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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到三江喝茶
作者:严 敬

《天涯》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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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台风的时候,下起了骤雨,池塘的水破堤而出,昔日的街道顿时变成了河流。那些冲出樊笼的鱼儿,纷纷来到街上,慌乱而惊喜地闲逛起来,张开的背鳍犹如刀锋,闪电一般划过水面。有些鱼,肯定就是那些没有生活经验的鱼,由于惊喜,止不住用力一跃,居然跳进了人家的门坎。整条大街因此变得兴奋热闹起来。三江镇,这个海南岛最北端、没有什么名气的小镇,就这样接待了这些不速之客。满街浑浊的水流很快消逝了,余兴未尽的鱼儿们只得匆忙遁入就近的沟渠。假如它们还有兴致的话,那么,等待下一次打台风吧。
       在属于我的时光之中,差不多有一千多个日子就是在三江镇打发的。那时,我还年轻,总是无所事事,喜欢游逛,毫不在意地挥霍着我的金钱和生命。
       三江镇和我以往到过的任何一个小镇都没有什么区别:弹丸之地,衣窄袖短,一股不言而喻的小家子气扑面而来。在所谓的新街的当口,有一家叫天天茶店的茶铺,经常坐满了茶客。我在三江流连的日子,就常常是其中的座上客。
       老关也是这家茶店的熟客。一天,我正在品茶,店门口的街上忽然出现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他之所以吸引了我的目光,是因为他的手上牵着一头高大的黑山羊,他朝店里探望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走了进来。
       “能在这里就坐吗?”他指着我面前的空座位说。
       “请吧。”
       “谢谢。”
       男人的普通话不标准,发音黏滞不清,一听就知道是当地人。但他的装模作样和他的黑山羊使我对他产生了兴趣。那山羊立在桌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男人。
       “小妹,”他招呼道,“来一杯珍珠奶茶。”
       他开始饮茶。他喝茶发出很响的声音,好像故意叫人知道他的津津有味。这当儿,那羊竖起尖削的双耳,眼神像凝固的果冻。
       “哦,乖乖,”男人说,“你也想喝茶。啊,小妹,再来一杯珍珠奶茶。用敞口大碗。”
       茶端来了,冒着腾腾的热气。黑山羊“咩”地叫唤了一声。“别急,茶还烫着哩。”男人说道,一边自己端起杯子用起茶来。
       “你是大陆人?”
       “是的。”
       “大陆仔一眼就能看出来。不,不用眼看,用鼻子闻也能闻出来,你们身上有一股泥腥味。还有,大陆妹,也一样,哈哈哈。”
       我埋头喝起了茶。这时,羊又焦躁地叫了一声。
       “吵什么。”男人骂了一句。“我很想上大陆去,我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大陆。湖南,你知道湖南吗?湖南是个什么地方?我就想到大陆的湖南。”
       羊又摆了摆头,把撂在桌子上的绳子牵直了。“哦,乖乖,我是说说玩的,我哪会抛开你到什么大陆去呢,来,喝茶吧。”
       男人端起碗,俯下身子就近山羊。山羊把它的长脸搁在碗上,将碗里的茶一饮而尽。
       “集都散了,你的羊还没有脱手,是没有人要?”我说。
       “我不是拿它来卖的。”
       “那,”我思忖着,总不会是到镇上来放羊的吧,牵一条狗在手上可以壮胆,然而一只羊会给人带来那样的威风吗?
       “我们俩是来逛街的。”男人说。
       “逛街?它也懂逛街?”
       “当然。”
       “它能懂什么名堂呢?”
       “懂,反正它懂。”男人说。“大陆仔,考你一下,你看这只羊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瞅了一下山羊,看准了垂挂在山羊胯间的那个状如木瓜的物件,就说:“公羊。”
       “错了。”男人说,“是羊公。”
       “明明是公羊。”
       男人恼怒起来:“公羊跟羊公不是一回事。”那只羊好像听懂了它的主人的话,十分震耳地叫唤了一声,眼里透出一股雄悍凶蛮之气。
       男人拍拍山羊硕大的脑门,说:“我知道,我们在街上耽搁得久了,你想早点回去,行。”他又将头调给我,对我耳语道:“你懂吧,在村子的树林里,有好多只漂亮的母羊正等着它呢。”
       男人喝尽杯中的残茶,牵着他的黑山羊扬长而去。
       这个老男人就是老关。
       我本来以为再也碰不见老关,但三江是个小地方,况且这个老关喜欢喝茶,喜欢逛街。在茶店,坐满了茶客,大家七嘴八舌,偶尔传来一两声羊叫,确实别有情趣。老关到哪,就把那只黑山羊带到哪,这两样东西差不多就是那样形影不离。有一回,那只山羊独自站在一间房子的门口,开始我还没有看出那羊就是老关的那只,等走近了才敢确定这就是那只,心里纳闷,这兄弟俩怎么走散了呢?羊朝屋里探头探脑,一脸的踌躇不安。那是家美容院,莫非黑山羊也有心进去见识一番?对面有家茶店,我叫了一壶茶,慢慢喝起来。我的茶快喝完了,黑山羊烦躁地叫了一声。又过了一枝烟的功夫,才见老关满面春风地从对面的屋子出来。
       我朝老关喊了一声:“老关,这边,喝茶。”
       老关见是我,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的羊告诉我的。”
       老关转身看看他的羊,十分疑惑地骂道:“是你?你个老杂种。”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说老实话,像老关这样的人并不值得我费这么多的口舌,如果不是因为另一个人,我记得的可能就是老关的那只黑色雄壮的公山羊而不会是老关。
       咸腥的海风终日吹拂着三江镇,爱玩彩票的三江人相信好运就像海风一样时刻在他们身旁缭绕,只要伸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彩票摊点云集的旧街,成天扭动着被这种信念挑逗得奇痒难耐的人群。三江的街头上个个都是彩迷,两个陌生的彩迷碰在一起,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足可以叫他们引为兄弟。在这个充满咸腥味的海洋世界里,每个彩迷都像一尾海鲜,不分昼夜,在街巷、在茶肆,四处游逛,伸长鼻子和耳朵,到处嗅听,以图随时捕捉财神的衣袖。因此,怀着侥幸的三江人做起生意来,常常潦草不堪,而且非常欺生,对陌生的外地人总是倨傲不逊。在最初的日子,我非常渴望成为一个三江人,像他们一样一天购买许多张彩票,然后一心一意等待着中奖。当又一阵海风从三江镇的街头拂过,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也是一股咸腥味,这丝味道很快汇入了三江镇的主流味道之中。这样,我与许小洁重逢就变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
       完全是因为一个梦。现在我已记不清那个梦了,但梦给我提示了几个令我激动不已的数字,我跑到旧街,用梦中的数字组成的号码,买了一大把彩票。如果我中奖了,我会变得很富有。那么,我立即离开三江。我担心由这几个数字组成的号码没有被我买尽,我又上街转了一圈。
       在新街的一家服装店前也摆出了一个彩票点。卖彩票的姑娘很眼熟,但我一时又拿不准在哪见过。我报了我要买的那个号码,她撕票时抬头望了我一眼。
       “你?”她有点吃惊地说。
       “哦?”
       “你不记得了吗,在海口?”说完,她低下了头。
       这样,我与许小洁不期而遇。许小洁现在替人卖彩票,与她相逢,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倒勾起了我心中的愧疚。并不是我有负于许小洁,而是我的朋友阿星有愧于她。
       那次,阿星开车带着我到海口去玩,在一家茶店里我们看见了许小洁。阿星对我说:“这是一个大陆妹。”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你看她那个白净的样子。不信,叫过来问一问。”
       许小洁过来了。阿星说:“小妹,能不能请你喝杯茶?”
       “谢谢。请问,两位大哥要什么茶?”
       “什么茶都可以。小妹是大陆人吗?”
       “是的。”
       阿星朝我一眨眼。“小妹,他也是大陆人。”许小洁扭头看了我一眼,轻声问道:“大哥是哪里人?”
       “湖北。”
       许小洁瞬息眼眸一闪:“我也是。”
       阿星丝毫也不掩饰他对大陆妹的偏好(就像他嗜好海鲜一样),每次他要的都是大陆妹。这次,他的目光又像往常那样越来越浓酽了。
       “小妹,陪我们喝杯茶嘛。”阿星盯着许小洁说。
       许小洁一边给我们斟茶,一边微笑着:“大哥,请不要这么客气。”
       我们喝完了一壶茶,但阿星却磨蹭着不想走。他对我耳语道:“要是带上这个小妹去玩一天会有多爽。”
       “小妹,”他说,“陪我们到外面去玩玩吧。”“我们老板不允许。”
       “没关系的,我去同你们老板说。”
       阿星真的起身往茶店的里间走。不一会儿,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跟着阿星走出来。胖男人把许小洁叫到身边,和她说着什么。许小洁一会儿盯着胖男人,一会儿转头看我们。
       那天,我们带着许小洁在海口转了一天。中午,刚吃过午饭,阿星就有点急不可耐,他先朝我丢眼色,然后又俯向我耳语道:“你说你有事要走开一会儿。”我突然感到脸有些发烧,我扭头看了一眼许小洁,喝完半杯茶,才装模作样地说:“我要去找一个朋友,你们先聊吧。”阿星说:“待会儿,我给你打电话。”许小洁抬起头,闪着眼说:“大哥,你快点呀!”我在大街上磨蹭了好长时间,不住地琢磨着阿星的速度。后来阿星开车来接我,他将车停在路边,他一下车就拿身体来撞我,我知道这是他极满意时才有的举动。他一把揪住我:“我已来过了,来了两次,你也来吧。”“不行。”我说。“怎么不行?”阿星盯着我,眼里熠熠生辉:“是嫌我吃剩的?”“没有,”我辩解道,“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啊!”“有哇,就在车子上。”他硬把我推往车子,狠狠地关上车门,含着笑,蹲在一旁抽烟去了。车子里,许小洁正襟危坐,显得比上午还要陌生,神情与其说是落寞还不如说是凛然。一般地说,厚颜无耻的姑娘令人讨厌,外表冷漠的姑娘又有点拒人千里。我和许小洁之间还有那么远的距离。凡是罩上冷漠外壳的姑娘都需要男人的热情的融化。我现在没有这样的兴趣。我默默地坐着,许小洁更是一言不发。人和人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比如说都离不开女人,但有时我觉得又是不同的,今天和昨天不同,就是现在和刚才也是不同,像许小洁,如果她是一条小河的话,还刚刚被人过,现在又恢复了平静,波澜不兴。然而前后究竟又有什么不同呢?过了一会儿,我朝车窗外挥挥手,阿星兴奋地跳起来,脸上还荡漾着春意,他说:“这么利索!”他一定以为,我也获得了和他相同的感受。
       阿星早和许小洁讲好了要付给她的价钱,但是,到末了,阿星却耍赖了。在龙昆南的一个路口,阿星停住车,掏出十元钱让许小洁下车去给我们买饮料,许小洁刚把手上的钱递给售货员,阿星便一踩油门,让车子一溜烟开走了。我根本来不及看一眼那个姑娘脸上瞬间所表现出来的惊讶和沮丧的神情。
       不料,现在我们却在三江相遇了。
       “晚上,”我说,“等你收摊后,我请你喝茶。”
       我总觉得许小洁应该算是一个大大方方的姑娘,这在那天我就看出来了。她无疑很年轻,纵然一双眼睛略嫌小了一点,并且时而露出一点忧伤,她也是漂亮的。她没有更多的扭捏,该自己所得的,毫不迟疑收下。她的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既让人觉得单纯可爱,又让人不可忍耐。基于这些,我对她一开始就充满好感。我也知道,为什么阿星也一眼看中了她。
       在一个已经不是很陌生的地方,等着一个还不太熟悉的人来喝茶,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其实,当我在椅子上落座时,我就想到许小洁不可能来。她已经给我的朋友骗了一次,为什么还要接受我的邀请呢?
       三江的茶店都是那种极低等的茶肆。唧唧喳喳,满室喧哗,白天一屋子的人,千声同发,犹如一片鸟语。夜晚,茶店里则歌声如锤,振聋发聩,这时候的茶客肯定都是年轻人,他们需要这样用来消遣的夜晚。
       事实上许小洁却如约前来了。她仅仅在茶店门口张望几下就让我看到了。我起身把她引到茶座上。
       “喝什么茶呢?”
       “随便什么茶。”
       “我喝的是柠檬茶。要不要也来一杯柠檬茶?”
       “好吧。”
       她低头轻轻地啜起茶来。每次她都只让杯口的地方浅下去一点,然后抬起头,用手指捏着杯子轻轻地转动。她蓄着长发,染过,像蜜蜂那样的颜色,她低头啜茶时,长发从肩上滑下,掩住她的脸颊。
       茶店里的灯光被弄成猩红色,歌声波涛汹涌,我们仿佛浸泡在血水中一样。
       “再来一杯别的什么茶?这里的茶多着哩。”
       “不要。”
       有几个长得很帅气的小伙子跑到前面献歌,他们一个个都唱得非常好。在三江的茶店,这样的人才比比皆是。忽然,大大的荧屏上打出了《柠檬树》这首歌,但没有人唱。
       “你会唱这首歌吗?”我问。
       “不会唱,”许小洁说,她凝视着荧屏,“我看过一篇叫《西西里柠檬》的小说,还是大二时看的。”
       “我也看过,好早看的,女主人公是个乡村歌手,她去大城市寻求发展,她成功了,她的男朋友带着家乡的柠檬去看她,但她却变了心。”
       “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许小洁盯着那首无人唱的歌,灯光在她脸上闪来闪去,使她的脸显得既美丽又凄凉。
       我掏出几百元钱,放在她的手边,她吃惊地看着我,或者我以为是这样,我解释说:“你的,上回那个朋友存在我这儿的。”
       “是嘛!”她轻轻一笑,“你还当它是一回事。”
       我的谎言自然很不高明,她明显不会相信,但她就是这样装着相信了。
       最后,许小洁的手机响了,她掏出看了一下,也没接,抬起头,脸似乎有点潮红:“不好意思,我要走了。”她拿起手边的钱,装进坤包。这时,喇叭里放出了一段舞曲,一对年轻人相拥着滑到前面。另一对青年男女,也站起了身,他们走向店外。三江的夜生活开始了。
       我曾经认真研究过老关的黑山羊。先前见老关成天带着这只山羊,还以为这是一只很不一般的山羊,比如,老关饿了,它能够给老关弄来点什么吃的;老关想买彩票的时候,它能连叫数声,给老关以启迪;再不济,老关走路掉了帽子,使唤着这只山羊给老关把帽子捡回来。我和老关喝茶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听到老关提到黑山羊这方面的才能趣事。所以,我的结论是,这是一只很普通的山羊。然而,老关咬文嚼字地认定它是羊公而非公羊时,我就感到原来这是一只非常走运的山羊。在一大群公羊之中,为什么老关偏偏相中了它,从而剥夺了其它公羊的生殖能力?这难道不能说是它的运气吗?羊公就是种公羊,它雄壮的身体犹如一件坚固的器皿,盛着未来的一群群羔羊。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这只山羊有着极强的责任心。我是这样看出来的,每次老关喝得时间长了,山羊就会咩叫几声,仿佛在说:主人,我们该回去了,家里还有事情等着咱去办呢。
       老关每次都要假惺惺地骂一句:“吵死了。”接着就笑眯眯地说:“这家伙的相好有一打哩。”
       说这话时,老关脸上露出的得意之色使人觉得他就是这只幸运的山羊。
       据我所知,老关却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他老伴体弱多病,还有一个儿子没有成家,他却成天四处游逛。他的羊公还终日牵挂着传宗接代的事,而他,只剩下一种享乐了。
       隔了好几天,我和老关又在天天茶店照面了。这回他没带他的羊。老关是个无聊落寞的人,他和他的羊难舍难分,多半都是互相壮胆。不知怎的,以前总有点放肆的老关,变得不恰当地扭捏羞怯起来。他神色激动,几次欲言又止。我们刚喝完一壶茶,他就迫不及待又要了一壶。
       “告诉你,我新近有了一个相好。”老关说。我笑了,老关对此蓄谋已久。“怎么样,中意不中意?”
       老关张开豁牙的大嘴,嘿嘿了两声:“不瞒你说,我从年轻时候起,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滋有味过。”
       老关的年龄快六十出头,如果有人肯跟他相好的话,怕那女的也是一个老太婆吧。但老关说,他的相好顶多二十三、四岁。他口口声声“我的相好”,非常强调“相好”两个字,就像他把公羊强调成羊公一样。老关一直牵着他的黑山羊在街上*5*6,东瞅西瞟,就是在寻找他说的相好。据他说,现在满大街都是爱情,他也可以挑挑捡捡,他年轻时也没有这样的好光景哩。
       “我的相好,还是一个大陆妹,像椰子一样鲜嫩,八成你们还认识,改天喝茶带来你们认认。”
       在老关的眼里,大陆兴许就三江这么大,差不多没有不认识的人。老关执意要我见见他的相好,他的意思是,有了好衣服总不能只装箱子吧。但是这回给老关说对了,他的所谓的相好我认识,就是许小洁。
       隔一天,老关指定一个茶店,让我呆在那里。老关说,他的相好不想见他的朋友,他让我最好和他们隔着几张桌子喝茶,即使迎面碰着也装着不认识。深夜,老关领着一个姑娘跨进茶店,我一看那姑娘竟是许小洁。她犹犹豫豫地坐下,心事重重地喝起了茶,老关一旁忙不迭地说着什么。他扭头看我在不在,见到我在,就用比年轻人还骚情的劲儿朝我丢眼风。他不停地叫茶,最后买单。许小洁一站起身,他也连忙起身,紧紧相跟着,出了茶店。老关和许小洁从三江的街头走过,好几次老关都像一个情意绵绵的恋人那样去牵许小洁的手,都被许小洁躲掉了。
       我记得我说过,三江是个小地方,但是到了夜晚,三江的街头也闪现着大都会一样的霓虹灯,到处响着抒情的歌声。公路两边的圆桌旁坐满了宵夜的食客。灯雾中,飘动着一朵朵红粉鬓影。老关的身影怎么看,似乎都看不出他是个快要上年纪的人。
       老关有了一点变化。他不再回回都牵着他的山羊出来喝茶。这当然不是老关突然想到一只山羊应该留在树林和羊群之中,我猜他可能是觉得山羊有时就是一个累赘。他天天刮胡子,让上下唇泛出两抹幽幽的青光。衣衫整洁,皮鞋发亮。有一天,他跑到美发中心,染了头发。总之,老关就是这样志在必得地把自己收拾得油头粉面。三江气候干燥,很少下雨。偶尔一场大雨,洗去了街头的陈年灰垢,使三江的屋面焕然一新。时时出没在三江街头的老关,心中比年轻人更充满了柔情蜜意。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半老的老头?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据我所知,有的女人特别喜欢比自已年长的男人。”我说。
       “我比她年长,却快可以做她的祖父,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喜欢?”
       “你懂得体贴,比别的男人慈爱,你知道她要什么。比如,她要慈爱,你就给她慈爱;她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
       “这倒是,没一处我不由着她,我像宠自已的女儿那样宠着她,我女儿我也没有这样宠过呢。”
       许小洁成了我们喝茶聊天时永远的话题。老关有时觉得许小洁是她的女儿,仅止于此当然是不行的,更重要的是他一定要把她看成是他的相好。“她真好。她待我真的好。她总拦着让我别为她花钱。”
       “唉,”老关说,“我二十岁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姑娘也对我这么好,我记得她鼻梁上有几粒雀斑,人长得真漂亮,夜晚割胶的时候,她总是专门等着我。有一回,我俩被雨浇透了,躲在人家的瓜棚里,她紧挨着我,我连摸她一下都不敢。”
       我取笑道:“那么,现在敢摸你的小相好不?”
       他端起了脸,马上又似笑非笑地说:“你也结交过女人,这,你知道,肯定知道。好,真的好。”桌上撒满他爽朗的笑声。
       有一天,老关跑来跟我说:“听着,那个小妖精,就是我的小相好,她说,要不是我有家有室,她情愿嫁给我。”坐下来,老关光喝茶,不再言语。一壶茶喝完了,老关才颇为失意地说:“我再年轻些就好了。噫,这个妹仔。”
       八月的一天晚上,老关因为许小洁和人打起了架。那晚,他们本来定好十一点约会,但是十点的时候,老关在茶店看见许小洁和几个人喝酒。一个年轻人蛮横地要许小洁饮下面前一大杯啤酒,许小洁面露难色,老关霍地走过去端起酒杯就喝。年轻人不依不饶,和老关拉扯起来。老关怒起,操起椅子要砸,结果被几个人撂倒。事后,老关自豪地说,他赶跑了几个流氓,夺回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但是,提到许小洁对此事的反应,老关却有点沮丧,他说,许小洁不但不感激他,反而对他大发脾气,连房门也不给他进。“女人就是这么怪哦,”老关说,“不过,我不怪她。”
       有一次,许小洁主动打电话给我,我问有什么事没有,她说没有,她说在三江这种地方,连一个熟人都没有,只我熟一点,想聊聊。
       我没有再叫柠檬茶,而是要了奶茶。我和许小洁会面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多钟,昨天傍晚刚开过奖,所以彩票摊点这时候差不多无人问津。我们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阳光柔和,光线充足。许小洁头发的颜色既像蜜蜂,也像清澈的啤酒。她的皮肤光滑润洁,她的年轻的脸庞像刚打开的椰肉那样白嫩(老关这样说过)。
       她仍然轻轻地啜茶。她的葡萄红色的发梢又滑过肩头,几乎遮住了她的脸庞。
       整个过程我们没有怎么聊。
       “大哥,其实我不是湖北人。那是我骗你。”“我真的被骗住了。”我朝她笑了一下。
       “嗯?”她望着我的幽黑的双眸里也止不住露出笑意。“这样坐坐多好。”
       “哎,”她又说,“什么时候到我那儿去玩玩好吗?我还没有谢过你。”
       这是某种可能性的暗示吗?我记得当我替别人还了钱的时候,她曾说过要谢谢我,当真来了?不过,我宁愿这是一句随便的、敷衍的话。出了茶店,待她转身,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的身影在开始热闹起来的街头消逝。刚才,本来我或许可以问她许多问题,但我始终没有开口。人们的心里总是藏着太多的好奇心,每一个好奇都可能是对他人的伤害。就是这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应该离开三江了。
       三江是个怪里怪气的小镇,对陌生的外地人总是倨傲不逊。每当我要买点什么,傲慢的老板屡屡挫败我挑选的信心。不过,三江集市上的货物包罗万象,你差不多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任何玩意。有一次我又上街闲逛,突然感到漂泊在外的势单力薄。我左右张望了一下,便信步朝一个地摊走去。摊主用欣喜而充满鼓励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眼,说:“老板,要点什么?”我的目光在他的摊面上逡巡。他又急切地问了一遍。“我想买一把手枪。”我说。很久我都没有听见摊主的回答。最后他才问:“你是什么人?”“什么人你不用问,有没有枪卖?”“有,但要预定。不过,”摊主在我身后说,“我这里有非常锋利的刀子,用来复仇是很管用的。哎,你说话呀,先看看货也行。”我加快了步伐,逃离了摊主的纠缠。这是我在三江遇到的一个极其例外的摊主。他的热情令我始料不及。
       幸好,我来到三江,就是要同过去的生活告别,同样的,哪一天,我也会离开这个小镇。
       我始料不及的是,我竟这么快就打定主意要离开三江。
       我是在大街上与谢芸相遇的。起初我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巧。但站在面前的的的确确是她,我一眼就能认出。如果把此事告诉我过去的那帮伙计,他们准会吃惊的。
       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的脸庞依然是那样妩媚,只是,过去这种令人心旌摇动的妩媚,岁月已赋予了它许多高贵和端庄的内容。事实上,我的判断是准确的,谢芸与过去已云壤有别了,她的事业正环绕着三江镇蒸蒸日上。镇外有她家的一大片花场,冬天差不多天天搭飞机往岛外送花;镇里她家有商铺;在离镇一公里处,有一家生意红火的加油站,就是她家经营的。并且,她老公还兼任着一个国营企业的总经理。这些,都是第一次会面她就明白无误告诉我的。我有些懵,这么多的信息说明了什么呢?一顿茶喝完,我渐渐搞清了其中的道理,谢芸遇到了贵人,终于时来运转了。这是当初我们能想的到的吗?那时候,我们那帮伙计可没有少欺负她。
       在故乡,开始我们都不认识她,后来,大家都可以和她打情骂俏了,她本来就是一个漂亮多情、落落大方的姑娘嘛。我的伙计们一起分享着她的温柔。她那时候,也怪可怜的,身上常常不名一文,有时用的卫生巾也是我们中的一个伙计买的,因而大家能把她的大姨妈来的日子算得准准的。有的人就爱挑这种日子和她搞。要是现在有几个这样的伙计在一起的话,我们准能拼凑出一个过去的、色香味俱全的谢芸来。可是,那时候,谁能知道这姑娘身上蕴藏着这种翻天覆地的力量呢。大家只知道,像她这样的姑娘不过是只鸟,今天飞到这,明天又飞到那。因为她就是像春天里的一只鸟,突然飞到我们故乡的。我们轮到谁坐庄请客,总要去叫谢芸她们出来,我们喝很多的酒,也让谢芸她们喝,我们知道,女人喝了酒更显得艳丽娇媚,女人就是男人的酒啊!那时候,她们是多么单纯、惹人怜爱的姑娘。
       现在,在三江,在谢芸的脸上,虽然她很想掩饰住她作为一个贵妇的自得和骄矜,但是这种东西已深深渗透到她的举手投足、扬眉凝睇的神情之中,变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所谓的气质。
       第二次见面时,她问我:“现在,你干什么来着?”
       “流浪。”
       “说正经的。”她说。
       “在一家养殖场当猪倌。”
       “以前好像不是这样。”
       “对呀,你以前也不是这样。”
       “你的那帮……”,这句话她没有说完,我猜她说的是我的那帮伙计,对,就是当初围着她们轮番上阵的我的那帮狐朋狗党。
       “谈笑间,风流云散,灰飞烟灭。”
       她改口说:“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我望着她。好像她站在高处。一点不错,那些年,我们当中一个不懂得风情的伙计好像就是这么问她的,你干嘛要这样呀,以后咋办啦等等,好家伙,这个没开花的手榴弹几年后居然叫她掷回来了。
       我们有点不欢而散。过两天,她打电话给我,说给我联系到一个工作。我问在哪里,她说,不是在三江,要出岛,在广州那边。我舍不得眼下的工作。我对谢芸说,让我考虑一下。
       第二天,她又来了电话,问我怎么样。她说,那边是个外资企业,待遇相当高,最主要的,工作适应我,比现在的不知要强多少倍。我还在犹豫。她说,你不用急着答应,慢慢来也行。她说,最近她心里烦,花卉的行情不十分理想,她雇一个姑娘给她卖彩票,这个姑娘还是个大学生,从大陆飘到海南岛,原来可怜她无依无靠,不承想她居然和一个放羊的老头搞在一起。这还不算,这个姑娘烂得很,还和街上的烂仔打得火热。
       我冒失地说,你说的是许小洁吧。
       谢芸惊讶地问:“你认识她?”
       我握着话筒,肯定地说:“听说过,但不认识。”
       天天茶店的门前有一株三角梅,起初是零星的几朵花,后来开得越来越艳丽,满树都是,宛若一朵歇脚的彩云。我和谢芸又见了一次面。我答应了她去广州。她好像催促一般地为我买好了启程的飞机票。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一些无关宏旨的话题。
       最后,她笑吟吟地把机票递给我,对我说:
       “我们从来就不认识,对吗?”
       我点点头说:“对。”
       我凝视着她,想招回我的逝去的年华。她的头发也成啤酒那样的颜色。是的,她的笑像三角梅那样妩媚,丝毫也没有过去岁月的痕迹。如果有的话,那只属于我的记忆。
       在离开三江的头天晚上,我又来到街头。使我感到意外的是,老关也在街头徘徊,他手里牵着那头黑山羊。老关已好长时间没有牵黑山羊上街了,他只时刻想牵着许小洁的手。老关从这个茶店转到那个茶店,他在门口张望几眼就走开。看得出来,老关没心思喝茶,他是在找人。那头羊凑在他的屁股后头,有时老关多瞅了几眼,也引得它抻长了脖子。有一次老关猛地后退,差点绊到它的身上,但它机灵地跳开了。就这样,两条影子从新街转到老街,又再从老街转回来。我已喝完了一壶茶,看到他又贴着街边走过来时,我转过身子叫住他。
       他肯定有些天没刮胡子,胡子掩住了嘴唇,脸色苍老浮肿。我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怎么,晚上还要放羊?”
       他用陌生的眼光瞧着我:“你不够朋友,你还取笑我。”接着黯然地说,“我在找人,找我那相好,她走了。”
       那只黑羊站在阴影里,两只果冻般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倒满一碗茶,捧到它的嘴边。它扭头看着老关,老关对它点点头:“喝吧喝吧。”黑羊这才将嘴伸到碗里。
       “她走了,也不吱一声。”老关说。
       “这羊还懂得看人眼色哩。”我说。
       “起码要告诉我一声呀。”老关说。
       “它有几岁了?”我说。
       “开头我还以为是她藏起来了,以前几次她就是这样的,害得我满街上找。”
       “它准见到了它的孙子,这家伙。”
       “现在我找遍了三江的角落,都找不到她。”老关说,摘下他那顶灰礼帽。
       “看它这副德高望重的模样,我猜,它准见到了它的重孙、重重孙?”
       “以前,她还说要嫁给我哩。”
       “要过几年,它就不中用了呢?”
       “我把她当女儿宠,我对我的女人也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我看,这山羊还年轻着吧。”
       “但她走了。呜,呜。”老关竟放开嗓子哭起来。
       “唉。”我说。
       黑山羊见主人异常,不安地叫起来。我拍拍老关的肩膀:“很晚了,该回家了,你的羊公惦记着羊圈,你不是说,羊圈里有很多母羊等着它吗?”
       “有个屁!”老关恶狠狠地说,“现在有个屁!前些日子都叫我卖了,只剩下这条光棍了。这条光棍我也要卖了它。明天就卖。”
       黑山羊望着老关咩咩叫起来,老关一顿茶杯,骂道:“吵什么!吵什么!”黑山羊垂下耳朵,不作声了。
       “她走了。这个贱货。”老关说,他蹲下来,用手抚摸着黑山羊的脑门,“别怪我,别怪我,她肯定是回了大陆,我要去找她,我还指望你做我的路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