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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阴性之痛
作者:陈蔚文

《天涯》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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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医院做常规检查时,遇见她,几年前我们是一个成人日语班的同桌。
       她比以前更黑瘦了,我说,你还在……?
       认识她时,她结婚两年多,未能生育,从那时她就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治疗过程。各类医院都去遍了,包括外省名院与江湖专科。为省钱,不管天气炎暑,她都独自坐硬座去,看完病的当天又乘车回来——有不少次是在刚施行了痛苦的检查与治疗后,她从医院直接就赶往火车站了。
       就这样沉浮在希望与失望交织的漩涡中,生活,对她只是为生育而打的一场持久战。
       真的爱孩子吗?她很茫然。经过几年肉体与精神的折腾,她早已心力交瘁——她的绝望比渴望更多,她不知该爱还是恨。事实上,无论爱恨,她都只能一次次地,在冰冷的检查台上躺下,接受一堆生硬器械的探查。
       她和丈夫经人介绍认识的,丈夫是家中惟一的儿子。结婚时他年纪不算小了。相较于爱情,更多地,她对他是抱歉。她与他签订了一份婚姻合约,然而没有履行其中首要的一则条款,她是讲信用有道德的女人,为此而歉疚,并以她经年的疼痛作为对他的部分补偿——虽则,这补偿对他并未有任何实际意义。
       还好,他并未给她太多压力,但他寡言而严厉的母亲,为弟弟抱不平的大姐……以及背地的各种眼光,令她不堪重负。也正因为他的不责,她愈加不能放弃,愈要独自背负下去,沿着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锋利阶梯。何时能遇见一个孩子,她的攀爬才意味着功德圆满。
       那真是一条疼痛的道路!
       在使命完成前,身体不是她一人的,它属于一切为之寄予了期望的人。她内心真正的意愿与呼喊只有自己听得见,它们像微弱的水珠,消散在干燥的流沙中。
       那么多次,她在冰冷的检查台上等待巨大疼痛的来临,在通往各个医院的疲惫路上,她听见自己一次次说,不,不!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想过一种平淡家常的生活,不再打听各类不孕症信息,不再关心试管婴儿进程,不再被冰冷器械所环绕深入,不再被别家孩子的啼哭或呢喃刺激,不再为“不育”这个事实而充满负罪!我只想平静地过内心没有负累的日子,下了班织织毛衣逛逛街,心里没有任何负担地过上一天,哪怕一天!
       她在外贸下属一家公司上班,当初学日语本是为了想进效益更好的业务部门,中级班课程时却再没坚持下去。为不影响上班,也怕同事知道,她总是利用周末就医。周末对她像信徒的礼拜日,她渴望神在这几日能离得近些,最好听到她的告解——假若,她有原罪的话。
       爱情像早派不上用场的器皿,塞到哪儿连她自己也忘了。家对她而言,更多是不孕症的第二课堂。她和丈夫有限的聊天总是围绕那个迟迟不露面的孩子:某某和她一样情况,治了几年不抱希望却忽然怀了;亲戚四十岁的邻居吃了某某的中药生了个胖小子……这些信息像依稀而渺远的曙光,短暂地给他们一点光亮。
       他们不知道属于他们的孩子是否已收拾行装,打算起程,还是仍被一团混沌所包围。
       ……
       此刻,她的脸色看来像朵脱水的干花,被压在书页中久了,有蒙尘的倦怠。那条青灰色斜纹裙子她上日语班就穿过,领口有些变形,潦草地罩着她;偌大的一个黑搭袢包,里面是几年来的诊断病历检验单,收录着她作为一个女人为生养这事的仁至义尽。
       一切尚未结束。只要有一个声音,哪怕是行走江湖的游医,对她表示出希望,她就必得负轭前行,为那点渺茫的光。
       那里,一个孩子依稀端坐,对她召唤,妈妈,我在这儿!而她的脚步沉重有如灌铅,她微弱地问,孩子,你是谁,是我幸福的序言还是苦难的题跋?你那么遥远的召唤是为了送达福音还是传递惩戒?她想停下来,深深喘口气,但有只手掌漠然而固执地在她身后推动,她只能咬牙踉跄地走,试图缩短与那个声音的距离。
       她知道,她得一直走下去,孩子是她的惟一物证,她必须找到他才能证明自己的无罪。否则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在一次次检查治疗中,她身体和内心的尊严早已剥落殆尽,而找回这些尊严的惟一途径便是一个孩子的诞生。那天,将是她的新生之日。
       这是她新一轮治疗过程的第二个月,面前是一条波浪宽的大河,她等待着一个虚无的、未知的生命来渡她,能渡过去吗?四周夜一般寂廖,无人应答。
       ——这是写于三四年前的一文,那时的我并未真切体验她的疼痛以及疼痛衍生的绝望:没结果的疼痛,就像没结果的花,永远不知道何时才会结出盛夏的果实。
       我对她的同情,可能更多建立在她欠佳的气色与潦草的打扮上。她那时二十六七岁,正是一个女人最恣肆展示美的时候,但她看去就像走了太长路,只有疲怠的一身风尘。她体内那两根细细的堵塞的输卵管,连带着堵塞了她正常生活——女性下腹的疾患那么阴冷潮湿,不仅损害女人的身体,还侵蚀女人的幸福。
       然而,没想到,不久后我即从自己的病入手,开始了解女性疾病带来的苦痛——仿佛,神为了要我更好地体验,执意要让我亲尝一下梨子的滋味。
       在一次肾积水住院的彩色多普勒检查中,医生压在我腹部的检查仪忽然警惕地停住了,咦,好像有个囊肿?她的手又用了点力,本来憋尿已憋得忍无可忍的我失声喊起来,冰冷的显影液蟒蛇一般匍匐在小腹,检测仪和手指每一点轻微的施压都像蛇扭摆了沉重的身子,就快使腹内脏器坍塌。我攥紧拳头,指甲尖利地抵着掌心(这成为我日后频繁地试图抵抗疼痛的习惯动作),四肢冰冷,我的身体成了河,快要漫漶……时间漫长得无边,哪怕肚子里是个恶性囊肿,我也希望她赶紧结束掉这场敬业的检查!眼泪流了一脸,我知道这会使医生厌烦,但我控制不了自己,体内滥殇的河流必须找到一个允许的出口,否则就要决堤了!
       眼泪并没松懈医生的责任心,当她最后放我起来,我跑下二楼冲进厕所时,一路哭着——这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显然不合适,易被误会,但我什么都顾不得了,生理极限使人淡薄了一切矜持和羞耻。
       我从没想过天堂也可能是公厕的模样。
       几月后,我住进医院,治疗已被确诊的囊肿。医学上说这病的病因不详,在世界范围内都很棘手,至今没什么根治的有效办法,包括手术。
       先是保守疗法,吊针灌肠十几天,间或接受妇检诊断。
       检查室。女人们排着队,声音从布帘后传来,“裤子脱了,腿打开,再打开,你躲什么呀!后面还等着呢”,女医生不耐烦的声音从布幔后传出,里面躺着位瘦弱羞怯的农村姑娘,她的惊恐不仅因为检查手段,更因着里面还有一位男实习医生,这可完全使她蒙掉了!可以想见这是种比痛还令她难以忍受的紧张与不安。外头女人们噤声站着,她们多半就诊经验老到,懂得医院和军队一样,服从是天职——在医院,千万别把尊严这样形而上的东西放大,与之对抗的肿瘤、器械、疼痛……,它们全是形而下的。
       ——第二十三对染色体,XX或XY,决定了你是否可能承受阴性之痛。
       我的新名字是七床。生活每天围绕灌肠吊针等展开,这些都没什么,可怕的是妇科性质的痛:那种疼没有支点,直向深渊里坠!其间为确认囊肿是否良性,做了次诊断性刮宫。一番折腾后,医生从口罩后头说,不行,换最小一号针!盘中器械碰撞着,发出霜一般脆冷的声音。疼痛第一次如此深入抵达,我想到我的同桌,用她为自己打气,她经受过的诊疗肯定比我频繁多了,但她多么镇定自若!她甚至很少与我谈起具体的痛苦,她更多谈的是她的失望与渴望,仿佛她是神,人间肉体的痛苦可忽略不计。此刻,我对她有了由衷敬意,我正在承受的尖锐疼痛使我能够想象她所受的罪,那是怎样的煎熬!疼痛从最虚弱的命门入手,能把女人剐成两半。
       然而,榜样的力量尽管无穷却并没为我减缓多少痛。事实上,我是个连打针都恐惧的人,从儿时,医院对我就像育婴堂——这是我当时认为世上最凶险阴森的地方,成年后父母的几次住院使我略缓解了这种恐惧,但闻见那股药水味,心仍然攫紧一团,就如去到火车站——和医院一起,这是两个会在瞬间引发我生理恐惧和反应的地方,一个象征生离,一个折射死别,这两个地方,像诗中写到的:“想到这个世界/所有的悲伤、凄凉、不公平/雪珠霰弹般砸在雨伞上!冬天黯哑的拳头/如此深的/在喘不过气的喉咙里……”
       最后一次检查宣告保守治疗的失败,囊肿没有变小或消失,它像质地优良不缩水的布料,保持着原有尺码。只有开刀。
       很奇怪,刀片来临前,我甚至感到一丝隐约的兴奋。具体的痛还扛着令旗在路上,悲壮的尘烟先行到达,它作为平淡日子里的一件大事,使人激动莫名,仿佛是送给几个月后二十六岁生日的奇谲礼物。而且因为下刀处是腹部,感觉好多了,腹部相对来说有结实些的耐受力,只要绕过女人的命门,事情还不至绝望。
       四月的手术室,南方寒意仍浓,我颤栗有如风中的叶子。隔壁以及走廊对过,若干女人正在术前准备与手术当中,空气中有种冷嗖嗖的东西。这一层,每个房间的蓝色布帘后都充满刀光与女人的血,蓝衣护工忙碌地收拾脏污的手套器具以及褚红血肉,那些从女人身上剥离与切割下来的器官与物质被扔进黑色大塑胶袋中——这里是合法的、为法律所允许、为患者所恳请的分解现场,每位手术者还要为此交付“医疗垃圾费”。
       衣物褪去,身体展开如案板上的鱼——躺平,这姿势使人失去最后的抵御能力,以方便刀片的任意游走。麻醉师在脊椎找下针位置,边与护士谈笑风生,她们聊起这月奖金百货大楼的打折和某某新近提拔的老公,顺便对我的腹部表示了赞扬:究竟没生过孩子,多光多平,哪像咱们一揪一大把!她们又聊到最近很火的某某减肥茶。
       麻醉师亦是手术中的灵魂人物,她的轻松态度使我稍感松弛,但很快痛苦抓牢了我。麻醉打完后,吊针屡次未打成功,改在脚背进针,一根管子从鼻子插入,是镇定类的什么气体,背部贴上了麻醉引流棒——据说这可延长麻药性,缓解术后疼痛。最后是锋利的刀片上场。
       回到病房已是下午四五点,麻醉引流棒非但没减轻痛苦,反而引起恶心呕吐反应。起身吐一次,刀口就撕裂地痛一次,频繁的起身使尿管(那时的导尿管还未像现在这样改良成了不脱落式)又脱落了,重新得插一次。几天后可下床时,我无法自己排尿了。觉得要疯了!厕所从上回的天堂又变为恶梦。
       身体一夜间不是我的了,它是个冷漠的,没有丝毫同情心的陌生人!
       这种规模与密度的疼痛在我的经历中是头次,此前,疼痛对我最极限的体验来自父亲的粗暴。他的巴掌与尺子在我已经是没法忍受了,而今,我发现,人的耐痛性潜力巨大,从一管针、一柄刀到复杂的一堆不锈钢器械,肉体在别无选择时,只能选择耐受。
       当然,其实关于这场手术我并不值得多加渲染,就在同病房,我的手术也算不得什么,每张病床的床头挂着患者病历,卡上注明“宫外孕”、“功能性子宫出血”等等,哪样后头不是潜伏着危险与锐痛?
       对面床四十岁的高个女人是煤矿系统职工,因子宫肌瘤过大做了子宫全切除术,她丈夫面色沉重,为宽慰他,她开玩笑说切了好呀,切了以后每月省了卫生巾的钱;邻床江西乐安农村来的女人双侧卵巢囊肿病变,要施行双侧切除术,她二十八岁,脸色萎黄,看去大丈夫好几岁,他们有个女儿,病友为她惋惜,惋惜她没机会再生个儿子,在农村这无疑是个重大缺憾,她丈夫却没什么,这个看来读过些书的男人说,只要人好,一个女孩也够了。他每顿饭给妻子打点好菜,自己打个素菜,有时还分作两顿,晚上冲些开水。女人的最大愿望是早些开刀,早一天就多省一天住院费,打听过好几回了,三番五次恳请医生。开刀的日子总算定了,女人很高兴,像总算巴望来了期盼已久的节日,她和男人上了趟街,给女儿买了只大红双肩书包。还有靠窗那个外地口音的漂亮女人,宫内不明原因出血,待查,她看来面色苍白,忧心忡忡,饭量接近小鸟,有时会有个男人来看她,他总是晚上来,待一会儿就走,他走了她更加忧郁。据说,她是他没名份的情人,本来正在艰苦争取中,这一病愈加无望。
       隔壁病房的一个女人听说在老家病拖久了,转成了晚期宫颈癌,医生说治疗意义不大,回家休养(等死)吧。医生提到她就生气,为她,为所有农村人看病意识的淡薄。他说,就知道省钱!省钱!把钱看得比命还要紧!现在好,把命丢了!医生出于医学知识和职业责任而气愤。他的气愤当然出自善意,但他说得也没错,对那个女人,钱的确比命要紧!命在某种境地是卑微的,但钱永远有用场。灶前屋后哪桩事离得了钱?那个女人,难道她不想活下去,不想早治好了没病没痛地活下去?但她哪又能轻易地痛快地住次院看回病?看病是种奢侈啊,她晦暗的脸粗糙的手表明她一直未脱离田间灶头的操劳,甚至,在来省城看病的前一天。比起金贵的钱,她或许宁肯早些死。
       比起这些女人,我实在无甚好自伤的——之所以描述这次开刀的经过感受,是因为这次刀片不仅开启了我的身体,也开启了我对女性的另一重经验世界。从此后,我才真正对女人的疾患以及相携忧痛感同身受,此前我的人生经验懵懂到狭窄,生活角度逼仄到可笑,除了我一己之痛,我的生活版图有意识地省略掉所有与残酷有牵连的事。可是现在,疾病像风吹过,另扇门砰然而开,再也回避不了了,门内站着那么多气色欠佳的女人,她们像大片背阴的蘑菇,植在妇科病区白色的阴凉草皮上。
       候诊的女人们手中握着卷曲的旧病历,里面夹着各种检测报告(有的来自遥远的外省),表明她们与病的盘桓已有时日。屏风后正接受检查的女人惴惴不安,橡胶手套与钢制器械频繁进出,有的女人病已到关卡,有的女人的病则如秋雨淅沥,将要瓜葛终身。
       我对妇科的认识逐步有了质的飞跃。此前我连子宫卵巢等器官分布都弄不清,它们跟随了我近三十年,但我从不知它们的具体位置与关系。
       一直,我住在自己身体的迷宫里。
       我和我的身体,如同指腹为婚的伴侣,我们同床共枕却弄不清彼此底细,也不拟弄清,从父母到学校,没谁令我们有觉得认识身体的必要。初中的生理卫生课暧昧大于科学,同学们对异性器官的外形的好奇显然胜过内部构造,我们用余光飞快扫过课本上的图片,装作心不在焉,这样才似乎与不要脸脱得了干系。从师范毕业不久的年轻老师讲起课也是含糊其辞语焉不详,长辈们的谨慎态度使人觉得身体只是骡车般的一架工具,不到修理时无需解构。而主动地了解它,甚而享受它是种放荡行径。身体,它的核心注定隐秘而羞耻。就这样,我们磕磕碰碰地通过幽暗的青春期,遭遇不同事件,付出不同程度的代价,只当某种疾病降临时,身体的相关部件才被公开,这时它与审美和欲望无涉,只是临床案例,是良性或恶性的细胞组织,是浸泡在溶液中的病理切片。
       术后休养的日子里,阅读一本英国人罗比·哈里斯为孩子们写的性教育图本,我重新了解女性身体内部的地图。书很趣致生动,子宫被绘成一只倒置鸭梨,卵巢是两颗粉红色草莓,输卵管则像三寸饮料吸管。一切像一场温情的夏日果园约会——或许没错,女人身体确是一处丰盈果园,如若风调雨顺则春华秋实,但如若碰上灾害(天灾或者人灾),也像果园那般易被雨水侵蚀虫子啃噬。有的果实悬在那儿,看去光洁饱满,其实虫子已经蛀坏了果核。
       出院后服了半年激素药物以抑制囊肿复发,加之林林总总来自各种途径的中成药物,然而两年后,一次检查中,囊肿查出复发,已近五公分,它的根须原一直藏在体内伺机茁壮,药液只充当了它的有机灌溉。这次施行的穿刺术,一针象征性的安定丝毫无济,疼痛锐利,T恤被汗水湿透,还有发根,身下垫着冰凉塑胶皮的台子仿佛屠案,我快要被痛所屠杀!我抓紧台子铁沿,指甲抵进掌心,试图寻找一种可以自救的姿势,想从这个姿势汲取点力量,但无济于事——即使我给自己最深的拥抱,拥抱的只是锥心刺骨的痛。一分,一秒……护士长递过一根长长的钢针,它将要进入体内汲取粘稠的暗咖啡色囊液,钢针的长度使人丧失最后的抵抗。
       朋友段从沪回来探亲,来看我,她是个经历丰富的单身女人,无论思想还是体形都很饱满,然而,实际上她的胸部空荡,手术使她不到四十岁就失去了乳房,先是一侧,再是另一侧,支撑她胸部的是水垫海绵之类的物质。前夫在她切除第一只乳房半年后提出离婚。他是个有文化有身份的男人,离婚理由当然不会具体到器官,而是广大到“性格”这样空泛的理由。段爽快地离了,她不稀罕强扭的瓜。带着失重的身体她继续热爱生活和男人,可一直没找到结婚对象。男人愿和她喝茶聊天以及调情,可成亲,又是另一回事。
       她已打算独身,尽管她才四十二岁,她自嘲,我还比不上那些夕阳恋的老太太们,她们腰好背好腿脚好,吃着水果味的钙片爬长城登五岳,而我是残缺的等外品。
       我跟她聊起法国女人西蒙·波伏娃,也在她相仿年龄查出右乳有个肿块,医生问她,如果是恶性,你同意摘除乳房吗?波伏娃说,当然。她转身走了,一路上却在毛皮大衣里瑟瑟发抖,她想另只乳房或许十年后也会感染,然后痛苦地死去。好在,最后她只是一场虚惊。段笑,她说,我比她勇敢!真的,两次手术她都是独自一人,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的那些刀光下的时间。
       在我身边,总有些远比我镇定坚强的女性,对照她们,我的自怨自怜就不至太泛滥。当疾病选中你,除了耸耸肩接受,还能怎样?愤懑?绝望?哭天抢地?即便你有个可依赖的肩膀,结果还得你全部承担,任何情感的外援对疾病的实质帮助不大。有朋友曾说,每场疾病会使人纯洁一些,可以确定的是,疾病会使女人沧桑一些,它撩开了那些花边枝蔓,把生命残酷的底色呈现眼前,日子不复平面,变得斑驳坑洼,你的身体突然间住进一个劲敌,它诱发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我对神的存在不确定,神或者能渡我们的来世,可是我不信神能解救现世的苦难,尤其肉身的苦难。痛的本质就是无人可分担,哪怕最亲的人,他们只能使你更加虚弱,只有医学和自我意志是惟一可依赖的武器。
       为防止复发,日子在大堆药丸中厮混,然而未等到复发,又发现宫腔光团异常,再次住院,这次是宫腔镜手术。上帝好像存心要考验我这具脆弱的身体和灵魂。
       手术气氛仍像第一回开刀那样轻松,这回麻醉师是个年轻男人,和护士谈笑风生,护士说我的血管太细不好进针,他得意地撸起袖子,我露一手给你们看看!他拿起我的手拍打再三,末了,对老护士说,算了,还是你来。护士们哄笑起来,像要开始的不是手术,是新春茶话会。
       硬膜外麻醉,膨宫剂,电凝刀在电脑屏幕指引下长驱直入,皮肉刺鼻焦味,吊针液渗漏,重打,血涸湿棉团……长长的走廊,手术车咣当响着,天好像格外亮,我的内心深深松了口气,就这么小的手术也让人觉得活过一回啊。抬到病床,我抖得像片叶子,冷,真冷,一直冷进骨头里。夜晚降临,导尿管开始折磨,明知不可能,还是找了值班医生来,答复自然不能拔,至少次日。时间真慢啊,痛苦把每一秒无限延长,慢得像堵滞的沙漏,病房走廊有人抽烟,12点了吧,飘进的烟味心事重重。医院外头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路段,向前几十米是灯火闪烁的广场,穿梭车辆,红男绿女,霓虹电子广告屏……,那儿和这儿是两重世界,一个聚光,一个逆光,为不同的神执掌。
       这次我为自己树立的榜样是同房的女人,她因为囊肿几年前在县里开过刀,复发了,这次施行的是腹腔镜,手术过程中发现粘连太严重,改施剖腹。手术做了四个多小时,她在床上昏睡了近两天,不过,她说比起生孩子那会儿不算什么,在当地医院她痛了一天一夜,医生大约是剖腹技术不够熟练,尽量要病人自然分娩,她说,天爷爷!你不晓得那是怎样痛法!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但完全可以想象,一位南京女友写的生产经历也描述了其间痛楚:
       “我孤立无援地躺在床上待产,剧痛像个恶魔彻底俘虏了我的身心,每时每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我撕心裂肺地狂叫着:‘我痛啊……医生,救救我……我要死了……’,如果当时面前有把手枪,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夺过来,朝自己砰的开一枪!当时就是觉得自己会被痛死过去,而且那种痛法,真不如一了百了,死了算了!
       “大概我叫得实在太厉害,医生给我打了一针吗啡。可是没有用,简直一点用都没有!痛楚太巨大了,完全湮没了吗啡小小的安眠力量。我乞求医生再给我来一针吗啡,被严辞拒绝了。
       “我疼得从床上滚到地上,又在医生的呵斥之下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回床上,如此反复。一个女医生进来,冷冷地说:‘我跟你讲最后一遍,你不要这样叫,你这样使劲叫,把力气都叫光了,对大人不好,对小孩也不好。’她以为她这样说了我就会掂量轻重,不再喊叫。而事实上是我根本不理她,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继续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那种喊叫当中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的理性,那是一头母兽的叫声。
       “一位孩子刚出生不久的男同事说到老婆生孩子的过程……只要交二百元丈夫可以到产房陪同妻子生产全过程。但他妻子早就说好,不许他进去。妻子生孩子的时候,他就等在外面,听着妻子在里面鬼哭狼嚎。后来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说‘感觉那个叫法子是要出人命了’,掏出二百元塞给医生,人就冲了进去!
       “……是啊,疼痛会把一个人降成纯粹生理意义上的人,女人处于那种剧烈痛楚当中,什么羞耻感、尊严感都不复存在。”
       无论怎样,产科的疼痛还是伴随着骄傲与喜悦吧,算疼痛衍生的一场功德圆满。如果是男孩,那女人更为夫家立下汗马功劳,做了件有利千秋后代的事,她的痛立马会有赞美慰问和殷勤的汤水补偿,而妇科的痛往往多伴着凄惶(当然,男人也有男人专属的恼人疾病,但广告最普及的早泄阳痿梅毒……,这些病似乎更多与男性的快感与尊严的缺损有关)。女人们沉默地在候诊椅上坐着,像坐在荒凉的苇滩,表情惘然,气色灰暗。在她们背后,是许多一言难尽的悲情故事。
       比如我的女同桌,那包常年携带的病历缘自市郊一家小诊所留下的后遗症。她那时在所中学教书,那个男人大她八岁。她独自找了家诊所,秘密得以保全,然而将要付出漫长代价。那次术后不久,男人和另个女人结婚了,一年后顺当地做了父亲,而她的痛苦一直渗漏进她的婚姻。
       还有小江,她和我挂的同一个老中医。她靠在医院走廊上像株伶仃的竹子。她从农村来省城打工,和一个工地开翻斗车的男人好了,流产几次后子宫壁太薄,医生说她不能再生育了,被男方家里知道,男方父母说除非她怀孕否则休想进他们家!小江寄望于男人,但男人表示为难——不是他不想帮她,实在他又替不得她怀孕。小江绝望了,她死心眼地就想跟他,“开翻斗车”在她眼里是门很威风的技术。医院成了惟一能赦免她的地方,她每日在出租房里煎药,指望那堆苦涩的药渣里有一天会诞生奇迹与幸福。
       在妇科走廊等待的女人们,有多少类似情节?先遭遇某个薄情男人,再遭遇某个江湖游医蹩脚的业余手艺,然后用余下的时间(可能是一生)吞咽苦果。
       阿月是熟人的妹妹,一个苗条漂亮的福建姑娘,男友在国外自费读书,她上班后积攒的钱全寄给了他。中途男友回国一次,阿月在之后的一个夜里宫外孕大出血,险些丢了命。男友的联系越来越少,阿月工资仍攒着,像攒给未来的幸福。然而,有亲戚在邻市无意碰见阿月的男友——他在国外呆不下去,上次回国后就没再去,和一个早有牵绊的女人同居了。真相毕露后,阿月男友索性躲着不再见阿月,阿月四处找他,本来没恢复的身体又病一场,精神也出现了些问题。半年后一直服用精神药物的她完全变样了,虚胖浮肿,几乎没人再认得出以前那个单纯漂亮的姑娘阿月了!女人,常常这样为爱死而后已,像安徒生童话中的人鱼姑娘一样,舍弃身体一部分,忍着锥心之痛换来一双人类的腿,然而结果总是发现行走在针尖与火炭之上。
       
       第三遍读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传记。
       这个终生悒郁的女人,身上几乎概括了一个女性所能发生的全部悲剧:青春期十年内最亲近的四个亲人的接踵死亡,一个过于敏感、富有才华(因而加倍苦痛)的灵魂,亲历的两次世界大战。此外对她损毁最严重的是来自早年两位异父兄长的性侵犯——在自杀前几个礼拜,她在信中还说到,“一想起六岁时异父哥哥把我抱在一个壁架上站着,探触我的私处,我仍然羞耻得发抖”。他们对她的猥亵与性侵犯几乎持续到她二十二岁,“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不幸的小鱼和一只庞大骚动的鲸鱼被关在同个水槽里”,有次当异父哥哥扑上她的床亲吻她时,她父亲正在楼下因癌症而濒死——这些可怕的记忆,使她长年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连照镜子都会引发她的羞耻与恐惧感。
       在谈到这种忿恨与厌恶时她说,“这表明弗吉尼亚不是生于1882年1月25日,而是生在好几千年以前,她从开始就不得不遭遇往昔万千女性业已获得的命运”——性凌辱与侵犯,伍尔芙认为这是女性惯来的历史命运。有次她和姐夫谈到男人的性与名誉问题时,他大笑着告诉她,“男人拥有许多女人纯粹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它对男人的名誉丝毫无损!”。然而,对女人却非如此,男人和女人,他们从来没有站在同等的道德审判准则线上。
       伍尔芙对性的态度一生都处于冷淡和自卫中。本来,她有着精巧的希腊雕塑式的面部线条,完全可使常态的人世幸福向她聚拢,然而,有些致命的东西毁灭了这一切!她的眼神充满对两性世界的质疑、厌恶与惊恐,那些早年阴影的记忆使她内部积雪太深,成了终年覆雪的山岗。贴附在灵魂里摆脱不掉的黏湿的屈辱,像水产类腥腻的分泌,比死更难受。一生自杀多次的她终于死了,装满衣袋的石头是她最后的绝望与抵抗。或许,河水在最后一刹那能带给她涤清的感觉。
       女人的成长之路是这样风险重重,遍布荆棘,那些潜伏的性侵犯就如潮湿草丛中的蛇,随时可能窜出。
       少时住在军区大院附近,对这一带的孩子来说,神秘的军区大院可等同于天堂。侥幸溜进去的孩子都记得里面梦一般成片的紫丁香,高大苍翠的柚子树,以及军区礼堂白色幕布上演的电影,还有军区食堂价廉物美的大肉包。有个叫桔的十二岁女孩,因为比同龄人发育成熟的身体以及对军区大院过分的迷恋过早结束了花季。小桔不知怎么和一个站岗哨兵达成了协议,他放她进去,条件是对她的猥亵,小桔用面包般圆鼓鼓的身体换来了激动人心的电影和热腾腾的肉包子。事情持续了几个月无意暴露了,小桔被父母吊起来狠揍了一顿,她被送去偏远县城的一个穷亲戚家,以吃苦作为对她的惩治,也让她的名誉重新在那个陌生小地方得以保全。小桔走的那天哭泣声听说响彻全楼,她只是想看电影和吃肉包子呀,并且自食其力,怎么就会遭至如此后果?
       然而还有比她更不幸的女孩,我好友的邻居小青,十五岁时被继父奸污了。那是个看来面相老实的谢顶男人,在省府车队工作,小青发现自己怀孕时,他正陪领导在地市蹲点,小青谁也不敢告诉,她以为只要把肚皮勒紧再勒紧就可以把秘密藏住。她找了根长长的白色帆布带子,直到有一天忽然休克送进医院抢救,秘密才绽露。她在文化宫当临时工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小青自己却一声没吭,就像母亲上班不在被继父奸污的夜晚,她以她对人世的理解、担当和顽强心性咬牙耐受着:她和母亲小弟住着他的房子,生活要靠他。小青后来到很远的涤纶厂上班了,一位好心邻居介绍的,薪水很低,工作也很苦,小青低声表示,只要厂里有住的宿舍就行。若干年后,听同学说小青后来出落得很漂亮,但她嫁人有个条件,就是坚决不生孩子,她嫁了个有孩子的离异男人。一年后两人离婚了,她前夫逢人就气忿忿地说小青有毛病,中看不中用!再后来小青下岗了,没了她的消息。
       男人自古行的山路,遇上险恶揎拳掳袖或拔出刀刃干戈一番,自有天地给的亮烈性别撑腰;女人自古行的水路,蜿蜒曲折,路经之地常是叵测草丛,背阴山谷,受的轻侮多化作夜里松林间翻滚的凄楚,一波波回旋,最后消散在雾气浓重的幽涧。
       无论如今的CBD里充塞着多少锦衣精妆的白领丽人,时尚杂志封面印着多少事业背景傲人的成功女性,女人更绵远的身世中像藏着暗疾的水,像月子里头落下的病,常要用一生的长度发作。那些风光的时尚女性并不能遮蔽或代言更广大的一种存在。即便在这个泛着脂光的时代,女人也不全意味着摇曳的裙裾,芬芳的肉体,艳遇事件的主角,成千上万吨脂粉唇膏的消耗者,广告中熟练使用鸡精皂粉或新型晾衣架的“好太太”……这些,都只是女人的一重幕布。当你看到两个优雅知性的女人在“星巴克”聊一些时尚话题,比如马尔代夫的旅游,爱情与星座,哪类混血的“小国际人”最漂亮时,可以肯定的是,与此同时,一定也有另两个女人正在某间离阳光很远的屋子交换各自痛楚的生命经验:破碎的子宫,残损的卵巢,蜈蚣般扭曲的刀口,更年期的黄褐斑,男人醉酒赌输后暴躁的拳头,常年紊乱淅沥的例假,深夜醒来突然摸到的乳房包块……
       ——有项资料说,中国妇科病发病率高达50%以上,在一些边远地区几乎达百分百,其中子宫癌占女性恶性肿瘤50%以上,资料还说长期病痛使女性早衰,性欲低下,是造成许多夫妻不和的原因。
       有人说,良好婚姻是预防女人疾病与早逝的最佳保护——其实,这是句互为依托、互为基础的话。如果疾病在前,婚姻有时非但不能提供保护,还可能造成新的伤害。不仅是疾患,女人身材、容貌与生理的衰弱一切都可能影响这种关系的恒定与持久性。女人尽量争取这个保质期的延长,不惜干戈自身。全国每年美容手术失败投诉多达二万多例(其中70%是隆胸,这令人想起《结婚十年》中女人周红说的,“情意千斤抵不上胸脯四两!”),更司空见惯的是日常“为悦己者容”中产生的不良后果。比如过紧的胸衣引发的“乳腺增生”,弹力内裤对子宫与淋巴系统的压迫,继尔导致的盆腔炎附件炎。认识一位热衷男性目光的女人,她以长期腹泻为代价减掉了二十几斤体重,即便炎夏也穿着盔甲般的连体束身内衣——如果肉体的痛苦没有来自异性目光的补偿,恐怕,没有女人愿意这般自虐。
       世上没比女人更惧老的物种。《中国式离婚》中蒋雯丽饰的林小枫生怕失掉丈夫,最后几乎到了丧心病狂草木皆兵的地步,她总是焦虑而怀疑地问,我老了吗?老了吗?出于人道主义,没人会对女人的这个问题做如实客观的回答,但女人需要回答吗?从镜中她心知肚明,不过有时自欺欺人罢了。她们艰苦卓绝地(同时也大多是徒劳地)对抗着地心引力与岁月的侵蚀,对抗乳房的松弛肌肉的下垂扁平的臀部卵巢功能的退化,这些都是女人的致命伤啊!美容院成为女人的福祉(它们比日后的天堂更当下,更现实),女人们成排躺着,脸上涂满白垩般的面膜,像等亲朋前来临终告别。另些房间,女人正在忍痛纹眉纹眼纹唇,要把妆容固定在脸上——这能使男人在睁开眼的一霎发现身边躺着的女人仍像上了妆般工整光鲜,而不会被她卸了妆的惨淡光景吓得落荒而逃。当然,项目远不止这些,一所医学美容院为顾客提供的服务单子可比拟世上最详尽的美食菜单,仅“私处美容”就项目繁多:漂乳晕,修补处女膜,阴道紧缩……没什么是器械不能作为的。
       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1935年《性别与性情》一书中说,“性别特质的差异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社会的”——的确,一个男婴与一个女婴除了生殖器官的差异,其它方面差异并不显著。然而,一个女人的成长却往往是为了要强调、拉大这种差异:胸部的差异,纤细光滑的差异,绵软的差异……最好落差大得发电,才能更佳地产生令男人销魂蚀骨的魅力,才能使男人更蓬勃地感知并陶醉于自我的强悍。“很女人”成了夸赞女性美的时尚词藻之一,也成了许多女人冒险改造自身的标准。
       外部改造手段毕竟是表象,最令女人恐惧的是内部衰老,因为有不可违逆的天意在其中,对抗显得异常艰巨,即便注射世上最毒的细菌之一——A型肉毒杆菌毒素紧肤去皱,也很难更改内部真相。J才到四十,对更年期已如临大敌,她正服用一种产品,产品健康小册上介绍:女人逐步走向更年期途中,阴道穹窿逐渐消失,扩张性下降,此外子宫乳房萎缩下垂,总之随着爱波体(内分泌)功能退化,青春将不青春,女人将不女人,而会变得干涩萎黄,性别隐遁,结果自然活着了无生趣。
       “卵巢”成为这个时代的关键词之一,空前的“卵巢保卫战”硝烟迸发,美容院纷纷打出了“卵巢保养”项目,虽据医学人士称,这种精油按摩手法并不能真正“保养”卵巢,但还是有许多女人趋之若骛,当危机来临,一片浮木也会被当作诺亚方舟。相对男人的衰老进度,女人的恐慌从三十岁就深刻地开始了,之后的人生大计便是刻苦抵抗。
       法国存在主义作家波伏娃也说过与玛格丽特·米德类似的话,她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在《第二性》中她说,“女人的个人生活史,和男人的生活史比起来,受生理命运左右的幅度大得多……女人比男人更早失去性吸引力和生育力,而这两样在社会和她自己心目中,都曾给予她生存的意义和幸福的机会,如今两者皆失去,在前途茫茫中,她却还有半辈子要过”。
       是啊,前途茫茫还有半辈子要过!
       生理命运带给女人的疾患与衰老有如氤氲雾气,如影随行,又有多少女人逃得开阴性之痛?女人宿命的疾患,掺和到命运中像黄泥渗入水,寒凉,黏湿,握一把寒气直锲进骨头缝,丝丝缕缕地漫延,游走,驻扎。有疾的女人,走着另条苍凉轨道,她们捧着自己身体的杯子,命若琴弦的杯子,小心翼翼地行走,能捧着它走到终点的女人是完满有幸的,而中途为命运失手的女人就要为碎片所伤。注定,她们走得辛苦飘泊,就算你听到歌声,多半来自喑哑的喉咙。她们使人想起飘在秋风中卷角的海报,吹散一地的过期车票,堂前寂静的香火……,人生欢乐有如薄焰,稍纵即逝,对有疾的女人,不足以烘暖她们贯穿着阴性之痛的一生。
       陈蔚文,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随纸航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