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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古夜(小说)
作者:萨 娜

《天涯》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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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恩老汉拨弄着势头变小的火堆,往上添加几块风干的木鹸子。火头幽幽低下,忽然一下腾跳起来,伸出无数条炽热灵活的舌头舔着吊锅。锅里肥厚的狍肉滋滋地冒出诱人的香气,与地窨子里缓慢渗出的那股土腥气弥合,便有了浓郁的暖意。
       外面一阵阵西北风,漫天大雪下得正紧。风像一头莽撞的熊,一次又一次袭击兽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低矮狭窄的门,又泄了气转眼间不知道跑到哪儿撒野去了。老汉听门嘎吱嘎吱摇着叫,就大声吆喝:“不安生的畜牲,呆着!”那门真就在吆喝中静下来听着,继而又细响起来。
       又一阵狂风海啸般地推来,发出铺天盖地的怪叫,整整响了一袋烟的工夫。老汉坐在兽皮垫上啜饮几口肉汤,听听铺上的动静,不耐烦地说:“老太婆,睡你的。娘们儿家就是胆小。不睡你下来吃肉,别整晚拿瘦骨头硌我。”
       老汉用锋利的蒙古匕首挑出一块骨头,结实的牙撕开狍肉,还冒着血丝的半生不熟的肉在他喉咙间咕噜几下,打个挺滑进肚。他鹹口酒,又抓肉啃着,呜噜呜噜地继续说:“别闷声不响的,娘们家话该多,话不多算什么娘们。男人的嘴是金子,金口难开,娘们的嘴是鹸子,整天噼噼啪啪响,日子才火红。没你这样的,跟个空心柳树,没着头。”
       老汉听听动静,不禁沉下脸,重重摔一下酒壶,把脚边打盹的猎狗惊醒,支起尖尖的耳朵警觉地听着:“欠收拾的,你当我老了,打不动你啦?等我找别的娘们去,让你想想怎么让我惯坏啦。”他好像看见山下那个寡妇笑嘻嘻地迎上前,大白蘑菇奶团直往他身上贴。“骚狐狸,熬不住啦。”这回他不是跟自己的老太婆说,而是对另一个女人讲。女人仍旧眯缝着狐狸似的媚眼瞅他,神情里透出幽幽的凄凉和无奈。老汉始终不明白,这媚眼女人怎么就铁了心一定要跟他。年轻时行,年轻时他的根就是枪,弹无虚发,可现在,他已经老骨头老肉的,像条饱经沧桑掉光皮毛的老狼,这女人还犯了邪要跟他,真是怪事。女人好像听见他的疑问,在他的视线内摇头说:“你不老,你的鹰眼能勾走女人的魂。”老汉的鹰眼就遥望着女人低下头,慢慢地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一路上流淌着积郁多年的泪水。
       老汉卷了一颗炮大的“琥珀香”烟卷子,狠狠塞进烟袋锅里燃,轻烟袅袅地像山雾一样从嘴里飘出:“老太婆,那是个好娘们儿,我对不住人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秋叶似的颤抖,里面掺杂着太阳照不到的潮湿和酸楚。他明白那女人在山下开车店挣点屁眼儿钱,这么多年就是不离开的原因是等他回心转意呐。想到这儿,老汉的心抽搐得紧,他拨拨烟透气,大声对老太婆说:“我把你惯的,看我不找那娘们儿去。”
       老太婆仍然像往常那样不理睬他,而且老汉分明看到狍皮被子细细地抖动着,他猜中老太婆肯定在里面偷偷地笑,而且越笑越厉害,笑得像树叶里撒下的阳光,抖完一层又一层。也是,老太婆没法儿不笑,她听够了老汉动不动拿那女人教训自己的话,这么多年了,话没重样,还是那么几句,老太婆肯定在心里嘀咕:“你走哇你走哇……”那声音像温柔的水轻轻地响动。老汉看越来越颤抖的被子也被感染笑了:“怪事,我那叫心的家什早年就让你当私房攒起来,我没黑没夜地跟着你,就找我那家什呐。”他想:给自己开过怀的女人跟自己的影子没两样,除非人死了,影子也随你去了。老汉对着他视线里两个女人摇摇头,自己也捉摸不透摇头的意思。
       猎狗呜呜地低吠,显然门外有什么。一阵脚步声后,门被撞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飞雪像大漠上空的沙子,随着粗重的山风灌进地窨子,一个猎人掮着皮囊,手攥猎枪,躬腰弯膝钻进来。狗兴奋地围上前团团转。大雪封山,没有过客,地窨里连日寂寞,漫长的夜里隐约的凄凉和老汉空洞的对话使猎狗有些惶惑。它的兴奋引起了猎人的注意,他把戴着狍皮手套的手腾出来,回手关严门。拍拍狗,向老汉走去。老汉透过飘浮的淡淡的烟气嗅到小野兽味,就知道年轻的猎人没多大收获。他和往常一样,毫不惊诧地喝狗唤客。猎人按达斡尔人的礼节行过屈膝礼,看属于女主人位置上搭的铺,恭敬地问候:“好哇,女主人。”
       老汉挥挥手说:“睡啦。”
       猎人从皮囊里掏出所有的猎物,摆在老汉面前粗声说:“这天除了鬼影,还有树和我啦,让大叔见笑。”
       老汉把吊锅里的狍肉都捞到桦皮盒里,满脸慈祥平静地说:“好猎人在雪天里找不到一只鸟,这不是你的错,坐下吃吧。”
       猎人盘腿坐在老汉对面的兽皮垫上,像在自己家一样,他先把一块肉投进火堆敬了火神,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肉。老汉把几只雪兔放在轻烟里除邪净化,熟练迅速地收拾完后,把内脏扔给等得不耐烦的狗,又把坚硬的树枝插进雪兔里,放到火上烤炙。敢在这老爷天里打猎的人,他的胆儿和胃口就和困在沙漠里的豹子没两样。老汉没想错,猎人吃完了桦皮盆里的狍肉,又吃完老汉烤好的几只雪兔,最后连吊锅里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老汉满意地看着,低头唤狗:“拿酒去。”
       猎人在狍皮裤上来回揩抹那双沾满油渍的手,看狗从铺旁叼出大桦皮桶,送到老汉面前。老汉打开封得严实的盖,把烧酒灌进两个桦皮大碗里,二话没说,先仰头鹹下一碗。
       “唔,唔,”猎人按规矩和老人连干三碗,他们如同其他猎人那样沉默地喝着,不需要什么下酒物。喉咙间和肠道里像流下一道道沸腾的河水,浑身的血液化成了岩浆。布恩老汉开始觉得无数的金蜂从巢里涌出,在他脑子里乱哄哄地飞来舞去。他朦朦胧胧地看见许多金蜂聚到一起,幻化成一个女人,从很远很远的达瓦山梁那边翻过来,飘飘渺渺地朝他走来,脸上带着他熟悉的笑意。老汉神情恍惚地说:“她来啦。”
       “什么来了,大叔?”猎人抬起头瞅瞅门,又仔细听动静。
       “她来啦,二十多年,她一直跟着我。”
       “是女人?”
       “是女人。”老汉微阖双眼,女人便走进他炽热的眼睛里,“也是这样的天,我满山遍野找猎物,就撞见她啦。”
       猎人知道老汉跟他见过的那些上把岁数的人一样,喝点酒就拉开话匣子讲过去的事,一时半会儿收不住,猎人便把目光投在火堆上,看细细的灰烬慢慢飞起来,他准备耐下性子听下去。
       “她像个傻狍子满腹心事地挪动,离老远的,我好险把她当猎物打,靠前才看清是人。有日子没见着人,我就喊她,她跟个哑巴似的站在我对面,问啥也不吱声,两个大眼睛盯住我不知寻思啥。我想我真碰见哑巴啦。等我转身走,她也跟我走,好像是我裤腰上的烟袋,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我说伙计你咋老跟着我?干你自己的事去。我的话只当是风从她耳朵边刮过去,她还是一步不拉地跟上我,碍了我多少事。等到快天黑时,我那皮囊里没盛啥东西,瘪瘪地像老太太嘴。我把她领到地窨里,烧火煮肉,我说吃饱了睡过了你明天走吧。”
       “唔,你没看出她是女的?”猎人问。
       老汉摇摇手:“跟我一个铺睡过的过路人多啦。”他鹹下一口酒,猎人也鹹下一口酒。
       “早上我睁开眼就傻啦,那女人点火煮肉呐。昨天夜里一直没脱下的皮帽子现在跟黑狸猫那样躺在我腿上。她见我醒来告诉我,她不走啦。当时我想,这是哪儿的怪事呢?”
       “娘们都是贱货!”猎人猛劲鹹口酒,他眼睛通红,仿佛是冻着没掉的山果挂在树上。
       “这么说我女人,墙上挂的火枪听了可就跳下来敲开你的天灵盖,看着里面装些啥怪物。”老汉怒气冲天地,“你像个没开荤的光杆儿,连女人胳膊窝里的毛啥颜色都没看过,就胡说八道!”
       “我媳妇跟个野男人跑啦,还揣着我的种呐!”猎人粗声喊,“我到处找她呐!”
       老汉的手停在半空,他忘了自己是想取枪还是想揍人,好像触着了冰冷的死人骨头,他收回黝黑的手,往皮裤上狠狠地揩抹。
       猎人扫一眼铺上的狍皮被,压下声音说:“谁都懂,猎人让媳妇揣上孩子没那么容易。林子里没几天热头,天寒地冻的,娘们的骨盆成了冰洞。我在媳妇身上整整干了两年活,好不容易看她肚子跟春天暖阳的地一样,长出东西,可她跟那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像山雀吱吱叫的家伙跑啦!”猎人燃烧着仇恨的眼睛望着不知什么地方,声音像把刀子闪着寒光。“我每天都在林子里找,在每个地窨子和仙人柱里找。她跑不了很远,她是林子里长出的彩色的毒蘑菇,她离不了林子。”
       “唔,”老汉低头想想,“莫不是你对她不好,她才起了外心?”
       “嘿嘿嘿……”一阵怪笑从猎人厚厚的嘴唇间压出来,像烟灰一样四处浮游,“男人一辈子活啥呢?活女人,活孩子。我每天在这只看见站着的,难看见动弹的林子里一圈一圈转悠,不就为身后女人那填不满的肚皮吗?我咋说娘们是贱货呐,她倒轻巧地跑啦,带着我的种。一想到孩子生下来管那个白眼狼叫爸,我就疯啦。”
       老汉不知道怎样安慰眼前这位伤心透骨的猎人。他明白,没有女人的猎人跟被狼群驱逐的孤狼没两样,一直到死掉忍受无边无涯的悲伤和愁苦,又像在争雄中被对手刺穿了雄囊的鹿,头上鲜艳而高傲的犄角早晚掉下来。
       “那天太阳从高处开始往下挪时,我的日子就到了头。”猎人自言自语地说,粗壮的身体仿佛就是烧焦的木墩子没了生气,“两头野猪龇牙咧嘴站在前面好像专等着我,连熊都怕三分的獠牙跟两把长刀那样挑在眼前。我吓得脚钉在地上,后背呼地冒着凉风。见我停下步,野猪哼着一股股臭气大模大样地逼上来,瞧那样,料定了我非死在它们面前不可。我攥着火枪不敢轻易勾扳机,几步跑到最近的一棵松树边窜上去。野猪这会儿没料到我能上树,它们寻思我不过跟兔子似的在地上逃来窜去的。它们急了,呼地窜上来,先头的一头跳得老高,两蹄搭在树干上,一口叼住我的裤脚。我挥枪使劲捅它嘴,它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咔喳咬住枪口,枪脱手时,我搂响了扳机,火药在猪嘴里炸响。见前面那头血肉横飞,第二头野猪发了疯,用牙转圈啃树根。没见过那么快的锯,盆口大的树身很快就摇晃啦。我又跳到另一棵树上,那猪跟着啃。我不知道跳了几棵树,一棵棵树倒在山地响成一片。跳最后一棵树那会儿我没了力气,一只手死死抓住树杈,两脚悬了空。多亏这根杈粗,没把我摔下去,八成是山神爷甩给我一根胡子搭救我。我又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树杈身子上下颤悠着绝了念。野猪也累坏了,呼呼地喘着臭气转圈啃,还抬头瞅我啥时掉下去。树摇身倒下时把我甩到一个雪窝子里,我在呼呼的风中听野猪一声惨叫,耳边就没了动静。”
       火摇曳着照在猎人被山风吹得粗糙的脸上,似乎蒙着一层迷雾,许多秋天的枯叶从他失神的眼睛里落下,不知飘向何方。
       “我醒来才看清野猪让反茬的树砸死了。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去找枪,发现不远的野猪洞。我走进去看见洞角并排竖着七杆火枪,旁边是一堆骨头。我掉了魂似的坐在那排枪前脑袋都晕啦,七个猎人的魂从骨头堆里飘起来,绕着我又哭又叫,他们游来游去找不着回家的路,让我带他们回家。那工夫我脑袋一定坏啦。我看见第一个猎人杀了这洞里的野猪,又让一头公猪挑开了肚子,所有的野猪就和猎人记上了仇。它们伏杀了七个猎人,第八个猎人就是我……那功夫我的脑袋一定坏啦,这玩艺儿被灌进了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跟山雾一样。我说,孩子我啥也看不清,你帮爸一把。我儿子就从山雾里走出来,用肉呼呼的小手来拉他从不求人的爸啦。他的小手抓住我,不怕你笑话,我流下了泪。从记事起,我就忘了眼泪啥滋味。我不敢哭,我爸看我眼睛冒出一点水,就用刀扎进他胳膊告诉我——男人流血不流泪。可现在我没法不流泪,我那没出世的儿子抓疼我的心啦……我摇摇晃晃找到火枪,它还好好的,没排在墙角里。我说儿子,爸跟你回去……走哇走哇,我从来没走过这么长的路,长得跟我奶奶讲的神话里那条魔路一样。我儿子叽叽喳喳给我讲了许多新鲜事,都是早年我听过的,现在却像头一次听那么叫人稀奇。半夜里我回到地窨子,里面只有熄灭的火堆等着我。这你猜得到,我媳妇跟那白眼狼跑啦,在我差点儿死的时候。”
       猎人异常平静地问老汉:“你寻思我当时一定发了疯,转出去满山遍野找人呐。”他短促地一笑,“没有,我一头倒下去睡了一天一宿。醒过来我一个念头就是——找到他们,杀!”
       猎人盘腿坐在兽皮垫上一动不动,他的身影被火光投在低矮的土壁上,粗壮而模糊,像打定主意准备动身的豹子。地窨子里一阵沉默,只有火发出噼啪的细响。外面的飓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整个森林阒静迷惘。
       布恩老汉抽一口烟,低头看着烟袋锅,里面早已熄了火。他敲醒睡在脚下的狗,狗跑到墙角叼来一些鹸子。续上鹸子的火堆重新熊熊燃烧起来,寒冷的夜气被一波波热气抵退,犹如不动声色的野兽,潜回到森林深处。
       老汉在火堆上熏烤鹿肉,一股浓郁的肉香飘散开来,他用属于老人的缓慢的音调说:“年轻人,哪个猎人没有自己的心里事。日子是啥滋味,只有你自己知道。就说我女人吧,那一年从达瓦山梁那边过来,就成了我女人。你奇怪我还没托媒人说亲,没带猎物认亲,没给岳父岳母叩头就跟我女人过上了,你怪得有理。但我女人没了娘家,整个部落闹了瘟疫,连年事最高的萨满跳完驱灾神舞也倒下死啦。她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她没有了去处,就把我那地窨子当成自己的窝。那场大灾把她吓坏了,她可是不愿意提部落的事,好像那些事都让风吹跑了。我也不问,开始我就不问,我说一个女人把自己托付给你,这就够啦。她慢慢地把从前的事讲给我,我说忘了吧,忘了比记着好,干啥老记着死的东西,却跟个瞎子似的看不着眼前的日子。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找到这样的好女人,她可是玛鲁神灵送给我的。你看她每天一到太阳快下山那会儿站在外边等我的样儿,你就知道这是个难求的好女人。打老远看她孤孤伶伶地等我,我心里是啥滋味,挺美的?你猜错啦,我那会儿心里可是难受着呐。就像看到太阳一点一点挪下山谷那么难受……我说媳妇,你傻着点,别把整个心都挂在我身上。我说你比别的娘们儿多遭多少罪。我说用一杆火枪支起日子的猎人没个脾气软的,可我化在你眼睛里啦。那时候我宁愿看她跟那帮傻娘们一样没心没肺地乐呵,也不愿看她拿藏着话的眼睛瞅得我心疼……有了女人,我改了以前数不过来的坏毛病,我不再往死里喝酒,也不喝醉了胡乱在哪儿过夜,跟别人动不动砸到一块,甩刀子放枪的事也找不到我啦。那么干和用钝刀子一下一下剜她心有啥两样。整个林子里的男人笑我让狐狸精迷住了。笑是笑,瞅那眼神,恨不得换下我。娘们儿又跟我女人悄悄打听用啥法子把我套得这么紧。嘿……干那事儿,连林子里的小鸟儿都会,我恋着女人可不是因为这个。当年看过我女人的都知道,她跟个哑巴一样没话,可她却懂得怎么疼人。我说,媳妇,咱们就这么过一辈子,咱们就懂别人一辈子懂不了的事啦。”
       “大叔,我咋听你像讲一个死去的人的事呢。”猎人扭头瞅瞅铺着狍皮被的铺,有些不安。
       “她是死过一次,跟你在洞穴里那次一样,可她碰上我又活啦。那天晚上,她告诉我她有了孩子……她搂住我又哭又笑,唠叨了那么些话。我记着那是夏天,森林里一年四季只有这么一段热腾腾的时候,是猎人让女人揣上孩子最好的节气。林子里冒起了热气,人也好树也好野兽也好,都让热气熏开了阳物和阴盆,眼睁睁地看着树和草疯了似的往上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突然多起来,那是繁殖的季节。我女人是我的一块好地,给我长出了最好的东西。打那开始,她多了一个习惯,好一个人呆呆地想些啥。人说揣上孩子的女人像傻狍子,这是屁话。看她坐在那儿想心事我就心里……酸酸的。这样的女人我不懂她我就瞎眼啦。”
       “娘们儿揣上孩子时都一样。”猎人说。
       “年轻人,看见我的白头发了吧。我摊上你的事也会这么想,可到了这把年岁,我能把得准事情啦。”老汉对万念俱灰的猎人平静地说,“这样的夜里总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我也老喽,正从日子顶头往下掉呐,眼里看到的都是经过的事,一桩又一桩,没有落下的。等看到我自己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模样,就该上另一个地方啦——唔,人这一辈子有两遭哇。走一遭,快到入土时,就从头到尾地看自己一遭。你到我这岁数就明白我的话啦。”
       老汉沉默了许久,烤好的肉摆在那儿没人动弹。猎人投几块肉敬火神,抬眼对老汉说:“大叔,你往下说,我听着呐。”
       “我也听着呐。我女人说这些话你跟过夜的客人讲了多少遍,你还没讲够吗?我说过我女人知道怎么疼我,她想让我忘了那些事,平平静静过日子。这回轮到她来劝我——老头子,傻着点吧,别把心都挂在我身上——这些都是我过去的话。”
       老汉重新装烟点火:“我说到哪儿啦?我有点迷糊,想说的太多。喝酒吧,酒是好东西,它让你脑袋里那只苍鹰飞得老高,它让你听出许多神奇的声音,跟木库莲琴弹出的歌那样好听……年轻人,好酒量,喝二斤好酒不晃悠一下的男人才叫汉子。我说到哪儿啦?瞧我这记性。刚入秋,林子里不知打哪儿钻进了一些生人,他们厚着脸皮离我们不远搭上仙人柱,里里外外忙得像山耗子。你那媳妇八成就让这类人拐走的吧。我说咱们搬家吧,女人点点头。我在更远的一个山沟向阳处找到一块好地——有一条哗哗流的河。我女人没留恋变得热闹的老地方,跟我进了深山。那时林子里的树密密匝匝的,跟山蜘蛛借风甩线织的密网一样。女人让树挡住过不去的样儿惹得我直想笑,原来单细的身条怎么变得曲里拐弯的,真是个谜。砍倒几棵大树,我说就在这儿挖地窨子吧。地窨子挖成了,我用在山里拣到的一把长锯拉木头。现在你看不到这样的锯啦,那是满洲国小日本鬼子伐树时扔下的,小鬼子把铁路修到山脚下往外运木头。拿油泡下锈,锯还和新的一样。我和女人一个在地上,一个在架上用这把锯破木头,铺在地窨子上。也不知是啥时候,我看见林子里两头大黑熊离老远傻呵呵地瞅我们忙。这是两头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熊,没事瞎转悠。看出它们没啥恶意,我安慰女人说,地窨子快盖好啦。女人笑一下,我看出笑得勉强。她要是念叨怕呀换个地方什么的,八成就没了以后的事。可我女人啥也没说,猎人的女人天生不会说怕。她看我挖得结结实实的地窨咽口唾沫啥也没说,只冲我笑笑。我那时正年轻气盛,两头跟懒汉一样瞎逛悠的黑熊没让我多想,再说我不能在女人面前露囊样。
       “那天一大早我睡得死死的,被女人推醒。她白着脸让我听外边拉锯声。怪啦,周围没见过人?我女人用手势告诉我是熊干的。我从门缝里看见两头黑熊正一上一下用大锯拉木头玩呐。原来它们瞅来瞅去看出门道,没人时两家伙卖劲地拉起来,锯在树缝里古里古怪地响着,听那动静你就知道锯快变成废铁啦。没锯麻烦多,我抓住猎枪跳到门外大喝一声,想吓跑两家伙算了。一头熊正在架上坐着喝了好酒那样摇头晃脑拉锯,听动静吓得往怀里一收锯,就嚎叫一声滚下架往林子里跑,另一头也跟着逃。我走到架前一看,地上有一堆血乎乎的东西冒着热气——公熊把自己的卵子锯下来啦。”
       一阵开心的笑,然后又是沉默,猎人看老汉烟袋锅里的火星一闪一闪地。
       “挺长一段时间没见那两家伙,我慢慢忘了这事。盖完地窨子又搭盛猎物的仓子,第一场雪就飘了下来。我每天背上火枪到林子里转悠,那时我满脑子只想打猎的事。我要把仓子装得满满的,让女人可劲儿吃,春天里给我生个胖儿子。有男人的女人,该跟冬天蹲仓的母兽那样,除了吃啥事别想。野兽的鼻子灵着呐,一点异常的气味也逃不过它。按规矩我和女人分了铺,可运气还是不好,野兽离老远就闻到我身上女人的孕味,没等靠近就跑得让你看不见。那阵子我打到的东西少,一看晒肉架上没多少猎物,我急得整天在林子里转悠,身子瘪了一圈,晚上累得稀软,躺下就着。也怪,我女人的觉越来越少,常常在夜里拢把火坐起来看我睡。她不敢靠我身边,怕把胎气传到我身上,白天难打着东西,她就坐在火堆旁睁着大黑眼睛在我身上转来转去,自己唠唠叨叨。有时我醒来就问她犯什么心事,没等她唠完我又睡过去。那阵子女人可怪,好像她才想起来说话,从来没那么多的话像外面没完没了的雪片一层一层地落。我听着听着就睡过去,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火堆旁,对着外边呼呼的老北风不知唠叨些啥。”
       老汉两眼直愣愣地瞅着火堆,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喘息。他重新回到老日子里,像女人那样,打开封闭的记忆,让往事自个儿往外淌。
       “冬天里我女人没闲着,她熟出许多兽皮。她干得真是地道,没啥可挑的。她用熟好的鹿皮和兔皮给没出世的孩子做出各式各样的小衣服,还有厚毛的睡袋,又给我缝出一件件狍皮和犴皮的外衣。她催我用松木做了一个小摇篮,把狍蹄、犴骨、野猪牙什么的吊在上面。我说孩子还没出来,你挂那么早干啥。说是说,我可明白她是为了驱邪气。那阵子我根本用不着劈鹸子,白天她拿着劈山斧弄回许多粗树枝,劈成鹸子整整齐齐码上,谁看见这堵墙似的柴火,谁就知道我女人是多勤快的人。别的娘儿们吃水一点点弄。她不,一有工夫就到小河边凿水,一块块放在狗爬犁上运回来,蓄在仓子里。看你那样儿,心里是不是嘀咕不该让她这么干,你寻思我在林子里转迷糊啦,不知道疼自己女人啦。嘿,这可不像是猎人想的,倒像比犴腿粗不到哪儿去的城里人说的。你说我没见过城里人?见过。前些年一个城里人到林子里收山货,穿着花狐狸皮一样的衣服,还装模作样端杆枪到处溜达,兔子窜出去就吓得他两脚跟让扎了似的乱蹦。嘴倒像山雀,喳喳个没完。临到喝酒了,他想耍心眼,我们猎人三大桦皮碗进了肚,他连半碗都没下去,还小口小口地抿,娘们一个。几个猎人把他装进套子里吊起来晒太阳,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条狗,聪明不到哪儿去。”
       “你乐啦,打你进地窨子里我还是头一次看你有了笑模样。”老汉抬头瞅着猎人脸上隐隐露出的笑意,“看来你心里没嘀咕那些话,是我猜错啦。再没有哪儿的女人能比林子里的女人能吃苦的。女人能吃苦,男人就觉不出啥,犯不上跟城里人那样嗷嗷地怪叫,像见着了山神老爷子。我说哪儿啦,你把我的话岔过去啦。是这么着,我女人干完这些活就坐在她的铺上对我说——你等着儿子下生吧。她说得那么有准,好像她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啦。我信她的话,快当妈的人要是猜不出肚里那块肉是男是女,这女人就是块没灵性的地。
       “那天早上她拖着大肚子去仓子取肉。我听她脚步声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听她进仓拿刀地敲肉,八成挂肉架上的肉冻得一时取不下来。就这工夫,我的心突然紧紧一抽,一丝熊的臭气进到我鼻子里。我抓过火枪疯子一样冲出去。果真是那头黑熊,山包似的堵住我女人,我从来没听过有谁像我女人那样撕心裂肺地叫唤。我真急啦,死命地喝一声,引它朝我来。它听到我的动静也闷雷似的吼一声,一巴掌拍倒女人转身朝我冲来。我绕着找它胸前那撮白毛,看见熊那地方空着,乱蓬蓬的毛成了粘在上面的枯草。这头公熊就为这个找我报仇来啦。它伤好了那阵子没找我,它是个有头脑的家伙。它知道那阵子我得防着,它一直没照面就是让我忘了这桩事。它在熊洞里养好伤每天想的就是这事。我没想到冬天它能出洞来找我,它算得上是有头脑的家伙。那头母熊没跟来,八成是嫌公熊干不了事,走啦。公熊在洞里一想我用暗器废了它,就跟我记下天大的仇。你看它来的路上没踩得树枝乱响,你看它顶着风走不让臭烘烘的味儿传到地窨子里,你看它靠近人的快劲儿,你就知道它一天到晚打算的是啥。那会儿我可没想这么多,我绕着找它胸前那撮白毛。两条猎狗早从我身后窜出去,没命地往它身上咬。熊拿两扇巴掌挥来挥去,根本不把它们当回事。一条猎狗闪来闪去冲到熊腹边死死咬住一块皮撕下来。熊恼了,抬掌把狗扇得老远,血从狗脑袋划出一道线……那是我最好的狗,它给了我机会——熊挥掌露出前胸的白毛。一眨眼的工夫,我的枪响了,火药和弹丸射中了熊要命的地方。熊嚎着倒下去,死前把两个熊掌咬得稀巴烂——它恨我恨到了家。”
       按达斡尔人的规矩,猎人不能讲猎熊的经过。猎人们相信,风和土地能把猎人的话传给熊神奇灵验的耳朵里,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容易找上来。布恩老汉出乎意外的破忌,使猎人朦胧地预感出某种结果。
       “我跑到女人跟前,女人已经不行了。她睁着眼看我打死了熊,没哼一声离开了我……她胯下流出那么多血,从狍皮裤子里透出来,把身下的雪都染红了……许多天里,我眼睛像泡在血水里,看不清别的东西。我抱着女人坐在地上,好像坐了一生一世……我想不起来那几天是咋过的,脑子空空的,木木的,我恍里恍惚地葬下女人和那条忠实的猎狗,又按老规矩葬下黑熊。是谁唠唠叨叨让我干完这一切的,我现在也想不起来。那阵子我眼睛泡在血水里,啥也看不清。我整天飘飘惚惚地,听不着自己走道的动静,听不着自己喘气的声音。我像踩在山雾里,又像被压在山底下,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啦。我坐在女人坟前一遍遍求她。我说媳妇你行行好,把我带走吧。我说现在坐在你对面这个人是棵掏空的树,他的魂儿没啦。我说你不是铁心要跟我好好过一辈子,现在咋把我撇这儿啦。我说布恩你这伙计,想哭就哭吧,没人看见你,也没人笑话你。我说布恩你这伙计,连一滴答泪都流不出来,你可真成了空心树……那天我睡得死死的,连溜几天,我头一次睡得这么死,就是一群狼围上来我也醒不了。以后我才知道,我没冻死在外边多亏我那几条猎狗。看我没了动静,猎狗就把我拖回地窨子铺上,叼着狍皮铺在我身上。早晨,我站在坟前,看见坟里往外渗出一条条细水。冰天雪地的,这儿却渗细水!我一下呆啦,听见女人在地底下呜呜的哭声。媳妇你别这么哭,我说,你让我心里揪得难受!我说我听懂你的话啦,我知道你舍不得这家,你在那儿呆不稳,老想回来看看。我说你白天来不了就晚上来吧,白天我在这儿陪着你……你看得出来,我没把她的铺卷走,我给她留着呐,让她和往常一样,走累了就回来。她最愿意躺那儿一声不吭地看我吃肉、喝酒、干点啥。人老喽,我脾气也大啦,现在她又得看着我发脾气,人哪能没点脾气。她也老喽,瘦成一把骨头,你听她喘气儿声都有点像怀孩子那会儿,呼呼地。我怕硌坏她,常给她的铺换上新的干草和皮褥子……二十多年啦,我没跟我女人分开过……我们活着,一天又一天……活着……”
       布恩老汉的诉说慢慢沉下去,飘向遥远。他盘坐着,神情如僧者般超然,那颗饱经沧桑的心如痴如醉地等待从达瓦山梁那边走来的女人,一种叫作圣光的光色映在老汉脸上。
       猎人站起身,他看到化成“乌麦”神的孩子展开娇嫩的翅膀飞翔在逐渐升起的歌声中。他不知道自己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所有的浮躁和仇恨消失了,眼前呈现出一片洁净的圣地。太阳升起来,开始了早晨,一个新的早晨,每个人用生命和真诚体验的早晨。
       这时候,那声音出现了。
       猎人平静地站起来,望着门口。他知道自己的预感灵验了。
       木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开,寒冷的风挟着一团团飞雪汹涌而入,激起一片狂涛喧响。
       猎人似乎看见,一个巨大的熊影堵住了门口……
       萨娜,作家,现居内蒙呼伦贝尔市。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你脸上有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