢情,克制着的激荡,我与陈蔚一下子没有了任何距离。
       第二天,我带陈蔚到圆明园张惠生的住处,张惠生新婚不久,此时正好带着新婚娘子回家,他租的房子里外两间,外间是音乐人洪斌住,里间我暂时借住。晚饭我们三人在一家小饭店喝了一瓶二锅头,然后在圆明园的湖中溜冰漫游,陈蔚在冰上尽情舞蹈,然后气喘嘘嘘地唱歌,还跟我吹口哨,我们把《教父》中的主题歌吹了一遍又一遍。“我快乐极啦,这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一天。”回到房间后,我们意犹未尽,又买了一些小吃和一瓶二锅头,继续喝酒。没想到陈蔚喝醉了,呕吐了好一会,然后她睡着了。洪斌把我好一顿大骂:“你这个笨熊,你把自己的美事给坏了。”陈蔚曾告诉我她平时极少喝白酒的,我是得意忘形,让她灌了那么多的高度酒,惨啦。
       当我收拾干净陈蔚的呕吐物后躺上床,面对醉得一塌糊涂的她,已经没有了情致。不过我忽然灵机一动,把她脱得一丝不挂,欣赏了一会她白净光滑的美体后,不敢动手动脚。这是我许多年来睡得最安宁甜美的一夜。陈蔚天亮醒来觉着身上光溜溜的有些惊诧,我告诉她:“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就想看着你,当然也为了你醒来后方便。”“方便什么呀?”她娇嗔着与同样一丝不挂的我翻滚在一起。这是我们的初夜,准确地说应该是初晨。
       美妙的晨光刚刚过去,陈蔚说她要走了,她就要回杭州。
       为了上车方便,最后一夜我们是住在西坝河刘年与莲子的住处。当时只有莲子在家,我装着与陈蔚好像只是普通朋友,怕莲子骂我太风流。我有一个小秘密,莲子的一位朋友爱上了我,我们在一起有过不多的几次亲密接触,当然那是无望的爱情,她并不属于我的世界,不过是偶然的好奇,我的流浪生活是很难让女孩真正进入的。
       汽笛鸣响,陈蔚走啦。落寞的我在想,也许只是又一次萍水相逢,不去管这件事了。没想到过了不到一个月,陈蔚打电话给我说:“我想到北京工作,我已经决定了。”我试探着问:“与我有没有一点关系?”陈蔚大骂:“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为了你,我到北京干啥?”有一晚,我梦到陈蔚化为一道绿色的光流融入我的身心,我舒畅幸福得欲仙欲死,这次神秘的体验后,我确信,陈蔚是我的女人,我最亲最亲的女人。对爱情,对汉族女性的爱情,我一直是心存疑虑的。很多年来,我因为对汉族势利文化的痛击,以及对流浪生涯中遭遇的汉族女性的怯懦庸俗的深恶,一直是一个悲观的怀疑主义者,我的理想是找一个异域的异族女子,老死异域。感谢陈蔚,粉碎了我的偏见,让我见证了商业时代汉族女性的高洁和神圣,像地底的一股暗流,仍然奔流不息,隐秘地抵抗着中国人精神的颓势,柔婉而坚韧,卓绝而芬芳。
       
       看守生涯的奖赏
       我看到你的长发飞舞
       在午夜的星空
       飘入我故乡的小河
       ——《你的长发》
       1998年5月,陈蔚从杭州打电话给我,说要到贵州来看我。那时我因故在贵州呆了几个月,后在老家开了一家书店,书店刚开张半日就得知陈蔚要来,真是喜从天降,我兴奋地到贵阳接陈蔚。
       刚下火车的陈蔚有些疲惫,消瘦,她的头发长得齐肩了,更具女人味,她的探询目光疑惑地看着我,我的头发从先前的长发变成了短发,红色的T恤有些刺眼,她有些遗憾地说:“你比刚见面时俗气多啦,像一个机关职员。”
       在贵阳富水南路,友人吴若海为我们提供了一间小屋,那是在古旧的小木屋的二楼上,原先是老朋友陈明居住,他正好回老家了。开始的两个夜晚有些陌生和障碍的,天快亮了,没有我期待着的热烈和消魂。我有些不快地告诉陈蔚:“你好像并非全然是为爱我而来。”她很惊诧:“你怎么知道的?”过了好一会,她才有些释然地说:“杭州的朋友们要我考察你的。”她当然不会与一个背叛朋友与理想的人过分亲密,毕竟,她没有经过施用美人计的专业训练。看来,我的第一关过啦。她透过女性的直觉和试探以后对我开始放心。我不是英雄,不过我有做人做事的底线,也有不可撼动的坚持,我不无痛苦地说:“我并不想说明什么,今后的行为会真实地展现我是什么样的人。”
       这次见我以后陈蔚是在黔灵湖才向我展示了她畅亮的笑容。我们在黔灵湖荡舟、游泳,尽兴享受着春天的湖光山色和青春的欢乐。这一天晚上,吴若海在家中请客,我们就在他家留宿,隔着一扇不太隔音的玻璃门,我把陈蔚从小床上拉到我睡的地铺上,在黑暗中,我们一边控制着声响和幅度,一边无休止地表达着爱欲。至此,我们双方才第一次享受了性爱的通泰与舒畅。
       幸福的旅程开始了,在黄果树瀑布,我们一起穿过暴雨泼洒、河水澎湃的水帘洞,看着湿漉漉的陈蔚,她的娇憨、她的修长的身体、她的醉眼迷离的眼神,把我带入花果山的桃源胜景。在安顺水库,在威宁草海,我们酣畅游泳,皮肤晒得黑黑的。草海是尤为奇妙的,草海的水草闪烁着玄妙的光色和仪态,抚摸着我们划动的肌肤,我们像两条鱼似的愉悦,友人孔庆伟为我们照过一组很好的照片,上身赤裸的我搂着身穿泳衣的陈蔚,放浪的欢笑铺张在高原明亮的光芒中,那是我们极乐的天国。
       在波山,我们长啸天地;在师范花园,我们在星光下放肆野合。在启源书屋的楼上居室,陈蔚为我修剪指甲,充分的纵欲抚爱是每日每夜的功课,仿佛一次蜜月,此生第一次如此豪阔和欢心,这是流浪生涯的一大慰藉,看守生涯的最好奖赏。
       “好啊,好啊。”陈蔚总是顺应着我的欲求,我今天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她清凉无比的红唇吐气若兰,淡淡的清香随着她柔美的身躯融动着我的欢乐之源,形而上的冰山与千古悲情融化为一池春水,畅流的赞颂淹没了批判的烈火与冷峻的粗砺,我开始鲜活起来了。
       近两月的假期结束,陈蔚要回杭州了。她的一件白色麻质衬衫很宽大,留在我的身上拥着我,漫长的期待与千山万水的隔离又要开始,陈蔚伤感叹息:“我们在一起的欢乐总是太少,太少了。”
       一天陈蔚打电话告诉当时在贵州六盘水的我:“我上次是背着父母偷偷去看你的,现在我哥告密了,父母很愤怒,妈妈甚至说,杭州的好男人多的是,你偏要爱上一个偏远山区的一个流浪汉,穷光蛋,而且还是劳改犯,唉,你这个傻丫头。”说完她哈哈大笑,无畏的爱恋令她身心的颤动如此灿烂,可是有一年半我只能遥感她的美妙,而不能一亲芳泽。
       这次陈蔚来看我,还带来了杭州朋友们的热情关怀,尤其是李山实的充满赞誉的信给了我极大的融动,当哲学教授的李山实有着诗性的豪情,我们在杭州一起喝过酒,他称我“侠骨柔肠,剑胆琴心”。这是对我的一种欣赏,我把它当成一种远未完成的期待。1997年在杭州时,我曾写过一首《谒苏小小》的诗:“梦魂萦绕苏小小,今到西湖慰寂寥。风尘从未出侠女,青楼谁谓不妖娆。千古芙蓉一枝秀,绝代冰雪两界遥。夫子到此应自悔,诗书礼乐太草草。”今天当我回眸这一段往事云烟,依然是心弦轰鸣。陈蔚逝矣,真正是千古芙蓉一枝秀,绝代冰雪两界遥。痛哉!
       上海——发赖木
       情寄诗书难济海,
       隐入乱山听风鸣。
       ——《回乡偶得》
       1999年国庆,我坐上昆明至上海的火车,之前,我因为无法长期忍受与陈蔚的两地相思,把“启源书屋”转给了一位朋友。在火车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陈蔚在高山的一个湖边,湖边有一个小茅屋,面对着湖心的她忽然隐入湖面的雾气之中,不见伊人的惶然把我惊醒。
       陈蔚把我接到上海市郊的一个小区,她与她的哥哥同住一套房子,房子是她父母买的。客厅放着一张单人钢丝床,那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陈蔚坏坏地笑着说:“晚上你就睡在这张床上。我哥哥说结婚前不能同房,他是一个纯洁古板的人。”
       在我躺在客厅的床上半小时以后,我为陈蔚的冷淡怒火中烧,我必须闯进她的卧室,否则我一定饶恕不了自己的规矩和怯懦。轻轻起床,轻轻推陈蔚卧室的门,很好,门没有锁上。台灯柔和浑黄地亮着,她并没有睡着,用眼睛直勾勾地盯我,呵,差点被这个坏女孩骗啦。我用疯狂的激情回应着她热烈的渴盼,她孩子气的使坏不过是为了我们的喜乐更具戏剧性。
       “你还是回客厅睡吧,啊。”我顺从了,为了照顾她哥哥的贞洁观点,如此半月。一天在杭州李山实家中,我与陈蔚是为了参加庆祝毛泽东诞辰的一个晚会去的,晚会上我喝了太多的酒,酒后的我愤激而言:“如果我还睡在那该死的客厅,我宁愿继续流浪,我宁愿坐牢。”陈蔚温存地安慰我:“一切都会好的,我会安排。”陈蔚先回上海,我在杭州滞留了几天,她走后的第二天就打来电话:“我已经在浦东租了一套两居室,我的办事效率奇怪是不是?”然后开心大笑,“美死你!”
       陈蔚这时是在浦东一家法资企业做三维动画设计,薪水满高,福利也很好,还为员工买的有健身票、游泳票,我陪她去游泳过两次。我感慨说:“你是提前进入社会主义了。”我们的安乐窝离她上班的新世纪广场很近,我在屋里写作烧饭,她买了很多的花把卧室装饰得像闺房,我们像老夫老妻在这里生活了一个冬天。
       从来好梦最易醒。一天晚饭以后,陈蔚先回她哥哥那里,在我目送公共汽车上的她走了以后,我很快也因故离开上海。
       当我观看沿途的衰草枯树,一边读着古龙的《欢乐英雄》,心中不觉释然,树草天然,任凭雷电。荣枯生死,欢喜随缘。欢喜不住,哀怨舒坦。从此休去,人兽神安。无奈回到故乡贵州盘县玛依镇的发赖木,父母的宽容豁达,以及四面群山的雄浑峭拨,安抚着我流亡的心。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系文明,如长江大河汩汩滔滔,个人在其中可能被挟持而去。智者则会自行退出潮流,岸上观其流变,进一步的作为也只能顺势而发,时令而成。那么,就此“隐入乱山听风鸣”。没想到前段每天不下十小时的踱步,成就了一次明白,这次明白成全了我香山的已经五年的安居。
       很快,我与陈蔚联系上了。她告知公司仍然让她回去工作,乃父劝其撇下我,还为此大掴两掌,她的母亲只是哭:“你这个傻丫头。”勇敢的蔚儿,她说她爱定我啦,不久即可请假到发赖木来看我和我的父母:“爱人将来,耐心等待。”
       当桃红李白的绚烂褪尽,我家门前的土豆已经长大可以做菜吃,六盘水的朋友打来电话,陈蔚已到六盘水,当天即可到达。我到县城迎接,那是一个傍晚,县城的小妹、二姐和大哥一大家人聚集在一家饭店,正在招待六盘水来的朋友和陈蔚。陈蔚很瘦,我安详地站着微笑,没有热烈的拥抱,也没有握手,大嫂戏笑:“想不到咱们家的老三挺害臊的。”俞曼云大姐和诗人刘云到火车站接的陈蔚,在银行工作的袁珍凡专门在单位找了一辆最好的轿车,与李更生、孔庆伟一路欢笑,送陈蔚而来,这些老同学打趣说:“我们为你送亲来啦。”
       陈蔚在发赖木住了十多天。她有时会好奇吸吸村民的水烟筒,也会很豪迈地喝几杯土酒,乡亲们很夸奖她:“看不出这位上海来的大小姐,一点也不娇气。”
       陈蔚迅速丰腴起来,她说:“长此下去,我都快变成一头猪了。”与我一起走亲访友的她还学会了猜拳行令。贵阳的好友寒月专门赶来,带了一整套茶具和一些上等茶叶,陈蔚向她学会了一套茶艺,寒月说:“老熊俗气未脱,学不了茶艺,陈蔚一派清纯,是学茶艺的上上根器。”确实,一个星期以后,寒月已经夸赞陈蔚出师啦。
       在高山之巅,我们采撷野花;在老厂井场,我们枕地看天;在五星水库,我们比赛游泳……甚至,我与陈蔚荒唐沟谷,裸爱河塘。一天,当我们赤裸在清澈河水之中,尽性欢腾,不巧被放牛割草的小孩伏在地上偷窥,这一火爆的新闻在我们古朴的小山村很轰笑了一阵。
       我送陈蔚离开六盘水的最后一晚,影子乐队请客,酒席上,陈蔚唱了一曲《文森特·凡高》,把搞音乐的朋友们震了,之后我们漫步校园,陈蔚酣畅醉舞,眼波流转,星月暗淡,树叶婆娑。极具新疆风格的曼妙舞蹈令我欢欣异常,恍入太虚幻景。
       第二年冬天,陈蔚到香山小住一周。这时我们都已经吃素学佛,夜夜欢情的我们此时还不知道,两个自由主义者的爱情,已经是穷途末路。
       一夜,陈蔚神色有些异样地对我说:“老熊,有个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难过。”我说:“你告诉我无妨,什么样的事都行,我最怕你隐瞒。”陈蔚就说:“这几年我一直有一个幻觉,就是想着你想着想着就没有了,眼前出现你的背影,一会就像雾气一样蒸发不见了。”
        炼狱
       乐空两失浑无赖,
       亦负如来亦负卿。
       ——《致陈蔚》
       2001年春天,我在云南鸡足山修学。一天陈蔚打电话告诉我:“最近我见了许多活佛,尤其对一位印度回来的格西有信心。格西得到过达赖喇嘛的认证,并说与我很有缘,邀请我到他的寺庙修行。”我不置可否。
       后来的几次通话知道了更多的详情,那位格西的寺庙在青海,说前世与陈蔚很有缘,有时搂着她漫步上海滩,在咖啡馆聊天,说陈蔚可以住在他家,那儿修了一个养老院和孤儿院。由于格西与陈蔚的亲密,接待格西的一位中年妇女对陈蔚很不友好。这期间,陈蔚开始对我们先前进行的文化探索和文化活动提出质疑和批判。我心想反啦,从此掉进了苦涩的深渊。
       我隐隐地觉察到那位格西的不老实,他毕竟是一位年轻的格西,断欲是不容易的,好在我相信陈蔚对我的爱情,我不便说什么。我只是辩驳说:“你对我们过去事情的批判是偏颇而粗暴的,至少,它们是推动你进入佛门的一个助缘。”
       在我下鸡足山之前,一夜梦到陈蔚在一个很高的山上的木屋中,我与陈蔚的父亲在一起,我看到安详的陈蔚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深重的悲哀,从来没有过的巨大悲哀震撼着我。我预感到陈蔚到藏地修行会凶多吉少,可是我不能告诉她,只是委婉地劝她。我向来是以尊重他人的自由为行事准则的,所以我对陈蔚的劝阻也软弱无力。
       陈蔚在没有辞职之前,先到四川阿坝参加了一次灌顶传法的大法会,后来她说有好几位活佛都说过与先前的那位格西差不多同样的话,这才心生疑虑。不久,陈蔚到了四川新龙县的卡瓦落日神山,依止楚布多罗活佛修行,老活佛已经七十多岁,我多少有些心安。
       陈蔚在学习藏密之前,对我的意见向来是很尊重的。可是喇嘛们颠覆了我的良好感觉,我从此再也骄傲不起来。
       世间的光荣与伟大,我还一点没有,可是已经厌倦了它们。以前,我的很多文稿是陈蔚打印的,与很多人的联系也是通过她达成的,她是我进行文化活动的极好的助手,她现在的批判和离弃无异于釜底抽薪。更要命的是,我在鸡足山领悟到,一个可爱的女人,对于世间的打拼有多么重要,我是一个情痴。当陈蔚在雪山修行以后,我的空虚莽荡与日俱增,我曾在一首《致陈蔚》的诗中写道:
       君去雪山苦修行,
       剩余红尘叹零丁。
       乐空两失浑无赖,
       亦负如来亦负卿。
       我与陈蔚的通讯越来越少,通话也越来越困难。每次,她都会用很多的喇嘛上师的话教训我,开始我还哼哼哈哈地应付,一次忍无可忍说道:“你能不能说你的话,说一点人话。”她很委屈地要挂断电话。事情发展到2003年初,陈蔚明确告诉我:“我不会跟你结婚了,也不想与你情爱纠缠而轮回,我们就做朋友,做道友吧。”我世俗生活的那一点盼望给废啦,友人马强笑我:“你是渡人渡到西天了。”不料后来竟成事实。
       我们的爱情终结了。之前一直很和谐,但也偶尔出现过危机。一次陈蔚告诉我,她过去的一位故人从英国学习回来,他们曾有亲密的接触。我当时痛苦了好几天,可转念一想,我也并非绝对忠贞,虽然我拒绝过许多性爱机会,那确实是她的爱使我纯洁。但因为长期的遥远分离,也曾与北大的一位学历史的女博士有过恋爱,也与一位法官有过长期柏拉图式的爱情,另外还有过不多的几次越轨性爱。我是一个浪子,向来以自由主义者自居,包括对性爱也持开放态度。陈蔚还告诉我她有过的另外几次性爱经验,她是坦诚的,我却对她秘而不宣,她曾说:“老熊,我配不过你,你比我单纯。”其实,她远比我纯粹。2001年从鸡足山回到香山以后,我一直禁欲到去年,不是因为我是坚贞的人,而我的身心有一种特别的拒绝,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体验到了,我信了,陈蔚是我的至爱,我很难再爱别人。女博士曾说:“我一想到陈蔚,就有罪孽感,我们做普通朋友吧。”我说很好。
       陈蔚曾说:“只有你,让我得到全然的爱的体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此生,因为陈蔚我爱而无憾。
       诗人阿钟去年批评我:“陈蔚的到雪山修行,可能是一次逃避,对你失去了信心。而你,缺乏强有力的东西,不能让她共同生活。”这是大实话,面对这个世界,我差不多已经一无所有,除了不可遏制对精神生命的探寻。我是一个不能给爱我的人以安全感和福利的人,我也丧失了在世间赢得成功的强力意志,我仅仅是一个苟且偷生的散人,沉迷于形而上的星空和神秘主义的深渊。我知道陈蔚并不在乎世俗的成功,她不过是对精神的成长有了更高的也更勇猛的追求。她说过:“我观察育碧电脑公司的同事,尤其是那些青年,是多么无聊和迷惘,我要突围,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啦,即便有如此高的薪水和这样好的福利。”我没有跟上她的步伐,我对这个世界仍然有太多的关心,尤其耿耿于中国文化的光芒再现,陈蔚笑我:“你还有太多的俗气,你不能忘怀那些无常的理想。”的确,她是比我更加高洁也更加彻底的精神人,她对世俗的拒斥很断然。
       2003年夏天,病痛持续而猛厉地折磨着陈蔚,在香山的她经常低唉:“我想回雪山,我要回卡瓦落日神山。”她的略带哭腔的悲呼震撼了我,她已经不能忍受俗世,她的精神已经拒绝风尘。我想,她的离世,也许是一种太过威猛的决断。天使类型的人,是不适宜生活在地球上的,感谢她陪了我那么多美好的时光。
       灵魂是一座监狱
       让我们的爱,
       是对众人的一个祝福,
       让我们的欢乐,
       是对自由的一种鼓励。
       ——《情话》
       我的和尚师父慈法法师第一次看望重病的陈蔚以后,私下对我说:“纯化很有眼光嘛。在这个丧失信仰的时代,有这样一个信仰坚定的女孩,简直是一万个人中难有一个。”师父为我取的法名是“纯化”,因为我太杂,师父希望以“绝诗无别”的佛心纯化我,并期望我“绝诗无别”的“纯粹”去游化世间,原因是我很多年来热心于太虚大师倡导的“人生佛教”。遗憾的是,我很难“纯”一次。
       一天,我照例在香山的后山长时间漫游,手提念珠,不停念诵《拨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往生咒),一边心里念想着陈蔚。陈蔚这时在上海的医院检查病况,结论是:子宫癌晚期。她一家正在为选择中西医的治疗方案而激烈争论。我就这样心绪悲哀地无目的地走着,陈蔚的病苦越来越真切起来,我好像能感知到每一个癌细胞,乃至对一切疾病有了某种全新的领悟与洞察。
       “我,就是我,也参与了陈蔚的疾病的加剧。”这个发现是惊人的。想念也是一种力量,一种持续的负面的想念会伤害被想念者,如果被想念者的生命力量不够强大的话。这如何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西方实验心理学家的一个发现:潜意识的力量比意识大百万倍,因为潜意识是持续不断地作用着,而意识是生生灭灭流变迁移的。我回忆起自2001年端午节开始,我的潜意识一直有某种痛苦的幽怨向陈蔚发射着。起因是那天陈蔚问我家里怎样,我说:“父母很好,就盼着抱孙子呢。”她突然大声说:“我绝对不会为你熊家生孩子的。我不想搞轮回了。”我大骇,之前我们是共同商定过结婚生孩子这些美好未来的。我的未来幻灭啦,幻灭于陈蔚理解的佛教理论。我无言,但是此后那种深重的失望感所带来的幽怨一刻也不停地侵害着我,实际上也毒害着陈蔚。
       陈蔚患癌症的原因当然很多,例如高寒苦冷,学法偏执,乃至她说的过去的放纵,没有得到及时的有效治疗,她的上师们的加持无力或她相应不好等等,但有一点我是不能置身事外的:她在雪山修行的这两年,我对她爱护不够,我对她的爱意不够,而反面的东西却隐密地持续着。
       我们的爱中也有着太多的幽怨,我的意识一直没有检查出潜意识里对她的不满有多么深,而这会隐密地伤害着她。就是爱她的我也参与了她的疾病。
       想到此,我的大脑轰鸣不已,心里忽然亮敞,爱恨情仇如轮转换,我的灵魂里原来有着一座紧闭的监狱,那里,最坚固关押着的是我的爱人陈蔚。
       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座监狱。
       只有那些彻底觉悟的人,才会炸掉他们的监狱。
       我们把最爱的人,最恨的人,判了无期徒刑、死刑。
       我们把关系不是最深的亲人、朋友、讨厌的人判了刑期不等的有期徒刑。
       我们把那些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流放。
       我们让那些永远不想见到的人流亡……
       我们是喜怒无常、爱恨不定的监狱长,在我们的灵魂监狱里,最好的待遇与最残酷的施暴变化万端,谁对我们好一点,柔顺一点,我们就改善待遇,谁不顺承我们的心意,我们就关禁闭、拷打、打入黑牢……
       我们灵魂监狱的风景很少为人知晓,多少闹剧、悲剧、惨剧不停上演。
       监禁者也受到监禁,伤害者正受到伤害,相互的监禁使我们灵魂监狱的状况错综复杂。灵魂的安宁、解放、自由,如何可能?
       我傻啦!潜意识的暗流汹涌,波涛险恶,远远超过了思想和意识形态的纠结和战争,不如说,后者是前者的有限表现。
       自由如何可能?
       先让我们的灵魂停止审判,终结监禁,打开牢房放风,打开监狱大门放人,炸毁监狱,让我们的灵魂作为来去自由的“悦来客栈”,对于实在不欢迎的人,打发走掉。
       平等如何可能?
       不被欺侮,不欺侮他人,也不自欺,保持对自己的尊重,保持对一切生命的尊重,自由自在地分享,自愿公平地交易,宽宏共和,放弃自以为是的强词,停止委曲苟且的依附,终结控制被控制的危险游戏。
       博爱如何可能?
       用悲悯代替爱憎,以大公化解是非。对一切生命不作强求,于一切对立疏通或是回避。不能相关,莫如相忘于江湖,天地很大,各行其道很好。当我们自以为是的价值尊贵性如枯叶飘落,我们就会体验到,一草一木互联网,山河大地尽如来。
       无对、绝待、无量光、无碍光、清静光、常寂光这些抽象的词汇第一次在我的心里光辉灿烂起来。自由、平等、博爱这些人类的普遍价值理想第一次在我的感受里鲜活起来。
       我震撼莫名。我的灵魂第一次找到了突围的活口,我对陈蔚的爱实现着一次痛苦反省后的升华。
       一次,陈蔚愤激地批判一些学佛人(包括我)抽烟喝酒,我说:“不要急着当检察官、法官,先看看我们自己的智慧与慈悲是不是配如此。”她沉默了,也慢慢平和下来,我微笑:“学佛不是让我们自恼恼他,犯了世间法有警察,犯了佛法有护法,做一个安于本份的闲人很愉悦。”陈蔚有点害羞也有些释然地笑了。
       死神一步步逼近陈蔚,她的眼神依然清澈流转,我知道她依然爱我,只是她已经是“吾爱老熊,吾更爱解脱”。我说我会依你认为最合适的方式爱你,你一点都不要委屈自己。
       “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陈蔚说过,我今天依然确信,我是幸运的。
       陈蔚在三十岁的隆冬到来之前走啦,远远地走啦,回到了她的香巴拉。我曾在《橄榄树》发过一篇纪念文章《你在天国能不能感受我的爱》,我相信她能感受到,因为整个三千大千世界都是一体互联的,信息互通的。
       去年秋风刚起之时,我把此生最重要的一次感悟献给了陈蔚,那就是《香山落叶寄相思》。
       今天,我已经很坦然,我已经承诺:让我们的爱,是对伊人的一次祝福。我还将祝福下去,因为我们的爱没有停息。
       有一天,我浑身发热,脊柱滚烫,肩上好像有人站着,正好身边有一位通灵的朋友在场说:“你的老朋友看你来着,身穿蓝色的衣袍,她说现在大势至菩萨身边,抽空来看看你,留下一句话‘再上鸡足山,或许能见到我’。”我不知底里,我也还没有再去鸡足山,这个谜一样的话令我费解。谁知道呢?或许,天地阴阳的悬隔在某种特别的时空特别的际遇下会突破。或许,这篇文章也有着她隐密的创意。
       此刻,我又一次想起狄兰·托马斯的诗句:“爱人会离去,爱却不会。就是死亡,也不能毁灭万物。”
       陈蔚还没有求得密宗红教的“大圆满法”就离世了,这是她的一个遗憾。
       这里,我想以中华古国的一个“大圆满导师”杨朱的奇妙开示与她分享,当然也是与读者分享。
       杨朱被孟子骂为禽兽,也被人骂为没心没肺的自私自利的典型。我以为他是一位个人主义者,一位真实感受经验了生命实质的一个美妙的人,一个大圆满法的实践者,慈法法师曾说他是“不动地的菩萨”。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请分享他的教言便知。
       杨子曰:“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于生死、成败、先后、寿天、刑誉等不计较而自在逍遥,是乐空双运。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至人就是大圆满的修证者,不占有而分享共享已身万物,是成全自己成全万物。
       “生灵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危,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人也。”
       大无畏的顺民“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
       “遁人”就是悖离自性、糟蹋人生,不能享受人生快乐的“类人”。顺民就是随顺本性之自然,就是至人,就是人生的充分享受者。
       “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本自具足,何假他求?
       “损一毫以利天下而不为”,杨朱洞悉损害自己、牺牲自己是残忍的,他教人圆满自己,同时不掠夺天下,不损害他人。
       自利他利,共同圆满,这才是杨朱的本怀。“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天不废,无不任,何虑迟速于其间乎?”
       充分享受生之乐趣,充分放任死亡的乐趣,充分纵情死后的乐趣。生死死生,一任欲望和兴趣,乐生乐死,自乐他乐,两不相妨。生啦,死啦,无不圆满;苦耶,乐耶,尽归菩提。爱恨情仇,模私独暴;高下尊卑,平常了脱。了法得自在,平等真法王。
       陈蔚啊,你在高天自在歌舞吧,凡尘中的我很欢乐。我要把最近写的一首诗献给你:
       生死两无赖,
       天地一放翁。
       短长莫须论,
       悦来客栈朋。
       以无住对无赖,以放翁达天真,以友好招呼一切,甚好。祝你圆满,香巴拉的时轮是否已破解时间光阴的一切秘密,别忘了告诉我。
       熊晋仁,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新自然主义导论》、《鸡足山札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