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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那天晚上
作者:蒋子丹

《天涯》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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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很平常,写下来可能是一本流水账,都市生活平淡得有些无聊的流水账。
       我们在新闻联播的时候开始吃晚饭,非常准时。长期以来,新闻已经成了一道佐餐的小菜,变得不可缺少,为此,我们在餐厅里安了一个小电视,以便边吃边看。
       在国际新闻里,又出现了伊拉克武装人员劫持外国人质的镜头,这回被劫持的是一个菲律宾籍卡车司机。四五个头上蒙着黑布,手持冲锋枪和短刀的男子,正围着穿了红马甲跪在地上的人质,高声宣读一份声明,意思是如果菲律宾政府不在某月某日之前撤出在伊全部军队,他们将杀死这名人质。随后,人质家属开始在镜头前哀哀哭告,央求政府向恐怖组织妥协,救出自己的亲人。接下去,是美军士兵虐待伊拉克战俘丑闻的连续报道,又一批有虐俘行为的美国军人被曝光,他们用皮带环像牵狗一样,牵着赤身裸体的战俘在地上爬,伸出中指做着猥亵下流的动作。这些美国人个个身高体壮,跟我在下午的美国街头见过的健身青年体态完全一样,不同的是,他们在家乡跑步时,手里牵的常常是一只或两只大型宠物犬,而现在,他们牵的是人,一个已经丧失了任何反抗能力的敌人。
       应该说,全都是些令人发指的事件,全都是跟当事人性命攸关的情境。可除了发出一两声叹息,我和丈夫L继续细嚼慢咽吃着菜喝着汤,也没忘记撕一些鸡肉,喂给桌子底下的老白猫,当初看到这类消息的震惊和愤懑已荡然无存。
       保姆小张停下筷子看了一会儿,问我说,阿姨,国际新闻怎么天天报这些老消息呀?
       我说,哪里是老消息?里边的人不是换了吗?全是新的。
       小张有点茫然,笑了一下说,我看都是一样的。还有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事也是,天天都打枪扔石头给死人送葬,怎么也没人管呀?
       我说,谁管得了?让你们村的支书去管?
       小张皱了一下眉头说,要是在我们村里,他肯定得管。这么打来打去,要打死多少人呀!怎么能没人管?
       我说,你这些话,小布什最爱听。就是他老以地球村的党支书自居,结果越管越乱。
       小张歪着头听,似懂非懂。讨论就此打住,没有结果,也不可能有结果。
       新闻过后是天气预报,饭桌上的三个人都盯着看,比看新闻要专注一些。今年夏天,全世界的天气都热得反常,国内国外时常有因为持续不下的高温致人死命的报道,不用说,大家都盼着有下雨降温的预报出现在屏幕上。可惜没有。卫星云图显示的气象活动,跟胶着的巴以冲突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的迹象,用小张的话说,天天都一样。
       这鬼天,要命哟!L说。幸好还没有拉闸限电,不然真是死定了!我说。再不下雨,田里土里的东西全都要干死了!小张说。
       L和我的说法当然都夸张得有点过分。其实真正处在命悬一线境地里的,不是我们而是人质和战俘。小张关心的比我们远大,但无论是她还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高温酷暑之下的战俘营或者人质囚室。人们总是本能地对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事情更敏感。
       小张从湖南农村到城市来揽活才几个月,时时想念家乡的孩子和田里的庄稼。说着,她情不自禁用筷子尖到屏幕上去点,告诉我们,她家就在那儿,广西和湖南交界的山区。我有点惊讶地夸她没想到她会看地图,她说,读初中时学地理,老师指给她看过。她的眼角似乎有泪光一闪,仿佛她看见的不是一张死板的地图,而是家乡活生生的山峦河流和夕阳下飘浮着渺渺炊烟的村庄。
       焦点访谈的话题是关于食品安全卫生方面的,为的是让老百姓学会识别注水的猪牛肉、翻新的陈化米,还有用硫磺熏蒸过的干辣椒和化学药品漂白的鲜蘑菇。画面一出,我们三个不约而同都停下了筷子,特别仔细地听完讲解,又结合实际讨论起桌子上的饭菜来。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点评的结果,除了米饭还看不出什么大毛病,三菜一汤样样让人生疑。汤里边肯定不是鸡贩子鼓吹的走地鸡,肉质啃起来像塑料;芹菜炒肉丝,碗里的水多得不正常,可能碰上了注水肉;豆芽菜又白又胖,说不定放了催长素;还有豆腐干,劲道得有点过头,跟传说中放了工业添加剂的豆制品很相像。说着说着,小张已经满脸愁云,眉毛鼻子全都揪到了一块道:阿姨,这么一说,以后买菜买什么?我忙安慰她,说归说买归买,不然咱们全得饿死。
       饭毕,小张把碗筷收进厨房,在里边发出一声尖叫。等我应声去看时,只见她用抹布一胡撸,厨柜上正有一大群蚂蚁作鸟兽散,另一些没到达目的地的,还在沿着米白色墙砖源源不断往上爬,形成一条颇有装饰性的黑色线条。看来蚂蚁药非撒不可了。我说。小张闻说高兴得很,一个劲保证要把猫看守住,不让它碰着一点蚂蚁药。
       我们说的是一种特殊的毒饵,专杀蚂蚁和蟑螂,按说明书的介绍,蚂蚁吃了它以后,毒性会慢慢发作,然后在蚁穴里自相残杀,直到一窝窝同归于尽。这种毒饵也许算得上聪明的人类永无止境的发明创造中最为细小但也很值得称道的项目吧。它发出的香气让蚂蚁产生无可抗拒的兴奋感和占有欲,可拖进蚁穴之后却变成了定时炸弹,而且产生的后果那么富有欺骗性,假如蚂蚁中的幸存者有验尸的能力,得出的结论肯定是蚁类自残所致,跟人类的戕害没有任何瓜葛。
       这么好的毒药之所以迟迟不曾出手,是因为几年前我曾经用过一次,蚂蚁没吃着什么,全让老白猫给舔光了。这只猫向来以挑食著称,可不知道它怎么就对这种蚂蚁药情有独钟,以致于上次放了药好几个月之后,它还时不时蹲在门边,用舌头从地砖缝里使劲往外刮那些毒药的碎屑,弄得我任凭蚂蚁们猖獗一时,也不敢轻易用药。虽然以本猫十市斤的体重,那点药量还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它毕竟已经到了十五岁的光景,任何一点闪失都可能要了它的老命,还是小心为好。我相信等你以后知道了这只猫跟我们家庭的缘分,也许会理解我对它的良苦用心。眼下的实际情况,是蚂蚁太过猖獗,已对全家人的饮食卫生构成威胁,也把厨房主力小张弄得不胜其烦,几次强烈要求撒药灭蚁,我只能依了她。
       我在蚂蚁出没的几个地点按说明书的要求放了毒饵。
       不到一分钟就有一只身强力壮的蚂蚁发现了其中一堆。看样子这东西的气味果然很对胃口,它在上面爬了一圈,居然兴奋得有点手足无措,顾不上先叼上一点,就慌慌张张往吊柜后边爬去,论速度大约可以比得上人类奥运会男子百米赛纪录,我猜它可能是去蚁穴里传达发现美食的喜讯去了。果然只一刻,它就领着三四只跟它模样差不多的家伙出来了,飞快地爬向伪装成美食的毒饵。我想,这大约就是蚂蚁研究者们大为赞赏的工蚁吧。据说工蚁们在蚂蚁社会里以勤劳勇敢闻名遐迩,对所属蚁群的忠诚度也无与伦比,在它们身上最大限度地表现着动物本性中的利他本能。先期到达的工蚁开始搬运那些将致它们于死地的食物了,并很快唤来了越来越多的同伴,形成了一条紧张而有秩序的运送带。所有参与进来的工蚁都很规范地劳作着,空手的在半道上遇到负重的,总要停下来碰碰它们的头,很可能是在关心地询问,要不要帮忙?因为,碰过头之后,会出现好多种情况,有的会邀同伴一起搬着较大的颗粒同行,有的则会像交出接力棒一样,交出运送的东西,然后从半道上返回堆放毒饵的地方。
       我像一个外星巨人俯瞰地球人微不足道的忙碌那样,漠然注视着这些黑乎乎的小动物欢天喜地的自杀活动,想着过上两三天以后,这间自入夏以来就没有消停过的厨房,将不再有它们无孔不入的破坏,心里感到很惬意。从这种感觉中,很能够体会到身为人类的强大。强大的感觉当然好。
       好心情使我有耐心继续看下去,这让我有机会发现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蚂蚁。这只蚂蚁的身材似乎比其它那些小了许多,但搬运的力气决不输给谁。我看见恰恰是它叼着一颗比身体大了不止一倍的毒饵,一鼓作气往上爬,途中有好几次遇到前来接应的同伴,一律谢绝帮助,坚持要自己独立完成任务,在路上停停歇歇磕磕绊绊,还不放弃。真是一只有个性的蚂蚁。我有一点诧异地想着,用手指将它拈起来。惊吓之中,它更叼紧了那个有毒的颗粒,在我指尖上左右奔突,大有不畏强暴的英雄气概。这一来,倒叫我对它有些敬佩,不想让它回到那个正面临灭顶之灾的蚁穴里去了。我用一根牙签拨掉了那粒毒药,对它吹了一口气,将它送到阳台外边的花坛里去。虽然我知道,按蚂蚁社会的组成,它可能会沦为另一伙同类的奴隶,也可能被那一伙同类消灭,那就要看它的运气,至少它可以暂时逃过一劫呀。
       就这样,我在弹指一挥间安排了成百上千蚂蚁覆灭的命运,又把其中的一只拯救出来,抛向不可知的归宿。
       在我兴致勃勃观察蚂蚁的时候,小张已经收拾好锅碗瓢盆,急急忙忙走了。临走我交待她,明天去菜场买一只猪蹄膀来红烧,还要买二十个早餐要吃的鸡蛋。除了每天傍晚在我家做家务,其它的时间小张都在附近的街道上拉人力三轮车。她是一个小个子女人,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体重不到四十公斤。我不知道以她的体力,何以能拉得动她的乘客,有时还可能是一家三口。小张说,做了这行,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她们夫妇俩几个月前到城里来投亲靠友,没两天丈夫就被摩托车撞坏了腿,治病用完了所有的积蓄,只好送他回乡下去养伤。为了挣钱给孩子们上学,给丈夫治病,以及偿还原先的债务,她身无分文也无一技之长,只能用亲戚借给她的一辆旧三轮讨生活。小张对我表现出的关切很感温暖,反过来宽慰我说,没事的,阿姨,我十五岁就出门打工,什么苦都吃过,什么苦都能吃。再说,个子小也有个子小的好处,有时别人看你太惨了,一块两块的找头就不要了。我有些怀疑地问,未必人人都这么好?小张停下不吭声,眼圈先红了,不得不说,也有坐了不给钱的。自从小张来做钟点工,我开车出门,总爱注意街边穿梭往返的三轮车,一次也没碰见过小张拉客。可是很奇怪,当我看见那只小个子蚂蚁搬运大颗粒,立刻就想象出小张拉车的情形,车厢里两个东张西望的男女,体重大出小张好几倍。那辆被压得差不多要翻个的三轮车,在小张的奋力蹬踏之下缓缓前行,一直爬进不知终点的黑夜里去。
       接着我开始看电视,电影频道有部老掉牙的西班牙片子,传记片《贝尔蒙多》。影片演绎了主人公贝尔蒙多从一个穷苦的男孩子,成为全国闻名的斗牛士同时也是富豪的经历。当他刚刚以斗牛神童的身分在斗牛场上崭露头角的时候,曾经出于对初恋女友的热爱,接受了女友与众不同的博爱观,不惜被人们唾骂为胆小鬼,从斗牛场上败退出局,到采石场去做苦力。然而,生活的艰辛名誉的丧失很快就让他苦得熬不住了,当经纪人重新找到他,他简直是求之不得地重操了旧业,人们告诉他,一个真正的斗牛士,想要有多少女人就会有多少。他被金钱、美女、欢呼和荣耀引诱着,一场接一场斗下去。嗜血的生涯也曾经叫他厌倦和踌躇,但每一次都被无法抗拒的诱惑召唤,重新拿起象征死亡的长剑。贝尔蒙多一辈子到底刺杀了多少头公牛,根本无法统计,但在某一个合同上签字的时候,他曾经大为不满地叫道:二百二十头牛!你们让我在一个赛季里杀死二百二十头牛!可想而知。
       在影片的结尾,这个在西班牙人心目中至高至尊的英雄已经老得骑不上马背了,过去被他苦苦追求的东西全都变得没有意义。他回想一生,突然忆起多年前被公牛顶死的一个斗牛士,他们俩曾经如醉如痴地争夺西班牙第一勇士的交椅,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对方赢了——致他死的公牛将使他永不衰老。遗憾促使贝尔蒙多从抽屉里拿出手枪,伸进嘴里,屏幕上出现了1964年西班牙举国为他送葬的真实镜头。
       我照例耗费了一堆纸巾,但眼泪决非为了这个人类英雄而流。影片里一次次出现斗牛的场面,每只死到临头的牛被赶进场子,都是先让长矛手刺中了肩胛,又叫投镖手在后背插上数把带钩的钢镖,血流如注之下,才被迫迎战心怀杀机的斗牛士。想来是为了烘托斗牛士的英勇无畏吧,摄影师用特写拍摄了牛充满了疑惑和怯懦的眼睛,还有牛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当雄壮的公牛终于砰然倒地,酽酽的血迹像刚刷的红色油漆一样,在阳光下熠熠闪烁,喻示着斗牛士如火如荼的辉煌胜利时,满场的观众为人的杀戮颠狂,不由你心中不恸。
       夜已经深了,照例要给老白猫准备它一日两餐的饭食。我从冰箱里拿出先前已经煮熟拌好的小鱼,放到灶上略微加热。这是母亲生前交代过的。母亲说,人老了没有火力了,吃了凉的要生病,猫也一样。母亲已经走了,她留下的猫还在,按人们的说法,一只猫活到十五六,等于人上了一百岁。
       这期间,我再次查看了蚂蚁的情况,看到它们的劳动实在是很有成效,只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几堆蚂蚁药都小去了不少。我对这种蚂蚁药的吸引力很满意,同时有个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倘若全世界的蚂蚁都来吃药,需要多少列火车来装呢?我曾经在一本专门研究蚂蚁的科学专著中看到这样惊人的结论:蚂蚁占有全地球三分之一的动物量,把所有蚂蚁加在一起,其重量大致与地球上所有人体的重量相等。
       我把房子里的灯一盏盏熄灭的时候,大约到了午夜十二点光景。小张曾告诉我,她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时间返回她住的出租屋,如果运气好,可以拉到十五六块钱。不知道她今天的运气好不好。
       这是我生命中无数平平常常夜晚中的一个,所有的事情都似乎在偶然之中随意之下发生着,然后被我漫不经心地遗忘在黑夜的梦境里。可是,当有一天,我开始动手写这一本关于动物的书时,这天晚上的事情忽然无比清晰地被我记起,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心情,都像谶语一样应验着我的困境,也是所有人以及人类良知的困境。在这个深不可测的困境中,我们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进行着生命的戕害与自我戕害,拯救与自我拯救。也许人生的意义,正存在于为摆脱这个永恒的困境所做出的哪怕是充满绝望的努力之中。
       蒋子丹,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左手》、《桑烟为谁升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