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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上海人为何遭人烦?
作者:刘 齐

《天涯》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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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庆东按:刘齐此文,优点不值得一提,因为他说的上海人的好处和坏处,全中国人民都能说出来,而且还能举出比他更精彩更精炼的例子,只不过没有刘齐这家伙说得条理清晰而已。你刘齐是中国名笔兼名嘴,条理清晰是应该的,算不得啥优点。你文章的题目是“为何遭人烦?”可是你的“为何”说得不明白,更多的是表面现象的揭露,缺乏更为宏观的探究啊。
       依我看,上海首先不是“遭人烦”,而是“招人烦”,因为不是上海人被动地“遭受”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而是他们主动地“招来”了全中国人民的愤怒。这愤怒跟地方主义没有关系,因为小气、俗气的地方很多,东北和山东也有很多小气鬼和俗气包,为什么没有遭到普遍的谴责呢?归根到底,上海的关键问题在于,他们不把自己看成是中国人,他们以做中国人为耻。上海的繁荣史,就是中国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血泪史。帝国主义的大针头插进中国的身体吸取血吸取油,上海就是那个最大的针眼。针眼的血液当然比别处丰富,这就是为什么上海越富全中国越穷的奥秘。当然,这说的是旧社会,新社会的情况已经不同了。可是,旧社会留下来的那种不知耻的洋奴意识仍然保留着,并且在今天的市场经济条件下有死灰复燃的趋势。所以,批判上海的洋奴意识,不是简单的地域情绪,不是对上海人就要歧视,而是关系到整个中国的文化心理健康问题。事实上,很多上海人倒是已经去除了那种洋奴意识,而新的洋奴意识正在大连、太原、南京、广州等地开始蔓延,甚至在北大、清华的这样的高等学府蔓延。这是刘齐文章所忽视的重要一面,也许是他故意卖个关子不说,专门给我下个圈套等着我来说。我孔某人脑袋掉了都不怕,还怕几个洋奴么?故此三杯薄酒穿胸过,满纸胡言脱口来。乌拉!)
       在全国许多场合,人们脑中某一个兴奋点一经闪亮,马上会礼貌地、机警地询问:这里有没有上海人?若没有,大家就会长吐一口气,如释重负,如遇知音,如启库门,水库门,蓄能已久的水库闸门,然后,便滔滔不绝地数落起上海人的种种不是来。受做人准则影响,华夏儿女视背后讲人坏话为不光彩行径。但议论起上海人来,大家则全然没有此种道德顾虑,一个个是那么的慷慨激昂,酣畅淋漓,同仇敌忾,简直像农户群起骂地主,侠客聚义斥孬人,最不济也像小朋友们手挽手,嘲笑幼儿园里一个挺没劲的孩子。不单国内,我在海外华人圈里,也遇到过类似情况。总之各地百姓一有机会,就喜欢对上海人进行“缺席审判”。严重点说,这都快形成一种社会现象了。用上海一些学者爱用的术语讲,也可以叫文化现象。
       对于上海人,大家都爱议论些什么呢?
       一、小气。上海号称大上海(北京、广州等都市也不小,却没听说叫大北京、大广州的),有趣的是,大上海的人好像不怎么“大”,常被世人诟病为小气、小抠、斤斤计较、一毛不拔,拔一毛也得至少带回来两根毛。尤其在经济短缺时代,这种议论更甚。常用的例证是抽烟。本来国人有烟酒不分家的美德,可是到了上海人那里就不灵了。你敬他一棵,他欣然接受,两个烟民云来雾往相谈甚欢。过一会又到了尼古丁饥饿期,他老兄从自己兜中熟练拈出一棵,叼上点燃。你以为紧接着会回敬你一棵,哪里回敬?他只是没事人般自抽自乐,从容安详。烟以外,水果零食乃至正餐方面也时有来而不往、光进不出的例证。饭馆里抢着付费的同学、同事中,鲜有上海人的身影,即使有,举止也相当得体,点到为止,见好就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好不容易有一天把客人请到家里,饭碗又是那么小,菜层又是那么薄,只掀动一片肉就能露出洁白的盘子底儿,真是让人箸悬半空,不忍降落。对此,惯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北方人反应尤其强烈,甚至有到上海人家里吃饭要自备硬面饽饽或方便面的情绪化说法。从小我们就被教育说,上海是中国工人阶级最集中的地方,这些工人阶级最大公无私,就是说最慷慨大方了。奇怪的是,我们怎么一个没碰到呢?也可能我们这些普通的外地人只是在浅层次上瞎转悠,而无缘与隐藏很深的上海豪侠相会。
       二、俗气。与北京的官衙气相比,上海更具市俗气。市俗气弄不好就是俗气,就是市侩气。市侩气与虚荣、势利等精神形态密不可分。上海既有举世闻名的“十里洋场”,又有数不清的小里弄。小里弄的那个“里”字和十里洋场的那个“洋”字,都是很有象征意味的符号。“里”贴着“洋”,“洋”躲着“里”,“里”“洋”互动,难解难分,一来二去双方便有了默契。默契之一是做人行事讲排场、重衣帽,最怕“上不得台面”,被人小瞧。正如久居沪地的鲁迅所观察的那样,上海人哪怕居斗室,喂臭虫,也要将裤子小心置于枕下,压出刀削般的裤线,以便第二天器宇轩昂地上街。中国还很穷困的前小康年代,我的一个朋友认识一位上海小伙儿,该小伙儿在人群中显得非常富有,其标志是总换衬衣,今天白明天灰后天就改鸭蛋青了,鲜鲜亮亮,招人艳羡,印象中只有外宾才敢如此奢侈。有一天我友偶入小伙儿房间,一进门吓了一跳,只见他没穿外衣,光溜溜的上身套一个女人乳罩那样的物件。我友年轻的心狂跳不已,迅速转身,准备逃跑。小伙儿见状立刻善解人意地说,他穿的是一种名叫“假领子”的东西(周泽雄按:学名似叫“经济领”,也有“节约领”之说。其实上海还有一种称为“领套”的东西,套用“经济领”的构词法,或可称为“经济围脖”,其法是:用绒线织成一宽仅四公分的长条,两边配以子母扣,即沪方言所谓“揿钮”,衬在或缝在中山装衣领内里,效用抵得上半条围巾,用料却只及围巾的二十分之一。当然,该发明欠缺“经济领”的虚荣意味,只是单纯奉行一种节约原则,故题外之意较为寥落。“领套”是否系上海人所创,非敢断言),上海产的,不但便宜而且不要布票,如果喜欢,他可代为购买。
       三、狡气。文化高一点的人爱说上海人工于心计,常人则说他们“鬼”、“奸”、世故、能说会道,没占便宜就是吃亏。只听说开封有一拨外来的犹太人,没听说上海全民总动员,跟这些犹太人通婚呀,怎么一个个那么能算计呢(周泽雄按:抗战时期,约有一万八千名犹太人,因获得当时中国驻奥地利外交官何凤山先生慷慨颁发的“生命签证”,成功地逃离纳粹魔爪,躲在上海租界里,得到上海人的保护。以色列国之所以多年来对中国政府采取骂不还口的单方面友好态度,据说与此有关)?实行粮票制的时候,各地粮票最低额均为一两,惟独上海是半两。幸亏金融大权掌握在中央,不然上海人一定会铸出一厘钱的硬币来。提到硬币,想起旅日沪人一则流传很广的故事。据说他们将硬币穿孔结绳,投入街头电话,用完轻轻一拽,便可享完璧归赵之乐趣。上海人的眼珠儿滴溜溜的,转速惊人,遇事别人还在那儿傻核计、瞎嚷嚷呢,上海人早已不动声色地行动起来。遇好事他们能做到第一个贴大标语祝贺,遇坏事则会率先想到抢购柴米油盐卫生纸,抢购时仍留意价格差异。不好不坏的事更是应对自如,游刃有余,“拎得清”。你想抓他把柄吗?他哧溜一声滑脱(周泽雄按:沪语有“滑脚”一词备用)了。轮到他来琢磨你,那目光叫一个锐利!我至今难忘多年前在淮海路,一个小店员工对我双手运行状态的监视,雷达对敌机的追踪也赶不上这个严格。直到我掏出证明自己是诚心购物者的钱包时,员工才向我绽露亲切的笑容。当时我突然对上海小偷产生了不应有的敬意,心想他们在如此严峻的环境下作业,该是何等的艰辛,难怪外地同行打死也不愿流窜至此同甘共苦。
       四、傲气。上海人的心态特别好,有一种骨子里的优越感。提到中国的地理最高点,他们也承认是珠穆朗玛峰,至于其它最高点,比如科教文体土木水火A3B4等等,对不起,请大家抻长了脖子,往黄埔江那一片低洼地“仰”视就足够了。难能可贵的是,倨傲的上海人外表还是注意谦逊的,一些善于修炼的高手甚至会模仿英国贵族美国大亨式的礼貌微笑。当然出自不可遏止的心理需要,他们也不能不张扬,他们的张扬方式之一是随意讥讽苏北人和其他外地人(周泽雄按:随着老一辈苏北人的断续亡故,新一代苏北人谈吐上的日益本地化,该现象近年已呈锐减之势。另一个原因也许是:专司挖苦苏北人之职的上海地方戏“滑稽戏”及其衍生物“上海说唱”,近年来也是一片落寞之态),方式之二是酷爱说上海话。纵观全国各方言区域,上海人的普通话说得还是可以的,但在一群外地人当中,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上海人,忍不了多一会儿功夫,他们准会旁若无人、眉飞色舞、叽叽抓抓(周泽雄按:呱呱?)地说起上海话来。他们肯定知道你听不懂上海话,他们才不管呢,他们惟恐你不晓得他们谙熟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有一次我和两个上海人讨论问题,对于我提出的观点,他俩频频点头赞许,令我身心非常愉快。点头之余,时不时的,他俩就用上海短语飞快交流一下,渐渐弄得我满腹狐疑,担心自己是否成了待宰或待劁的猪羊。好在其中一个上海人临时有事,提前告辞,另一个同伴不得不全部用普通话与我交谈,这似乎使他技痒难捱,坐立不安,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三五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上海话重新从他口中冒出,平均每冒出两三句他就神秘莫测地瞟我一眼,于是我又成了可怜的猪羊。为了改善这种交流的窘态,我开始学习上海话。积多年努力,现在我至少弄懂了两个上海单词,一个是“我”,发音“阿拉”;一个是“上海人”,发音“伤害你”。
       五、小男人气。在许多外地人心目中,上海男人个头不一定很小,但大多比较瘦。皮肤细腻白净,仿佛天天搽大量润肤霜而且刮毛。眉目清秀,即使不清秀也绝不粗陋孔武若李逵胡传魁。态度温和,懂得柔声细气和女人说话,爱情小花样掌握得也比较多。如果推举一万名上海男士业余出演《西厢记》里的张生,那么,他们将远比同等名额的山西大汉河北老爷们儿贴近角色。至于洗衣、做饭、哼摇篮曲、换尿不湿等家务活,上海男人更是胜任愉快,须眉不让巾帼。若在全国乃至世界范围评选“家庭妇男”或“妻管严”先进集体、先进个人,上海男人肯定名列前茅。平素日他们似乎不大喝酒,起码不大喝烈性酒。不轻易骂人,就算骂人也只是骂骂小赤佬什么的,而“小赤佬”这个词无论从字面到发音,都比北京粗口里的傻什么牛什么文雅得多。哥们儿够意思、为朋友两肋插刀拎起板砖打群架更是难得一见。就算纯粹为了自己,该出手时也未必出手。街上若起纠纷,则多是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君子动口不动手。偶有揎拳捋袖诉诸武力者,十之八九是外地粗男人,拳头一经抡起,刚才还振振有词的本地好汉将会敏捷疏散。为此,好汉们没少遭外地同性的讥讽。真是的,上海滩好歹也出过黄金荣、杜月笙,怎么现在连小流氓都变得女里女气了?“你不像上海男人”,据说已成了外地人婉转称颂上海男人的常用语,不少被赞者听起来还十分受用,仿佛在夸他们是关公秦琼高仓健。可是,如果对一个上海女人说“你不像上海女人”,那一定比骂母夜叉还让她愤怒。在群众眼里,上海女人一般还是比较有女人味的,味浓至极,便有了一个奇妙的形容词:“嗲”。“嗲风”轻吹不停,上海男人大概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因此,他们的招人议论,作为另半边天的上海女人也难辞其咎,或难以谦让功劳。
       粗粗拉拉、冒冒失失列出上海人的“五气”,接下来,按常规应该分析原因。原因肯定存在,稍加用心便能寻出许多,比如殖民地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解放后的城市地位、户籍方针,地域、气候、族群、传统、民俗、饮食因素乃至便溺习惯等等。然后,逐条阐述,随机抽样,定性定量,结构解构,插图列表,引经据典,抽冷子再举一些鲜活小事例,就足以成就沉甸甸的学术著作、系列套书。问题是这些考验才情和学养的工作,非我的能力可及,也与本文题旨不符。这里,我只能顺着话茬谈一个问题:为什么外地人对上海人有看法?
       老实说,上述所谓“五气”,在全国随便哪个城市的人群中,或多或少都能寻出一些。各地人民既然有嘴,对上海以外的其它城乡肯定也少不了背后讲究,比如我就多次听过别人对我的老家沈阳的不恭议论,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长期以来,为什么大家如此普遍、集中、齐心协力、乐此不疲地数落上海人呢?
       答案只能有一个:上海人犯了“众怒” (周泽雄按:似乎也与上海人星散中国各地有关,与之相对,天津人安土重迁,极少外出谋生,若非亲临津门,人们不易对天津人产生多少印象。据说,在上海本地的上海人,与不在本地生活的上海人,人数大致相仿)。
       细究这个“怒”的成分,既有有名之怒,也有莫名之怒,难言之怒,迁怒之怒,总之怒不是单纯怒,气不打一处来。
       上海人的确有不少毛病,的确值得批评,可是多少年来,外地人有意无意,常常忽略一个基本事实:上海的地缘优势、经济实力、科技文化含量、现代观念、敬业精神、城市化进程等等,在中国或是最强,或是最强之一。而把这一切发展到如此程度的上海人,也就成了矬子里的大个,牛群里的快马。
       当然,我们才不肯说他像马呢,我们顶多说他像兔子。我们在自己熟稔的古老土地上世代生存,我们的价值观念、行为方式、脾气秉性业已根深蒂固,而上海人又是如此地沾沾自喜,我行我素,于是越发显得“各色”,与乡亲们格格不入。
       细想一下,外地人对上海人的挖苦,在相当一些时候,是弱势人群对强势人群的一种心理发泄,是特殊意义上的“农村包围城市”。上海人,“伤害你”,上海人的存在,把你们,把我们大家都给“伤害”了。我们不群起而攻之,不咬上海人两口才怪呢。
       都说中国人同情弱者,并将其看成我们民族一个比较积极的心理特征。其实,中国人还有另外几个不一定很积极的相关心理:一,同情弱者的人虽然往往也是弱者,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弱者;二,他在同情弱者的同时,往往对强者不分青红皂白,产生盲目的疏离甚至反感情绪;三,反感强者,却不想超越强者,出一口恶气就算了事。
       198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我乘一艘上海客轮从外滩码头(周泽雄按:疑有误。应为现已不存的公平路码头。当时上海走北方航线的船只,均由此启航。而“外滩码头”,当系“十六铺码头”,专司南方航线和长江航线的航运)去大连。船抵目的港时,一个年轻人冲着上海乘警高呼:“这是东北人民的神圣土地!到我们家了,你还横什么?”周围操东北口音的乘客哄堂大笑,连声叫好。那乘警气得面色朱紫,嘟囔说,“东北神圣,上海就不神圣了?有能耐你们别买上海货。”
       我得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包括我,包括那个认为东北神圣的小伙儿在内,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大包小裹,满载着从十里洋场购来的各类物品。
       既骂着上海的人,又用着上海的货,我们就是如此地矛盾。
       回到家乡,亲切固然亲切,但一眼望去,交通秩序、行人服饰、街头卫生、饭店菜式等外部环境,明显与上海有差距。内在的差距更多。多就多,有什么了不起的?月是故乡明,奶是娘的甜。谁都不愿轻易诋毁自己赖以成长的环境,若诋毁了,不就等于扇了自己一个大耳雷子吗?渐渐的,上海的好处忘得一干二净,或不愿提及,而对上海人的成见却在头脑中日益巩固,时不时的,就要参加一把“反沪大合唱”。
       妒人有,笑人无。自爱是人之常情,嘲笑别人也是人之常情。国外也有相似情形,比如美国南方居民对纽约人的讥讽,比利时人对法国佬的嘲弄,欧洲人对犹太人的揶揄,等等。各国老乡嘴上笔上的一时痛快,折射了某种全人类性(周泽雄按:全人类性?)的东西。
       对自己的缺点和上海人的优点,采取鸵鸟政策;对自己的长处和上海人的缺陷,采取放大镜政策——这是我们在“反沪大合唱”中常用的手法(当然也有许多恰如其分的谠论,不在此列)。这么做,既符合外地人自大自尊的心理欲求,又符合上海在全国的特殊地位——谁让它那么“上”,那么“海”了?
       上海是个筐,什么坏话都能装。上海是个筒,全国人民的出气筒(最近好像又多了一个“筐”一个“筒”:河南,但这是另一种情形,需要专题分析)。
       讲上海人的坏话,从操作层面上看,还有一个好处:安全。没有哪一号文件规定,不准挖苦上海人。“文化大革命”那么严厉,上面也没下过这样的文儿。乡亲们心里明白,攻击市民比攻击官员保险,数落群体比数落有名有姓的个人稳妥。上海人是民不是官,是群体不是个体,正好符合这个要求。当年有一次开大会,沈阳军区领导陈锡联和毛远新并肩坐着,各抽各的烟,互不相让。我的一位朋友见了啧啧称奇,认为还是大干部有“派”。同样是这位朋友,却对上海人的“抽独烟”特别看不惯,一再攻讦(周泽雄按:身为一介烟龄长达二十年的上海烟民,似乎并不觉得上海人在敬烟方式上与北方兄弟有多少不同,即使在今天的上海,“抽独烟”的仍占少数)。
       上海人的缺点就在那儿摆着,谁也无法遮掩。比较麻烦的是,上海人的缺点,常常跟他们优点搅在一起,不好分割,形成一个一言难尽的特色矛盾体。
       而如果换一个角度,用一种客观的、发展的、宽容的眼光,我们大概会发现,先前我们所认为的缺点,未必全是缺点,甚至还可能是优点,至少包含某种积极的因素。比如,上海人的“小气”,上海人的不敬烟,上海菜的量小层薄等等,是否孕育着现代节能意识、保健意识、精品意识?饭要八分饱,蠢人大肚皮。宁尝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吸烟有害健康,敬烟如同敬毒,你毒我也就算了,我可不想再毒你,看人家老美,他们就不喜欢敬烟。
       上海人“螺丝壳里做道场”的做法也没少招人物议,被认为是一种可笑的小家子气。殊不知这恰恰反映了他们的因地制宜,他们的精巧精致。精致是文明进步的体现,从一定意义上说,一部文明史,就是不断从粗糙向精致演进的历史。精致,是上海人的突出优点。我的家乡沈阳地处辽阔的东北大平原上,因此无需在“螺丝壳里做道场”。但我们在自称豪爽的同时,也被外界称为“傻大黑粗”。
       还有,上海人的“市俗气”,是否离我们今天所呼唤的市场、所追求的小康更近,是否有助于我们铲除官本位的陈腐根基?这些都值得研究。试拨一乱,反之正:上海人的讲排场,不就是讲包装吗?上海应该是全国最早具有包装意识的地方。裤管里的皮肉叮满大包固然不妙,让这臭虫的杰作尽情裸露就能超凡脱俗吗?更何况,现代上海人、上海商品的“皮”和“瓤儿”已经具备了崭新形态,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
       而上海人的那个“狡气”,也有值得钦佩之处。其来源,肯定不是低智商的头脑结构。从正面说,平心静气地说,上海人身上洋溢的,应是精明强干之气,求新善变之气,为建设现代文明、拓展知识经济所必备。不然,上海那么多大创造、大成果都是怎么来的?面对上海人的“狡气”,倘若我们大骂一通犹嫌不足,进而假上天之手,把他们一个个都弄傻了,如此一来,黄浦江畔一塌糊涂,中华版图痛失精华,我们也就成了更大的傻瓜。
       还有所谓的“小男人气”,别的不说,至少,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上海男人在尊重妇女、平等待人、文明礼貌、反对暴力至上等方面,走在了各地男人的前列。先行者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也是一种光荣,今天挨骂,明天说不定会受到表彰。
       至于那个“傲气”,就更好理解了。让我们敞开胸襟,把它看成一种热爱家乡的自豪感吧。山东人说“谁不夸俺家乡好”,大家一点脾气没有。为什么上海人一自豪,我们就来气呢?有点能耐的人,在好地方呆着的人,谁不自豪?谁不爱说家乡话?上海人的普通话和家乡话都说得不错,这是双语优势。有双语优势的人都聪明,尤其双语之间差距较大,换来换去的,就更有助于聪明。双语差距小的,或者像我们北方人那样,没什么双语可说的,那就学它一两门外语。碰见上海同胞说家乡话了,我们马上改说外语,双方叽哩咕噜一通倾诉,彼此的脑力肯定增长不少。
       上海人自豪之余,如果再来点谦虚,岂不是更好?好是好,问题是比较难办。用抽奖方式鼓励吧,不大好运作。搞运动更不妥,万一弄过了头,都变得唯唯诺诺,显得挺自卑的,我们也于心不忍。我们自身的谦虚还没弄好,怎么好强求别人?
       附注1:这篇稿子起草于上个世纪末。近年来,上海和全国又发生了很大变化,故本文的有些例证和见解可能已经陈旧。随着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上海人对外地人的意见不断进行反思,外地人也在不断调整、更新对上海人的看法。大家对上海人的议论,是中国现代化、城市化进程的一个别致的检测系统。而能让大家不断地议论,则是上海人对中国的一个特殊贡献。
       2004.4.1
       附注2:本文投稿之前,先后向上海作家周泽雄先生、北大教授孔庆东先生征求意见。两位先生分别写来坦诚而精彩的按语,指出本文的缺陷和偏颇,使笔者获得很大教益,特向他们表示由衷的敬意。
       2004.4.8
       刘齐,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上个世纪我所尊敬的人》、《形而上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