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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北大日记(1954—1955)
作者:段宝林

《天涯》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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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4年)8月31日
       今天到了北京,是乘的上海—北京“新生北上团”专列,超员10%,人很多,组织得很好,一路说说笑笑,虽然走了三天三夜,但也并不感到累。
       想到在上海乘三轮车到北火车站的路上,一路和年轻的车夫说话,这是我破天荒的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而且大声说话。他是我们苏北老乡,在南京路大光明电影院门前看到梁祝的电影招贴画,他说他看过这电影,还知道是袁雪芬演的。他特别羡慕我能到北京上大学,还能见到毛主席。他把我一直送到车站的最里面,嘱咐我“路上小心,一路平安”。他扶着车把,迎着太阳,眯着眼,仰着头,目送我提着行李消失在人群之中。
       9月7日
       开学了,走进教室,在文史楼107朝北的小教室,游国恩教授给我们讲《中国文学史》(一)。多么激动,多么高兴,一只五千年的百宝箱,将要在我面前开放。我激动,就像8月18日那天在解放日报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那样(发榜在报纸上)。我好像走进了花房,玫瑰和丁香在我眼前开放,我闻到了中国文学迷人的馨香。
       9月8日
       晚自习后从文史楼回来,多么不想走,无奈图书馆的铃声老摇,不能不离开。走在路上感到特别幸福,又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我总忘不了三轮车夫在告别时深情的目光。我是幸运者,要代表我的同龄人上大学。又想到上海的战友们,他们此时可能还在办公室为电报而加班,可能又要干一个通宵。我是多么幸福,如愿以偿上了北大,怎能不加倍努力,在肩上担起他们的一份。
       9月22日
       刘绍棠向王磊说:“写作不能间断,如间断了一个时期,笔就要生锈了。”他是小说家,中学就写小说,在《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上发表,有一篇还被叶圣陶选到高中语文课本中去。现在虽然一周32节课,他还是抽空写小说的。
       9月25日
       (学苏联,“六节一贯制”,中午到一点多才吃午饭。)
       中午赶到大饭厅,很多人拥在桌旁打菜,炊事员特别紧张,把勺子甩来甩去,忽然,大木桶“空、空”地响了,“菜没有了,去拿!”却好久也没拿来,大概要重新做了。大家等得很苦,有的就骂开了,“怎么搞的?……真糟糕”“事务长要打屁股!”我不理这些,咬着饭团干吃起来,这样就吃掉了半碗饭。边吃边想些愉快的事,我想到有一次舞会上,我和她跳完舞后,她对我仰着脸含情的一瞥,真使人神魂颠倒如入云中,唱着柔美的歌,我周围有多少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扎着小辫子穿红绒线上衣,粉嫩的脸白里透红,白的或花的衬衫领子翻出来,眼睛总是活泼而天真的、智慧而多情的……想着想着,不禁微笑起来,这是多么好的事,在人们着急、生气的时候,我倒是极幸福的。
       10月2日
       昨天凌晨3点就起了床,吃了饭就集合到清华园乘火车进城,参加天安门国庆大游行。最幸福的一刻,多年向往的一刻,令上海、南京的同志们羡慕的一刻终于来到了。
       我们高举花枝,跳着、喊着毛主席万岁,从天安门下走过,可惜眼不好,未能看清台上的贵宾们——赫鲁晓夫、胸前满是勋章的布尔加宁、金日成元帅、贝鲁特等外国领袖们,也没找到朱德副主席、刘少奇和周总理,甚至连毛主席也没有看清楚。我们走在第一路,最靠主席台,但人们把花举得老高,挡住了视线,人们跳着,挤成一团,拼命喊“毛主席万岁!”听他们说,毛主席拿着帽子,向我们一共挥动了3次。我只看到毛主席站在正中,他两旁空着,很显目,我一看就看出了他熟悉而巨大的身影,但就是看不清他的脸,天安门是太高,离得太远了呀!
       这有什么关系,我作为群众的一份子,来参加游行是为了庆祝国庆五周年,庆祝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胜利闭幕,是为了庆祝我们祖国第一部宪法胜利通过,庆祝我们的骄傲——共产党领袖们胜利当选,庆祝日内瓦会议的胜利。我们在外国贵宾面前表示中国人民的友谊与保护和平的决心与力量,表示我们解放台湾的坚决意志,我们是六亿中国人民的代表,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毛主席面前走过的,我又想起上海那个三轮车夫的话:“这些事是不敢想的呀!”我也代表着他,代表着千千万万工农大众及其他热情而纯朴的人民。我们是多么幸福啊。
       队伍从南池子经过北海与中南海之间的石桥到西四牌楼即散了,我们又走回到红楼去休息。北海的石桥较窄,人多,天安们观礼的首长们乘汽车回中南海,看得很清楚。
       在红楼主广场,看到一匹马在地上打滚,古尔巴扎尔是我辅导的蒙古留学生,他指给我说:“你看,这马在做体操锻炼身体呢!?”晚上到天安门去参加联欢晚会,经过东单中国书店,发现很多“四部丛刊”的影印缮本书,并不贵。即买了二本:《分类补注杜工部诗》(后来又去买了李白和苏东坡的诗)。
       在长安街上,看到很多去参加晚会的人。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门前,看到一队打腰鼓的年轻人,那英雄气概真是把人羡慕死了。那高大英俊小伙子,头上是白毛巾打的英雄结,穿滚边的白绸子中装,用红绸子把腰鼓束在腰间。目光炯炯,鼓声咚咚,那动作特别优美强劲,打几下,右手抬过头顶亮相,有力而英武,充分体现出新中国人民的英雄气概,令人永远难以忘怀。
       我们5点钟就到了天安门广场,狂欢的人们已围起一个个圈子,在跳集体舞。我们也进去跳了一通,尽情地跳,忘了害羞。今天我穿了在上海做的花式夹克衫。吃饭时张圣康大感新奇,唐沅向他摆手,施泽群说:“当一天花花公子!”我不管他,这是我最美的衣服,他们都说好看,一定要我穿!就当一天“花花公子”吧。想绕广场一周看看全景,但刚出圈儿就挤得透不过气来,不少圈子里有专业文艺团体在演出,水平很高的。我们扶着前面人的肩膀,结成一条龙,应着音乐声,跑着前进。
       夜8点,随着咚咚的炮声,天安门前五彩缤纷的焰火就连续不断地在天空开花。有四个台子,每隔十几秒就放一次,中央则是不断喷发的焰火喷泉,有红有绿有白有黄,显得特别明亮。四周有强力的探照灯在空中形成一束束光柱,有时聚会在一起,有时又分散开来,特别好看。五彩缤纷,心花怒放。每一颗火珠代表一颗心,代表中国人民千千万万闪光的心。它又使人想到战斗想到为革命献身的千千万万烈士的红心。我们是多么幸福,满怀信心地高举烈士留下的旗帜,为消灭贫穷落后,建设理想的幸福家园而奋发前进。
       同志们,向太阳向自由
       向着那光明的路,
       你看那黑暗已消灭,
       万丈光芒在前头。
       虽然很累,但仍然高昂地唱着歌,踏上了归途。
       11月8日
       到中国作家协会去听立陶宛诗人的报告。跑着到中文系办公室去拿票,差一点人家就下班了。是作协的请柬,和冯文元一起去,忘了拿眼镜,又跑回来取,跑得满头大汗。他在汽车站等过了两辆汽车,着急了。一位好心的北京人告诉我们,到南河沿不要乘一路,乘三路可以直达。
       11月12日
       张虹(团支部书记)找我谈话,说我在《马列主义基础》笔记本的扉页上描写了祝老师(她是从复旦刚毕业的年轻的女教师,辅导此课),她在检查笔记时看到了,哭了,反映到系里和团总支,你怎么把笔记交给她自己看呢?是有意的吗?你描写人家“小辅导员太忙了,一个辅导八九个班。圆圆的脸渐渐尖了下巴,……是啊,变了,不太美了,但品质上不知美了许多倍,多美的人,这样努力于党交给的任务。”对老师怎么能这样写呢?这是侵犯了别人的人格,不尊敬师长,不可容许的疏忽。
       我解释我是在上课前老师未到时随手作的素描写的感想,本是写给自己看的,绝不是给她看的,谁知她要检查笔记,我也就交上了去,当时早把这事给忘了。没想到会产生如此后果,实在太意外了,太突然了。张虹很严肃,她是从部队来的,原则性很强,说我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形式主义的美学观点,不尊敬老师……我只有低头反省。而她的批评却声色俱厉,使我胆颤心惊,只好全部承认,说自己是犯了一个错误,她说你平时表现还不错,作风踏实,社会工作负责,这还不能说是品质问题,但要引起严重注意。
       夜深人静睡不着,翻来覆去考虑,终于分析出一个眉目来。我感到我没有什么感情上的错误,只是一时的疏忽。但不少描写是不尊重师长的表现,后果不好。如果是只给自己看,那是完全可以的,但交给老师,就严重了。
       组委华炎卿找我谈话,他同意我的意见,但又说要向支部反映。不要再追究了。可是晚上即开支部大会对我进行批判。大家声色俱厉地批评我:“上课时胡思乱想,不好好学习。”“用轻薄的语言描写老师,还送给老师看……简直不能容忍……”我实在接受不了,也不好解释,只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张钟(总支书记)在全年级大会(200人)上又讲了我的事。我成了“名人”了。新闻系都知道了。
       11月25日
       想到在外文楼听苏联著名作家卡达也夫、斐定等人的报告,他们说在高尔基文学研究院教学中有一个规律,凡是达到优秀成绩的人并不是在写作时感到容易的人,而是在写作中感到困难的人。因为只有不回避困难,才能想一切办法克服困难,提出对自己最严格的要求,才能写得好!
       对初学写作者来说:宁肯少,但要好,是最关键的,并不是人人都乐意这么做。
       12月31日
       除夕晚会,迎接1955年新年。
       请外国留学生一起吃晚饭,这是团年饭,蒙古、朝鲜、罗马尼亚的留学生都来了。他们都穿上了节日盛装,到大饭厅来会餐,虽然菜并不多,但大家吃得很开心,很热闹。
       吃完晚饭,去文史楼开联欢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来录音。
       杨晦教授(系主任)也赶来参加,他还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谈得很随便,句句话都那么亲切,而且有深意。他说,以前在快乐时不能谈进步,好像那是不适宜的,对不上头来,而现在就要谈,只有进步才能真正快乐,不进步又如何快乐呢?……最后他以“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结尾,祝新年进步、快乐。然后是留学生讲话,朝鲜留学生都照讲稿念,罗马尼亚的江东妮却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人走了以后才讲,她说怕录音,她的北京话很流利、很生动,深情地说,和你们在一起过年才幸福,你们就像我的兄弟姊妹一样……。最后她引用一位苏联艺术家来北大访问时讲的一句话作结:“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当他感到他的祖国需要他。”孙波同学讲话,讲他从工农速成中学来到北大,同学们都热情帮助他学习,老师们像自己的爸妈——游国恩先生像妈妈,很耐心,细微,照顾得无微不至,而周祖谟先生则像爸爸,很严格,发现我们做得不好的地方就严肃地指出……这位从小参加革命部队的文艺团员——大学生,怀着激动的泪水向大家拜年,表示衷心感激之情。
       文娱节目开始。朝鲜同学跳起了“道拉基”双人舞,他们柔和的手一弯一曲、一转一动,都那么优美、有力,激动人心,我们有节奏地拍手、唱歌,为她们伴奏,李金素和金贞素跳得真好。古尔巴扎尔唱了很有草原风味的蒙古民歌。江东妮唱了两个中国民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在那遥远的地方》,她唱得那样自在、俏皮,引起阵阵掌声。
       刘绍棠讲了一个故事《乔太宗乱点鸳鸯谱》,他说中国的短篇小说很少,但很好。他把冯梦龙《三言》中的这个段子看了6遍,从头到尾,把这个故事讲得头头是道,曲折动人,许多语言似乎是小说原有的,可见他“背书”下了多大的功夫。都说他是“天才神童作家”,而他自己说,这全靠自己下苦功夫。他看了6遍,这耐心是惊人的,而出于爱好,并不太累。刘绍棠记忆力极佳,他复习联共党史,看了几遍,就可以讲得头头是道。
       会后到大饭厅去参加联欢舞会。
       当1955年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幕布拉开,马寅初校长满面红光,在舞台上向大家拜年。他说:“兄弟刚从中南海参加团拜回来……祝大家身体健康”,他还介绍了自己洗冷水澡和到颐和园爬山锻炼的经验,说先用热水泡,然后用凉水一激,把脏东西都从毛孔里挤出来了,血管的弹性也得到了锻炼。他还说已写了一篇文章谈这个问题,可是学报主编翦先生不让登,你看他身体那么瘦弱,还不重视体育……表示不满意。
       (1955年)1月24日
       考试完毕,有惊无险。考《马列主义基础》遇到麻烦,第一次抽考答两个题回答得滚瓜烂熟,王玖芳先生还不放心,让我再抽一签,又烂熟如泥,只好给予“五”分(优等)。文学史感到轻松,但还是出了小问题,又重考才得优等,游先生要求很严,自己有些麻痹了。俄语是轻车熟路,在备考的三天中,还抽两天看了一部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进城玩了一天,见到所有从华东局调到中央来的同志(当时华东一级机关要取消),又到故宫参观。宝贝太多,记不住,记住十分之一就好了。
       晚上在第三阅览室看杂志,对面坐着两个姑娘,一个用书盖着脸在哭,一个却在大笑,我看到那个哭的是个腿不好的残疾人,那个笑的则是每天推着她上课的同学,她们似乎比姊妹还亲,每当在路上看到她们,我就想:我们时代的青年,是历史上最好的青年……但她为什么哭呢?可能是看小说感动得哭了,而另一位却在笑她,见我发现了她们,她笑得更起劲了,我禁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而我旁边一位邻座却正埋头看他的英文书,并没有觉察到眼前这一幕有趣的活剧。
       2月9日
       丁玲来北大作报告。她说二十多年前她想上北大,进不来,只能偷偷听课,现在你们的校舍比城里更漂亮,你们太幸福了,怎么还有人感到枯燥呀!
       她介绍了到苏联参加作家代表大会的情况,说会开得很民主。发言时并不说什么“基本同意”,而是一开口就提批评意见,你什么地方不对,什么地方没讲到。大家对爱丁堡意见比较多,苏尔柯夫的报告也批评他,但他就是“不同意”。他白发苍苍,听到批评一点也不紧张,很安闲地上台反驳。“反批评又来了”,他似乎无所谓。
       苏尔柯夫、西蒙诺夫的报告都受到批评。肖洛霍夫批评西蒙诺夫什么都写就是创造不出人物。老作家革拉特柯夫(《士敏士》的作者)、法捷耶夫都批评他,但他无所谓,不理不问。苏联诗人发言的多,儿童文学作家有30多个,发言的也不少。波列伏依作儿童文学的报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普通一兵》、《真正的人》……都列入儿童文学之中,范围比中国广。孩子们吹号打鼓列队上台,讲话先是感谢,然后就指名道姓地批评作家:“马尔夏克同志,你在干什么呢?”……不断引起笑声。
       会场上还有漫画壁报,一幅是“作家考试”,考官是马雅可夫斯基、普希金、托尔斯泰等人,下面应考的是一个很小的形象,当代作家。可能是别林斯基说:“你口试很好,就是笔试不行。”还有一幅叫《批评家》,穿理发师的衣服,手拿一把大剪刀,长椅子上坐着一排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有光头有烫发的,他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一剪刀下去把他们剪得一样齐……
       丁玲批评公式化、干巴巴,不敢写私生活和感情。说《夏伯阳》中的政委就对妻儿很有人情味。说她这次回湖南就是因为写的一个人物还差一点点,要写一个明朗的人,到生活中去再体验一下(在老家有这样的人)。不过很忙,最近又要写批胡风的文章。她说她不同意胡风“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斗争”。过去胡风在重庆写的文章不大好懂,不过要学习就要看他的文章,他是庸俗社会学……
       3月12日
       听说毛主席在山东大学学报《文史哲》上看到李希凡、蓝翎两人批评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文章,感到很好,就让各报刊转载。《文艺报》转载时加了按语,对文章吹毛求疵。毛主席看了,找到周扬问他:“你看《文艺报》有没有问题?”周扬说:“还没有研究。”“那你去了解一下。”
       第二次,他又找周扬。周扬说:“《文艺报》的问题,我看是党性不强。”
       毛主席说:“我看党性很强,那是资产阶级党性。”
       于是就展开了批判运动,让袁水拍写文章“质问文艺报”。周扬同志说:“年轻人要有战斗性,不要只是重复别人的话,要独立思考,自己去想,要有创造性。”
       3月16日
       开小组会,我是小组长,对每个人都提了意见,我以为是诚恳的对人的帮助。刘绍棠给我提了一个尖锐的意见,说我“口气太大,不虚心,毫无协商之余地,只讲缺点,看不到别人的优点,对别人尊重不够。”这确是我的缺点,我把过去部队机关的一套搬来了,唐沅说:“我们都缺少社会经验。”很对。必须立即纠正,从说话的口气和对人的态度上开始。
       5月1日
       我的小闹钟本学期第一次闹起来了。这是节日的钟声。3点起床。
       中队长张虹先进城了,要我集合队伍。我吹了一次哨子,又来回叫了几次才拖拖拉拉出来了大半,还有几位老兄如冯文元等不动声色。我怕大家少带了东西(花枝、校徽、防流感药片、午饭、口罩等等)多说了几句,人家别的队伍都走了,而楼上俄语系的灯光还亮着。到了集合处彭力一(班长)说:“怎么来这么慢?连个队也站不好,怪不得部队有些人看不起知识分子,说知识分子自由散漫别的什么也不行!”出发了,晨星在早霞中消失,东方已发白,地平线边缘是高高缕缕的树影和零零落落的村庄。到了清华园东站,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姑娘们穿红戴绿,比我们的女同学多而美。上了火车,前面是敞车,火车转道时只见一火车一火车的大红花,满满当当,接着又是粉红花、紫花,我不觉叫了起来:“看,花车,装满花的车。”大家都到窗口伸出头来看了。铁路两旁也有许多人在看着这充满鲜花和歌声的列车开进城去,向列车摆手。
       语言专业的女同学坐在车厢末尾,不断用清脆的声音唱着《小路》、《小杜鹃叫咕咕》,男声也逐渐加入,气势就大多了。最有趣的是用非常淘气的声音唱《波兰圆舞曲》中的“我已饿了两天,请你救救我,给点我吃吧……”而唱到第2段“请你爱上我”时则含糊其辞,我站起来,转身看她们的表情,只见她们很不在意地笑着点头,唱得非常尽情,是那么自信而愉快。下面又接唱《列宁山》……我看到车窗外已是城墙,这些不疲倦的夜莺还在用二部唱着动听的歌,直到东直门车站。
       在民主广场看到古尔巴扎尔,他塞给我两块糖,多热情的蒙古同志。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打开饭包,把带的干粮——一个大对虾给他尝尝,他连声说好吃好吃。他戴上了有色眼镜,达鞍(也是蒙古学生)拿他开玩笑,说:“看,他多会打扮。”忽然看见一个非常活泼的中国女生,穿西装上衣及裙子,都是黑底白条的,用俄文向达鞍打招呼,并用俄文交谈起来,然后就拉他去打××(原文不清——编者注)。古尔巴扎尔指着两人在××(原文不清——编者注)上谈话的样子,对我说:“他们在上面开会了!”原来她是莫斯科大学学习回国的华侨(可能是孙继世的妹妹)。
       10点,天安门前奏起了国歌,放了二十多响礼炮,最后是国际歌雄壮的歌声,把我们的思绪引向天安门城楼,我似乎看到毛主席正和波立特同志(英国共产党主席)愉快地交换着眼色。而世界各地的工人也正在进行国际劳动节的游行和集会,有的可能还要同警察的水龙、警棍搏斗,而我们的警察今天穿上了新的米黄制服,雪白的袖套闪闪发光,在为我们游行队伍维持秩序。
       北大的队伍已出去了,却又像堵了一下,我们是队尾,留在最后走不了。团委书记胡启立是“安全组长”负责断后,他对我们说可以先坐下歇歇。我们坐下听广播,刘绍棠见张虹烫了发,就问她可以保持多久,她说“七个月”,刘说:“七个月?火烧的也不行啊!”张虹不自在了。刘绍棠又去同殷淑敏开玩笑去了。殷淑敏大姐(是作家郭梁信的爱人)穿了红毛衣、红裙子,像个小姑娘,刘绍棠指手划脚不知和她说了些什么,这位年轻的母亲听了要打他。刘敬圻穿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有一个扎了两个翘角小辫的小女孩盯住刘敬圻看,都快看呆了,唐沅指给我看,我说:“她太天真了!”
       走到南城根,刘绍棠指着“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牌子说:“如果只看‘中国国民党’那真是臭到家了,要再看‘革命委员会’,行了。”沈泽宜补充说:“国民党这个牌子要砍碎,烧成灰。”
       民族学院在我们后面,他们男男女女都穿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民族服装,就像一个大花园,我们回过身去,仔细看这些非常新鲜而又好看的服装,前面走了,我们还不知道,叫一声,紧跟上去,张钟在后面就教训开了:“哎,别看迷啦!”一会儿又停下了,我们又回头去看,邵×或是季恒铨,总之是个活宝,喊了一声:“走了!”我们都急忙转过身去,一看,原来前面一点也没有动,张钟又说:“也别太紧张啦!”我有点反感,这算什么,好像拿着草鞭子赶人似的,谁吃你这一套。
       队伍走近了天安门广场。这次我有了眼镜,看得可清楚了。毛主席、朱总司令、刘少奇、周总理……都看得很清楚。我看到毛主席向我们的队伍举了两次手,当然,也可能是向民族学院的队伍招手的。走到台前正中,我看到毛主席低下头正在仔细看着什么,当然,不会是看我,但我仍直着嗓子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张虹却不喊口号,只顾看。
       在观礼台上,我们还看到不少熟人。朝鲜同学吴世根大尉,虽然个子不高,却挂满了勋章,高举双手,垫(踮)起脚来向我们欢呼。德国留学生白定远(原为德军士兵,被苏军俘虏后进步较快,成为民主德国留学生,成绩一直很好)也向我们欢呼跳跃,不停地招手。我们还看到了蒋副教务长和高名凯教授(他是北大工会主席)。据说马校长也在天安门上,他一看到北大队伍来了就去招呼毛主席看,但我却没能看见他,可能因为他个子较矮之故。毛主席右边有一位穿浅灰衣服的人,我以为是波立特同志。戈登夫人不知在哪里。
       我们走过了天安门,一群外国记者向我们拍照,其中一人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我们一起欢呼,整个队伍始终情绪饱满,这可能是他们不少人难以理解的,队伍这么整齐、秩序这么好,可能也是他们不可想象的吧!赫鲁晓夫曾对我们的热烈情绪和组织天才大为感动。这是很自然的,你看,天安门前成了鲜花的河流、鲜花的海洋,我们旁边是北京一中,他们在天安门前放了三个大气球,拖着三条大标语:“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世界和平万岁!”,他们有的戴红领巾,女的头上围了一圈红色花环,简直像天仙一般,她们的队伍中有一个大地球仪,周围飞舞着一群白鸽。再南边是航空学院的队伍,他们的彩绸是鲜艳的蔚蓝,银色的米格15战斗机模型闪闪发光,似乎要昂首直上蓝天似的。我们三井花园的同志吴显麟、林亚也在队伍中的吧,我是多么羡慕他们……
       早晨游行出发之前,周培源教务长向我们讲了许多富有诗意的激情的话,这同他平时讲话的风格大不一样,他说:
       “我们要把五一的精神、把节日的感情、把天安门的炮声,带到我们整个的学习过程中去!”
       说得多么好!要让每天都像劳动的节日一样!
       5月4日
       团员宣誓大会有一百多个团员举行入团宣誓,他们在团旗和党旗面前高举拳头,宣誓接替老一辈的革命者,将革命进行到底!这些年轻人燃烧着革命的热情,开始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党委副书记张群玉同志讲话,强调发展各人的个性,她说:“共产主义总目标是一致的,可是各人有各人的特点,要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敢作敢为作出突出的成绩来。绝不能要求大家都一样,四平八稳……”
       为了督促大家锻炼,我画了一个“锻炼表”,希望大家每天填,唐沅很反感,刘绍棠也说:“太机械”,但我认为这也是一种意志与韧性的锻炼,身体最重要。
       5月15日
       听陈毅副总理作报告。
       在大饭厅北边,我看到陈毅同志从汽车里出来,感到他更加矮胖了。在上海三井花园的大草坪上,他清晨打太极拳的样子似乎更加威武。
       陈毅讲话很随便,却极生动有力,内容丰富,令人难忘。
       他首先讲“五一”之前毛主席在津浦路、平汉路沿线找许多基层干部了解情况。毛主席经常向我们讲:不要画地为牢,把自己局限起来,要突破这个圈子,经常到下面去——增加新的刺激、新的体会,不使自己的脑子僵化……
       “周总理从印尼开会回来,在昆明到驻地附近看了一个小学,发现许多问题,回北京后找教育部、文化部的同志一起研究这些问题。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可以向群众学到许多东西。我们以后要同学校师生谈心,了解他们的切身利益(不是表面的),领导要与群众相结合,一个人的认识和能力都是有限的。在成都,我们逛公园,开始很好,但十分钟后,被发现了,几千人围起来,鼓掌、签名、喊万岁,很不自然,就不能平等交谈了解情况了。因为热情过分,只好秘密来秘密去。过去我们为什么能百战百胜?高级指挥员经常到下面了解情况,要下面讨论作战计划,发挥军事民主,这就是我们之所以能战胜国民党的关键所在。
       “这种领导作风在学校也可以运用,这是很重要的。校长与教员、学生及相互之间也可以利用这种方法,就可以百战百胜。
       “印尼亚非会议开得很好。全世界都在等待周总理作报告,美帝更着急,这个报告了不起哩,对国际形势作了全面分析,我们去开会不能把我们的意见强加于人,要搞什么土改、镇反、社会主义改造一定通不过。会前毛主席和各民主党派作了协商,决定采取求同存异的方针,通过反殖民主义,要求政治、经济、文化的完全独立,要求世界和平,把亚非各国和帝国主义的压迫和战争分别开来,结果谁也不敢公开反对,不敢要求美国来建立战争基地,会议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帝国主义最怕亚非团结,就想挑起争端,让亚非会议成为‘吵架的俱乐部’。会上,有一些很依赖美国的国家就按美国之音的调子,大谈‘反对共产主义的精神控制’,‘反对新殖民主义(指苏联),解放东欧人民’当时巴基斯坦总理在会上大骂共产主义,我们不正面争辩,只骂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使中国贫穷落后,我们五年的建设超过以前几十年……说明独立与和平的重要。我们有联合,有斗争,在会下找印度、缅甸等友好国家总理谈了许多提案,由他们提出,最后使这位巴基斯坦总理亲自找周总理说:‘我来开会前是对您对新中国有成见的,这次会议您的正确态度使我感动,您不反驳,很冷静,换个别人恐怕早就要退场了,可是您还是很冷静,我以为您一定要借机反对我们了,可是您却哈哈大笑,很幽默。吃饭时您还给我们添茶,很平民化。不是您的领导,会议是开不好的。巴基斯坦是小国,我们绝不反对中国,我们要中巴友好,我们小国有困难,需要美国保护,您骂我是美英走狗我也能接受,我愿到中国去参观……这些话我本想写在讲稿中,怕别人说我受了您的影响,所以又划去了……’黎巴嫩代表也是如此,说了不少反共的话,但最后还是找周总理谈话,说周总理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在闭幕会上他说:‘会上只有周总理没有犯错误,只有周总理的旗帜在高空飘扬,只有中国这个伟大国家才能派得出这样伟大的政治家。我认识美国许多领袖,中国如果要与美国谈判,我愿意效劳。’泰国代表开始发言怕中国利用华侨颠覆他们政府,我们在下面找他谈话,说中国这么大,首先要建设好自己的国家,为什么要侵略?后来他就不说什么了。锡兰代表要求解散各国共产党和东欧几国共产党情报局……会快散了,周总理说,这话我们不同意,下午再讲。会上周总理考虑让步不行,要和他斗争,就问他:是否企图通过解散共产党的决议?他说不是,是说说就算了的。许多人围过来了,尼赫鲁总理说:‘你也不打个招呼就说。’锡兰代表很硬,说:‘你不打我的招呼,我打你什么招呼?’吴努总理要请他吃饭,他不干。周总理说:我只是想了解你的企图,没有别的意思。你们是五个发起人之一,对我们这样不客气,有点不礼貌。我们有外交关系、贸易关系,你这样说不好。他们锡兰的其他代表在后面就催会:‘快握手,快握手!’后来他回国后就不被信任,要他交账,他说已和周总理谈好了访问中国,周总理也答应访问锡兰。土耳其代表始终反对中国,但当最后周总理提出再开第二次万隆会议时,他立即站起来表示支持,也表示对中国道歉。
       “由此可见,帝国主义控制下的国家也是要求独立的,对反共人物不能抱幻想,但最后他还是不能不低头。中国大公无私,只解决别人的问题,坚持反殖民主义、民族独立、世界和平,使人们看到中国是不侵略的。坚决反共、爆发战争对小国有什么好处?许多国家得到中国支持,口口声声对周总理表示感谢。周总理找许多国家代表谈话,介绍中国经验,他们对中国工业化、军队建设等很感兴趣,可惜因为时间紧,不少国家未能交谈。周总理每天只睡4个小时,特别紧张,和外国领导人谈话,有时使人流下热泪,非常钦佩周总理是一位伟大的政治领袖。”
       ……
       陈毅同志真能说,这种报告有血有肉,毫不空洞,要多听几次就好了。这真是“活的马列主义”!
       5月18日
       周祖谟先生非常值得学习,他干什么都非常认真,写黑板报一笔不苟,自己刻油印讲义,也是一笔不苟,直到最后一个字。最近他到天津去给两千多大中学教师作报告,是民盟、民进及教育工会主办的,不去不行,准备了4天,只讲了3个钟头。多么认真。在课堂讨论时,他总是启发大家独立思考,自己去解决问题。
       日记写作者:段宝林,退休干部,现居上海。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