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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镜子(散文·外一篇)
作者:格 致

《天涯》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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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娘子从车上下来,手里抱着一个洗脸盆。一般是印着祥瑞图案的搪瓷盆。里边装得满满的,用一个大红的手绢盖住。那盆里装着什么,我可都知道。在幼年,我就目睹了两个哥哥结婚。两个漂亮的嫂子都是抱着这样的盆走下车来,走进我们家那个院子,然后走进我们家的门,然后坐在铺着妈妈亲手缝制的红红绿绿的被子的炕上。那被子的下面藏着一把斧头。斧与福谐音,良苦用心十分明了。我看新娘子日后的幸福是没有什么可靠依据的。无技可施的人们只能在日常的某一物什上找到些灵感,然后把沉重的担子安放在它的肩上,然后用暗示的招数让新娘子相信神秘的力量,相信女人的幸福就隐藏在这块生铁里。坐住它,压牢它,决不可以小看它。如无法拿出糖果给女儿的父亲急中生智给小女儿讲了一个关于甘甜的故事。父亲试图以此证明,那糖果它有,只不过它没在眼前,它在故事里,在从前,或者在以后。因为我们想要的东西它存在,所以就不要哭,不要难过,让等待成为信仰。被婚礼选中的是砍木头的斧子。我不知道铁斧它知不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被所有的女人压住。它愿不愿意活在女人沉重的期待之下?
       新娘子坐在这福上,然后要梳头。梳头是象征性的。其实婚礼上的很多习俗都是象征的,隐喻的,差不多就是诗歌的。新娘子的头发早已作为重点而在娘家打理好了。在这无须再梳的头发上梳一梳,它是不是隐含开始,从头开始的意思?这是一个重要的仪式,我看见为新娘子梳头的女人拿着木梳,手在新娘子的头上轻轻抚过,那梳子基本不碰头发。即使是象征的梳头也需要梳洗用具。这时,那个被新娘子一路从娘家抱来的脸盆就该上场了。先看看盆里都有什么吧:先是揭开了那个红色手帕,然后拿出的是两条印着鸳鸯的毛巾,又拿出的是两瓶雪花膏,接着是两盒香粉(我记得我二嫂的粉基本上没用,一年后都擦到我那个早产的侄儿的屁股上了),两支眉笔,两盒口红,两把梳子。从那个盆子里涌出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一会,那个梳妆台上就红红绿绿,高高矮矮,十分好看了。最后,在我看来是这个魔法之盆中的王——镜子,现身了。从这个盆里拿出的镜子一定是一对,一定得是圆的。没人想到要用其它形状的镜子来取代圆镜。圆,团圆。破镜重圆。只要是圆的,不小心摔坏了都没有关系,圆是可以自己修复裂口的。圆没有缝隙,圆里盛装了一切。圆是有力量拒抗分离的,圆紧紧地抱在一起。据我所知,古代的镜子都是圆的。圆也是古人的理想,甚至是信念。月亮以它的形状左右着抬头仰望它的人们的情感。月亮的节日。月亮它虽然也缺,也损,但它无数次地圆了,它最终都圆了,这坚定了人们生活的信念,既而忽略了眼前的一切缺憾。
       圆是可以滚动的,圆是随遇而安的。圆与其它发生触碰,不会撞伤对方,圆没有破坏性。镜子映照着生活,圆镜里的生活就是圆的,没有锯齿的,就是顺的。一面三角形的镜子是无法想象的,别说人脸,就是一块居室的环境,在里边也如刀砍斧劈。尤其那个尖刺,让人寝食不安。三角形,只存在于破碎的镜子里,它的命运是被扫到角落里去。圆镜它也不能映照出生活的全部,它也要切割。但圆的手法是柔和的,是小心翼翼的,轻声细语的,是只流血不疼痛,是打了麻醉药的。
       我出生时,父母结婚已近十五年。到我知道照镜子了,是四五岁。这时我发现我们家只有一面圆镜。那镜子是铁框、铁支架,镜面的左下角栖落着两只交颈而语的小鸟。那时我还不知道镜子应该是一对。以我现在的经验看,那面在我出生之前就失踪的圆镜,极有可能被母亲毁坏。女人一生气就爱摔东西。母亲的时代物资匮乏,可摔之物较现在少了许多。比如我就摔过廉价的照相机,砸过呆头呆脑的电视机。我母亲当年是没有这么多东西可摔可砸的。她只有两面圆镜。于是,她在一次针对我父亲的愤怒中,断然摔碎了一面圆镜。虽然一架照相机,一台电视机比一面圆镜不知要贵重多少倍,但我现在认为,我母亲摔一面镜子所需要的勇气要比我摔照相机大出多倍。镜子,结婚的镜子,它已不是镜子了,它就是婚姻的比喻,是婚姻的同胞姐妹。母亲时代的摔镜子,一定是发生了大事,那绝对是不想过了,甚至是不想活了。母亲不惜用一面镜子的破碎来告诉父亲一句话,在这里,母亲用了这个明了的比喻句子。那镜子的破冰般的碎裂声,使这个比喻生动而形象。
       但母亲的镜子破碎了以后,母亲同父亲的生活没能破碎。事实证明,母亲的比喻仅仅是个比喻而已。父亲是强大的,父亲看不起比喻。父亲说,还有一面镜子,一面已经足够。两面本就多余和浪费。母亲继续着一面镜子的生活。镜子足够脆弱,它比它的象征物生活韧性差得多。
       由于我出生在只有一面镜子的家庭里,我对单数怀有情感。我知道观察我的生存环境的时候,我家成双成对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木梳是一把,洗脸盆是一个,雪花膏也是一瓶。到我九岁时,我们家最后的一对——父母,也变成了单数:我的父亲,我的高大英俊的父亲病逝了!这时,我们家彻底成了单数的国度。这给我以深刻影响。我十八岁时,我的语文老师结婚了。因为我们十分要好,我决定送她一件结婚礼物。若是小礼物是应该买一对,大礼物可以是一个。但我没有多少钱送老师大礼物,送小礼物而且是一对是可以的。可那时,我的头脑中没有成对这个概念。我给我的美丽的语文老师买了一匹马,就是那种陶泥烧制的工艺品。等老师有了孩子后,那马就成了孩子的玩具,并且被摔断了一条后腿。再后来,我听说我的老师离婚了,我隐隐地觉得是不是因为我送了不吉利的不成对的单数的马。到自己结婚时,我没为自己买一件成双成对的东西。我从小没有得到它的护佑,长大后,我已对它生出了仇恨,我不需要它!我的口红是一只,眉笔是一个,梳子有一把足够,镜子,我的镜子,是一个!
       在童年,我们家那面孤独的圆镜一直立在矮柜上,它像一只忧伤的眼睛,看着我们失去了父亲的生活。母亲一直没有再嫁,虽然她有很多机会,她坚守着那面镜子,和在镜子里跑动的她的幼小的孩子们。
       我们家的镜子同母亲一样孤独,它似乎永远没有找到一个同伴的希望了。因为,那种铁支架的镜子商店里已经没有了,代之的是塑料镜子如花朵一样开放。
       父亲英年早逝,母亲为此重病,险些没能挺过来。悲伤过后,母亲开始省察。母亲从小信神仙,对风水也略知一二。她从丈夫的过早亡故,想到自己十九岁时,一个月内死了父母,一夜间成了孤儿,现在又中年丧夫,这都是人生的重大不幸。母亲没做过坏事,文雅而善良。不幸为什么一再降落在母亲的头上?一再压在母亲只会绣花的手上?一定另有原因。母亲对自己有了警觉。她找到了大神,请大神给看一看。大神坐在几公里外,说对了我们的家宅的差不多一切细节。尤其被大神重点指出的是,我们家房子的对面有一座厢房,这房子的屋脊正对着我们家的房门。大神说,那房脊就是利箭!它在不停地向着你家的房门瞄射。这样,你们家就会有灾难,有伤亡。房子和房子之间也是能产生矛盾,甚至是仇恨的。房子的信仰由方位决定。比如正房(座北朝南)就信仰南方,信仰热量;厢房(座西朝东)就信仰东方,信仰开始。一顺排开的房子没有争执,没有矛盾,它们步调一致,信仰相同,它们或面对着同一个东方的太阳,或冲着南方的温暖闭目休息。这时,世界是和平的。但如果在正房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座厢房,仇恨就有了。两座朝向不同的房屋如同两个信仰迥异的部落,它们互相攻击,你死我活。往往,正房不是厢房的对手。因为正房面对厢房的是自己的正面,是自己的脸,而厢房对着正房的却是自己有力的胳膊。这样方位的两座房屋动起手来,谁会被有效击倒,已经没有悬念。我们输了,我们家是正房。我们的脸不仅流血而且流泪。我们和我们的房子在利箭和健肘的猛攻下,倒下了。我们掩埋了父亲。父亲之后下一个该是谁?
       母亲悲伤地说,我能把人家的房子拆了吗?大神则说,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可以破解。你回去照我说的做。
       母亲甚至是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她松了一口气。症结找到了,破解的办法也简单易行。母亲有了对抗对面那日日夜夜射向我家的利箭的信心和办法了!
       我的母亲回来后,关照我看好家,然后去了五公里外的韩国屯。可能是少数民族给予了照顾,在那个商品短缺的年代,韩国屯商店里的商品总是比我们这边多,几乎什么都能买到。我至今记忆着那副食商店里的酱油味、海带的咸味。我们常到韩国屯的医院里去看病,那里的医生也要好一些,药的疗效也比我们这边强。母亲关照我看家,就向南去了。母亲在很多的孩子里,只信任我看家,我在幼小的时候,就能抗拒一切诱惑而坚守家门,直到母亲回来。母亲向南去了,就是去了韩国屯。去那里是没有官道的。两个民族,在行政上不来往,只是民间自发地通了商。既是民间交往,一条小路就足够了。而我们与韩国屯之间,连一条小路也没有,我们只有一条略宽些的田埂。那水稻田的田埂是我记忆里最美的道路。且不说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秧苗,白花花的水,那田埂上还坐着许多青蛙,它们看见人来了,就争先恐后地给你让路。路是很窄的,而人的脚是很宽的。青蛙说,让他过去,让她过去!于是青蛙就跳到水里去了,潜伏在一株秧苗的根部,然后睁大眼睛隔着水层看着你。而蛙的神态是认为人是绝对看不见它的。它认为五厘米厚的水是人所不能逾越的。它以为它藏得很好。
       母亲从这样的道路上走过去,又走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包。母亲没有把它拿进屋里,而是小心地放在了外面的窗台上。母亲从屋子里拉出了一个木凳,然后踩了上去。母亲个子很高,再加上凳子的高度,她伸手就够到了屋檐。母亲站在凳子上,让我把窗台上的那个神秘的红布包递给她,并说不要打开它。我一边按母亲的吩咐去做,一边想,这可真神秘,里边包的是什么呢?我的疑问,在一秒钟后就有了明确的答案。母亲迅速打开了红布包裹,我看见是一面方形的镜子,仍然是铁框,镜面上没有两只鸟,而是两朵纤弱的蓝色的花。这样的一面镜子被母亲悬挂在了门楣的正中,对着前方。
       这面镜子的使命是极其特殊的。它的任务是艰巨的。它同新娘子压住的那把斧头的意义相仿。它比一把斧头轻,它易于破碎,但它却担着比斧头更重要的责任:它要看护父亲的孩子,看护我们成长。一个普通的镜子,一旦挂在我们家的门楣上,它就马上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并且拥有了父亲的力量。它不会有辱使命,因为它有明亮的眼睛。它不是谐音,不是牵强的联系,它是眼睛,它是光芒,它是闪闪发亮的盾牌。它高悬在门楣上,它用光芒挡住了从对面射来的利箭,它将我们这些幼小的孩子全都挡在它的身后!
       后来,母亲对包镜子的红布也做了简要的说明。她说,用来驱邪、抵挡利箭的镜子是不能照人的,甚至不能照到任何人间事物。在它来到那个位置之前,一个镜子应该是童贞的。在买的那个环节,我将先买好的布给了售货员,由他包好递给我。这个镜子绝对是什么也没看到。被世俗污染,是会大大削弱它反击邪恶的力量的。它必须干净,才有力量!镜子必须保持童贞,才能战胜邪恶。原来,镜子靠的是童贞的力量,0的力量,也就是无法战胜的力量。
       在我家房子的最前沿,委派了一位一尘不染的手持闪光盾牌的勇士之后,我母亲的情绪趋于稳定。悲伤有所减弱。我们这些幼小的孩子,都躲到了那面镜子的后面玩耍。我们渐渐长大了,灾难没有在我们家再次发生,代之而来的,是大哥参军提了干,大姐、二哥做了教师。我和弟弟读书都读得好。我是什么样的难题都会做,考试总第一。从小学到中学,我是一个班级的统治者。我喜欢数学和天文,长大打算当个科学家。
       去年,我去我的同学家玩。她说她整天心烦意乱。她指着正冲着她家窗户对面的利箭一样的房脊说,我一看见它就心慌。我走到她的身后,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个厢房的房脊,说我有个办法。
       
       香水
       关于清朝野史中香妃一说,我深信不疑。这决不稀罕,因为我可以为此事做一个旁证。史书上对美女的记录不绝如缕。女人或以脸蛋或以或肥或瘦的身体博得男人喜爱,而以天然体香引起重视并劳庄严的文字记录在案的仅此一例。我不明白是因为这样的女人少还是香味不是容貌的对手。美而不香的女人可以点燃人造之香将自己煨起来。微弱的天然之香就被遮盖了。那香妃之香一定气冲霄汉,任花香、粉香十万兵马也压它不住、杀它不死。香妃,独以浩荡之香而名垂史册,而香飘千古。
       但我的气味有些滑稽,它却是爆米花的味道。这是谷物烘烤后的香味。它包括大地的气味,植物的气味,阳光的气味,而不是雌性动物的气味。所以它无力帮我引来异性,只能引来饥饿的人。
       我给自己的气味定义为爆米花味。后来,我又参考了一个男人的嗅觉建议,对它做了精益求精的厘正。
       这种气味飘忽不定,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我都无从把握。我只知道它的停留。一定是青春期了,我的毛孔不停地散发着香甜的爆米花的气味,尤其是出汗或洗澡之后,它几分钟就能灌满一间屋子。由于气味同食品的相似,谁也想不到这是人体发出的。因此,我一直悄悄地弄香一间间屋子,而没有得到一句赞美或感谢,也没能因此得到异性的青睐或注意,只记得来自异性的误会。
       二十六岁,我在某机关坐办公室。同室还有两位男孩。他们一个大我一岁,一个小我一岁。我们三个都尚未婚配,正处于这山望着那山高,一律不看身边风景的年龄。我自然看不上他俩,原因之一,太熟,没有神秘感,又离得太近,近得拉不开一张爱情的弓。原因之二,二十几岁的我是非老头不嫁的。我迷恋男人脸上的皱纹,那若隐若现的白发足以让我怦然心动。而办公室的两位小生,根本还是男孩,甚至是男童。他们的头发太黑、太亮,闪着尚未进入生活轨道的迷惑、犹豫、幼稚的光芒。他们的脸就更是光滑得我不愿意多看,没什么可看。他们还行进在由男孩到男人的路途上。一个向阳的山坡,长着春天的嫩草。而我向往背阴的那一面,以及那些未化的冰雪,冰雪下面艰难长出的星星绿草。我认为我是一束能够转弯的温暖阳光,我乐于绕到山坡的背面去照耀一下。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是不需要一支点燃的蜡烛的。当然,他俩也一致看不上我。他们嫌我老。我老得接近于成熟的核桃,他们的嫩牙是咬不动我的。反正办公室的男女互相看不上的居多。
       在这样的没有爱神之箭搅动的和平的办公室,与爱情无关的事情也在发生。一个午后,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忘了在干什么,极有可能在看一本书。我刚刚利用一小时午休时间匆匆吃了饭然后去洗了一个澡。洗那个澡是很累的。没地方坐,也不愿意在公共浴池里的任何地方坐。认为那里的任何地方都可疑都危险。自己的没有衣服保护的肉体,力图同浴池里的一切物质保持距离。可偏偏要去自己认为脏的地方清洗自己,这有些像男人与妓女。我回来时身心疲惫,软软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我的座位对窗背门。
       头发一定是湿的,水也滴落了一肩。窗外的柳树还是一片嫩黄,那是春天。这时,我闻到了我身上的浓烈的爆米花的气味。它们从我的每一个张开的毛孔中逸出,如同我体内无数的小嘴同时大口地向外呼气。只一会儿,我坐着的屋子就灌满了。我有些不安,为自己污染了办公室这种应该无色无味的空间而忐忑。这时候,我身后的门开了,我没回头,我知道,不是他就是他。长时间的共处我已能从脚步的细微差别分辨是他还是他了。我的听觉是十分优秀的。是大我一岁的男孩(因为未婚所以称孩)进来了。他的脚步轻且稳。虽然他又高大又魁梧,但他的体重似乎被他的呼吸拖住了,悬浮在胸腔以上。他一定在开门的一瞬间就感到了屋子里的异样。他的脚步因为大脑的分析、综合、推断这些复杂工作而缓慢下来。他的脚步轻得像深信屋子里有一只刚刚栖落的鸟。
       我坐着的椅子离门不足四米,他的身高超过了1.80米,也只需两步,他就能走过来。可时间大大超过了,他仍然还在门与我的后背之间轻盈地行走?我仍坚持着不回头,同时开始专心致志地剪指甲。终于,我感到他的脚步已经很近了。他的桌子在我的左前侧靠窗,他应该从我的身后向左转才对。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我的身后停止了。他的身体距我的后背已经不足十厘米。他侵入了我的身体空间。再熟的人,再没有感觉,一旦进入身体周围十厘米这一特殊空间,都不能不警觉。我的心率肯定开始轻微地紊乱,我一动不动。他站了片刻,将他的一只手从我右侧的肩的上边,右侧脸颊的旁边,伸到了我的眼前。他的手伸得不是十分平展,而是掬水状,手心向上。然后,他说了三个字:拿出来!他的个子很高,我又是坐着,因此他的声音如同从我的头上灌下的一盆水。那是一种对一个秘密洞悉后的信心十足的语气,含有这骗不了我的不屑。我将头扭了一个九十度,将吃惊的目光斜射向他的向阳山坡一样的脸:拿出来?我的疑问吃惊的成分更多。他一动不动,手信心十足地伸展在我的眼前,坚定不移地等待。我的反问,在他看来绝对是装蒜,不老实,在证据面前不认罪。因此,他一言不发。
       相持有十秒,他说了第二句话:饼干。他不得以将谜底揭开。我没有饼干!我的辩解在他看来十分没有必要。他说,我都闻到味了,这满屋子的饼干味。奶油饼干。他进一步指出了饼干的种类。他在我的抵赖面前拿出了自己信赖的鼻子做证。而我只能继续抵赖,我没有饼干,我真的没有饼干!我已经语无伦次、心率失常。造成我紧张的一个原因是我想到了可怕的后果——他会认为我小气。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他作为一个男孩不喜欢我这个有着核桃一样粗糙坚硬外壳的女孩可以,但不能说我小气,不够哥们儿。尤其因为一包值不了几个硬币的饼干。这简直要危害到了我的人格和德行。但我已无能为力。他不会相信我。他相信自己的鼻子。而我又万不能说这是我的身体发出的气味。他用鼻子做证,我不能用汗腺做反证。我只能眼睁睁地咬牙,看着他一笔就把我划入小气的方框。在办公室,我们是有吃的共产主义的。我尤欣赏大方慷慨,并堪称榜样。我最不喜欢的性格就是小气。一个小气的男人在我的心里是难于直立行走的。
       终于,他的手垂下去了,结束了长达一分钟的坚守。他迈步从我的身后向他的办公桌走过去了,坐下来,心里在看不起我。
       从那天,我对自己的气味暗暗吃了一惊。竟然到了足以引起男人误会的程度了吗?那它就不是若隐若现的,甚至不是气味了,它密度很大,质量不轻,有形状,甚至有颜色了。但这浓烈的,麦子加上火焰的香味,并未给我带来实惠。比如,它就没能为我的艰苦卓绝的爱情有所建树,未能为我捕获男人的芳心助一臂之力。他无力帮助我唤起异性的情感,却引起了他们胃肠的蠕动。总之它一事无成,大帮倒忙。它被一再地误会,都认为我的手袋里永远放着一袋吃了一半的奶油饼干。它为我引来了饥饿的人,还有路边饿了的小狗,它们摇着尾巴尾随着我。
       爱情的气味一定是那种青草的味,月亮的味,下雪的味。我又换了两次工作,同事也随工作一同转换。多年以后,我同一位男同事聊天。我给他讲了饼干的故事,他给我讲了下雪的故事。下雪的故事实际上是他的爱情故事。他说,我读到初中就开始早恋。我是班长,很多同学在课后到我家做功课。谁有疑问我都能解决。时间一长,很多同学就没有学习的耐心了,到后来,就剩下一个女生了(这个剩下的女生后来成了他媳妇)。我们开始互相爱慕,但谁也不敢说。有一天,下雪了。我送她回家。那天的雪很大,雪花飘满了她的头发。你们就在那雪花的舞蹈里互诉衷肠了?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对,他说。此后,我一挨近她,就闻到了下雪的气味,即使是在溽热的夏天。她有一股下雪的味!他肯定地说。听到这里我的心一惊。他竟能将环境同女人一同记忆,并以一种诗意的气味固定下来。然后把它安放在心底。下雪的味更接近情感,而离肉体较远。因此我断定,他的婚姻的基石是爱,是有着下雪味的爱情。女人的肉体在他的爱情里分解,漂移,成为漫天的雪花。
       雪和女人在男人的眼里有亲和之处,比如日本男人川端康成,在他那里,雪和女人也是相融的,难于分开。而我的同事的爱情故事有些像《雪国》的中文版。但他似乎比川端康成走得更远。他的女人和雪的界限更模糊。
       他的语气是那样缓慢而忧伤,能以一种诗意的气味记忆一个女人的男人是十分稀少的。我视他们为珍稀物种,濒临灭绝,又无力保护。
       我们在对下雪的美好回忆里结束了谈话。我以一颗善良的心,将那最残酷的问题压在了心底。我没有问他,你们结婚十五年了,她那下雪的清凉气味还存在吗?十五个酷暑,无数的阴雨天,还有漫天的黄尘,它们都被那下雪的清香击退了吗?
       任何香气最终都要飘散。香气善舞并有逃逸的习性,甚至有若隐若现的翅膀。金子固态而且沉重,用箱子密封,又用绢布紧裹,但金子最终不知去向。其实金子是液态,它能像水一样流淌。那么,我们还能守住什么?谁能握得住一缕香?
       许多年后,我的丈夫说:你怎么臭烘烘儿的?他的语气几乎没有厌恶,主要成分是疑问。但这让我大吃一惊。
       我已经变臭了吗?我原来可是香喷喷的。只是我麦香四溢的时候,他可能正把江堤栏杆的油漆味同一个女孩混为一谈。我于是向他大讲那个饼干的故事,想以此证明我原来不臭。而现在臭了,他是脱不了干系的。我将自己的变臭同他的出入我的生活纠缠到一起,并试图将主要责任推卸给他。但他听了饼干的故事后大笑不止。他说你可真敢编故事。我被他笑得没了主意,也疑心那饼干的故事来自我的杜撰。
       我开始怀念那曾让我不以为然的奶油饼干的味道。它是什么时候从我的肉体里出逃?像喂养了多年的一只小花猫,没打也没骂,它却突然说走就走了。再也不肯回来,而且无处寻找。那逃逸的香是候鸟,它寻找温暖的草滩栖落。一个青春的女人的肉体是暖洋洋的,是春天的草滩,而一个老了的女人,肉体开始变冷,然后开始下雪,香就只好迁徙了。离我而去的香它还活着,它也许正在空中飘荡,也许已经栖落在一个少女的发梢。
       我曾抱怨饼干味不够理想,没能有效地迷惑异性,基本上没帮上我的爱情什么忙。但十年后,无所作为的饼干味也弃我而去。我开始向反面滑行,我有了臭味?!
       丈夫虽然大笑,但我的故事也不是完全对牛弹了琴,他认为应该对我的变臭承担百分之五十的责任。他给我买了一瓶香水,并告诉我花了大价钱。面对妖精一样的香水瓶,我勃然大怒,我的突然的怒火也许并不是仅仅针对那瓶香水,它仅仅是一个导火索,我的怒火和悲伤绝对是对着所有的空气。我举起香水瓶向着弹力极好的双人床砸了过去。香水跳了两跳隐没于粉色的被褥之间,如同一只蛙隐没于青草。我曾怒砸过电视机,我无法忍受它的嘶叫,但丈夫需要那些声音的浸泡。因为刚结婚只有一个房间,丈夫誓与电视机共存亡。我抓起一把铁钳子,向那个整天叫唤的机器砸去。丈夫奋不顾身,用他的弹性极好的肚子保卫了电视机,也保卫了那些矫情的喜怒哀乐。
       我赤脚站在地板上,披头散发,泪水夺眶而出,我已经到了用一瓶成分复杂的香水来维持生命的程度了吗?丈夫见状,大气不敢出,急忙去厨房煮饭。他要用劳动改造自己的错误思想。
       我一直排斥香水,骄傲地拒香水于千里之外。我讨厌任何人身上的香水味。我用得着那红红绿绿、不知是用什么勾兑出的液体吗?我自己有香味,虽然是食品的味,是大地上麦子的味,但这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人工勾兑、金钱换取的,它是珍贵的。
       但是现在,青春的气息早已云散,我的身体又病了。大块的病灶一定散发出了形态狰狞的臭味。我喝下了大量的中药,那些不知名的植物的尸体,还有小动物的尸体,它们的汁液灌满了我的血管。动植物亡灵的气味从我的毛孔散出,走着那香气走过的道路。我的气味已经十分复杂。我疯狂地喝水,试图用干净的水冲洗自己。常常半夜起床漱口,我已不能把口腔的气味忍受到天亮。
       最初的抵抗后,我平静了下来。我从床角把那印着外国字母的香水找到。它也许是无辜的。它是想帮助我,帮助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但我无法对它产生亲密的情感,它是我的敌人。化敌为友,在我是不可能的。我不得以必须跟它共处一室,那么我冷淡它,我不关心它。我与一瓶香水的战斗打了二十年,我最初的胜利是多么容易,我甚至不知道敌人的存在。我现在的姿态是向它低头了,可我是多么的心有不甘,多么的想同它提一提当年勇。
       阳光是如此明媚。它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包括我手里握着的香水瓶。我迎着阳光将它举起:琥珀色。清亮、透明。它是万千花朵的精魂,是萋萋芳草的梦境,它们被神的手采集,囚于这个玲珑的牢狱。它们只有紧紧抓住女人的手指,才能够得救。它们从女人的肌肤上获得生命,获得翅膀,它们从肉体上起飞。
       我扭开那个瓶盖,我想与它们相识,至少问候一声,也想比较一下它同饼干气味的差别:一缕青草的苦味飘荡而来。忽然,我嗅到了下雪天的清凉味!我看到了雪花在飘落,还有雪地上红丝巾飘然的少女。
       格致,作家,现居吉林市。主要作品有散文《转身》、《减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