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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疾病六章(散文)
作者:人 邻

《天涯》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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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诊观察室
       开始我没有注意那个头上裹着厚厚绷带的瘦小男人。引起我注意的是这个男人坐起来要下床时,耷拉在床边摸索鞋的一双脚竟是那么小。男人脚太小,显得没一点力气,叫人不由得厌恶。正看着,却有秀气的女人小手伸过来,把地下一双临时用作拖鞋的女人的旧布鞋顺好。
       男人孱弱地站起来,我才觉出他甚至比刚才坐在床边时还要瘦小。男人从我的床边走过,身子一晃一晃,似乎因为疼痛或是脚太小,走得竟有几分艰难。脸上满是哀怨,一小撮未剔尽的小胡子,让那哀怨有几分奇怪的滑稽。我一直盯着他到门口,似乎他正演出有趣的冷幽默剧,叫人可以残酷冷静地欣赏。
       夜深了。观察室里的几个病人都疲倦了。小男人又一次起来小便,依旧是那双脚在地上盲目地摸索,接下来是那只小手再次顺好了那双旧布鞋。我有些感动,现在竟然还有这样温顺的女人。
       男人回来躺下不久,又在床上拧着身子坐起来,艰难地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包烟。他的动作抖抖嗦嗦,像是疼痛不停地折磨着他。他固执地摸出一枝烟,别扭地塞在有些皲裂的嘴角。床边的女人见男人嘴里噙着烟正扭头找火柴,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我知道是在说病房里不能抽烟。男人怔了一下,女人便从男人嘴角把烟拿了下来,塞进烟盒,收在床头柜抽屉里。男人紧皱着眉,想些什么,似乎没有想通,斜着身子又去拿烟。女人拦不住,烟在男人手上时,女人只是小声劝。男人看见女人在劝,就噘着嘴,眼睛有几分怨恨地瞪着,一边生硬地推开女人那只手。女人终于觉出不能时,也就不管。男人并不利索地再次摸出一枝烟,噙在嘴角,又有些烦躁地到处找火柴,找了半天,才从塞在床头柜里的一条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找出一盒压扁了的火柴。
       男人点燃了烟,半截火柴梗却无处可丢,犹豫几下,丢在床里侧暖气片的夹缝里。丢下火柴梗,男人狠狠吸一大口,不得不歇气时才停下来。也不过一两分钟,一根烟就抽到头了。男人把烟蒂扔在暖气片后面,扔的时候,竟有些理直气壮,似乎做了一件故意要给人看的什么事。
       时候不大,男人又一次坐起来,女人仍是先前的样子,只不过这次是要跟了去。女人经过我身旁时,不好意思地笑笑,大约是对男人在病房里抽烟的道歉。我知道我那时脸上的表情,和那女人一样的无可奈何。我的表情让那女人又对我笑了一下,这一次似乎有些尴尬,女人指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走在前面的男人。
       男人回来不久,走廊传来一个女人发疯似的哭喊和砸门声,也许深夜太静了些,那声音格外令人惊慌。虽然平日里我骑自行车上街,有时突然会有个声音在我后面哗啦一声砸在地上,我绝不会回过头去,我知道无非是一个骑车的人不小心摔了一跤。一个人摔在地上,有什么看头。人们应该看那些确实有些意思的事。但这会儿我却想出去看看,虽然我觉得也不过是一个人就要死了。突然发作的声音压住了我这里的一切,这让我有些幸灾乐祸,我有些得意地瞥了一眼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这时正皱着窄窄的眉头似乎是非常不满意门外那突然爆发的声音。
       我知道我没法出去,输液瓶里还有少半瓶液体在等着流入我的血管,扎在我手背上的粗大针头隐隐作痛地提醒我。我只能侧过耳朵去听。听声音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从那哭声里我似乎看见了女人痛苦地抽搐着,咆哮着扑在那扇不肯打开的门上,散乱的头发在那扇门前野马的鬃毛一样乱抖。看来灾难是突然降临的,让人猝不及防。女人的砸门声看来并未起作用,那扇门像是死了一样。女人哭叫和砸门的声音于是愈加响亮起来,并夹杂着爆发了的恐惧和绝望。一两分钟过去,门外的另一侧有一点动静,那凄厉的哭声迅速冲向那边,我知道大约是有个医生过来了。我这会儿就盼着那个男人再一次出去,好让他去听一个女人是怎么大哭的,听那女人的痛哭多么淋漓尽致。那女人大哭时,即使有几颗不大整齐的牙齿从嘴角露了出来,满脸的鼻涕眼泪,也要比这个猥琐男人好看得多。
       男人又一次坐起来,一前一后和女人往外走,两人走到门口就要出去时,一直盯着看的我,觉得自己忽然那么无聊。
       男人一会就回来了,走得极慢,有些庄重的样子,脸上的严肃叫人哭笑不得。头上伤口缠着的厚厚纱布,也似乎因为这缓慢的脚步愈显得笨重。
       男人上床,斜靠着。女人坐了一会儿,倦得很了,把方凳往前挪挪,掖一掖盖在男人身上的那床不知洗了多少次可是从来就没有洗干净的被子,轻轻地怕挤着了男人似的在床边趴下。
       女人倦了,转眼睡去。男人也睡着了,打着鼾。不知为什么,那鼾声叫我十分地烦躁。我看看我的输液瓶,就要完了,如果再滴下去,也不过再有三五分钟。这会儿大约凌晨快四点了吧。我的烦躁忽然让我一下子决定不叫护士了。我自己也能把针头拔下来。我也见过别人自己拔针头的,那会儿褐黄色的橡胶输液管就像是一条细细的毒蛇,蛇头上的毒牙深深地咬在人的皮肉里,蛇毒似乎一会儿就会让人毙命,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就将它的毒牙拔了出来。我决定试一试。我那会儿也许有些自虐的意味,想用一些痛苦来压住我内心的无聊。我侧过身子,抬起那只扎着针头的手,只是轻轻一下,就把扎得很深的针头拔了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会是如此简单。
       男人不知为什么这会儿醒了过来,见女人在床边趴着睡,有些嫌恶的样子。男人慢慢撑着身子往床头上靠时,并不顾忌趴在那儿的倦极了的女人。男人一使劲,那一点没有剔净的小胡子就愈显得黑而肮脏。
       女人惊醒了,男人一点没觉出有什么不好,皱着眉头只管自己靠着。喝水吧,女人说。男人轻轻摇摇头。那就吃个果子吧。说着,女人找出一个苹果,咬掉一块皮,用小勺在那露出的果肉上一点一点刮着。女人刮满一勺,就喂男人。男人张开有点嫌小的嘴,吃得慢慢的。男人一口一口吃着,小半个苹果下去时,累了似的摇摇头不吃了。那张脸朝床里边侧了一会儿,又转了过来。这会儿我看到这张脸上有一双孩子一样的眼睛,直呆呆地看着疲惫地坐在床前的女人,一会儿还有些委屈地轻轻咳一下。也许是因为头上的伤痛,男人的咳嗽也就不敢用力,而是在发出一种低低的什么声音,一种生病的孩子在母亲怀里发出的那样的声音。
       我一直没问男人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可这会儿我却有点想知道了,也就压低了声音问坐在一边的人,回答却叫我吃惊。
       将菜刀砍向自己,该是比将菜刀砍向别人要令人更加害怕,况且还不是一两刀,竟是血肉模糊的十几刀。我恍惚看见一间光线暗淡的低矮屋子里,小个子男人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前,铁青的脸色随着光线的暗淡显得可怖。许久,男人默默地走进厨房,从案上摸起一把磨得铮亮的菜刀,似乎是深情地看了看,又用手指在刀刃上试了试锋利。转瞬之间,男人低沉地说了声什么,就将菜刀粗笨有力地对着自己的额头猛地砍了一刀,没等血流下来,就又是第二刀、第三刀……血这时才从第一个刀口、第二个刀口淌下来,血瀑粘粘地挂满了整张脸,只是两只眼睛在血瀑里扑闪。几刀之后,明显地能叫人觉出的是,男人再砍就熟练了许多。
       我知道这是一种自虐行为,是一个人在用这种方式仇视、报复和戏谑其他人。在那一瞬间这个人显出了个人所能有的全部疯狂和坚毅。
       我再也不想多看这个男人一眼,只是在为这个小母亲一样的善良女人,为她竟然要承受这样的磨难而悲哀、难过。
       推测
       赶到医院急诊室,脸色苍白的医生冷冷地说,病人去对面楼上的手术室了。我匆忙赶过去,空荡荡的一楼大厅竟问不到一个人。想就那么上去找,走廊两头却各有一个楼梯。我真是没有想到我会那么“聪明”,竟然低头在楼梯上寻找血迹。在其中一个楼梯的台阶上,我看见了并不分明的血迹。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孩子的。看看整个楼梯,白天留下的痕迹已给人擦的十分干净,留下的血迹该是那个孩子的吧。
       二楼,又有一些血迹,说明我的推测是对的。在三楼一扇门前,血迹消失了。那门锁着。我推测孩子正在手术床上,伤了的肢体裸露着,给犀利的玻璃割开了的伤口愚蠢地翻开。医生的手捏着一把镊子,夹着纱布,压住伤口慢慢擦过去,就有白色的骨头露出,迅疾又有血猛然地渗出,染红了白色的骨头。因为疼痛,随着医生的手的用力,伤口处的肉不时地抽搐一下。接着是开始缝合,坚毅的弯针就像鲨鱼的锋利牙齿一样地从翻开着的肉里钻了进去,又从那边钻出来。那根针在人类肉体那种浓重的腥味和湿热里有些什么感觉呢?抑或人的肉给那针带着强有力的黑线拽过去,紧紧地向另一侧拽过去,和另一些本来生长在一起又给什么东西割开的湿热的肉再一次地缝合在一起时,那些痛楚的肉会有些什么感觉呢?我不能想了,我开始敲门,也由于没人开门,我敲门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待有人不耐烦地厉问时,我大约已敲了好几分钟。那人只冷冷地告诉我,孩子已经缝合完毕回家去了。
       我经过孩子出事的地点,那座建筑的几块巨大的玻璃有一块刚刚受过什么东西的猛烈撞击,裂开的玻璃大部分还都在门框上犬牙交错地顽强挣扎着,显得凌乱不堪,只在中间缺了一些,叫人想象那个孩子的身体是撞在那里的。稍稍有些朝里裂开的玻璃似乎有些嘲弄意味,在暗淡的灯光下有几分撇着嘴的冷漠。我想在玻璃上找到血迹,但我看到的残损的玻璃异样的干净。我进到里面,才发现地上竟然流了那么多的血。地上有拖把拖过的痕迹,粗大的拖把拖过而残存的痕迹甚至比那些血更为恐怖。从那痕迹,我想象着那些在人的身体里有着旺盛生命力的血,不断地鼓胀着,终于有了一个出口时,是怎样地炽热地迸射着。暗红的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渐渐死去,而那孩子依旧活着。
       有熟人见我来了,对我说起那孩子。我似乎并不关心别的,只是关心那孩子是否是从那玻璃穿了过去,或是在某一程度又退了出去。我又一次站在玻璃外边,仔细看着玻璃给冲撞的痕迹。我再一次推测着,那个孩子从台阶下冲上去,玻璃过于透明了,几乎就像是没有一样,孩子的哪一条腿,左腿?右腿?我向台阶下走去,在那儿看着。孩子无疑是边跑边左转的,我试着那孩子的样子,左腿?右腿?我觉得应该是左腿。孩子急着跑到这儿来玩,速度一定会相当的快,这种贴着墙的跑法左转用左腿就可以不用转身,而用右腿则要在门口停一下,才能转身。根据这种计算,孩子用左腿上了台阶,右腿,左腿,再右腿,就撞上了玻璃。我再一次看那玻璃,也计算一下玻璃破碎时产生的缓冲力,我认定孩子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撞入了玻璃,孩子要试着退出来,已经不可能了。锋利的玻璃抵住身体,一一挺出它的疼痛。孩子忍住疼痛,猛一下钻出了抵着他的玻璃,插在门框上的玻璃略略朝里斜着,就是这个道理。
       我去了孩子的家,问起情况,孩子说的和我所推测的竟然一样。我有些惊讶我的推测,怎么可以推测的那么准确无误。我有些觉出我的内心竟然是如此冷漠,甚至是残酷。
       这也是自然的秘密,我解开了它。在没有人向我叙述之前,我就看清了它。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许就这么下去,不断地看着周围所能看见的痕迹,一边想着才发生的事情、发生过了许久的事情,以及那些事情的背后。甚至是看清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至于冷漠甚至是残忍,那不该是我所考虑的事情吧。世界本身就是这样残忍和冷漠,人应该是比这更加坚强才能存活下去的。
       大妮
       大妮,你爸几岁?你妈几岁?总是会有顽皮孩子这样追问。我爸三岁,我妈五岁。每每大妮总是这样回答。大妮的神情也仿佛没有看到这些孩子,眉头也有些皱,望着地,好像在想些什么。这时孩子们总是会一阵开心地哄笑,叫人觉得这是一群欢快的小动物似的。孩子们乐完,说,大妮傻!大妮也总是认认真真地回答,大妮不傻!
       大妮不是女孩,却叫了这样一个名字,叫人实在不好解释。大妮先前也好着,还上过几年学,十岁那年,一场大病下来,就成了这样。
       大妮傻归傻,也渐渐长大成人了,只是个子不大高,也有点儿瘦。大妮身子渐渐显些结实的时候,大妮爸央人给大妮找了个事干。那地方许是不近,大妮一早就去上班,带一盒饭,到傍黑才回来。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大妮总弄不对该在哪里下车的缘故,大妮总是走着去。大妮上班高高兴兴的,一路上自言自语,有时还胡乱挥几下手。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大妮爸就去领。大妮也从不上街卖东西,好像不认识钱。
       下了班,大妮就去挑水,风天雨天也这样。大妮挑水不慌不忙,人多时,也和大家一起排队。有时也会有人硬是把水桶强塞到他头里接水,大妮就嘟嘟囔囔说些什么,人也听不清,只是声音很难听。大妮接水一副老到的样子,只是涮水桶时有些不大自如,水就乱溅出来一些。刚好有大姑娘、小媳妇时,就惹一片尖叫。大妮也好像没有听见,接着涮,湿了自己的鞋和裤子也不管。如果是男人,也有人不理他,也有人会骂几声,大妮就皱一下眉头。不过从没人打他,许是认为他傻,许是他的哭声太难听,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小猪那样,叫人没法忍着听下去。
       大妮的父母只这么一个孩子,却傻,街坊们都说是大人精透了的过。可一家总得有个人把根传下去啊。后来不知是谁,从乡下领来一个。虽说是乡下人,却有几分水土养就的秀色。这引得一些人气不过。这么受看的女人给了大妮,真是……有人说。
       新人过门,大妮家也不请客,左邻右舍一家一个红纸包,瓜子、糖、两盒烟了事。
       过了半年多,大妮媳妇肚子大了起来。大家都有些纳闷,这傻子,还懂这。三说两说,有人就露出一丝叫人不易觉察的诘笑。毕竟是老街坊,有人就说,这老不死的,生下孩子,咋叫!
       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取个名叫小红。小红一天天长大,身子细溜溜,眼睛水汪汪,小嘴红鲜鲜。有人夸这孩子时,就叹一口气。
       小红的母亲常常挨打,这女人也终于在小红四岁那年不见了。人前,大妮爸说,回娘家了,不来了,不来就算了。
       大妮也还是那样子,皱着眉头,总是像在想些什么心事。有孩子顽皮,说他傻,大妮依旧是认认真真地说,大妮不傻。
       只是小红这孩子越长越好看了。
       孩子和他的阴影
       我进去时,看见那七岁的患有脑瘫的男孩蜷曲着身子跪在床上,神色严峻的老女人正催促他练习腿部力量和身体平衡。男孩想站起来,可他的疾病让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肢体,于是他几乎象是绝望的小兽一样,用皮毛覆盖着的全部筋肉所能发出的力气往上猛跃,但他的结局也只是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挣扎。这屋里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攀住的,除了什么味儿也没有的空气,再就是连屋里熏得昏黄的墙壁也不能照亮的一盏白炽灯,虽然那灯光略略比空气暖和着一点。
       男孩练习完毕,给放在一个金属管焊成的小推车里。这时我发现他的牙齿是那么细小,竟如同一尾鱼的牙齿,我知道那是长期无法咀嚼造成的。但细小的牙齿叫人觉出某种动物性来,那细小的牙齿如果是用尽全部力气去洞穿什么也绝然是可怖的。
       我在一边看着时,男孩似乎是要表演给我看什么,用一只早就握在手里的蘸笔,在小车垫板上铺着的一张纸上划拉着什么。纸上是一些杂乱无章、断断续续的艰涩线条,如同一种奇怪的水,怎么也不能自由地流动。男孩画了一会,试图把笔递给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帮他蘸墨水。男孩无法做出细微的动作,那支笔递得那么吃力,仿佛有好多无形的力量不停地将他的手满世界乱拽。我只能趁他的手短暂停留的一个间隙,几乎是有些粗野地猛然从他手里抓住那支笔。我蘸了墨水递给他时,他的手也是那样茫然地乱抓着。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把笔递给他,我只能慢慢地校正着我的手的位置。忽然,握着笔的我的手给他死死抓住。男孩所用的力非常之大,仿佛我的手就是一切似的。抓住了笔的男孩,那张瘦弱、苍白的脸颊顿然就有了点红润。我在一边坐着,给他翻纸,蘸墨水,再用一个东西把纸压住,让他在那儿乱画些什么。我已经学会了怎么样从他手里接过笔,蘸了墨水再怎么送在他的手里。我只是盯住他手里的笔,猛地就抓住,然后是他的那只手才慢慢松开。递给他笔的时候也是一样,我让他努力展开手掌,朝着我,然后我猛地把笔塞在他的手心里。
       孩子画着,偶尔会停下来羡慕地看着我。我在写着些什么,我手里的活动铅笔在流畅地移动着。我知道他永远不能画出一个女人和苹果,写出他和妈妈的名字。男孩那么看着我,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笔掉在了腿上。他的手努力往下伸去,就像是在捕捉一个灵巧地逃避着的小动物。大约好几分钟,他才从腿上抓住了那支笔。
       一会儿那个老女人再次来叫他上床去活动肢体。不知为什么,男孩活动了一会就不再练了。老女人对男孩说,又不好好练习了。男孩不吭声,趁老女人靠近他的时候,猛地就扑在她的怀里,又哭又打,一直到老女人向他认错。
       男孩偶尔也会对别的孩子流露出一种怨恨。我那天是带了我的女儿去的。我的女儿坐在地上一直在玩一个玩具。从床上又回到小车上的男孩也想玩,想摹仿着我的女儿的样子玩,可他没有办法从小车里挪到地上。那个老女人也不让他坐在地上,地上太凉。他咧着嘴,瞪着眼睛,但都没有用处。我的女儿玩厌了那只狗熊,走到他的小车边上,想和他玩。他却用怨恨的甚至是怨毒的目光盯着她,一边用脚去努力蹬她。男孩在努力,却一直没有办法蹬到我的女儿。我知道他没有办法蹬到我的女儿,但我还是悄悄把我的女儿往一边拉开。
       我希望他没有看出我的意图。我不希望他恨我,他这样做也并非完全是他的过错。上苍一开始就错了,而且还将错到最后。上苍是多么残忍,虽然它的手也不过是错了那么一点点。
       傻子
       一早上多半是看不见他的,迟上一点儿,九点、十点,必定在这里。他从不走远,就在他家门口的屋墙外背靠着晒太阳。他背后的土墙已经给他老是靠在那儿的身体磨凹下去了,尤其是对着他臀部的那一块十分显眼。
       我每每路过,都要看他一眼。他的相貌不能说是不丑,表情也是。可他似乎总也不老。我从这儿走了该有七八年了,他似乎竟仍然是从前的样子。
       直到某一天,他不知怎么走到路边上来了,我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的脸——他真的是老了。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只有二十几岁,但现在我看见的他的脸竟然像是有四十几岁了。
       我几乎是无端地伤心起来,一个几乎是没有什么欲望的人竟然也会这样迅速衰老。
       精神病院
       我们刚进去,那扇包着厚厚铁皮的四病区的门就咣当一声在背后沉闷地锁上了。这声音像大多数监狱的门锁上的时候,那时也是这样的响声,不十分大,但是固执、死沉,不由分说。随着我们的进去,沿走廊两边的病房门口,陆陆续续出来一些病人。每个人都不吭声,默默地站着。我们陪着送去的病人,随医生一直往设在走廊尽头的治疗室走去。站在走廊两边的病人,十分认真地看着我们。从精神病人站立着的夹道里走过,我有些担心会发生些什么,但这时已经不能考虑太多,我只是用余光往两边故作镇静地扫着。
       送病人从治疗室里出来时,那些病人还在各自的门口站着。我们沿走廊再次走回来,开始有病人问。
       来啦?一个病人关切地挡在我们面前,那神情似乎是过去的熟人。
       是谁住院?有人在我们几个脸上看来看去。
       住几床?有人问。我们答了以后,那个病人就在我们前面高高兴兴地领路,一边回头看着,似乎是怕我们一行人会忽然在走廊里逃犯一样地消失了。
       有人拦住我们。公费还是自费?自费住不起呀!这是一个穿军便装的人,神情呆滞,嘴角里满是粘粘的白沫。
       从哪里来的?也有人关心我们的来处。当我说我们是来自好几个地方时,那个问话的人不再吭声了,似乎是我们没有统一的来处而让他无所适从。
       我们送病人进了病房,才将病人的提包放下。送我们过来的那个病人说,提包不能放在病房,会给人偷去。东西要放在医生那里,用的时候再去取。
       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说真的,我在外边一年的时间里也没有听见过这么多富有人情味的话。在这样一个应该说是有些残酷的地方,每一个人却是那么的善良。我不知道这些病人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但在这里他们是善良的。惟一例外的是两个人。一个人埋着头在走廊里走过来走过去,嘴里默念着什么。一个人在床上躺着输液,嘴里说着,我一下子就撂倒了三十个,我一下子就撂倒了五十个。
       他是这儿最严重的,一直跟着我的年轻人说。
       那你呢?我故意问。
       我,我好了。等着家里人来接。他说。我不知道那是真的,或仅仅是他的一种想法,我只祈愿那是真的。
       我们该走了,但是拿钥匙的医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得等。趁这个空,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墙角处用手机给远方的朋友打电话,我似乎是平静的,可我才说了几句话,就忽然忍不住哽咽起来。我说,怎么……怎么……怎么能这样呢?我说不出话来。我是在为人类的命运而感到悲哀、绝望。我没有诅咒死亡,那是必然的。而这种精神的失常,却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我似乎知道这只是人类独有的疾病。我的朋友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别在那儿待得太久。
       病人开饭的时间到了,所有的病人都到院子里来了。送饭的人在外边敲门,医生也不知从哪儿出现了。里面的病人就叫着,快排队,快排队。病人很快地排成一队,安静地等着。
       几个人提着大桶进来。我走过去看了看桶里的饭,是很宽的面条。另一桶是西红柿、豆腐、土豆,好像还有鸡蛋做成的卤子,似乎勾了芡,卤汤又浓又红,十分诱人。病人排队打好了饭,或蹲着或站着吃,十分的满足。
       大门在背后沉重地关上时,我想起刚才一位医生说的,最长的病人曾经在这里住了十年,就死在这里。
       人邻,作家,现居兰州。主要作品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散文随笔集《残照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