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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坟
作者:黄步忠

《天涯》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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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竟在我未出生时,就在我爷爷的坟盘上,预先早早地给我安排下了一个位置。
       ——题记
       1
       一出生就睡在妈做的内填荞麦皮的布垫子上,再就会爬了,在土炕上跌撞滚打,呱呱乱叫,似在庆贺自己的诞生。不料一个跟头,从炕上栽到地下,地是土的,但摔下两尺深来也很够受,头上即刻冒起一个大包。先“哇”地一声,接着就噤了声。母亲吓得又呼又唤地揉搓了好一阵儿,哭声被打通了,这时才感到疼得厉害。以后母亲用一条红布带子把孩子往窗台前一拴,她自己又忙她的事去了。被旧纸糊裱得黄蒙蒙的窗户上,只一个与猫道孔一样小的玻璃窗口,孩子透过这个窗口向外看去,一条小狗正拴在院子里吱吱叫唤。
       拴了几年,会铮铮走路了,被大人带出来,愣愣开始打量这个村子,看见街上人欢牛叫;走出村子,见到村北有条河,村南远远的又有山。回家,渐渐感觉家里还少什么人,有一天我突然问父亲:
       “大大,我爷爷奶奶哪儿去了?”
       “你爷爷奶奶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等你十二岁时我带你去看他们。”父亲说的时候眼圈有点红了。
       这话我后来慢慢才懂。父亲讲:十二岁,孩子的魂儿全了,才可以去看爷爷奶奶了。就在这一年大年三十上午,父亲前一天准备了一个晚上,用锅底黑印出一厚摞的纸钱,每张“纸钞”面值一万元。想起我们家里通共没有五十元,爷爷这位“百万富翁”真让我们羡慕。父亲还用金银纸折出许多“元宝”,用一根细线串起来。走的时候,父亲在兜子里放了四个馒头,四块糖,四根香。当地乡俗:“人三鬼四”,就是说送礼时送人要送单,送鬼要送双。这与后来我知道的东北习俗正相反。
       从一座古庙楼那儿走出村子,往西北去有一条白白的羊肠土路,顺着走,经过一片盐碱滩,翻过一个旧河湾,走过一片荒草地,就上了村西北那座高高的石拱桥。过桥,沿河北岸向西再走三四百步,立在岸上朝北一望,一座孤零零高耸的坟头立在一块耕地的西边。虽只一个坟头,走近“院落”,发现占地真不小。南北长二十五余步(大人步),东西宽二十余步,其时我已明白了些事,知道那空着的地方,是留着将来给我父亲、我、弟,及我与弟的儿子们、孙子们……“住”的。
       父亲指着脚下踏的这块地说:“这是你爷爷生前种的一块地。”
       关于我爷爷生前的事连我父亲都知道得不多,但就告诉我的那点点也令我打小时起就为之惆怅万分。
       爷爷活了五十四岁,战争、饥饿、疾病、天灾、重赋——中国整个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农村苦难,不幸全叫他背上了。那是血腥气最重的一个时代,孩子们常趴在炕沿下,躲避军阀混战穿窗而射的子弹。爷爷的父亲大约不怎地勤快,弄得连房子都得借住。爷爷十二岁就给人当长工,推磨子拉碾,锄田喂牛,担水扫地,样样都干。长大了辛辛苦苦地劳动,不仅买了三间房,而且购了不少地,还先后娶了三个女人。第一个女人二十来岁年轻轻就得病死了,无子。第二个女人就是我的奶奶了,奶奶是前夫吃洋烟死了后改嫁过来的,还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姓张的儿子,以后又先后生了一儿两女,儿子就是我父亲,两女都不到五岁就夭折了。奶奶在我父亲七岁时肚疼死了。以后,爷爷又娶了第三个女人,第三个女人也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儿子,她的一个女儿虽已出嫁,但几乎常年住在娘家。现在,爷爷养活着连他在内的六口人了。那个年头,没有车辆与机械,一切秸杆、粮食、柴草、粪料都要靠人背或牲口驮,爷爷干瘦的身子就背负着这类沉重的东西从这条河上过来去,累得咳嗽又喘气,后咯血不止而终成肺结核。在那个时代,得肺结核也就等于现在得了癌症,但一家人都等着他去养活,他又始终不能歇息一天。爷爷预感到自己不行了,临死前一年的一天,他前面走,后面踽踽跟着他十五岁的儿子,正走在回家的窄巷里,他突然停下,回头,望着自己的儿子,说了一句:
       “我看你以后怎办呀!”
       再就哽住了,一阵沉默后,继续走路了。
       大树倒了,猴狲鸟散。父亲的同母异父兄叫他的姑姑唤去给放羊去了,爷爷的第三个女人带着自己的儿子又随别人去了,家里能带走的翁缸盆罐木箱等也随之一卷而空,最后只剩我父亲零丁一人了。
       但爷爷留下的三间土屋还会有人来的,先是我母亲,再姐姐、我、弟弟、妹妹,又是热热闹闹又夹杂着忧忧愁愁的一家六口了。
       爷爷的坟头下面,埋着他和他的两个女人。乡下人是迷信的,父亲不让我们迷信,但好像对爷爷奶奶除外。他总是把爷爷的坟头培得高高,给爷奶的纸钱印得厚厚。我学着他的做法,先供上馒头、糖、烟酒,再双膝跪在坟头前,一沓沓将纸慢慢烧化,还用树枝绕着火堆在外画上一个圈,说是怕穷鬼给抢了去。有一次,一个旋风忽来,纸烬黑雪片似的随之旋转而上升,然后唰地一下,所有的灰烬尽洒落在坟头上。
       “哎!要是爷爷奶奶还活着,看着我们,那该多好啊!”我们弟妹们老说这句话,并且一年年地说着这句话长大了。
       我年年要步行给爷爷奶奶上坟。旷野四下,但见上坟的人们乱鸟般地出动或返回,骑自行车的,拄着拐棍的老人,近年来骑摩托的也一下多起来。有一个连考几年终连中专都没考上可后在外混好了的我的同学,年年都开着公家小车去光宗耀祖。而我总是步行,一脚一脚踏着那条弯弯的土路——这条锁定了祖祖辈辈们脚印的小路,这条爷爷走了一生都走不出去又耗了我父亲一生生命的小路,这条又欲系住我命运的小路啊。走在这条路上,我仿佛双脚正触摸在祖辈们的神经上,感受着祖辈们的苦难与希冀。立于爷爷耕种过的,而最后又埋葬了爷爷的那块土地上,面对爷爷的坟头,我想:那坟头下面,埋葬着爷爷多少爱、恨、苦、悲和多少我想了解却无法追回的故事啊!从爷爷的坟头上,我总想叩出几个困扰我一生而难以解答的疑问:
       “我从哪里来?”
       “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
       “我将哪里去?”
       坟头什么也不回答,但又像什么都回答了。
       2
       爷爷的父亲我叫老爷爷,老爷爷的父亲我叫老老爷爷,老老爷爷的父亲我叫老老老爷爷,……,一直往前追,直到村里黄家人最早的祖先,他的名字叫“黄公”。
       村子现有三百余户人家二十来个姓氏两千多口人,黄姓是最大的姓氏,人口占五分之一强。但据村里老人们传说:黄姓不是最早来这个村子居住的,村子是“先有梅元二姓,再有唐曲两家”。可是如今,除梅姓有二十来户外,元、唐、曲三姓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村里消匿了,不知是迁走了,还是绝后了;村子的西南方有两个大土丘,一名曰“唐积坟”,一名曰“曲积坟”,人道是唐曲两家的坟地。至于“元”姓,究竟是村名“元营”的“元”呢?还是袁世凯的“袁”呢?村里的老前辈们多不识字,不能分得开。现在村里倒有一家姓“袁”的,但人家是五十年代从北京怀柔迁来的,与村里的原来的Yuan姓风牛马不相及。
       黄姓现有六十多户近四百口人,三姑七奶八爷爷六大叔的,见了面总要殷勤问候,因为四百口人是一家,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子孙。这倒不是口头传说,而有一张黄油布的家谱凿凿记载。但可惜,这张记载着黄家世代血脉传承分化的“大树”图在“文革”时转到一家给烧掉了。后来各个支系又分立家谱,但前几十代已成断片,而在上头都冠以“黄公”的名字。
       黄家人一致承认说:黄公是从洪洞县大槐树下迁过来的,据说还是亲兄弟三人一同迁到我县的,黄公为老大,老二到了“安墙寺村”,在我村北面五十里县城附近;老三到了“黄家窑村”,在我村西北向七八十里处的山区。据说他们迁来时身上也各揣着一个自己的家谱。又说黄公老家并不在洪洞县,而在湖北,也有的说是在安徽。大槐树下大迁移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有名的事件,发生在明初朱元璋时代,距今已有六百多年了。
       先祖黄公的坟墓还在吗?在哪儿?
       在冬季一个阴沉沉的下午,裸露的黄土地和浩茫的大气融成了一种浑然的浊黄,依着父亲的指点,我特意去寻访黄公的坟墓。出村东北不远,有一座公路桥,过桥西拐,一下公路,即为一渠,渠西,就是一块跟足球场大小差不多的荒坟地,正是我列祖列宗的坟地,南头紧傍着河岸;而村庄,即在河对岸的西南面眉宇之下。原来这块坟地比现今的还要大一倍,一直连到公路的东头,因修渠筑路迁走了好多坟才缩至今天的规模。
       这是黄家最古老的一片“黄积坟”,黄姓像这么大的“黄积坟”还有三片。从这儿向东北望去,公路的那头,不到一里远,又一片密匝匝土馒头森立的大坟地,那也是黄家的一片。此外村的正北方有一片,西南方有一片。我脚下的这一片大多坟墓虽已隔代久远,但在我小时也还是土冢累累,一片萧森之象的,因为黄公之后一直有孝子贤孙们前仆后继地给勤勤培土。不幸的是,后来终于生出了一个不孝子孙,村里放着好多荒地不去开垦,偏要来祖宗的这块坟地上动土,他把大部分坟头给耕平了,种了一年,结果根本不长,遂就放弃掉。他不久也就死了,他的一个儿子也疯了。现在所见的这片坟地是一个穹隆状的大土丘。我四下里走走,上面枯草纷靡,牛踪狼藉,羊粪遍洒,鼠穴与兔窟纵横,但还能见到几个耸着的“馒头”,也零星散着几个残余的小“奶头”,而北头分外显眼而高的一座黑簇簇上面蓬生乱扎着荆棘与枯草的“小山”,正是我先祖黄公的坟墓。所幸的是,当初那个不孝子孙还知道保留老祖宗的这个坟头。据说,先祖这块坟地的选择是很有风水讲究的:前有“馒头山”遥照,后有“洪涛山”为靠,腰间盘着一条玉带,身旁傍着一条大路,因此极利后代枝繁叶茂。
       遥想我先祖黄公当年,辞别了亲人,背井离乡,拖着沉重的双脚,从温暖的南方被迫迁到寒冷荒凉的塞北,心里该是多么的悲苦与茫然!他哪里能想到:他的后代子孙们就像当地的碱蓬一样,落根繁衍于这块干旱而多盐碱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我曾思索过:为什么村里早来的那几个姓族,有的迁走了,有的绝后了,能传下来的户数也不旺;而经了无数次瘟疫与洪水的洗劫,受了无数次战争与饥饿的过滤,黄姓人竟能顽强地生存下来,并后来居上。我想,这并非由于黄姓人家大势大,其实黄家是大而松散如黄土的,也更非祖宗坟地卜得好,那实在是由于黄姓人血统中的“根性”太适宜本地的环境了,环境反过来又塑造强化了这种根性,真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典型事例。黄姓人尽管支属不同,远近有别,但六百年来几十代人一样的根性几乎一直没有传脱。这就是内向、老实、倔犟而又逆来顺受,内向到了木讷,老实到了懦弱,倔犟到了死板,而逆来顺受又使人具有很强的忍耐力和适应性;但这种适应性的愈强也就愈形成了严格的地域依赖性,他乡地面是从不相信软弱与眼泪的。曾经几年,村里的几个在家排行小的小伙子们,不耐再干等着父母给哥哥们娶完才轮着自己了,兴起了一阵自己到外地去倒插门找女人的新潮。他们慨然走出家门,数年之后,李姓、赵姓、苏姓、吴姓的人,在本省南部某个市郊,都个个神气地钓到了很美的“鱼儿”,且连肥美的“鱼池”也稳稳地占住了;而惟一没有立住脚的是我本家的一位哥哥。外面的世界精彩是精彩,他也找了不错的女人,但软弱常受强人欺负,他无力压住那个地面。终于,女人身旁的他那个床位叫另一个同去的老乡给“篡”了,巢被人夺,他被逐出,盘缠荡尽,无处可走,只好落魄逃回自己的土窝。于是,“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土窝”,又成了村里流行的一句苦口良言。
       连村里的黄家老汉们都长叹一声:“黄家人是越来越败落了!”
       站在黄公的坟头前,我低回流连,不忍离去。它的南面,本有黄公的儿孙们一辈一辈依序排列的坟墓群。我暗暗地祝愿黄公这座坟头永远不被后人给铲了,永远有人给它培土而不致湮没无考。今后,它将在我心里成为一个永远抹不掉的情结。而它存在的意义究竟为何呢?说它是我生命的源头吗?但它下面只会是一堆枯骨;说它是一棵家族大树的主根而我是大树上的一条细枝吗?而它别的什么也没能留下,简直是一个传说;它是熄灭了的生命火炬的灰烬?它是四大片坟地和更多小坟地不断蔓延的根系的缘起?它是复制与再生好多好多骷髅的原型?……然而我不如想得乐观一些,它和它南面的坟墓群,都曾是大自然将爱赋予于黄土而存在的一种形式——我的祖先们,他们从黄土中来,在这个村子里暂居上数十年,而后又被黄土收入了去;他们曾忙忙碌碌,灾灾难难;他们生为爱而生,死为爱而死;是他们推陈出新地创造了现在的我们,是他们含辛茹苦地将爱的脐带传植到我们身上,而他们都没有了。记得小时候,我家住的那条小巷里有一位老爷爷死了,受当时村里盛行的“人死有鬼”说的影响,一到夜间,我们总觉得小巷里影影绰绰得令人害怕,父亲却断然地告诉我们:“人死如灯灭!”这才使我们的心稍放平了些。而今天,我一个人在这片荒寂的坟地里,在昏惨惨的天色下,倒真希望能以我的诚心感动上苍,以唤醒沉睡地下的祖先们的灵魂,听他们慈爱地给我讲述他们童年的故事,并让我为他们献上一首台湾电影《搭错车》中的插曲:
       “……没有天哪有地?
       没有地哪有家?
       没有家哪有你?
       没有你哪有我?
       ……”
       真的,我现在只恨一个人死后没有灵魂存在,但我的祖先们,他们的灵魂在哪里呢?我为什么听不见他们留给世上的一丝半点的声音?他们各人所能留下的只是地底下后人不知的一具枯骨,我们连他们的名字都给丢弃了。
       3
       我的爷爷、老爷爷、老老爷爷、老老老爷爷本来也是埋在这片祖坟的东南角上的,爷爷的坟是因六十年代修渠迁到村西北面的,而老爷爷、老老爷爷、老老老爷爷的坟迁于七十年代,起于当时从上头刮来的一阵风,说要把地里的坟头平了,改造为耕地,不愿让平的可以把坟迁到指定的盐碱滩去。父亲和本家的一些人合作迁了好多坟,把骨头挖出来各装在一个尼龙袋里,迁到一个叫“青疙瘩”的地方。我曾很认真地问过父亲:当时迁时棺材沤了没有?骨架怎么摆的?有什么陪葬品?我并非想得什么阴财,而只是想从中发现一些三代祖辈们活动过的线索。因为他们生前的事情一直是我想了解而我父亲几乎一无所知的。父亲说,骨头已和泥土粘结在一起,但整架子存着。除了在我老爷爷腰部的位置发现了三枚与腐布片粘在一起的银元外,别人的都只是一具枯骨。
       三枚银元,这是惟一发现之物。我们将这三枚银元拿到手里仔细传看,一枚是孙中山半身侧像,两枚是“袁大头”,都乌里乌气的,每枚上面都结有斑斑黑垢,还有“中华民国开国纪念”、“中华民国三年”的字样。父亲另外还告诉我们一个更惊心的发现:老爷爷的小腿骨是断折的。
       我们一切都明白了:这三枚银元原不是老爷爷奢侈的陪葬品,那上面黑漆似的斑垢,其实是老爷爷的血凝固成的,这里书写着一件悲怆的事,发生在一个悲怆的时代。过去我们只是知道老爷爷的死因,现在揭开他的坟墓,才知道他死得比我们想象的更悲惨、更冤屈,老人家委实太可怜了。
       那件事发生在卢沟桥事变那年,我村也发生了一起“元营桥事变”。那桥,正是我老先祖坟旁的公路桥,不过那时它是一座宽大的木头桥。
       那年我父亲正降生。比我父亲大一点的村里人都亲身经历了那次灾难,现在的年轻人听起来好像在听三国,然而老人们的心是沉痛的,语调是忧伤的,因为他们心中的伤疤一直没有愈合,虽然时隔已六十五年。他们一说起来就是这样的:
       
       “民国二十六年,那一年风调雨顺,好庄稼。9月18日上午,农民们正在地里忙乎着秋收,突然望见村子的东北面浓烟滚滚,大火熊熊,原来河上的木头桥不知被谁给点着了,可能是阎锡山的人干的。有人高喊:‘日本兵就要上来啦,快跑啊!’人人听得都心惊肉跳,预感大祸就要临头了。年轻人反应最快,急忙呼喝起家人们,撒腿向外村亲友家逃窜。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一来行动不便,二来割舍不下那个穷家,三来自恃一把老骨头,扔了也没人要的,再想那是国家军队之间的事,关咱土百姓们鸟事?所以窝在家里不动。日本兵的汽车队开过来时,发现木头桥被烧,猛兽一般地狂吼咆哮了,一方面驱赶着一部分人拆卸大门搭桥,另一方面进村见人就杀,见柴就点。烧光杀光完,就一溜烟走了。逃出去的村人大多又跑回村,赶紧寻找亲人,扑灭大火,当时村里到处是火海,到处是血泊,到处是凄惨的哭爹喊娘声。后统计共四十八人遭到屠杀,四百零三间房屋和两座庙宇被烧毁。”
       我爷爷带着我奶奶逃到邻村亲戚家生我父亲去了,老爷爷就留在家里,他本想看住这个家,结果连自己的命都没看住,三间土房也被烧掉了一间半。我们现在才知道,老人于临难时,还没忘记家里仅有的三枚银元,他怕别人趁乱给抢了,把它们牢牢地裹在腰间内衣里,他想这样就会安全了,好让自己的儿子和将要出生的孙子留着用吧。但他没想到,他的孙子得到时,是在他死了三十多年后的枯骨中发现的;而这时,中国的天地已完全地换了。对于这三枚银元,我们也不忍心给卖了,“留着吧,让你们传下去看吧!”我父亲说。我们又才知道,老爷爷的腿是被打断了的,他是怎样受了一番毒打呢?这些事连他的儿子即我的爷爷在世时一点儿都不知道,是现在这些无声的枯骨告诉我们的。
       4
       村的南面有一座很大的土丘,隆然像一个巨龟卧于那里,但那是一片很肥的耕地,尤其在上面种植土豆,土里生出的山药蛋儿,一个个楞楞的肥大。但前年省里要修一条东西向的公路,正好打它的当中通过。于是它的腹部被人剖开了,劈出了一个土峡谷来。我曾走过这个峡谷,发现两侧土壁上嵌着不少残朽的棺木,并历历可见几块人的骨头,原来,它是一个家族的古老坟地,因隔代久远,早已无人理会,化作一片耕地了。
       现在,在我们住宅的房基下面,或是活泼的儿童们的校园地下,都可能埋有先人的白骨,其实这一点也不必奇怪,因为活人是因死人的死而活的,活人是在死人的肉化作的肥沃土壤上种植作物,重吸收其营养而生长的。
       还在我未出生时,有人就在我爷爷的那片坟盘上给我安排了一个将来要“住”的位置。想到无数无主的坟头下都只是一堆枯骨,我的眼光似要剔掉自己身上的肉,露出自己的白骨了,我看见了每一个行走着的白骨。难道我最终要走到那里?我不甘心。
       黄步忠,教师,现居北京,曾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