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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寻找一只丢失的手
作者:华爱丁

《天涯》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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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小伟原先有两只健康的手,在他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于小伟将他的一只手丢进了工地上的机器中。那天一早起床,于小伟计划着晚上去夜市给自己买一件像样的衬衣,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能在午餐以前出事。三个月以后,走出医院的于小伟不知所措地站在马路上抽了整整一盒烟,潮流一般的人群晃得他越来越孤单,他将最后一只烟头猛得朝地上一扔,然后晃荡着一只空袖管走回了他自己的单身宿舍。
       离开了三个月,宿舍里除了更加脏乱以外,于小伟贴在墙上的画不见了,那是一张飞人乔丹的灌篮图,于小伟刚住进来时贴上去的。于小伟是从中学时代开始迷恋公牛队的,有一次一个同学硬说公牛队比不上湖人队有气势,于小伟抬手就将那个同学的鼻子打出了血。现在,这只能将人的鼻子打出血的手已经不见了,这种现状使于小伟对公牛队初步感到麻木,他顾及不了丢失的乔丹,他首先要做的是弄点水,擦一擦满身的晦气与疲惫。于小伟习惯性地伸出自己的手臂去拿洗脸盆,但于小伟拿空了。他愣了一下,然后重新去拿,他又一次拿空了。于小伟抬起手臂,他面对着一个缠着绷带的怪物,他很想将那个怪物卸下来扔进垃圾筒。于小伟盯着怪物,一直盯到眼中有了泪水。他抬起健壮的脚将洗脸盆踢得翻了身,在脸盆叮叮当当的叫声里,于小伟扑到床上放声哭了。
       窗外的天色在于小伟的哭声里慢慢黑透了,于小伟的哭声也慢慢停了下来。他感到肚子有些饿。肚子饿的于小伟却不想起身,他真想就这么一直呆下去。于小伟继续在床上躺着,任凭肚子里响彻了空空的嘶鸣。于小伟住在医院时,每天会有人按时将饭送到他的床头,每天吃了就睡,醒了就吃,他曾一度厌恶了那些千篇一律的食物。此时于小伟开始明白,就算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往后也要靠自己动手了;而恰恰在需要手的时候,自己的手却丢失了。于小伟的眼泪又涌出眼窝。
       电灯啪地亮了,同宿舍的杨南站在灯光里望着于小伟发愣,杨南说,你回来了?于小伟含糊地应了一声,杨南走到了自己的床前,于小伟看到一个女孩子跟在杨南的屁股后面,那是杨南的女朋友。
       杨南和他的女朋友坐在他的床上,于小伟不想去看他们在干什么,但于小伟管住了自己的眼睛,却不能管住自己的耳朵。他听到了叽叽咕咕的话语和压抑不住的笑声,还听到了嗑瓜子的声音,随着这些声音,于小伟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于小伟的肚子在这种香气中再也无法支撑了,于小伟起身下了床。
       于小伟找到了一个小吃摊,摊主是一个中年女人和她的男人。小摊上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吃着馄饨,他们的碗中飘浮着绿色的菜叶,还有几片纸一样薄的鸡蛋饼。女人说孩子你吃什么?于小伟看着学生的馄饨碗没有吭声。女人重新问了一句:小伙子你是想吃饭吗?于小伟抬头看到女人正朝着他。于小伟点了点头。女人问吃什么?于小伟用下巴指了指馄饨碗。男人指了指小马扎说坐下等会儿,很快的。
       于小伟坐在了小马扎上。一个啤酒桶出现在于小伟的视线中,于小伟对男人说,给我一杯扎啤。男人将啤酒端给于小伟的时候,女人一边包着馄饨一边说,炒个菜吗?于小伟仍然点了点头。女人说,自己看一看,炒什么?于小伟盯着他们摆好的菜盘。男人已经站到了炉灶边准备点火。于小伟不吭声,女人指着花蛤说:下午刚进的,很新鲜。于小伟继续点头。男人一边点火一边问:清炒还是辣炒?于小伟想起了医院的规矩,外科病房的患者是不能吃辣的,他已经三个月没有尝到辣椒的滋味了。于小伟对男人说:辣炒!多放辣椒。于小伟对男人说完,又像是对医院里那些医生说:偏要吃辣。从出了医院大门到现在他要吃辣椒,于小伟总算是吐出了胸腔内的某种浊气,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感到心口那地方太堵得慌。
       于小伟喝光了五大杯扎啤,男人做出的辣炒花蛤味道很棒,于小伟一口气吃掉了三大盘。他打了几个响亮的啤酒嗝,爽爽的气流从腹腔深处一直冲破了头皮,连头皮都跳动了几下,缠着绷带的断手臂像鼓足了劲头的膀胱一样,有一种火辣辣的膨胀感。于小伟摇摇晃晃地从马扎上站起来,对着透着雾感的路灯举起了自己的断臂。有几个像蚊子又像苍蝇的飞虫围着于小伟缺了手的手臂盘旋。于小伟用上积蓄了三个月的力量猛然撕扯下了脏乎乎的绷带,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和狼一样的嚎叫。
       于小伟走回了自己的宿舍,他掏出钥匙开锁,左一下右一下,始终打不开。于小伟想不通他为什么打不开自己门上的锁,他用身上所有的钥匙伸进锁孔开了一遍,依然无法将锁打开。于小伟很泄气地坐在了门前。走廊里很黑,像是一个长长的地狱,这个地狱于小伟已经住了三年了,从十七岁的时候住进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除了在医院里呆的那三个月的时间。这座楼上的其他人都会不定时地回家看望父母,于小伟没有这样的机会,从生下来他就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每当看到回家归来的那些同伴,互相抖落出母亲给他们做的食物,于小伟总是怅然若失地悄悄躲出去。他曾一万次地想象自己父母的模样,但他从来就没有让自己满意过。有时候想起自己的名字,于小伟就感到很奇怪,他同样不清楚他的名字是谁给他的。住进这儿之前,于小伟住在他读书的中学里,那儿的规矩多得不可思议,终于在读高二的那一年,于小伟忍无可忍地跑了出来。当他站在蓝天下的时候,除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以外,更多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虚。他以一种迷茫的心境服从了另一种安排,走进了他现在所归属的建筑公司。劳累的工作曾使他非常怀念当初的学生宿舍,但他从来就没有后悔过,直到他住进了医院,在那充满了怪味的病区内,于小伟终于明白了,他之所以不顾一切地逃离学校,就是因为自己有一只多余的手。
       于小伟就在走廊里睡着了。半夜里他被一种声音惊醒过来,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按床头灯,但他扑空了,手臂落在了水泥地板上面,凉凉的碰撞给了于小伟清醒的思维,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已经不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于小伟坐了起来,周围依旧很黑暗,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他在黑暗中眨着眼睛,附近好像是有划船的声音。划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于小伟听见这声音是从他的宿舍内传出的,他将耳朵贴在了门缝上,这样一来,他不光听见了划船声,他还听到了人的喘息和叫喊,尖尖的叫喊如同老鼠的叫声一样,细水长流般从门缝里往外倾泻。
       等一切平静下来后,于小伟拍着门板大声说,杨南,你这个王八蛋,明天我就把你给阉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杨南和他的女朋友走出了宿舍,他们仔细地锁好了门,自始至终没有转脸看一眼缩在一旁的于小伟。于小伟目送他们下了楼梯,他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然后站了起来。于小伟感到身上凉凉的,尤其是那只断掉手的手臂,有着一种彻骨的寒意。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
       于小伟很容易地用钥匙打开了门上的暗锁,他进了屋,像狗一样嗅了嗅憋了一夜的浊气,先把窗户打开,然后从他的床下找出了一把斧头。
       于小伟对着门上的暗锁猛力砍了下去。
       于小伟一觉醒来时已经中午了,中午的阳光从窗口照向于小伟的床头,他觉得很温暖,同时也觉得很虚飘。一些雾一样的灰尘浮在阳光里,缓慢地上上下下,洒泼出婚纱一般的温馨和美丽,这种景象使于小伟觉得像是走在童话故事中。然而,童话里面的人不用为吃饭费脑筋,于小伟却必须要自己动手。饥饿促使于小伟从温暖的被窝中爬了出来,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对自己说:现实与童话的区别就是,你不吃饭就得饿死。
       于小伟晃着一只空袖管走出屋门去找吃的。
       于小伟找到了那对夫妻的摊子上,他没有再喝啤酒,吃了一碗炒饼就离开了饭摊。
       吃饱了肚子,于小伟想不起接下来该干什么,他抹了抹嘴,在一个小商店买了一盒烟,他立刻点上了一支,边抽着边往树阴下走过去。树下有两个老头在下棋,边上围着两个老头,于小伟看到围观的老头比下棋的老头还紧张,他俩一人帮一个,你一嘴我一嘴争执不休。眼下的局面显示着,真正下棋的是两个旁观者。于小伟无聊地站在一旁,低头去看棋盘,可惜于小伟不懂棋,看不清楚河汉界的奥妙所在,于小伟只好再去看老头。四个老头都有七十多岁的年纪了,面上的老年斑像婴儿屁股上的胎记一样显眼,头上稀稀拉拉的,如同掉光毛的公鸡背。那两个争吵不止的观棋者唾沫四溅,直到脸红脖子粗,有一个都咳嗽起来,仍然用手指着对方的脸,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于小伟先是觉得很有趣,后又感到实在没意思,就点上一支烟转过了身。
       于小伟靠在一个石雕像跟前继续抽烟,马路上车水马龙,人人都在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的人从于小伟面前走过,有的匆匆瞥他一眼,更多的人根本就来不及看他。没有人注意于小伟的存在,但于小伟却能从容不迫地观察到每一个走过的男人和女人。
       于小伟看得最多的是女人。有了这么多的女人从眼皮底下走过,于小伟觉得时间过得快了起来,他轻而易举地就把半天的时光打发掉了。
       晚餐还是在那个小摊上吃的,吃饱了肚子,于小伟就回到了宿舍。他回去的时候宿舍里没有人,过了一个小时,杨南带着他的女朋友回来了。于小伟正在床上看一本武侠小说,听到门响,他从血肉横飞的打斗中抬起脸,朝进门的杨南斜了斜眼睛,什么也没说,又重新去书中关心那些江湖好汉的生死。
       杨南让女朋友上床,女朋友有些忸怩,杨南武断地将她推了上去。女朋友缩在床里面像只容易受伤的小猫。杨南站在床前,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扭着脸对于小伟说:今晚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他见于小伟并不抬头,就把声音放大了,他在话的前面加上了于小伟的名字:于小伟,今晚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于小伟抬起头来望着杨南,他刚才已经听见杨南说的话了,只是不知什么意思。杨南指了指缩在床上的女朋友说:王莹她没有住的地方。于小伟明白了,他没有表示自己的态度,低下头继续看书,一直看到杨南钻进了女朋友的被窝。杨南刚钻进去,被窝里传出了吃吃的笑声。
       这一夜于小伟睡得很不安宁。当那种划船声响起的时候,于小伟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惟一的那只手放在了两腿之间。于小伟随着杨南和他的女朋友一起挣扎。
       第二天一早,于小伟走进了单位的办公楼。等到头目一出现,于小伟将自己的住房申请递了过去。不久,于小伟以一只手的资格,换取了宿舍的单独使用权。杨南和女朋友往外搬东西的时候,于小伟将嘴唇贴在自己的断臂上面对它说,伙计,多谢你帮了我。
       杨南从宿舍搬走的第二天,于小伟又一次走进了办公楼,这回是单位的头目通知他去的。一个小时后于小伟从办公楼上下来,他的那只幸存的手中多了一个信封,里面有够他吃半年的饭钱和一纸协议。于小伟心中非常明白,今后他必须要将自己的一只手当成两只手了。
       于小伟仍然是天天去那个小吃摊吃饭喝啤酒,然后就去石雕像跟前抽着烟看女人。有天晚上,于小伟喝下了两大扎啤酒,吃下了一大盘男人炒出的花蛤后,女人开口说:你不能总是这样过下去,你得干点事儿。于小伟打着酒嗝说:我能干什么事?我只有一只手。女人说想想办法。于小伟说有什么好办法?男人说:你得动脑子,你是个男人哪,将来要干的事还很多。
       于小伟摇晃着脑袋说:大道理谁也懂啊。现在于小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女的叫赵彩虹,男的叫田地。
       第二天中午,于小伟刚刚在小马扎上坐好,有一个女孩子也从远处过来坐下了。女孩子将小吃摊上所有的东西都看了一遍,看完了东西就看人。赵彩虹说:姑娘你吃点什么?女孩子朝着锅内看了看,就说吃馄饨。女孩子朝于小伟瞅了瞅,于小伟看到了她的大眼睛。她的大眼睛在看东西时显得很执着,透露出远道而来的陌生。于小伟又要了扎啤,他本来想吃完馄饨就走的,女孩子的大眼睛使他改变了主意。
       于小伟一边喝啤酒一边观察吃饭的女孩子,她吃得狼吞虎咽,好像饿了一辈子了。更有意思的是,女孩子吃饱后抹了抹嘴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大叔大婶帮帮我,让我在这儿给你们干活儿吧。女孩子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赵彩虹看了看她的男人,她的男人也正看着她。赵彩虹就挺干脆地说:一碗馄饨算不了什么,只是我们这儿小本生意,不需要人手,姑娘你到别的地方看看去吧。女孩子坚持说:帮帮我吧,哪怕就干一天哪,我不要工钱,只要能吃饱就行。
       赵彩虹笑了,笑过后又严肃起来,她说:姑娘你到别的地方看看去吧。
       于小伟端着酒杯有些惊奇,这一幕很像是书上的情节。想到这一点,于小伟情不自禁地感到兴奋,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中要出现一个戏剧性的程序。
       于小伟对女孩子说:你跟我走吧。
       女孩子的大眼睛盯着他。赵彩虹说:他不是坏人,你跟着他去,你们俩就都有饭吃了。田地顺嘴说:他是我侄子,除了少只手,别的地方跟别人一样。
       于小伟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说:要是相信我就跟我走,要是犹豫不决,等想好了再来找我。甩下这几句,于小伟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于小伟刚刚进了自己的屋门,女孩子就无声无息地跟了进来。女孩子说她叫张玲。
       一个星期后,于小伟在田地的帮助下做了一个铁制的烧烤炉,烧烤炉就安置在赵彩虹的小吃摊附近,烤制一些肉串和鱿鱼之类的食物。张玲做帮手,她先将用料洗净,再把它们一片一片地串到竹条上。张玲做得很专心,她是一个很内向的女孩子,只知干活,话语不多。于小伟将张玲串好的生料放在燃烧的木炭上面,当周围弥漫着肉香的时候,一整套工序就完成了。他们的生意竟然很不错,一天干下来,能净利五十多块钱,碰上节假日,甚至有二百多块钱的收入。有一次于小伟喝着啤酒对田地说:早知钱这么好赚,我就不会丢失那只手了。田地说:任何事情,有因就有果呀。
       出事那天是圣诞节。天刚黑尽,大概是6点钟左右,来了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他们说烤五十个肉串再烤五十个鱼串。生料早就准备好了,于小伟和张玲一起动手,不到二十分钟,三个男人所要的肉和鱼香喷喷地呈现在他们嘴边。三个男人要求把他们的食物包装好,带走。张玲给他们包好,于小伟接过了一个男人递给他的一百元面钞。于小伟将纸币举起在路灯下,他发现这是一张假币。于小伟要求他们换一张,这是于小伟犯下的第一个错误。这三个男人当然不会将假币换成真币,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承认自己用的是假币。于小伟说:如果不换了这张钱,就不许你们将肉串带走。
       三个男人收回了自己的假币,但他们收回假币并非是要换成真币,他们压根就不想拿出真币,而没有真币就意味着他们吃不到香喷喷的肉串,他们窝了一肚子火。
       这时候,于小伟犯下了他的第二错误,他无意中将自己掉了手的断臂显露了出来,这只断臂使那三个没有吃到肉串的男人有了可乘之机。他们互相递了眼色,立刻对于小伟动了手,还砸烂了他的烤炉。等到那边小吃摊上赵彩虹两口子赶过来的时候,于小伟已经是血流满面看不清眉目了。
       这一切发生得既突然又迅速,整个过程中张玲一直呆在一边尖叫不止。就从这一时刻起,张玲的尖叫声再也无法停下来,于小伟的生活又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
       三个月后,张玲生下了她和于小伟的儿子。张玲呆在产房的时候仍然不断地尖叫,她的尖叫不同于其她产妇的叫喊,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在她沉睡的时候,医生割开了她的肚子,将于小伟的儿子取了出来。儿子的出生使张玲的尖叫戛然而止,这简直又是奇迹。不过虽然张玲安静了下来,但她的精神面貌不会再好转了。于小伟疲惫地带着她走了好几家大医院,专家声称,张玲的家庭一定有家族病史。
       为了使儿子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更健康的头脑,于小伟信心十足地给儿子起了响亮的名字:于小聪。于小聪刚会坐的时候就在大街上,与他的父母一起守着他们家的烤炉。于小伟把儿子放入童车里面,他和张玲就忙着招呼买主。于小聪就在马路上的喧哗中,手里攥着父亲给他的烤肉,一遍一遍地送入小口中啃着。他的嘴里只有一颗半牙齿,无法将烤肉嚼碎咽下肚去,吸引他的是烤肉上的佐料味,一旦手中的烤肉被他吮得没了滋味,他就会像他母亲那样发出尖叫,于小伟听到儿子的尖叫,就会给他重新换一片。于小聪安静下来后,于小伟就把被儿子涮得发白的肉片送入自己口中。
       很快,于小聪已经三岁了。三岁的于小聪轻而易举地击碎了父亲的所有希望,于小伟早就看出来了,儿子的智力远远比不上他的名字。于小聪的眼睛长得像母亲,很大很黑,但这双很大的黑眼睛每天都是呆滞无神的,只有在给他烤肉的时候,他的大眼睛才会放射出亮亮的光芒。
       于小伟给儿子烤肉的时候喜欢问他:一加一等于几?
       于小聪用他的大眼睛紧盯着父亲手中的肉串,使劲摇晃着脑袋。
       于小伟训斥他说:不回答就别想吃肉!
       于小聪抬头看看父亲的脸,郑重地回答说:一加一等于一。
       于小伟沮丧地将肉串塞进儿子的嘴里面,回转过身骂道:小兔崽子!
       于小聪在父亲的骂声里,将肉串从容地从嘴上取下来拿在手中,一小口一小口地撕咬着,站在马路边,有滋有味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那情景就跟当年他父亲于小伟靠在石雕像跟前,看着来来往往的女人时一模一样。
       于小聪吃着父亲的烤肉很快就到了上学的年龄。但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城市中,没有一所学校肯收留长着一双大眼睛的于小聪。
       张玲极少开口讲话,她现在还是每天将生料洗净串好,然后帮着于小伟把肉烤熟。她在干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时会一边干一边自言自语,嘟嘟噜噜的,于小伟曾仔细地听过,但他根本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地方的语言,大概是她的家乡土语吧?可她的老家是哪儿呢?于小伟后悔以前她没有发病的时候,没有好好问问她。于小伟纳闷的时候,就会包上一大把肉串,到小吃摊那边找田地喝啤酒,喝着喝着,于小伟就会把于小聪招呼过去,先灌儿子一口啤酒,然后就问儿子那个一加一等于几的老问题。喝了啤酒的儿子脸色有些发黄,呆呆地盯着父亲手中的肉串,无论如何也回答不出父亲的问题。
       赵彩虹一把将于小聪揽过去说,别难为孩子了。她将煮熟的大虾去掉硬皮,刚刚放进于小聪的嘴里面,于小伟迅速地将大虾从儿子口中抠了出来,于小伟板着面孔说:回答,一加一等于几?于小聪眼巴巴地望着大虾,嘴皮蠕动着。于小伟铁青着面孔等着儿子的答案。
       一只小鸟从头顶上飞了过去,于小聪的嘴皮蠕动了半天,他终于交出了自己的答案:一加一等于鸟。话音刚落,于小伟的身后就有了响亮的笑声,笑声是当年和于小伟同住一个宿舍的杨南发出的,他笑够了就说:鸟在你爸爸的裤裆里哪。杨南带着他的老婆要去医院检查,正好路过,他老婆现在也是个孕妇,但于小伟怎么看,杨南现在的老婆也不像当年那个叫王莹的女孩子。杨南笑嘻嘻地问于小伟说:听说生意很火,是真的吗?于小伟说:没听说我要买车吗?杨南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于小伟说那当然。于小伟说完,抱起于小聪说:走儿子,你爹给你买汽车去!
       于小伟抱着儿子和汽车回来的时候,他的烤炉边不见了张玲。于小伟猜测她大概自己回家去了,于小伟没再多想,他和于小聪一直呆到傍晚,张玲还是没有出现。于小伟抱着于小聪回了家,家中的门锁着,进了屋,到处没有张玲的踪影。
       事情到了这一步,于小伟已经不能不急了。他将于小聪交给了赵彩虹,找遍了附近所有的街道和商场,一直到了晚上11点。他匆匆赶回家中,黑暗的走廊差点让他绝望地喊叫起来。于小伟找了一夜后,第二天一早就报了案。
       在等待张玲回家的日子里,于小伟和于小聪的生活是这样的:于小伟用一只手洗衣做饭,用一只手串着肉串,他做得非常艰难。于小伟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六岁的于小聪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有时候他会问于小伟这样的话:爸爸,你的手呢?于小伟总是头也不抬地回答说:爸爸的手丢掉了。于小伟很长时间不问儿子那个一加一等于几的老问题了,张玲失踪后,于小聪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他会在父亲洗肉的时候帮父亲拿来小盆,还会在父亲串肉的时候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有时候他会停下来,用自己的手摸着于小伟的断臂问着他千篇一律的问题:爸爸,你的手呢?于小伟低着头回答他:爸爸的手丢掉了。
       有一次,家中的电灯泡坏了,于小伟的一只手无论如何不能完成更换灯泡的工作,家里便有些黑灯瞎火。于小聪躺在父亲的怀中又问他:爸爸,你的手丢在哪儿了?于小伟愣了,他没有想到儿子会问出这更进一步的问题,在这之前,于小聪只会问“你的手呢?”。于小伟若有所思地回答说:丢在老家了。于小聪又问了一句让于小伟吃惊的话:爸爸,我有老家吗?儿子的话猛然使于小伟前所未有的心酸,他紧搂着儿子说了一个字:有。于小伟抚摸着儿子背上的瘦骨,泪水汹涌而出。
       第二天,于小伟起得特别早,他给儿子煮了对虾,蒸了鸡蛋,然后把儿子喊醒,帮着他穿好了衣服。于小聪一边吃虾一边抬头看灯,于小伟对他说:一会儿爸爸就换新灯泡。
       于小伟说完就出了门,他去了小吃摊,说了家里换灯泡的事情。田地说:怎么不早说呀,这几天就一直摸黑吗?等到于小伟带着田地进了家门时,却发现于小聪昏倒在地,他的手中紧攥着一把锋利的菜刀,于小聪的另一只手被那把菜刀砍得血肉模糊。
       于小聪住进了当年于小伟住的病房,一点没有错,床头上于小伟用那只幸存的好手画上去的加菲猫还睡在那儿。如果不是儿子于小聪从昏迷中醒来时叫了他一声爸爸,于小伟认定现在躺在病床上面的儿子就是当年的他。
       于小聪已经做了手术,他的手被留在了手术台。现在他的伤口处缠着厚厚的绷带,很像是一只带着包装纸的热狗。于小聪吃过好几次热狗,是他主动开口要的,他站在货架跟前,紧紧盯着插有竹条的热狗,于小伟给他买了一个,他接过去就猛咬了一口,咬了一嘴包装纸。于小聪对所有带竹条的食物感兴趣,这源于他对烤肉串的最初认识。
       于小聪迷惑地抬起自己受伤的手臂,又迷惑地望着连在他另一只手臂上面的针管,病房中的一切都令他觉得新奇。邻床也是一个男孩儿,他的脚受了伤,受伤的男孩儿正伏在妈妈怀中烦躁不安。
       于小聪眨着大眼睛问父亲:爸爸,你的手呢?
       于小伟没有回答,他默默地将自己的断臂伸到了儿子面前,于小伟看到儿子的大眼睛里面转动着茫茫的迷雾。于小伟不知道该怎样向儿子解释清楚,他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儿子的小脸,用连他自己都不愿听的话对于小聪说:儿子,爸爸知道你想把自己的手送给爸爸,可是爸爸太笨了,又把它丢掉了。
       于小聪盯着父亲光秃秃的断臂,清淡的泪水慢慢地从他的眼睛里面流了下来,于小伟第一次发现儿子的大眼睛是如此明澈。于小伟也是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流了眼泪,他对于小聪说:儿子,别难过,过几天爸爸带着你去老家,找回我们爷俩的手。
       于小聪出院后,于小伟决定带着儿子去寻找张玲。于小伟用了一句小说中的话对自己说:走遍天涯海角,也要让儿子见到母亲。
       初夏的一个早晨,于小伟带着儿子上路了。他们迎着太阳走去,阳光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很长,于小聪不断地回头,低下脸观看紧随在脚下的身影,于小伟指着地面的身影对他说:这是于小聪。于小聪抬头望着于小伟,遥遥的阳光将父亲的笑容一直捧到他的眼前,于小聪指着于小伟的影子说:这是爸爸。于小伟响亮地笑了,笑声惊起了路边树上的小鸟。
       于小伟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问题,他问于小聪:儿子,一加一等于几?
       于小聪踢踏踢踏地走着,漫不经心地望着远方,仍然像以前那样回答着父亲的问题:一加一等于一。
       于小伟没有反驳儿子,他用自己的一只手紧攥着儿子的一只手,顺着儿子的话说:是的儿子,一加一等于一。
       华爱丁,编辑,现居济南,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