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海棠的风
作者:陈继明

《天涯》 2005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相当一部分海棠人,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河恐怕是清溪河了。清溪河这个名称,我是最近才从一本资料上看到的,以前我并不知道,村子旁边的这条河有这样一个优雅的名字。资料上说,清溪河最终注入了渭河,是渭河的一条支流。但是,现在的清溪河里,哪有一丝水可注入渭河?我小时候,河里面确实是有水的,长年流淌,历冬不枯。水里面常有一寸长的小鱼在微微摆动,看上去像是半透明的,从来没看见它们长大过,哪怕只是超过一寸。但是,总可以说清溪河里是有水有鱼的。学校放假后,常随三哥去北山上放羊,过河的时候,羊群先是聚在河这边不下水,三哥便高声喊叫一只山羊的名字:脖子,“脖子”率先跳入水中,群羊这才纷纷下了水。我看见被三哥称作“脖子”的山羊,脖子上有一撮黑毛,知道它为什么名叫“脖子”了。我和三哥踩着几个石头也过河了。
       清溪河据说最早是从南山底下流过的,后来渐渐北移,直至北山根里。如今,南山这边挖井挖窖时每每能碰到沙层,说明确是如此。清溪河北移留下的河床,逐渐成为大片良田,虽然窄狭,仍属可观,足令南山和北山上的人们羡慕了。海棠人毫不脸红地把南北两山上的人称作“山上人”,优越感溢于言表。而“山上人”把海棠称作“川里”,也毫不掩饰其谦卑。山上人总愿意在海棠给女儿找个婆家,而海棠人如果把女儿嫁给山上人,则常是退而求其次的结果。我姐姐嫁到北山后面,是由于当时我父亲是镇压对象,低人一等。还得加上我父亲本人的妥协。据说父亲跟着媒人去看家时,对方用一个油饼招待他,回来后父亲向母亲夸赞说:家境不错。此后的十多年里,母亲一念及姐姐就和父亲吵,每次吵架,母亲都是油饼长油饼短的,父亲则总是现出诺诺难言之状。
       整个河湾原是一个大梨园,其中的梨树有几千株,品种有二三十之多,蔚为壮观。对下述几种梨,我印象深刻:噎死狗,喇叭型,头尖、臀大,古历六月初由绿变黄,黄里透着些黑,便是该摘的时候了,不摘则见风即落。但此时尚不能吃,如果硬要吃,既酸又噎,酸得牙齿发疼,噎得眼前发黑,“噎死狗”这个名字,真正被噎过一回,才深有体会。摘下后,放在柔软的麦柴里,约有半月就完全变黑了,此时再吃,就绝不噎人了。甜梨儿,是整个梨园里最早能吃的梨,始终是圆的,只是愈来愈大,成熟时先发黄,再发红,看上去美艳诱人,皮薄得像一层纸,吃一口嘴里水汪汪的。它的另一特点是,成熟后风吹不落,勿需急着摘,直到越来越红、越来越甜。红梨儿,又称黑梨儿。开花时,一丛一丛的,挤作一团,结果后亦如此,似乎是,一个担心另一个长大,于是相互挤压,一刻都不松懈。最大时,只有一枚硬币那么大。而且生长期长,古历九月天气大冷时,才由绿变红,也才可以摘回家了。产量极高,往往一棵大树能摘几十担、数千斤。摘下来还不能吃,需先存放在房顶,用麦柴编成的围栏中,这一放就是三个月,春节前后才是食用的最好时节。这时候,已经变成纯黑,并已结成冰疙瘩。放在冷水中浸泡一会儿,梨子外围的冰层脱落之后,便可以吃了。咬一口立刻神清气爽。据说,此梨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冰层化为水后,更是酸甜爽口。面梨儿,形状像鸟蛋,大小也如斯,生长期短,古历五月即摘,先要在麦柴中放半月之久,色泽由微绿变为纯白,白里面有些灰色的细小的斑点,吃起来极酥软,面面的、沙沙的,能够吃饱肚子,“面梨儿”由此得名。担到街上出售时,用碗量不用斤称。抓取时用力要谨慎,用力略猛即烂,这也是用碗量、不用斤称的根源。冬果,呈扁圆形,有一巴掌那么大,是最大的一种梨。但整个梨园里,冬果梨树大约不足十棵,而且从来都够不上繁茂,稀稀落落的。也是梨园里摘得最迟的梨。皮很厚,要极力咬才能咬破。事实上,冬果梨另有吃法。由于数量少,总是珍而藏之,到了有必要吃的时候才会吃。吃的方式,一是煮熟后,切成牙吃,不过,喝汤比吃梨更重要,一碗加了糖的粘稠的梨汤下肚,顿觉耳聪目明;第二种吃法则考究得多:先用刀子切一个豁口,把里面掏空,掏到容得下一块冰糖即可,放进冰糖后,再将豁口堵上,四周裹上泥巴,放在火中烤,泥巴烤干后,一捏即破,而冬果已经熟烂,吃起来很有些烫口,不过这大凡是专给有气管炎的老人和得百日咳的孩子吃的,据说要比药物管用得多。
       每年收梨的时候,大人们或攀上树枝,或踩着梯子摘梨,孩子们则满地拣梨,稍稍摔破一点皮的梨,都看不上拣。那时粮食少,有时候一连多天都煮梨吃。不到收梨的时候,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们常去偷梨,由于梨园太大,往往能躲过看园人的目光。偷梨的办法是:把上衣塞进裤子里,然后系紧裤带,把梨一颗颗从脖子下灌进去,直到满腰都是冰凉的梨了,才肯罢休。有一次是晚上,天上月亮星星全无,一片漆黑,我站在一棵大树的枝子上,正在摸梨,突然一柱手电光射了上来,我一看,是看梨园的唐晴老汉,我平素并不怕他,此时虽然有些紧张,仍然不怕,而且照准老汉的头撒下去一泡尿,待老汉慌忙避开时,我跳下去早已跑得无踪无影。次日唐晴老汉来我家告状,父亲接连赔不是,母亲却护着我,和老汉对骂起来,唐晴老汉不是母亲的对手,怏怏离去。
       两个涝坝在河湾的正中央,中午和黄昏,家家户户都有人去挑水或去饮牲口,于是,通往涝坝的路上就人畜相杂,往来穿梭,极为热闹。挑上了水的人,行走如风——扁担两头向上翅起,弹动有力,人创造了节奏,节奏反过来又推动着人。桶里的水虽然很满,却并不会扑溢出来。我常常和奋梅妹妹去抬水,两人抬一桶水,不好掌握平衡,就摘几片圆圆的梨树叶子或长长的麻杆叶子放在桶里,水就难扑出来了。
       有时候,天空晴朗无云,河湾里却传来山水的声音。我们知道,山那边,或很远的山那边下暴雨了。没有雨,却有山水,这样的山水,便颇有些欣赏价值了,有些坐山观虎斗的味道。况且,山水里是有很多风景的。最好的风景,莫过于山水表面的麦垛了:完整的麦垛,飘在山水表面,阳光落在上面,有缕缕湿气正从垛子里浮起,只见麦杆,不见麦穗,麦穗是藏在垛子深处的。往往是更大的麦垛跟在后面,稳稳地停在水面上,行速极慢,几乎是静止的,像在等候自己的主人追上来。更奇的是,麦垛上总是有些“乘客”的:几只老鼠蹲在麦杆缝隙里,小眼睛眨巴眨巴的,冷冷地盯着岸上的人看——哪里是“鼠目寸光”?那目光里显然是有些灵性的,透出心中有数的味道,俨然与人类“相对视”!山水里,常常还飘着猪狗牛羊的尸身,甚至是人的尸身,人的尸身大凡是赤裸的,衣服一定被一路上的石头树桩之类挂掉了。有一年,山水停歇后,一具女尸停在了河边,几个热心人凑钱扯了几尺白布,准备按习惯挖坑就地掩埋。这是一个村子应有的风度。往往只是浅埋,因为,死者的家人总会沿河一路找来的。这一次,人们正要把女尸用白布裹起来时,有人却认出她是村里某家嫁出去的女儿——刚好“回”到家门口了!消息传得很快,村里的人全都跑来了,死者的父母也半信半疑地跑来了,接着便是冲天而起的哭声。
       我记得,风总是在半夜刮起来的。人睡得最香的时候,风声大作。房顶在摇晃,炕在摇晃。村庄在摇晃。父亲和母亲突兀地翻身坐起,先是竖起耳朵听,接着是近乎疯狂的一串动作:穿衣服、下炕、大声喊叫我们快起、背上背斗奔出门去。这时候巷道里脚步声四起。庞大的雨阵从河谷东南口一路打过来了。
       大风更兼急雨,通常总是如此。
       父亲和母亲已经消失在黑色的雨帘中了。大哥、二哥、三哥、姐姐,还有我,我们几个也都在雨帘中了。大哥挑着担子,二哥也挑着担子,三哥背着背斗,姐姐和我提着袋子。
       所有的人都向河湾里跑去。
       河湾里的上千棵梨树,正借着暴风雨的力量,显示着自己的温情。梨子们已经铺了一地,却仍旧在落,稠一阵,稀一阵。树底下的男男女女只感到了被梨子击打的疼痛,却听不见梨子落地时的声音。暴风雨的声音掩盖了一切。父亲、母亲、三哥和我只管拣拾,大哥和二哥负责挑担运送回家。人丁稀少的人家,急得手足无措。我们弟兄四个加上我姐姐,显示出了令人眼红的优越性。我们个个手脚麻利,我们甚至只拣拾没有摔破的梨。梨是生产队的,但是,梨被暴风雨刮落了,太多的梨被暴风雨刮落了,于是,任人抢拾,什么“成分”,什么“按劳分配”,什么“帽子”,全都不存在了。甚至连大队、生产队的界限也没了,相互间勿需看清对方是谁,是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的。暴风雨带来了意外的自由感、狂热感、平等感、解放感,更带来了“富有感”!
       直到风停雨歇,天差不多亮了,踩着满地泥泞回到家时,堂屋地上、厨房地上,已经无处插脚了,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梨、各式各样的梨。天晴后,大多数梨被切成薄片,晒在房顶或院里,晒干后,再炒熟,把粮食也炒熟,将两者掺在一起,磨成炒面,味道发甜、微酸。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石磨碾动的声音和母亲推磨的脚步声,总是响到深夜。那时候,牲口是生产队的,不能用,只能由人来推磨。煤油灯下母亲一个人推着石磨,一遍遍围着磨盘旋转着,我们却在被窝里熟睡,并没有感觉到母亲的辛苦,此时忆起,岂止心痛!
       目下的河湾多为菜地,小块小块的菜地,充满小农气味的菜地,韭菜、辣椒、茄子,自得其乐地在低处成长着。而我的目光总是习惯于注视高处——原先被高大的梨树们所占据的空间,我的内心充满了哀伤,我实在说不清上千棵、二三十个品种的梨树从河湾里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原因,我问:这场浩劫是怎么发生的?我在既没有水,又没有树的河湾里无目的地行走,有些顽固地要找到些什么。我能够说得清河湾里大多数梨树的位置,尤其是那些我偷过梨的梨树。站在年少顽劣的我曾给唐晴老汉的头上撒过尿的那棵梨树的位置上,想象着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黑夜,想象着唐晴老汉一跛一跛跑开去的样子,感到有种浓浓的荒凉感正沿着双腿攀爬上来。
       清溪河干了,涝坝没了水源,自然也干了。海棠人不使用涝坝,已经超过十年了。我忘不了我亲眼看到的涝坝最后干枯的情景:涝坝中央先是剩下了一锅底那么多的水,四周布满了不规则的裂口,裂口越来越大,向中心靠拢,一丛丛的水藻,完全枯萎了,有的趴伏着,有的却还歪斜地站立着。那一锅底水变得越来越少,在一个酷热的中午终于蒸发尽了。这时,那些一寸长的小鱼,还有一些黑色的泥鳅,全都一头扎在刚刚裂开的还有些水的裂缝里,尾巴一摆一摆的,越来越无力,但仍然摆动来摆动去,我没有耐心等它们安静下来,就回去了。下午我又去了。是的,那时它们彻底安静了。它们的身子倒插在裂缝里,干干的尾巴静静地歪在一旁。
       “这天气,不知怎么搞的,现在连风都不刮了!”去年夏天,我回老家,在清溪河里碰着了八十岁的唐晴老汉,他竟发出了上述感叹。当时我大感疑惑,我知道,风不仅有,而且常常是大风狂风,甚至常常是沙尘暴,而且沙尘暴的数量和破坏力,在逐年增加,老头子怎么会有如此不可理喻的感叹呢?
       于是,我特别为唐晴老汉作此小文!
       陈继明,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途中的爱情》、中短篇小说集《寂静与芬芳》、《比飞翔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