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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开口说话(小说)
作者:曹多勇

《天涯》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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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庄的紧东头住着一户哑巴人家。女人是真哑,整天“啊、啊、啊”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男人不哑,是个蛮子,蛮得很厉害,说出口的话,“蛮音格朗”的,村人也很难听得懂。村人干脆就把这么一户人家叫哑巴人家。
       哑巴女人的娘家就住我们大河湾村。她的老子、娘不哑,她的兄弟、姐妹不哑,不知怎么的单单她一个人哑。哑巴长相不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一双眼就灵动开来了,像是原本该嘴说出的话都跑这么一双眼睛里,一双眼睛骨骨碌碌也就会说话了。若是一个正常的姑娘长出这么一双眼睛,那真是一朵人见人喜的花朵了。反过来,一个哑巴姑娘长出这么一双眼睛,人前人后的村人见了,心里就生出一份凄楚。村人叹息,可惜是个哑巴姑娘呀。哑巴姑娘一天一天长大,转眼到了该论婚嫁的年龄。像割韭菜一样,只前后两年的时辰,村里般上般下的姑娘一个挨着一个都嫁出去了,独留下哑巴姑娘。这两年,哑巴姑娘最爱赶的热闹场子也就是村里人家嫁闺女、娶媳妇。
       我们这儿的人家喜欢把婚嫁喜事放在闲冬天张罗。秋天地里该收的庄稼收下了,该种的庄稼种下了,村人忙乎一年的心“哐当”一声闲下来,这才能腾出气力忙乎一年间最重要的婚嫁喜事。年前的十月、腊月天,每个吉祥的日子都有喜庆的炮仗声。一阵“噼里啪啦”的炮仗响声就能把大河湾的寂静撕碎、撕裂,就能把大河湾人家的日子搅弄得热火朝天。谁家嫁闺女、娶媳妇也不用哑巴姑娘帮忙,可这些天哑巴姑娘却最忙、最累。东家嫁闺女,哑巴姑娘忙着看热闹;西家娶媳妇,哑巴姑娘忙着看热闹。这些看似与她一点相干都没有的婚嫁事,哑巴姑娘南一头、北一头忙乎得最狠,身累,心也累。
       闲冬天短,煞黑早,天亮迟。天麻糊亮的时辰,娶亲人家就开始忙乎了,急着去新娘的娘家下四色礼、抬嫁妆。这时候,村人还多睡床上,享受一年间最塌实、最安心、最舒坦的一段梦。猛然间,一串炮仗炸响了,一串串响声,欢跳着,嬉戏着,传向大河湾村的每户人家的每个人的耳朵里。哑巴姑娘光哑不聋,家住村中间,算不上最先一个听见炮仗声响的村人,她肯定是最先一个起床的村人。炮仗声响像一条鞭子抽过来,哑巴姑娘浑身一激灵,一骨碌爬起来。哑巴姑娘衣扣都顾不得扣整齐,就扯开两腿往家门外面跑。一头南,又一头北,这是确定娶亲的村人到底往哪个方向走。往南,娶亲的村人是去自己村庄的渡口过淮河。往北,娶亲的村人是去别处村庄的渡口过淮河。大河湾人家少与淮河南岸的村庄通婚,十之八九是与北面的村庄结好。不管村人往南还是往北,赶哑巴姑娘走出家门,瞧见的都是一溜远去的背影。清早天冷,一干人抬着四色礼,佝着腰身走路,冻得“咝咝哈哈”地抖。哑巴姑娘甩开两手,憋足一口气往前撵几步站下来,一张脸通红通红的,嘴里的白汽一团一团往外哈。这会儿,哑巴姑娘猛睁着自己的两只眼,像是能把什么都瞧得一清二楚的。——紧前面的两个村人抬着一吊肉,不带猪的后腿,也不带猪的前腿,是有肥有瘦的肋条肉。三四十斤的一块肉,单独分割出一小条,似连非连,叫双刀肉。这样的一小条肉又叫离娘肉,做娘的得亲手扯掉它,让娶亲人带回头。闺女是娘身上长出的一块肉,狠心狠手,不离也得离呀。紧跟后面的两个村人抬着鱼。鱼是淮河里生长的鲤鱼,是鱼鳞金红色的那一种。送礼的鲤鱼得两条,一条大,一条小,大的一条留娘家,小的一条返回头。那时候的人家不富裕,有鱼有肉,娶亲的四色礼也就齐了一大半。再有就跟着一坛酒,酒是大队代销店里卖的散酒,一坛酒有十几斤也就能说过去了。如若做亲家的好喝酒,再省,四色礼也省不去这么一坛酒。闺女是老子的酒坛子——不依这句古话,这桩亲事肯定会不顺畅。再有就跟着各色各样的果子(油炸的面点心),不多不少十六包最吉利。再有就跟着一笆斗喜馍,喜馍是头遍麦面蒸出的,雪白雪白的,看着都令人眼馋。——如若上述这些都备齐全,这份四色礼就算重的了,能称得上大礼。这么重的一份四色礼行路上,路人会互相打听这是哪村的哪户人家娶亲,娶的又是哪村的哪户人家闺女。
       四色礼上一片红彤彤的,鱼上、肉上贴着红纸剪出的大红双喜;酒坛上、笆斗上贴着红纸剪出的大红双喜。每包果子的绳筋下压着一绺红纸条,每个喜馍的脸面上按着一个大红印花。连扁担上、绳索上也染得通通红红的。一干娶亲人愈走愈远,愈走愈模糊。哑巴姑娘的两眼潮湿了,汪满泪。四色礼上的红色映眼里却愈来愈鲜艳,愈来愈清晰。
       一上午,哑巴姑娘就这么一直站着不动,不走近办喜事的人家,也不回家吃早饭。娘走过来喊吃饭,哑巴姑娘不动,不回家,不吃饭。娘叹口短气,缩回家。大走过来喊吃饭,哑巴姑娘还是不动,不回家,不吃饭。大也叹口短气,缩回家。回家后,哑巴姑娘的父母脸对脸叹出一口长气,说看来还得替哑巴姑娘找人家。
       说过一户东庄的人家。这男人哪儿都好,就是两腿不一般长。两条腿并一起,一条腿比另条腿短一寸半寸的,或一条腿比另条腿长一寸半寸的。相亲的场地在媒人家,哑巴姑娘先去的,瘸腿男人后来的。哑巴姑娘坐在媒人家的堂屋里,两眼迎着这个男人一倾一斜、一摇一晃地瘸过来,自己的脸上呈满笑。媒人最喜欢哑巴姑娘的这副神态,心想哑巴姑娘这是看上了瘸腿男人。赶这男人瘸进屋,坐下身,哑巴姑娘却不声不响站起身,走出去。媒人撵出屋,想问个究竟,转脸瞧见哑巴姑娘一下流了满脸的泪。媒人的一双脚“咯噔”一声站住了。
       还说过一户西庄的人家。这男人也是个哑巴,哑得比哑巴姑娘还厉害,一张嘴说不出人话,一双耳还听不进人话。哑巴男人瞧见哑巴姑娘真是欢喜得不得了,一张嘴“啊、啊、啊”地想说人话,一双手乱舞乱蹈更想把嘴里的“人话”说清楚。按理说,哑巴男人与哑巴姑娘流通着哑语,哑巴姑娘能看懂哑巴男人比划的“人语”。可任凭哑巴男人的一张嘴怎么“啊”,一双手怎么舞,哑巴姑娘冷淡着一张脸,像是一句哑语也不明白。哑巴男人的欢喜似热铁遇冷水,“滋啦、滋啦”凉下来。哑巴男人明白,哑巴姑娘这是没看上自己。
       哑巴姑娘是个心高的人,凑凑合合的男人她不同意。
       一干娶亲的村人半晌午就能“吱吱呀呀”把嫁妆接回头。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泥塑一般的哑巴姑娘才缓过一丝活络气,瞧看嫁妆的一双眼睁得又大又圆,又圆又大。——那时候,娘家陪闺女的嫁妆脱不过这么几样子:木马桶,木脚盆,木脸盆架,一只木箱,一张桌子,四把椅子,一个五斗橱,一个大立柜。一句话,男方只备一张床,余下的,娘家陪什么用什么。娘家不陪,女方也不兴要。按照礼数,这些家用木器不该由男方家操持。这些嫁妆照例漆着大红漆,一排溜行路上就是一排溜的红。如若是个晴天,天空里有一颗太阳照着,这么一排溜的红就更加耀眼了,映衬得四周都是一片暖红红的呢。哑巴姑娘远远地瞧着这么一排溜的红,似眼底里燃起一片火,愈烧愈近,愈烧愈旺。
       迎接嫁妆走上庄台的是一挂长长的炮仗。“噼哩啪啦”的一阵喧闹后,村庄就不愿安静下来了。村人抬眼望着村大路的尽头,尽管还没见着一丝新娘的人影,也知新娘快要过来了。按此地风俗,新娘进门,迟,迟不过午时,过午时不吉利。如若同一天有几家娶亲,还要攀比着看谁家新娘先进门。这时候,哑巴姑娘也不安了,一颗心猛然狂乱地跳起来,像是长出一副小翅膀,“扑棱棱”一时一刻地不宁静。哑巴姑娘跟别的村人不一样,别的村人能随便地去热闹,哑巴姑娘不能,还得躲避远远的。娶亲的人家怕哑巴姑娘冲了喜气,赶明儿新娘生下的孩子也哑巴。哑巴姑娘很自觉,两只脚像是伸出了两条长长的根须,轻易不挪动,挪动了也不往娶亲的人家去。
       这一天,哑巴姑娘却没能管住自己的两条腿,随着村人一齐跑下庄台迎新娘,趁着人多人杂人乱,还伸手摸了新娘身上穿着的一件大红棉袄。哑巴姑娘也就闯下一个老天那么大的大祸。
       挨近晌午,新娘随着送亲的娘家人从村大路的尽头走过来。大河湾的土地空朗,一条村大路穿过土地伸展几个人的脚底下,少说也有三里路远。这么远,村人能判断准确是新娘而不是路人,关键的一点还是新娘身上穿着的一件红棉袄。红棉袄像一团旺旺的火,烧得大人孩子的眼睛一个比一个亮,一个比一个明。迎接新娘最先跑下庄台的是一窝村孩子。村孩子“嗷、嗷、嗷”地一阵狂欢乱叫,像一个个泥团滚落庄台下,而后沿着村大路继续惯性地往前滚。
       新娘子,吃年糕,
       肚子一下鼓多高;
       新娘子,吃花生,
       来年就能生、生、生……
       村孩子唱着歌谣,跑去多远了,真正负责迎接新娘的两位姑娘才不疾不缓地走下庄台,走,走,走一截地远又站住。这时候,相距新娘还有里把地。两位姑娘不愿迎接这么远的路,也没必要迎接这么远的路。村里其他看热闹的人还是齐刷刷地站庄台上,居高能临下,想看的一切更清楚。待新娘离庄台很近了,两位姑娘才把一把红纸伞撑开来迎过去。这把红纸伞罩着新娘,新娘才能走上庄台,走进新房,变成新媳妇。
       两位持伞的姑娘是一团红,新娘是一团红,两团红慢慢近,慢慢近,而后并一起。哑巴姑娘就是这种时候扯断两脚下的根须,跑过来的。哑巴姑娘跑过来就显得比两位接亲的姑娘与新娘还亲、还近,一下偎上新娘身,伸出一双手抚摸着,比画着。哑巴姑娘的神态是痴迷的、是陶醉的,像是羡慕新娘身上的红棉袄漂亮,又像是新娘身上的红棉袄就穿在自己的身上。新娘、哑巴姑娘、还有迎亲的两位姑娘,四个人的四张脸共同笼罩在同一把红纸伞里,四张脸是一个比一个红艳,一个比一个漂亮。新娘不认识哑巴姑娘,心想她也是个迎亲的姑娘。两个姑娘认识哑巴姑娘,一个惊叫一声“哑巴——”,另个也惊叫一声“哑巴——”。两个迎亲姑娘惊叫过两声却一下呆傻住,不知该怎么处置这件事。还是新娘干净利落,伸手扇哑巴姑娘一个耳刮子,又一脚把哑巴姑娘踹一旁的麦地里。新娘没说话,紧着脚步往庄台走过去,留下哑巴姑娘独自一个人坐在麦地里。哑巴姑娘也是一声没吭,两眼依旧呆痴痴地目送新娘一点一点地隐往庄台上。
       哑巴姑娘冲撞了娶亲人家的喜事,人家自然不愿意。哑巴父母请几个和事人吃了一顿酒,又花钱买几尺大红缎面,重新替新娘做一件棉袄,才算把这事了结去。
       村人同情哑巴姑娘,说哑巴也是女人,是女人到了该论婚嫁的年龄就该找男人。父母当面没说哑巴姑娘一句不是,背地里叨咕得更勤了,还是要替哑巴姑娘找人家。可哪又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哑巴姑娘最终找的男人是个蛮子。蛮子人高马大、五大三粗,还不疤不麻,不瘸不哑。令村人惊奇的是,这男人还是哑巴姑娘自己找着的。
       大河湾的东边是一个农场。农场早些年是个劳改农场,犯人都是些没多大罪过的人,刑期年把两年的占大多数,种种庄稼,兴兴菜园,春夏秋冬一轮转也就到期了。到期的犯人不再是犯人,该离开了,可每年里都有不愿走的人,留下来继续种庄稼,兴菜园。原因是农场的茶饭比家里好。家里吃不饱,这儿能吃饱。农场后来改做了农垦农场,犯人转移别处,改造好的人大多也走了,还留下来的就成了极少数。这极少数的都是些能吃苦、有手艺的人,农场真的离不了。哑巴姑娘找的这男人就属这么一种身份的人。这人留在农场一年四季看庄稼。哑巴姑娘跟这男人就是拾庄稼认识的。
       农场距大河湾五里远,土地相连着。大河湾人出村东几十步就到了农场地里边。一年四季,农场都得派人看庄稼。庄稼青,得防着大河湾的牛羊吃庄稼;庄稼黄,得防着大河湾的人偷庄稼。相比较,农场还是最怕大河湾的人偷庄稼。看不紧,大片大片的庄稼一夜间就没了。大河湾人偷庄稼,是穷急了,一到荒冬天、荒春天就缺口粮。去偷庄稼的多是一窝大姑娘小媳妇,一人一根绳,一把刀,猫腰钻进庄稼里,铺展开绳,伸展开刀,“嚓、嚓、嚓”几眨眼工夫就能偷一背庄稼往回跑。偷庄稼多是在夜黑里,上百亩的一片庄稼地里,看庄稼的人在南,村人从北边偷;看庄稼的人在西,村人从东边偷。弄得农场人真是防不胜防,力不从心。这般,农场看庄稼的人又气又怒,偶或逮个大姑娘小媳妇不能打不能骂,就是不放人总不犯法吧。农场人带口信,让家人去带人,带人不能随便带,得拿粮食换。农场还规定了惩罚粮标准。家人去,拉着一辆架子车,架子车上躺着装着粮食的口袋。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还不罢手,胀开一颗贼胆,大天白日的也去偷庄稼。头顶有一颗太阳照着,偷庄稼的得眼,看庄稼的也得眼。俗话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一窝大姑娘小媳妇大模大样拥进农场的庄稼地里,铺展开绳索,伸展开镰刀,一把紧着一把割起来。这块庄稼地的另端就有看庄稼的,庄稼成熟增加了人手,还不止一个两个的,一下跑过来五六个,个个都长着一副长腿,一步能迈好几尺。相隔的原本就不算远,偷庄稼的能瞧清楚看庄稼的。看庄稼的也能瞧清偷庄稼的。几个看庄稼的愈跑愈近,偷庄稼的并不慌张,还是一把一把割着庄稼。看庄稼的反倒糊涂眼了,天下哪有不怕逮的小偷呢?眼看几个看庄稼的与偷庄稼的真是很近了,一窝大姑娘小媳妇这才停下割庄稼,两手麻利地捆住割倒的庄稼。连几个看庄稼的喘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了,哪还能跑得赢?小媳妇们仍旧不动,沉沉稳稳地对姑娘们说,你们先背着庄稼跑,我们来对付这几个看庄稼的人。几个小媳妇怎么对付看庄稼的男人呢?方法很简单。候几个看庄稼的快到眼面前,几个小媳妇“哗啦”脱下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大屁股。看庄稼的男人哪能料到这一招?几个男人站住脚,眼睛似闭非闭就是不敢往大里睁。看庄稼的男人一迟钝,一愣神,偷庄稼的小媳妇得着空闲,提起裤子,背起庄稼跑吧。这种时候,看庄稼的男人就是识破女人们的诡计还是没办法。去撵她们,她们还脱裤子,不还是逮不住?再说,庄稼被偷掉一星半点的事小,真要惹出男女间的是非就事大了。说不定几个看庄稼的男人里就有因这事劳改的,现在好了疮疤也不能忘了疼。又是几眨眼的工夫过去了,几个小媳妇跑脱了,前面的大姑娘们跑得更远了。
       这一天,哑巴姑娘也去了农场地里偷庄稼。别的姑娘跑掉了,她却被逮住。逮哑巴姑娘的就是后来做了她男人的蛮男人。蛮男人看庄稼有经验,其他几个看庄稼的去逮小媳妇,他独自一人绕个大弯子去逮几个大姑娘。这个蛮男人有一股蛮力气,一撵撵上了哑巴姑娘。哑巴姑娘嘴哑,耳不聋。近旁的大姑娘冲哑巴姑娘喊叫,快弄乱头发。远处的小媳妇也大声喊叫,让哑巴姑娘撕烂自己的衣褂。弄乱头发,撕烂衣褂,也算是对付看庄稼的招数。一个大姑娘说是你看庄稼的弄乱了她的头发,撕烂了她的衣褂,你看庄稼的还真浑身长嘴说不清呢。这个蛮男人的两手都抓住哑巴姑娘身后背着的庄稼了,听见女人们这么一喊叫,两手像是抓住烧红的热铁,一下甩开庄稼不算,还烫得两手前前后后直抓挠,一副神态像是猛然遇到一个大难题,一时三刻的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哑巴姑娘没有弄乱自己的头发,也没有撕烂自己的衣褂,而是睁着自己的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蛮男人。这个蛮男人从最初的惊慌中稳定下来,才察觉哑巴姑娘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现在是夏天,这双漂亮的眼里有一阵一阵的凉风徐徐地向着他吹过来。这个蛮男人的心似一湾浅水再也不能平静了,一圈涟漪扩着一圈涟漪慢慢洇染开来。这个蛮男人对哑巴姑娘说,你是一个又漂亮又心善的好姑娘。哑巴姑娘大声“啊”了一下,冲着蛮男人伸出大拇指摇了摇。这个蛮男人冲哑巴姑娘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这个蛮男人空着两手回过头,其他看庄稼的不愿意,说你明明能逮住她,却偏偏把她放掉了。又说,要是逮着一个,让她一供,一个也跑不掉。这个蛮男人说,她是一个哑巴姑娘,就是逮住了,她连一个也供不出来。其他几个看庄稼的“嗷——”一声明白过理,说怕是你看上了哑巴姑娘。
       大河湾村有一个漂亮的哑巴姑娘,其他看庄稼的只是听说,却没有眼福看过。几个人问蛮男人,哑巴姑娘是不是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漂亮,说她最漂亮的是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瞅到哪儿,哪儿就有一片亮光。蛮男人点头承认哑巴姑娘确实很漂亮,也确实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自己就是看见了这么样的一双眼睛,才松手没逮她的。其他几个看庄稼的没了意见,说自己也不会狠心逮住哑巴姑娘的。
       几个人想想又问蛮男人,说你早就认识她了吧?要不怎么你绕开我们,自己一个人去逮哑巴姑娘呢?
       这一回,蛮男人不愿答话了,冲几个人笑一笑,心想随便你们怎么猜测吧。
       这事怎么完结呢?农场领导觉得这样偷下去不能算个事,村干部也觉得这样偷下去不能算个事。农场领导找到村干部,允诺了一大堆好处,村干部才同意由大队派民兵帮助农场把守着。同是大河湾的人,谁认不识谁?村人再去农场地里偷庄稼,把守的民兵不用逮人,招一眼也知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农场的庄稼还能随便偷、随便割一根吗?这般,村人再去农场地里拾庄稼就是真正拾庄稼了。
       哑巴姑娘长大了,两年前就去生产队挣工分了。好在家里事不让她忙,生产队下工就能去农场地里拾庄稼。哑巴姑娘跟别的村人拾庄稼不一样,别人是哪儿庄稼多往哪儿拾,她是满地里乱转悠,南地里一头,北地里一头,东地里一头,西地里一头。哑巴姑娘不是拾庄稼,是找人,找蛮男人。蛮男人在哪儿看庄稼,哑巴姑娘才在哪儿稳住脚,拾庄稼。哑巴姑娘拾庄稼是虚,看蛮男人是真。哑巴姑娘离不远站住脚,有一下无一下地拾着庄稼,一步一步地靠近蛮男人。农场收割过的麦地里,别人拾麦子是拾麦头,或拾连着麦头的麦秆。哑巴姑娘一路拾过来,却拾了一抱没有麦头的光麦秆。显然,哑巴姑娘的眼里没有麦子,只有蛮男人。哑巴姑娘到了蛮男人近旁就站住不动,一根麦草都不拾,只顾呆傻傻地看着蛮男人。起先这个蛮男人没有注意哑巴姑娘的这种神态,偶或注意了也只是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后来这个蛮男人渐渐变得敏锐起来,不论什么时候要是觉得眼前晃过一道光亮来,哑巴姑娘肯定已到近旁正拿两眼直勾勾地盯瞧他。蛮男人胆子弱,不敢多看哑巴姑娘。蛮男人一转腰身,一磨屁股,离开哑巴姑娘去别的地块。不大一会儿工夫,这个蛮男人又觉得一道光亮照射过来了。蛮男人不用抬头也知哑巴姑娘追撵过来了。
       显然,哑巴姑娘看上了这个蛮男人,哑巴姑娘心里明晓这个蛮男人也看上了自己。只是哑巴姑娘心里的话说不出口,蛮男人心里的话能说出口却不敢说出口。哑巴姑娘只得回家把心里话跟自己的母亲“说”了。母亲能听懂哑巴闺女的“话”,说你先带我去看看这个男人再说话。哑巴姑娘领着母亲去农场的地里远远地偷瞧了这个蛮男人。蛮男人是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母亲一看看上了眼。母亲心里却没乐,跟哑巴姑娘说,人家是个全人,不疤不麻,不聋不哑,你愿意,就怕人家不愿意呀。哑巴姑娘心里有底,“啊、啊、啊”地又跟母亲说了一通“话”。话意是蛮男人会愿意的。母亲很为难,思而再三,只得找村干部。村干部一听这事,大包大揽地说,这件事准成,他个劳改犯,打灯笼满天底下找,也找不着这么好的事情呀。村干部找见农场领导,农场领导找见蛮男人,蛮男人连个迟钝都没打,就把一颗头点下来。哑巴姑娘与蛮男人的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下来。
       哑巴姑娘出嫁的好日子定在当年的腊月初八。还是收割完麦子的夏天里,蛮男人就领着一干人来大河湾脱土坯准备盖房屋。哑巴姑娘嫁给蛮男人,却不能跟着去农场。蛮男人照顾哑巴姑娘准备把家安在大河湾。村干部也慷慨,两手村东里一划拉规定出两间房屋的庄台地。脱干土坯,备齐房料木,两间新房就盖起来了。农场出人力,村里出了做房笆的芦苇,还出了铺房屋顶的麦穰草。村干部跟农场领导说,这要在古时候,哑巴姑娘就是王昭君,就是文成公主。农场领导说,也对,也不对,哑巴姑娘算是头一个嫁给农场的姑娘不假,可农场不是匈奴,更不是西藏。
       腊月初八是个大晴天,天空有一颗暖暖的太阳照着,地下有一片晶亮亮的白雪。哑巴姑娘的娘家近,蛮男人娶亲不用天麻糊亮就张罗。村中到村东不足一里远,再肉蹭,一个时辰也够了。蛮男人一切依着哑巴姑娘,按此地风俗,该送的四色礼一样都不少:肉,鱼,酒,果子,喜馍。哑巴姑娘的父母也一切依着哑巴姑娘,该陪的嫁妆一样也不少:木马桶,木脚盆,木桌,木椅,五斗橱,大立柜。这一天,哑巴姑娘起来的还是很早,梳妆打扮停当就静坐家里等候娶亲的炮仗声响了。陪嫁的嫁妆红通通地摆放在四周,哑巴姑娘坐正中间。哑巴姑娘身上的大红缎面袄像火苗一般静静地燃烧着……
       曹多勇,作家,现居安徽省淮南市。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大河湾》及中、短篇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