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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安放
作者:王小妮

《天涯》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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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放那些孩子
       安放那些老人
       安放那些女人
       安放那些流人
       安放那些灵魂吧
       安放,我们过去经常听到的安放,好像专门被有名目的逝去者使用。我们听到有义正严辞的声音在高处说,某某某某被安放在某某某某革命公墓。
       按常识,向台面上摆放一个大的玻璃瓶,再贵重再谨慎,也不会使用安放,那只是放,不涉及到“安”。
       可是我想,安放应当是对应着一切生命的。
       作为大地,它有责任安放每一个落地者,不分尊卑高下,它要像他们不可选择地依赖于它那样,使他们得到安生,这是它必尽的义务。
       最近的几年来,我去过一些地方,看到一些非常平凡的人和事情,渐渐觉得“安放”的重要,它是个大词,是个必须重新用一颗肉的心去理解的新概念。
       安放那些孩子
       进入了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村庄是妇孺们的天下,有力气有胆量的人都去城市了。他们自己在陌生又“富丽堂皇”的城市落脚还很艰难,他们的孩子大多只能留在乡村。
       在黄河沿岸密集的村子里,女人们靠着中原特有的高院墙,孩子们在细腻的黄泥里追逐。曾经我遇到五个突然跑到照相机前面来的男孩,五个完全赤裸着,想被照进相机。其中一个爬上了汽车前厢盖,但是,马上窜下来,尖声号叫,中原的太阳把那片铁皮晒得锅底一样烫,光溜溜的孩子不知道。这一群,五岁、七岁、八岁的都有,都没有去读书。他们一刻都不能安静,总在嬉闹耸动,像从发臭的河里刚钻出来的几条顽皮的黑鳗鱼。那村庄所在的一带,就是被称作魏晋风骨的竹林七贤的故乡。
       2004年,在黔东南的古镇旧州,一群孩子包围住了徐敬亚,争着看他手里那摁一下之后就能马上出现人头人脸的相机。我们沿着光滑潮湿的巷子走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能甩下他们。你照那些阴黑湿绿的古旧房子,照流着小股水流的街面,不管照什么,他们都把一个个小脑袋伸向镜头。一直望着我们开车而去。我回头看他们,那几个七高八低的孩子,一直到在那里站到消失为止。
       在山西,在北方的冬天里,穿着开裆裤的孩子,沿着结冰的土路踉踉跄跄地跑,露出开裆裤的屁股冻了,像夹着两条正在腐烂变色的香蕉。
       在河南辉县,就是“文革”中打开太行山挖红旗渠的那个县。正是麦收季节,新开出来的大路边到处是晾晒中的粮食,晒粮人的孩子们在争抢一只竹飞机。那种东西,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见过,还以为早绝迹了。那种最简单的玩具,两只手用力搓,竹片就能飞上天。追抢飞机的孩子因为跑进了刚摊开的麦子,被他们的母亲恶声咒骂。
       2002年元旦,在山西洪洞县的街上,一群人每人牵一条威猛的狗招摇过市,队伍吓人地庞大,几十号人呼啸而过。后面颠颠跟着一个孩子,大约八岁,或者九岁,也牵一条黄小狗,一路都在追赶。由于狗们急于向前冲,让所有牵狗人都显得昂首挺胸,像一群“戴镣长街行”的英勇赴死者。我问街上慌忙躲避让路的,他们回答说,学校操场要举办斗狗大奖赛。很快,在墙壁上见到了告示:“世界恶犬大战”。
       我所知道的洪洞,只是京剧《苏三起解》唱词里有一句“洪洞县里没好人”。这句话让当地人气愤又无奈。“苏三监狱”的旧址还在,卖门票的比买门票的多,看起来都是些正当读书年纪的小姑娘,她们说,唱戏的诬蔑咱洪洞呢。
       许多的乡村少年因为各种原因不再读书,真正哭喊着要读书而交不起学费的,少于主动离开学校的。学费是一个原因,但是不能忽略一些乡村孩子患上了阅读困难症。读书的结果,如果不是离开乡村,读书就变得毫无意义。一个河南武陟县的少年留在家里,父母下田,他没有去帮忙,只是打牌抽烟睡觉看电视,四处逛逛。他说他脑子有病,看书脑瓜疼。我问他为什么不帮家里割麦?他说他家那点儿麦,一夜就割完。他所说的一夜,是用机器。农民算过了,用机器比人划算。人呢,就常常闲着,午睡后在大桐树下打纸牌。一看书就脑瓜疼的说法,在贵州、吉林、广西、江西都听到过。玩耍和读书相比,当然后者要痛苦。
       等一个农民的孩子明白了读书的好处,已经很难再回到学校了。在贵州织金,我见过一个出外打工几年又回到初中读书的年轻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站起来比他的同班同学高一截。
       在广东的清远,在河北与河南两省交界的乡村里,都见到没有读完初中的孩子看守家庭养鸡场。露天里借着树干,搭一个简单席棚,架上蚊帐,薄木板铺榻,枕头边有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南方北方居然完全相似。清远的男孩子榻上有一本无头无尾的《故事会》,北方的孩子铺上反扣一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们都显得孤僻寡言,没有和陌生人讲话的愿望。
       我过去不知道山西有个叫解州的地方。既然是“州“,以为是个大地方,开车绕了很多路,才找到了那个小镇子。是读“谢”的音。当地人说他们的关公庙在世界上是最大规模的,我看了那庙,确实古旧,全木质,虽陈旧,保留还好,灰暗的,雕梁画栋的。我刚到解州,就听人们说,日本鬼子打到了这儿,都没敢动这座关公庙,好像它对于入侵者有超常的震慑力。
       在庙门外吃拉面,到处是污水的肮脏路边,一个少年弯腰在一个汽车轮胎似的橡胶大盆里洗脸,那张脸像一只不大的黑土豆。他大声唱歌,谁看着都欢快,黑盆里的水被这个歌唱者溅起来很高,亮晶晶的。不远处,是一张临街的面案,一个妇人正用力揉一块巨大的面团,我误以为他们是母子。妇人歪歪脸说:我雇的,刷碗的小工。
       下面就讲到小偷了,偷窃犯案现在越来越猖獗,但是,我说的这个小偷顶多是个“准小偷”。
       小偷出现在郑州市区临近北郊的一个还没几户入住的新住宅小区,后来知道,他在潜入别人的屋子之前,已经在小区里露宿了两天,没被人发现。小偷沿房子的雨水管爬上二楼,进入一间卧室,估计时间很短,他只是偷喝了房子里的一罐饮料。房子里的住户回来的响声惊动了他,他躲进卫生间。住户恰好上楼直接进入卫生间,偶然回身,看见门后又黑又扁地贴着一个人,住户下意识地喊叫,小偷立刻跪在地板上磕头。很快,小区的保安和保安队长都来了,有点兴奋,要把小偷捆上押送派出所。当然,在刚见到小偷的时候,保安们狠狠踢打他,被住户劝住了。
       大家喝令小偷掏出口袋里的所有东西,担心他怀里藏有凶器。翻遍全身,只有半包烟,几张电话磁卡。保安们说,磁卡正是小偷打开房门的作案工具。
       住户看小偷相当年轻,问了,只有十八岁,再问,家住在相距不远的中牟县。住户感觉这还是个孩子,不是职业盗窃者,起了怜悯心。而被迫脱光了衣服的小偷一直吓得发抖,颠三倒四说他家里穷得很,上不起学,吃不饱饭,爹娘都有病,他实在没办法才跑到城市里找活路。住户和保安队长商量,决定开车送小偷回家。
       小偷非常害怕上汽车,大约他认为这些人肯定在骗他,一定会把他交给警察。直到看见出了城,出现了他熟悉的田地,小偷忽然松弛了,甚至迅速变成了一个平常人,左右环顾,欣赏麦田和杨树。一路上几个人都劝小偷年纪还轻,要把握自己,好好成个人,他似乎没什么心思听。临近了中牟境,他心情更好,热情地介绍,哪里有鱼塘哪里有果树,他已经快成一个导游了。
       随行的保安队长让小偷指出他的家在哪,小偷才又警觉了。小偷的家不仅是新的贴了磁片的小楼,平光光的院子里还停放着拖拉机摩托车。小偷的父亲不够友好地出来,责问这几个来人是干什么的,保安队长让小偷自己讲。这个时候的小偷又恢复了“小偷”的胆怯,声音很小话语很简单,他只说了五个字:我摸了他家。他的父亲立刻脱掉脚上的鞋,满院子追打儿子。
       事情过去不到半年,又是这个小偷忽然打电话给房子的住户说,他缺钱花了,想向叔叔借点钱。被拒绝后,一个星期,他再次来到小区,这次是等在大门口,提出见那个好心的住户,保安们认出他是小偷,恶声说:你还敢来,再看见你,看打不死你。把这个十八岁的乡村年轻人吓退了。
       显然,这个孩子不是因为贫困才做小偷,他内心里的最大动力是厌恶乡村,向往城市,但是,城市里没有他的落脚地,没有足够的钱,城市就不是他的。
       2002年,河南的一份报纸上登载过这样的消息:一个人从1974年,他还年轻的时候开始了第一次偷牛,被判刑十年。出狱后一年,他再次偷牛,判刑五年。1994年,第三次偷牛,又判刑。1999年,他第四次偷牛,第四次入狱一年六个月。2000年冬天,他赶着第五次偷来的牛沿着京广线走,被发现抓住,被判刑两年。
       我相信教化,也粗略了解沿黄河生存的古人有着最悠久漫长的文明教化的历史,先贤有关的言论典籍,历史上有太多的记录。但是,教化和人的本性是相悖的。对于生在了乡村就是乡村人,正像“法官的儿子就是法官”一样,一个不甘做“乡下土佬”的孩子,除拼命读书之外,他的出路实在太少,他的眼前只有一堵墙。而对于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人,羞耻已经不算什么,没有羞耻感的人,妄谈人格、荣誉、尊严。
       安放那些老人
       老人们被遗落在乡村,古人说的“父母在,不远游”已经过时了。
       在重庆巫山,我见到一个八十岁的“钟点工”。佝偻的老太婆每天要去邻居家,给那家正读书的孩子做每天的三顿饭,那三个孩子的父母在东莞打工。
       人人出门远行“食”,决定了乡村老人的孤独,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再要求什么。过去的年代,乡村人的忠孝概念多数是靠说书人口述说唱传播,而现在,说书人几乎绝迹,忠孝离开民间,只端坐回到那些很少人关注的民俗类读物上。
       我要讲的这个老太婆住在河南武陟县,圪齜店乡观音堂大队王东店村。河南人口稠密,村庄们几乎是相连的。村庄里有椿树、榆树、桐树,包围着参差的房子。我去的时候,所有的树上都有蝉在用劲儿叫。这个村子每个农民有六分土地,在那一带属于正常,不多不少。
       老太婆在她的院子当心坐,双腿上摆放着她的针线笸箩,她使用的线是那种多年不见的粗线,老太婆正在做棉衣。她有五间泥屋,土墙的厚度超过三十公分。她对我称赞这些泥屋说:咦,冬暖夏凉。老太婆的语言简洁到了极限,她叫麦子是一个字“麦”,叫玉米是“黍”,叫黄豆是“豆”,叫棉花是“花”,叫黄河是“河”,全是单字,好像她和这世界的关系已经单纯得只剩几个单字了。
       院子里种的有葱、瓜和青菜,房梁上挂着毛泽东像。灶上有一只容器,像只锅,三条支脚的,古时候鼎的形状。屋里还有一架织布机,是老太婆早年的陪嫁,最好的梨木,由她的父亲亲自动手造的。她几年不织布了,机器一点用处都没有,还占着地方,她想把家里那部织布机处理掉。儿女们说:咦,一堆糟木头谁会要?织布机就一直放在本来不大的屋子里,老太太想劈了它烧火蒸馍,还有点舍不得。我问她,村子里织布机还多吗?她说有几户。我真想有个大屋子,存放各种各样的织布机,这事再不快做,它们就都被烧火蒸馍了。老太婆不太理解我为什么喜欢织布机,临走她送给我一块存放了二十多年的床单,是她亲手织的。
       五间老屋旁边起着新屋,是她小儿子的新房,摆的电视柜子、双人床、结婚照等等,墙上糊的吉祥年画和明星照。儿子在这屋子里结了婚,很快搬到县城去了,每月花费三十元,租了筒子房,房间是卧室,大走廊就是所有住户共用的客厅。那里我后来也去过,老太婆的儿子给老板跑车,从广东向北京运蔬菜,据说老板养着一部快报废的车,时速只能开到三十公里,每次出车老板都要亲自跟着,由他付一路的各种收费。
       老太婆家里还有老太婆的妈妈,八十四岁了,我没有见到,他们说她串门去了。村上人都说更老的老太婆很倔强,小脚,没人爱跟她说话,嫌她头脑不太好用了。但是她很能骂人,有时候说这个女儿家对她不好,让她吃不饱,她生气了就拿上两个馍,天还没亮,她拐着小脚出门,走大约十公里,到另外一个女儿家。过一段,再以同样的理由带着馍走回来。她用小脚走路并不慢过常人,听说还走得更有劲。老老太婆一次要连续吃六个煮鸡蛋,任何人在吃东西上都不能劝她,“让她吃去,她饿怕了”。家里人很随意地笑她,因为老老太婆听不见,耳聋。她因为“吃不饱”而“出走”已经是一个不新鲜的笑话。
       老太婆家的田地很近,她带我们去,拔出刚熟的花生给我们吃。那一次我才知道,新鲜花生刚离开土能有那么嫩,那么好看,每颗都是粉红见白,最尖顶那儿一小点儿红,个个都像刚出生还没啼哭出声的婴儿,即使和婴儿相比,新出土的花生也是惊人的均匀纯粹又安详。一棵花生结七十粒到八十粒。河南话把花生叫“长生”或者“落生”。老太婆告诉我们,稻子熟了的时候才好看,“黄朗朗”。
       田地附近正在修高速公路,需要就地取土,大型铲车取走了农田地表的熟土,又造成了许多土地低洼积水,好田变成了坏田,每亩政府给了三千块的一次性补偿款。但是,老太婆说:地不给好庄稼了。
       过去,这一带打一口井的费用是一百块,十几米深见水。现在,常常交出一千块还打不出水来。
       老太婆有六个儿女,没一个守在她身边,除那个跑京广线拉水果的,另五个家庭都住在城乡结合部,围着郑州讨生活,很少回到乡下来,老太婆常常一个人守着五间泥屋。
       土地改革的时候,老太婆不知道她的成分怎么填,她的娘家人富过也穷过。是别人告诉她贫农好,她就写了贫农。老太婆的丈夫曾经在兰州做铁路工人,他们一家当时住在城市。1960年代,丈夫固守“老观念”,认为农民就要回到自己的土地,辞了工作,带着一家人回到河南家乡,高高兴兴分到了土地。这个“致命”的选择被儿女们责备怪罪了几十年,使他一直感觉欠了小辈的人情,抬不起头,心里不乐。
       1994年老太婆的丈夫六十二岁,一次,带着孙子出去玩耍回来,说身上不舒坦,并没大碍,还去割了一斤牛肉,一口气几乎都吃了。第二天说难受,临时拿树枝绑了担架抬他去乡上的医院。走到半路,他叫住儿子,说不去了。他认定,去了就回不来。儿子们由着他,又转头抬他回家,在邻村找了土医生,吊水,吊到一半,人就不行了,就下葬埋了。我简直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死得这么突兀这么快,六个儿女对老父亲又处置得这么轻率。但是,他的儿子说:那有啥法,俺是农民。
       用河南话说出“农民”两个字,特别干厚、硬实、韧。
       我问老太婆,为什么不去县里市里和儿女住,她说她要礼拜。
       在今天中国的乡村,很少见到这样寡言但是泰然平和的老人。她不慌张,不谦卑,不迎合,客气而端庄,慢声低语给我们介绍她的家。她的黑暗木床上放着一本《新约全书》。老太婆信教快十年了,每星期都去乡间教堂礼拜。就是那个教堂,后来我和徐敬亚专门去看过一次农民做礼拜。所说的教堂,是一处离村子有一段路的小院子,外墙涂的水泥,室内墙壁地面也是水泥,即使在乡间,也是不能再简单的公众建筑物。农民说是他们附近三个乡的村民自筹资金建的。惟一不同的是修了一个小的尖顶,二层楼高。
       离开老太婆的家,见到各家院子里都堆放着比金黄再黄一些的玉米粒,一个小脚老太太抱着一捆芝麻杆在村子中间的小路上得得得走,芝麻有两米高。我是第一次见芝麻杆,真像人们说的芝麻开花节节高。
       另外一次,从洛阳去仰韶的土路上,遇到一个倚在麦秸垛上的老太太,车已经很临近了,她突然伸手拦车。徐敬亚立刻停下车。那两只小脚,不说话,不太灵便地直接爬上车。问她去哪儿,她说去礼拜了,要回。我估计她是要回家。问她哪儿下,她的话完全听不懂。走了大约两公里,她拍车窗表示她到了,弯着爬下了车,完全不出声,也完全没回头,拐着转进了黄土垒成的村子。四周到处都是黄的,偶尔看见几个院子里的小井,在冬天的下午,井口一个个大的冰坨闪亮。
       我好像在等待她说句谢谢,也许至少该笑笑,或者看我们一眼,或者抬一下她的手。但是除了背影什么都没有。再想想,她有无数的理由什么都不说。她的世界里,没有谢谢。人应当是容易受到感染的动物,只有她被尊贵地对待,才会友善地待人,她凭据什么要心怀感激?她已经习惯了。
       安放那些女人
       从河南黄河急转弯的风凌渡,过了河,北面就是山西地界。走不远,可以见到高崖处悬着的牌子。我们经过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恍惚见到“杨贵妃故里”几个字。“故里”附近相当荒凉,又走大约十公里,才见黑了的半山坡上晃晃的放羊人。传说中倾国倾城谗君害国的杨玉环就是出生在这片黄土之间?
       有一首流行歌曲里唱:东边那个美人呀,西边黄河流。可是,那个冬天的傍晚,东边绝不见美人,西边枯水也不再流动。
       我从来没相信过传说中的美人之美,能被称为美人的人少得很,我几乎没见过。
       我们临时住在河南郑州的几个月,家里有个按时来做杂务的女工,姓杜。小杜的脸,和所有中原产麦区的女人们一样,被结实的面食快速催成的圆胖红润。刚认识的前几天,她总是跟在我后面讲她的遭遇。小杜家在乡下,十六年前不顾家人反对,找了个有郑州户口的人结婚,挨了十六年的打。到2001年离婚,她和她生的孩子还都是农村户口。读小学的儿子跟了丈夫,是因为丈夫承诺能给儿子在城里上学和搞户口。没有了儿子,小杜受打击很大,儿子对于她的心理非常重要。她对我说:没有儿子的人就是“没材料的人”,回到家乡也没人看得起。小杜说前夫现在正和两姐妹住在一起,就是说同时有两个女人,她还强调,女的也是农村的。
       小杜一直想打官司,想通过告前夫得到经济补偿,每天都看电视台的《今日说法》。看到那些涉及伦理道德的内容,一定啧啧感叹说:咦,净是些晕事儿。随后,勾起她自己的心事。她自己总结她的失误:十六年前,太想找个有城市户口的人了。小杜经常对我讲,某家的媳妇被公婆男人虐待,有挨打的,有被赶回娘家的,有莫名死去急急掩埋的,全都有名有姓,她能讲出很多类似故事。
       隔几个星期,她会去学校门口看儿子。守住放学那一会,母子两个能在街上说话,她给儿子买些零食看他吃完。她能高高兴兴回来,一定是儿子被学校表扬了。
       很快,小杜开始化妆了,眉都描了,买了一瓶洗面奶。有人议论她和一个刚从新疆来的男人住。我去过她那几平方大的临时住处,四面墙上挂的全是书法,像个小的展室。附近一家私立学校倒闭,她很遗憾知道消息晚了,有用的东西都让别人抢了。她只能捡这些黑字回来。新疆来的男人是个瘦子,住进小屋后几乎不见出来活动。偶尔天黑以后,看见人影晃过。人们说那个男人只是图小杜这儿有个睡觉的窝。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小杜还有一个女儿,一直留在乡下,十多岁,读初中了。她母女两个关系一般,女儿怪父母偏心,从来没把她带进城里。小王也很少提到女儿,好像她只有儿子。对女儿的轻视她也不回避,她直接说:男尊女卑嘛。
       小王做不好事情,一定捶打着她的围裙说:又干这没材料的事!如果想说不太好,她就会说:真是不老美!事实上她经常做些“没材料的事”,错了就傻笑,像个小姑娘,完全不像两个孩子的母亲。
       有一天,小王从外面狂奔回来,说在市场看见她男人,好像跟住了她,好像要打她,她藏到我屋里不敢出去。我发觉,这个女人给前夫吓破了胆。想想在城市里的十六年,她没有了男人孩子房子,除了借到一间拿捡来的书法当糊墙纸的几平方大的住处,城市给了她什么?而她又要收留一个两手空空来路不明的男人。
       有时候,我看着眼前走动着这个活灵灵的生命,她一点不丑。高兴了会唱歌,唱歌不走调。说到伤心事会哭,流眼泪而抽泣。傍晚会跑到院子深处采野菊花,握在手上欣赏。冬天从菜市场抱回大白菜,腰都不弯直接扔在地上,扎开两只冻得红肿的手。如果她留在乡下,生活也许好过现在。更多的时候,小王一点儿不痛苦,不仅唱歌,还和我们一起挖地,种了一片健壮得很的葵花。有一次,她母亲来看她,她们母女站在一起,一个已经是城里人打扮,另一个是提着布包袱的、沉默的乡下老妇人。小王在母亲面前忽然变得高傲,指点这儿,指点那儿,好像城里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中。小王的悲哀,全在于她要逃离乡村,做个有面子的城市人。
       体面地活着,不该是一个人的奢望。
       更多的妇女守在村庄里,无穷无尽地劳动而忍受贫困。2002年秋天,在东北的辉南县,我听见一个摆地摊的妇女说:这一天没干啥,一张大五元(当地人说成“五元儿”)就出去了!她卖一种叫山枣子的野果。而我喜欢她手里提着的一种木头刻的模子,她说是俺山东家蒸馍用的,蒸熟了馍,往案上一扣,就扣出条面鱼儿来。那东西好看,大刀阔斧刻出一条肥胖的鱼型。妇女说,过去都是自己蒸馍摊煎饼的,现在的人懒,什么吃食都去买了。
       而山西南部的冬天里,家家户户门上挂的棉门帘,嘴对嘴两只喜庆的花喜鹊,还都是女人们一针一针绣出来的。艳的用色,拙的构图,都很好看。另一次经过陕西米脂的一座石桥,桥上坐了十几个妇人,都包着头巾,手里拿着布和针低头做活儿,黄暖暖地晒太阳。见到来人,齐齐地抬头,像电线上停着的一行鸟。传说中的米脂的婆姨,并不比其它地方的俊秀,在比米脂再偏远的黄土崖深处,衣服鞋子都还是妇女们动手做。我吃过土豆加葱头馅的饺子,完全是随意走进一户农家里赶上了蒸饺出锅。
       2004年的秋天,在贵州东南部的黎平县城外的路口,我与徐敬亚两个人停在路边吃午饭。他一个人去灶上看菜,我坐在临街的长条板凳上望大街上的尘土飞扬,坐得很小心,怕一头沉的板凳翻了。一个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女人过来,她喝水。小食店门口,摆放一只大铁壶,长壶嘴上挂着搪瓷水碗,看来就是为过路人口渴准备的。她喝过水,更小心地凑过来,坐到长板凳的另一边,有了两个人,长板凳终于坐踏实了。我问她来镇上做什么,她是趁着早上的集市来卖韭菜的,一毛钱一把,她夹着一块蓝布,裹着没卖掉的几把韭菜。山区的集市到中午就散,赶集人都不想赶夜路回家。后来,远处来了她的两个同伴,大声讲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菜摆上桌子,我过去吃饭,没想到,几分钟后,她们默默凑过来,从后面把我们两个团团围住,在背后观看议论我们吃饭。小店的女老板懂她们的话,主动过来做翻译:她们很惊奇,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却要了四碟菜,有了四碟菜,为什么这个男人他不喝酒?看她们那种不一般的神色,这问题好像不是个小问题,很值得困惑。
       我们问她们是什么民族,家住哪里。她们唧唧喳喳争着说话,可惜是什么族,我给忘了。三个人回家都要翻两道山。没有班车,最快到家的那个也要走四个小时山路。我问:她们的男人在家里做什么。有一个出外做工,有两个在山里打鸟。那一带女人是家庭里的主要劳动者,古老习俗一直没变。
       三个衣着累赘的女人,一直观看我们吃完这顿没有肉的很平常的午餐。我把随身带的消化饼留给她们。她们来回翻看着饼干的包装纸。我们冲过尘土滚滚的土路,去发动了车的时候,她们抬头看着这两个外来人能弄走一辆车的表情,真的叫目瞪口呆。
       从某个角度说,那些没出过山的妇人们,没见过火车的,游离在城市边缘的,我们绝对在同一个世界。可是,我们又绝对没在同一个世界。
       安放那些流人
       在有了“春运”这个说法之后,春运只是每年出现的电视画面,那就是我所了解的春运,我没有在场。一直到2002年的春节过后,农历正月十五的前两天,我坐的那班火车在凌晨3点由济南到达郑州火车站,走到出站口,我还是相当惊愕。站前广场上满是人,坐着的躺着的,一幅完全静止的流民画面。天还相当冷,人们围成无数的群,几个凑在一起,盖着花的棉被。要非常小心地寻找空隙走,才不致于踩到睡觉的人。整个的郑州火车站站前广场就是一铺巨大而完全没有保暖设施的炕。不知道哪里透射下来的灯光,打在泥塑一样的人身上。在这种时候,尊严还有什么意义,尊严不如一条破毯子。
       我一直都知道,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这好像是一条永恒不变的认知定式。我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去乡村插队,才明白土地有两种,主体是集体土地,少量的自留地。集体劳动经常是出工不出力,农民把全部心思用在自留地上。我看见农民侍弄自留地的精心,更相信土地是命根子的概念。但是,到1990年代,我再到乡下去,事情完全变了。
       半个世纪前,或者春日或者秋夜,农民意外地分得了土地的那份喜悦,我们在太多的宣传影片里见过。中国历史上总是萌发均田地的愿望,然后是愿望的惨烈或无奈的落空,再然后是代代相传的为愿望的抗争。类似故事我们还没忘记。在两个世纪之交,农民弃田而走,毅然决然,头都不回。那种弃土地而去的决绝,不亲眼见到,真的很难相信。对于我这个在乡村生活过几年的人,这个变化,简直相当于永恒真理也突然变了。
       原因再简单不过,土地,它不再养得人了。
       在贵州、四川、重庆、广西、湖南、江西,在这些临近广东的省份的很多偏远村庄,我都看到过开往“东莞”、“深圳”的长途客车。像北京郑州这种城市更是“不设防”的。它基本平坦却四通八达。人们涌进城市,寻找改善命运的机会。深圳这个已经公布有一千二百万人口的移民城市,每年邮寄向各地的汇款有九十亿元人民币。
       维系了多少年的人和土地的情感凉了。土地反过来,成了年轻一代避之不及的敌人。有东北的农民告诉我,再没有人去把路上的马粪牛粪捧进田里,化学的快效把粪肥替代了。在陕北佳县乡间居住的李有源的后人,就是歌曲《东方红》的署名词作者的那个李有源,他的孙子对我说,要考出佳县去,到大地方去学电脑。
       距离郑州市区二十公里左右,就是黄河的花园口。2001年冬天,我和徐敬亚在那儿偶然遇到了几户水上人家,参观了他们的渔船,有煤气罐有高压锅有床铺,有小孩子在仓里仓外跑。渔民说他们从祖上起,世代没离开过河。只是最近几年,才有时候上岸,到镇上买蔬菜割肉,还指给我看岸上停着的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很快,两年以后再去黄河边,船上人家已经成了固定的旅游景点,渔民不再行船,船边紧靠河岸搭着几条大木板,游人们上船去吃黄河鲤鱼已经成了这个城市的新时尚。
       城市不可能热情地迎接农民,就像战后的德国缺乏人工,引入土耳其人来做苦力,后来,德国人惊呼:我们需要的是做工的,但是,“人”来了!一个人,立在那儿,看来简单,事实上人的后面充满了全部复杂。
       我住在郑州的时候,在春天,住宅区里出现了四个农民,每天天亮就开始挖坑。他们承包了整个小区的种树、除草。四个人住在一个空的平房里,水泥地上铺纸皮加条棉被就是他们的床铺。几个人围着院子,种了好些棵杨树。他们经常打开浇水的管子,把它甩在树桩下面,几个小时没人来看管,任水四处流淌。接近麦收的时候,他们不浇树也不除草了,每天蹲在新近清理过的花池上,窃窃私语。问他们,说着急回家去收麦,但是,老板不给工钱。问拖欠了多少钱,说三千元。四个人一个多月的工钱要不回来,无论如何都不能饶。他们想去省政府,又想去找媒体。后来几个人默默消失了,应该是拿到了工钱。人走了,留下满屋子的垃圾烟头酒瓶砖头,老板又要再雇人来清理。这四个农民种的树活了大半,还好,完全死掉的是少数。经常,劳资双方的矛盾是绝对的,而问题是双向的。
       中国的许多城市都在渴望变成“国际性大都市”,有些城市已经急切地宣布自己达到那个目标了。事实上,数量很多的省会城市还只是高楼大厦俯瞰下的装满农民的庞大镇子。
       在郑州,我们开始住在“郑州欢迎你”的大横幅以外,那里属于近郊,连出租车都少见,要走很远去找。黑了天路上很少见人走动。几个月的时间,先是路边有卖早点的席棚出现,很快,高低深浅各种席棚连接起来,居然还出现了一口小机井。又几个月时间,席棚消失,红砖房出现。到我们离开郑州时,那一带发廊、照像馆、茶餐店、烩面馆、羊杂汤、网吧、影碟出租店、临街铺块报纸就摆卖的菜市场……几乎什么都有了,变戏法一样。徐敬亚对我说,这方圆五里几年内的变化,简直就是当代中国变化的一个小型微缩景区呀。
       细一看一想,所有经营者都是刚从乡村来的农民。墙头频换大王旗,这家倒闭那家开张,喇叭朝着街面响,行人车辆就碾着连接音箱的电线走。冬天一到,他们在街边拢枯树枝垃圾废物点火取暖,满街的溜溜的浓烟。有时候烤什么带皮毛的肉,满街的怪气味儿。小面馆里忽起忽落的猜拳声。只要有人出入的门口随时升起热腾腾的水蒸气。流动中的人们见缝插针,只要能做起生意,只要能伸出手去收钱。
       人的生命力实在太顽强了,活着的水准降得太低了。
       2001年春天我们在重庆市中心的解放碑下面经过。一伙人从身后超上来,只见到他们的背影,一共八个,都不足一米六的个子,都戴草帽,背上都是扎紧的一卷草席,席子中间卷住一把砍刀,后腰上挂一双碗筷,碗是搪瓷的,大号,筷子比我们日常使用的粗长一倍。他们旁若无人,步伐整齐,急行军一样超过所有闲散的市人。我从背后看他们,衣食住行劳动都集中在那些小矮人们的身上,这些日夜奔命的人。
       另一次在贵州乡村,一辆类似“面的”的车,横冲直撞开到十字路口突然停住,车上涌下来三个人,都是小个子,最先跳下来的那人提只鸟笼子,慢悠悠地向街心走掉了。第二个拿了一把很长的工具,好像是刀,也向街心走。最后一个背着捆扎的厚棉被,在刚刚载他的汽车掀起的红尘土中停住,左右环顾。
       济南、郑州、西安,都是农民的城市。河南的农民进了城随地放下筐,或者小葱或者萝卜或者草莓或者樱桃,一切应季节的,土地里出来的,都摆开了。连杆秤都不需要,都分成堆,按堆论价。收麦的季节,郑州街上经常见到风吹动着麦芒跑。东北长春的“早市”,拉蔬菜的马车驴车都在规定时间段之内进城再出城,只要备好接牲畜粪便的布兜。
       郑州这个城市的红十字会医院,诊室里生着蜂窝煤炉,地上有烟头和痰迹。医生会在间断问诊的同时,往那火炉子里夹补着蜂窝煤。炉上热着的是医生护士们的午饭。没人觉得这些不正常,乡村医生多少年来就是这么做的。
       有很多都市里的年轻人喜欢自称自己是白领。但是我知道,和白领相配称的,应该是一整套的生活方式。在烟熏火燎的所谓现代都市里,我怀疑他们的那些领口,会保持得住白吗?
       安放那些灵魂
       我不相信有灵魂,但是,我越来越多地看见很多的人都忽然安静了,渐渐灰暗了,最后入土了。我们总希望那些最终入了土的人是心安的。所以我说,只要相信有灵魂,它就一定真有。
       2004年,《南方都市报》曾经报道了一个惊人的事情。一个从湖南外出做工的老汉把患病死掉的乡亲从福建背上火车,试图转车几次,跨越福建广东湖南三个省份回家下葬而后来在车站被发现的事。标题叫“老汉千里背尸”,当成当代的仁义之事,让全城人吃惊。那天早上,我和每天一样,从报亭里拿到一份《南方都市报》。头版的通栏大照片是侧面俯拍的:广州巡警在一个公交车站询问一个农民,农民脚下是捆扎着的物件。那是一个像成年人一样细长的“东西”。谁会想到,那细长物件就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人?
       后来,媒体的注重点从老汉的角度,又转向了是否存在传说中的赶尸人。人们的兴奋点总是围绕稀奇古怪走,谁会总去关心一个病死的工人和背尸人后面的故事。他们从哪里来?他们为什么来?
       把故去的人安葬,是人类不同宗教不同民族共有的古老习俗。
       在重庆沙坪坝公园深处,有块红卫兵墓地。我和徐敬亚2001年去看过,不好寻找,在公园的最深处。快四十年了。不知道它怎么侥幸保留到了今天。1967年,全国性的武斗各地都有发生,各大城市都有伤亡。我不止一次亲眼看见过大街上缓缓驶过的车队,那是展示血衣的宣传车,高喊“还我战友”的口号满城游行。在我出生的那个城市,曾经的地质学院两侧松林间就葬过武斗死掉的红卫兵,当时我还去看过,有纸扎的花圈,大约一年或者两年过去,那一带恢复原貌,坟迁走了,变成一片安静的松林。现在已经改造成了宽阔漂亮的文化公园,放养很多白色的鸽子。
       重庆的红卫兵墓地能被保留,实在是奇迹。
       看起来它曾经是有门的,但是早坍塌了,残门断壁。仔细辨认其中的墓碑,在1960年代前已经有被命名为烈士的老人葬在那儿。后来我知道,那里过去就是一个偏荒的墓地。1967年夏天到1968年夏天的一年间,不断有武斗中死去的红卫兵被埋葬进去。按《南方周末》记者在《青春墓地埋葬重庆文革武斗》(2001.4.19“解密”版)中的统计,那里埋葬了四百多人,有一百一十三座坟墓。重庆的红卫兵武斗是永远都不该被忘记的,双方参战武器的使用从棍棒、钢筋,到步枪、冲锋枪、轻重机枪、手榴弹、高射炮、野战炮,有的城市反坦克、水路两栖坦克、舰艇都开出来了。去重庆红卫兵墓地的两年以后,我再细读报上的文章才了解了,实际上它只是红卫兵两大派系之一的墓地,有敌对方的“战俘”在被关押期间,专门负责处理那些高度腐烂的尸体,挖掘墓坑。而目前有记录的死者,最小的只有十四岁。
       我与徐敬亚在墓地走了大约两小时,我们一块块墓碑看过去,想知道更多的信息,但是都简单得要命,都是最简略的叙述武斗,空洞的口号,然后排列出死亡者的名字。可以感受到当年掩埋的仓促草率,很多墓碑是水泥粗制滥造的,剥蚀严重,如果一直这样放下去,墓碑上的文字和名字将很快彻底消失。葬在那里的人将成为一片无名者。
       有人去凭吊那些孩子,有残败的鲜花,也有纸的花,不过大多数墓前还是空荡荡。荒草连天。如果没有一把砍刀开辟道路,不可能随意到达每个墓碑前面细看。走到最深处,忽然出现了被巨大的灰暗反衬的,极艳丽的红色。我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有布罩的一只鸟笼。有几个遛鸟人,男的,中年,完全不看我们,只是无声地抽烟。一改朝换代声的鸟叫,穿透着空气。
       出公园回酒店的路上,碰见一场械斗,成百上千的人围拢,不知道谁在追打谁,从一个地下人行通道到地面,有人跑,有人追,有人流血,围观者兴致盎然地上下跟随,好像这是一项黑压压人群流淌的娱乐活动、一场真人秀。这也许能解释重庆的武斗为什么在当年就全国闻名。
       云南东北部东川地区的泥石流,被称为“世界级泥石流标本”,而且,每年都为害,到2004年仍旧不能根本治理。不在现场,不能想象它的壮观。水和泥沙的力量,冲击出一条宽深的沟壑,像一条向前用力拉长的浅灰色舌头,伸出几十里外,一路到达金沙江。泥石流每年都发作,都吞噬生命。官方公布的数字说,1984年有一百一十七人死于泥石流。记载中最严重的年份是1855年,上百吨的大石头顺着山洪滚,那一年里,泥石流爆发过二十八次。
       作为有两千年历史的铜都,东川一直向朝廷供应铜,古时候就有滇铜。旧时炼铜,每吨铜要耗损木炭十吨,而十吨木炭需要一百吨木材。大量的砍伐,使云南深山中的百年楠木都被伐光。1958年以前,山上的黑压压的松林也很快消失了。现在,我们能看见的,只有秃的山体,和看起来比黄河长江还要“宏伟”的灰色大裂谷,未来的再冲刷只能使它更加宏伟。
       这样悠久的祸患历史,被它吞掉的人不可能有准确的数字。但是,在2004年的3月,我经过那里的时候,仍旧有人住在裂谷的最底部,他们种植西瓜。七零八落地有这些临时种植者的窝棚,有炊烟,有孩子。据说在雨季到来之前,人们会撤离到高处,把这沟壑给灾害腾出来。当地人说:下面郎个土肥嘛,水还没有来嘛,跑得及嘛。
       死人啊,死人啊,我没亲眼见过矿难。但是,一个朋友告诉我,一次小煤矿的井下事故,埋掉了三十多个刚招来挖煤的农村妇女,姑娘或者媳妇们。
       我在山西的某一天里,遇到五次送葬队伍,吹吹打打。下着小雪的天,田地间孤零零立着几根棉花的枯杆。
       2002年夏,小浪底水库放水“排沙”。排沙的第一天,我们专门跑去花园口看。没想到,看水的人浩浩荡荡,都是周围的农民,有开着拖拉机摩托车来的,有开着农用车的,有提着铁铲的,黑麻麻的一片。一到了水边,人就不再吵嚷,河岸上出奇地沉静,围着堤岸的人全都蹲住了默默地望。有人夹着还不会走路的婴儿,让那两条嫩藕似的小腿在黄暗的水流里荡一荡。
       那种面对大河的安静,它的内部绝不是空的。从人们的眼神能感觉出来。我们只是看水,而他们,是怀着对巨大无比的动物一样的敬畏。
       对于花园口一带的人,黄河就不只是一条水。它是一个鬼,它想要人的命,人是不可能脱身的。郑州的一个老中医对我们说,那河,面善心黑啊!对黄河人们只能敬畏加惧怕。像云南东川人一样,河南人到黄河大堤内侧去种麦,那些泥土最肥沃,他们和大水赌博,不发水,他们就有好收成。在三门峡以下的黄河河道,为争河滩地,河南人与山西人有着世代斗殴的传统。
       曾经有人从南方来,宣布要去横渡黄河,还招来了媒体记者。结果那时间的黄河太浅了,他只是沾着了水,挺没面子地从黄河的一岸“走”到了另一面的堤岸。即使这样,哪个人想横渡黄河,当地人还都会极力劝说,他们说黄河里有方向不明的暗流,话语与表情都很神秘,他们对于那条河的怕,是怕在骨头里。
       害怕是动物的应急本能。人不能总是害怕,这样的人离世以后,也是一只不安稳的魂儿。
       每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求幸福。但是,总要让他感觉活着比死了还是稍稍好的。要让他们感到,一辈子活过了之后想想,一生没有受到大的惊吓、惶恐和大饥大寒。他们没有要求太大、太细微的的公平。这仅仅是一个动物对生命的最低期望,而要满足它,却是多么困难。我说的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了的,我没有一点演绎。它也没有改变我什么,就像徐敬亚一样,他写都懒得写。我们的悲观和怀疑没有再增强,庆幸和满足也没有再加深,都正常,都不惊奇,都可想象。但是,总要有谁为爱惜所有的这些生命来承担责任吧,总要让每一个存在过的生命回顾起他这一世,还称得上是一个人吧。
       可怕的是,我也同时知道,“我”,与“你”,就身在这些“全部”之中。换一句话,这世界怎么折腾,就是在折腾它自己。
       王小妮,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诗集《我的诗选》、《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长篇小说《方圆四千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