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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少年三青之烦恼
作者:谢宗玉

《天涯》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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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我想在一碗比刀子还清的水里,画一尾红鱼……
       ——作者
       一
       很多年来,我的母亲都一直认为,我的堂兄谢三青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可这个忠厚老实的人却在十五岁那年犯了重罪。从郴州少管所到郴州监狱,已在里面关了十几年。现在我想把他的故事讲叙出来。我一直没讲过故事。我不知讲故事要怎么开头。我就随便开个头好了。
       现在,我要从那个春天开始叙述了。那个春天谢三青十四岁,读初中二年级下半期。朱熹有一句诗叫什么“胜日寻芳泗水边”,用这句诗就很能概括三青他们那天的情形。那是一个春日的中午,天空的云儿没有成朵,而像雾一样。太阳从薄雾般的云层里射下来,照得一切亮亮的,地上却不留浓阴。目极处则被一种叫晴霭的东西笼罩着。晴霭与暮霭不同,暮霭灰沉沉的,让人的心情一下子就会黯下去;晴霭亮亮的,让人看了,就算满心的愁苦也会轻烟般地散掉,然后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亮堂堂的欢快。三青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与班上的一群少年在弹鲤江边散步。少年人其实也并不知什么“寻芳”赏景,而是觉得天气还好,外面的花花草草都洇染着一种鲜亮,就出来随便走走了。
       三五个少年猛烈争论时,就好比弹鲤江边的一群闹雀。连走路也没个定型,而是蹦蹦跳跳、打打闹闹的。这时,迎面突然来了两名少女,她们吃吃笑着,也不知笑些什么。因为美丽,就不免有些傲气的样子,老远就给人目空一切的感觉。三青看了一眼她们,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可身边的三四个男孩突然像哑了一般,竟没有一个接腔了。话题刚才还像午夜木楼上的闹鼠,这会儿都莫名其妙缩回嘴洞里了。不但如此,大家连走路也规规矩矩了。好像约好了似的,还纷纷朝路两旁让。大家哑了,三青也跟着哑了。三青就这么看着两名少女一路笑着,旁若无人地穿过他们。
       这是一个挺奇怪的现象。三青也觉察到了这种奇怪。三青不明白他们那天的话题究竟是怎么停下来的,又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三青花了整个夏天想这事,当然也不是总想着,而是时不时地想一下,结果都没想明白。混混沌沌的三青就这样进入了初中三年级,并迎来了自己十五岁的生日。
       二
       初三的功课自然比初二重多了,可三青这几天的注意力却老不能集中。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秋天金黄色的田畴和湛蓝的天空,三青的思绪像羽毛般飘浮。黑板前老师的声音像隔着无边的水域,传到他耳际时,只有些袅袅余音了。三青在想什么呢?大多数时候,三青什么也没想,那些飘飞的思绪像急风来时的奔云,怎么也聚不起思想的形状来。也有些时候,三青在想故乡瑶村的人和事,想得最多的是母亲,是小时候母亲给自己的那些温情。三青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把小时候的事情全从记忆中给拽出来了,而且回忆起来,内心就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脸色也是痴痴的染有红晕。有时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还沉浸在白日梦里醒不来,非得要老师远远地用粉笔扔他,惹得全班同学轰堂大笑,他才如梦初醒,急急站起来,嘴里却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他能说什么呢,老师的话他可是一句也没听啊。然后老师就指着窗外豆畴里那个陈旧的稻草人说:三青,你整个人就像个虚形,比它还不如啊。它还能赶走鸟雀,你呢,你坐在教室里能干什么?三青红着脸,在其他同学稀稀疏疏的笑声中把头勾得不能再低。
       其实那段时间里,最让三青难堪的还不是这些,最让三青难堪的是下面的变化。稀稀黄黄的毛在不知不觉中就长出来了,某个早晨三青去上厕所,猛地发现了这些短毛,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三青的注意力都放在下面了,而注意力一集中在那地方,那东西就硬硬的胀胀的,让三青特别难受。更要命的是,那东西还寡廉鲜耻地把三青的裤子顶得老高,让三青的下面像长了个牛角。这样无论迎面碰到谁,都让三青羞愧难当。三青发现了这个问题后,好不惊慌,恨得它要死,有时简直恨不得把它给拧掉算了。可无论三青怎么恨它,它依然我行我素昂然挺立。
       因此一旦它硬硬的软不下来,三青就去跑步,恶狠狠地跑,把自己吃奶的力都用上,跑得飞快飞快。等把自己跑趴下了,那东西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软下来了。当然,并不是每次它硬起来的时候,三青都有跑步的机会。有时与人走在一起,三青总不能撇开别人自己跑起来吧?那样别人一定觉得三青有神经病。那时的三青只能用一只手插进裤袋里,悄悄地按住它。这样一来,三青的神情就恍恍惚惚,与别人聊天老续不上句。
       三青现在知道那次一群少年们在弹鲤江边散步为什么会突然噤声。因为现在他也是这样的,迎面碰上年轻的女孩,他就会脸红耳赤,心跳加快,紧张得不得了。
       现在少年三青也不太喜欢像以前那样与别人追逐打闹了。现在三青总喜欢一个人在教室的某个地方坐着,在操场的某个地方站着,谁跑过来向他招呼,逗他一逗,他只回给别人一朵无声的笑容,甚至连头都不动一下。哪个下午如果没课,少年三青就一个人在秋阳的田野里走来走去,从这个田埂转到那个田埂。深秋的田野该割的已经割了,该收的已经收回,空空荡荡的只有阳光遍洒。有时少年三青走倦了,就会随便在哪个稻草堆里一躺,仰头看云淡风清的高天,看着看着就是一下午。等夕阳落山的时候,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稻叶,回到学校吃晚饭。
       以前三青可是老盼着回家,总觉得一个星期长得过不完似的,只要一等到周末,他背起书包就往家里跑。现在他却不再那么想回家了,他有些不想见母亲,他发现自己一见到母亲,心情就异常烦躁。说不上两句,就会与母亲顶起嘴来。而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他并不是讨厌母亲。他甚至比以前更喜欢母亲。他搞不懂为什么与母亲说不上两句就会吵起来,母亲可并不想与他吵啊!
       冬雷少有,秋雷也少有。可那个夜晚居然打了几个好响的秋雷,三青半夜从梦中醒来,发现窗外风雨大作,而且时不时就有一道闪电窜进寝室。三青醒来突然感到非常孤独,就支楞着身子看了看四周,发现同学们都好好的还在,才又放心似的躺下去。
       躺下去后,三青双手沿着胸脯缓缓滑向腹部……突然他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他的双手沾到了一滩滑腻腻的东西。现在我们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当年三青并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尿床了,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与尿床有区别。再说他都这么大了,哪还会尿床呢?这种稠浓倒像是血……一想到是血,三青马上紧张起来,他坐起来想掀开被子看,可黑暗里哪看得清啊?灯是由学校统一关开,三青就想借窜进来的闪电看看,可闪电窜进来时,他的眼睛一花,什么也看不见。闪电倏地撤走,寝室里又复归漆黑。三青就把沾满稠液的手凑到鼻子边嗅了嗅,发现气味怪怪的,浓浓的,腥腥的。他就知道不是血了,血没有这么浓的气味。再说身上又没有伤口,哪会有这么多的血呢?三青一边用手刮着腹部的稠液往墙壁上抹,一边想着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雨在外面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淅淅沥沥的。三青再没睡着了,他睁着眼睛,一直等到天亮。
       天亮后,三青往墙壁上看了看,发现什么也没有,再往自己的裤衩上看看,还是没看到什么。后来天大亮了,三青才发现裤衩上有个地方的颜色与其它地方不同,类似于不小心沾了些粥,后来粥干了的模样。
       三青就这样稀里糊涂,一直没弄清这究竟是什么回事。出于本能的羞涩,他也没为这事去问别人。当第二次三青再碰到类似的事时,三青才懵懵懂懂知道了一些什么。因为这次他是半梦半醒的,他清楚地记得在梦中遇见谁了,又是怎样与她缱绻缠绵的。再然后,三青心里就泛起一种慌乱的甜蜜……这些都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三
       三青读书的那个年代,男生女生是不说话的。三青班上有个很活跃的女孩,但她再活跃也只能跟女生说话,对男生她只能看着笑笑,算是招呼。当然即使这样,也已经算非常大胆了。其他女生就不敢看着男生笑,只知道看着男生脸红。
       看着男生笑的女孩叫杨霞,有时她也看着三青笑。起初三青并没在意,她对三青笑笑,三青也对她笑笑。可有一回,上语文课的时候,杨霞居然看着三青笑了四回,前三回三青也没什么感觉,可她笑第四回的时候,三青心头突然一动,然后就满脸通红,再也不敢回给她一个笑了。语文课本来是三青最爱听的课,可这节课后来老师再说什么,三青一点也没听进去。下了课,三青就一头伏在课桌上,用双手捧着自己发烫的脸。
       后来的课程,三青的心一直在空空落落地悬浮着,他不敢再看杨霞了。可即使不看,他还是觉得杨霞的目光像火一样喷过来了,燎得他的右颊生疼。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词也闯进了三青的脑海,就是“美丽”。杨霞真是美丽啊,在这以前我怎么没发觉呢?三青想。
       三青感觉自己像吃了致幻剂一样昏昏乎乎,可突然一个激棱又完全醒了。三青想,如果杨霞看着他笑了几回,他却没什么反应,杨霞会不会再也不对自己笑了啊?这么一想,三青就偷眼朝杨霞望去,发现杨霞正在听课,聚精会神的样子。三青心里那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就更加严重了。三青对自己说:我这是怎么了,课不认真听,却在这里胡思乱想?
       三青开始认真听课,可没听一会,就不想听了,觉得老师太嗦,这么简单的东西自己看书也看得懂啊。三青的心在杨霞那边一直没拽过来,就又侧头看了她一眼,可杨霞还是没看他。三青想,她不会是真生气了吧?心里却不甘心,停一会就看一眼杨霞,终于杨霞也看他了,还是那样一朵赏心悦目的笑容,同睡莲开花一样。就在对方笑容绽开的同时,三青的笑也跟着绽开了。三青的心里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杨霞多美啊。杨霞的笑容多美啊。
       一天的课程完后,回到寝室,三青借口说自己的舌头下面生了一个泡,想借面小镜子看看。三青知道有几个室友都有小镜子,可这会儿都羞怩着推说没镜子。他们的小镜子可不敢像女生那样摆在床头上,而是藏在衣箱底下,待没人的时候偷偷看看。三青在心里哼了一声,不借就不借,明天我自己也买一面就是了。想着杨霞,一夜兴奋难眠。
       学校门外就有一个小卖部,三青走进去的时候,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站在柜台前,不及开口,三青的脸倒先红了。陆续有人来买东西,三青都让别人先买。等小卖部的人都走光了,老板才踱到三青面前,问:同学呀,你买什么?三青摇摇头,转身往门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问:你这里有镜子吗?老板忙说:有呀,有呀。说着就取了一面镜子放在柜台上。三青问:多少钱?老板说:一块五。三青把握在手心的钱朝老板一塞,抓起镜子就放进了衣袋里。也算巧,三青才把镜子揣进口袋,就有三个女生说说笑笑进了小卖部,三青便逃也似的跑了。
       寝室里没人,三青从口袋里掏出镜子,开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自己的那张脸。三青从没像现在这样瞧自己,也从没像现在这样在乎自己这张脸。镜子太小,要移动着才能看全自己的脸。三青后悔刚才没买一面更大些的镜子。对于现在镜子里的自己,三青还是感到比较满意,虽然不是太帅,但有些帅气的样子。如果以后真与杨霞有什么事发生,这个样子或许与她的美丽并不般配,但男生也不全靠模样,得靠实力,实力是什么,现在还说不清。但目前至少自己的成绩比杨霞要好得多,在班上一直是前五名。三青想着想着,满脸绯红。
       把镜子装进衣袋,三青坐在床沿上发呆,窗外的阳光很明亮,但寝室里却阴阴的。三青的心情一会儿甜蜜,一会儿慌乱。慌乱的时候,甚至还有一小股莫名其妙的忧郁在袭击着他。铃声响了,三青如梦初醒,才知道自己上午的第一节课没上。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对他挺好的,等中午找个借口跟他说一声,他一定不会到讨嫌的班主任那里告状。现在三青准备去上课,但在这个端口,三青又掏出镜子,把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番,他想知道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太乱。刚才看了这么久,他可没注意自己的头发啊。
       就在三青把头侧着,看自己脑后头发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左耳根下竟然有一条伤疤!
       那伤疤足足有半指宽半指长!!
       那是条暗红色的伤疤,摆在镜子里的耳根下,是如此如此的显眼!!
       三青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就呈浆糊状了。天啊!我可从不知道啊。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啊。我怎么会有一条这么难看的伤疤啊?少年三青的全身都簌簌抖起来,他感到胃里生寒,连胸口都冷得不得了。心脏里这会儿流淌的仿佛不是热血,而是冰水混合物。
       杨霞为什么冲着自己笑呢?她是笑自己的那条伤疤吗?她是笑自己有这么一条伤疤还快乐得不得了的样子吗?……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我自作多情!三青想着想着,两行泪就滑了下来。
       整整一个上午,三青都呆在寝室里不出来。中午吃饭时,同学们一窝蜂涌进寝室里拿碗,三青饭也不吃,一个人跑到校外去了。这时的三青不想见任何一个人。三青在空旷的田野里走呀走,等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了,他就随便往稻草堆里一坐。可学校周围几里都是平地,庄稼又全收割进去了。旷野里只要有人走动,隔着好远都能互相看见。午饭后不爱午睡的同学也喜欢三三两两在野外转悠,三青一见他们,就又爬起来继续走。他不想让别人走近了看清他是谁。一个人在野外转悠,总让人感到有些怪异。
       后来三青来到了一个荒甸子,荒甸子比别的地方稍低一些,四周又有残缺的土墙围着。人走进去,站着还能看清外面,而坐下来后,就只能看见四周的土墙了。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的人,反之外面的人当然也看不见里面的人。三青坐下来,好像找到了自己一个人的窝似的,忧伤的心情慢慢变得沉静起来。
       这里显然曾是一幢古宅,宅倒后有人在里面垦荒种了几季庄稼,大概没什么收成,就又扔下不要了。现在这里只剩野草疯长。经秋后金黄的野草像一丛丛火焰在燃烧。坐在上面,三青倒是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也许源于天上的太阳。冬日的太阳像个年长的情人,那种呵护般的温暖,让人感动。现在三青最怕的就是人群。他不知怎么去面对别人。可唤醒午睡的铃声已隐隐约约传来了,下午马上就要上课了。三青不得不站起来往回走。整整一上午没上课,语文老师的两节课也许还能找个理由应付,英语老师的两节课就没法交待啦!在所有的学科中,三青的英语学得特别不好,英语老师又是个长舌妇,一下课她准会往班主任那里跑。英语老师是茶陵人,一口的茶陵腔。三青甚至想像得出她在班主任那里饶舌的样子:你们班的那个三青呀,英语又差,又不来上课,是搞么子!?
       下午的物理课是班主任上。如果不去,怕更是交不了差。三青从荒甸子里站起来,别的在野外玩耍的同学已跑到了学校边。学校在旷野里像个庞然大物伏在那里,而那些在校门口的同学则像条小尾巴,一下子就收进去了。然后旷野就只剩三青一个人了。三青不由猛跑起来。
       当三青气喘吁吁跑到教室,班主任已比他早来一步。三青出现在教室门口与班主任那句“现在上课”的话几乎是同时的。三青的出现稍稍打断了班主任的思维,班主任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三青走到自己的课桌前坐稳,然后又说了句“现在上课”,课就真的上起来了。
       三青被班主任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待他的喘气声平息后,他也就没想那么多了。现在他想得最多的是刚才他出现在教室门口的一刹那,是不是全班同学都看清他耳根后的伤疤了?这么想着,耳后根就隐隐有火燎的感觉。伴随着左耳也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再然后是左边脖子上的那根筋也不住地抖动。三青一时如坐针毡,浑身像长满了虱子一样不舒服。意识随之飘浮起来,班主任在黑板前讲了些啥,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后来是同桌用手肘捅了捅他,他才知班主任叫他到黑板前画一个线路并联串联图。三青犹豫着站起来,紧张极了。他像僵尸一样走到黑板前,拿着粉笔却一根线也画不出。隔了一会,三青听到身后有稀稀落落的笑声和议论声,三青想,他们在笑什么?如果单单是他做不出题,也没必要当着他的面嘲笑。因为谁都有做不出题的时候,何况他在班上的成绩并不差,这个班上能笑他的人没几个!那么他们笑自己什么呢,一定是笑自己耳根后的那个伤疤了。三青难过得要死,站在上面,三青感到四周有看不见的凉水朝他漫淹过来,三青有种溺水的感觉。
       后来班主任终于不耐烦了,他喝道:你知不知道画?不知道就早点滚下去!三青遇赦般忙放了粉笔溜下讲台。笑声又稀稀落落在教室四周开放。三青一脸紫红。
       下课了,三青还没意识是怎么回事,班主任已气冲冲地走过来,操起三青桌上的物理课本就甩了三青一个耳光。三青吓得一跳,捂着发痛的脸看着班主任。班主任张牙舞爪,指着三青骂:好多老师都反映你这段时间上课不专心!今天居然敢不明不白地旷课一上午!现在一个这样简单的题都做不出,还有脸在这里坐着!趁早买把瓢把脸罩住得了!别以为自己成绩还好,像这样下去,别说中专,就连普高都考不起!……
       班主任像个高声喇叭似的,把一教室同学吼得噤若寒蝉。别班的同学也被他的吼声吸引过来了,围在窗边和门口看热闹。三青那时脸色铁青,连死的心情都有了。
       班主任骂一通,甩手而去,教室里寂静了至少一分钟,然后才有乱哄哄的人声在各个角落响起。有人走过来想安慰三青,三青谁也不理,收起书就出去了。
       四
       三青是回家去了。西斜的阳光把三青的影子拉得好长。三青一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禾茬上、田埂上、水沟里、园墙上飘窜,影子像只轻捷的灰猴,高高低低的地方,说下去就窜下去了,说上来就窜上来了,而且无声无息,连喘一口气都不要。影子还像个变形金刚,遇高则短,遇低则长。落在园墙上时,它干脆矮矮的竖了起来,半截脑袋却零零碎碎在园里那些白菜叶子上窜。三青想,还是影子好,想怎么变就怎么变,自己若能把那条伤疤变没,那该多好啊。
       三青的内心本来是绝望而忧伤的。可看到村庄的那一刻,突然变得怒火中烧。往日温馨的村庄,这会儿呆板地踞在前方的小山坡上,像一只癞蛤蟆。
       三青没好气地推开门,母亲那时正准备做晚饭,见三青突然回家,便蛮欢心地说:呀,好巧呢,你再晚些回来我就不会煮你的饭了。三青盯着母亲,不吭声。母亲发现了三青的异样,问:怎么了?今天不放假你怎么回来了?三青额上青筋暴露,他恶声恶气地叫道:我耳后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啊?!母亲从没见过三青这副神情,她呆了一下,问:哪啊?怎么了?母亲问“哪啊”,只是习惯性的口吻,她当然很快就明白了三青所指。所以接着问“怎么了”。三青听了母亲问“哪啊”,怒气就更大了,伤疤摆在自己的耳根后,自己看不见这不奇怪,别人看不见那才怪呢。可作为最亲的母亲居然还问“哪啊”,可见她对自己的关心是多么不够。
       三青一副哭腔,冲着母亲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再不去念书了!!母亲估计三青与人吵架了,别人骂了他什么,便跑回来与自家人生闷气。母亲也有些生气了,问:我问你怎么了啊?你以为是为我念书啊?不念好,家里正缺劳力呢。三青双唇颤抖,字没吐出一个,两行泪却从那双纯稚的眼睛里哗哗滑落下来。
       三青转过身,冲进自己卧房,反手将门重重一关。母亲怔怔地立在那里,嘴里念道:你看这孩子……这孩子……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妹妹、母亲轮流去叫三青。三青只是不肯开门。父亲突然火冒三丈,他用脚猛地朝门踹去,门砰的一声巨响,听得人心惊胆颤。接着父亲又用他破锣似的嗓子嚷道:我家可不要养个少爷!再不出来,老子就把门踹开了!!一家人都吓得什么似的。
       三青只好委屈地从床上爬起来,泪汪汪地开了门。但开了门的三青,仍然不吃晚饭,只默默地坐在一边,垂着泪。父亲这回没办法了,出不出来,他也许有权管,毕竟他是一家之主。但吃不吃饭,他就管不了了。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抽根条子把三青打一顿吧?三青已差不多是大人了,再要打他,说不定他就记仇了。母亲好言劝说,要三青说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三青只是不说。三青能说什么呢?无非是他既旷课又做不出题,被班主任用课本掀了一记耳光,再加一顿臭骂。如果说出来,父亲还会给他一顿臭骂的。何况问题的关键,或者说问题的重点并不在这里。问题的关键是三青发现自己耳后根有一个伤疤。三青的家人根本想不到三青是现在才发现这个伤疤的。伤疤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他们每次见到三青就可以看到那个伤疤,以致他们都熟视无睹了。他们忽略了伤疤是长在三青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三青早就习惯并认同了自己的伤疤。
       伤疤的来源其实很简单,大约在三青三岁的时候,有一次与堂姐玩,玩着玩着两人就生恶了,双双从火膛里拔出燃烧的木棍打起来。那时负责看管他们的奶奶正在门外的溪边洗菜,猛听到屋内一声惨叫,忙失魂落魄地跑回来,进屋就发现三青捂着耳朵在满地打滚。
       让惊魂甫定的奶奶感到侥幸的是,三青烧伤的部位不在脸上,还不算破相;还有,是三青的堂姐烧伤了三青,而不是三青烧伤了他的堂姐。伯母仗着伯父在村里当支书,撒起泼来,可是有名的。如果是堂姐受伤了,奶奶肯定会遭一顿死骂。而三青的母亲散工回家,见三青这副情景,只晓得抱着三青哭。三青的烧伤两个月后才好,伤好后疤却留下来了。后来不知谁给他取了个诨号,叫“青疤子”。一村子人就这么叫开了。但三青五岁的时候,母亲听到别人还叫三青的诨号,就满脸不高兴,说三青是有名有姓的,不叫青疤子。这以后村里再没人当着三青的面叫他“青疤子”了。三青也就忘了童年的事,也忘了耳后根的那个疤。如果不是那面该死的镜子,三青也许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的疤。要说也不是镜子的错,也许跟杨霞的笑也有些关系,要说也不是杨霞的错,跟三青身体成长的秘密也有些关系……
       第二天,三青真的不肯去学校了。父亲这时倒心平气和了,他把上衣一脱,指着自己的身体对三青说:看看,看看,老子的疤还少了吗?为了一个疤就不去读书,你会让村里人笑死去。你若真的留下来做事,身上的疤只会越来越多!我可告诉你,哪一件农活都不比读书轻松!当然啦,我可不像你这么嫌弃自己的疤。呵呵,人忙活一辈子,到死时只能把身上的疤带走啊,其它吃穿住用啥球都带不走……
       父亲说到这里,母亲打断了他的话:尽瞎掰!我跟你说,三青,你若真不去读书,就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做一辈子农事。你可要想清楚,你读书可不是为了我们,你读书是为你自己。
       三青后来还是去了学校。主要还是父亲的一句话起了作用:为了一个疤就不去读书,会让村里人笑死去。昨晚母亲絮絮叨叨告诉了自己疤的来历和其它一些事情,三青真的好怕村人再叫他青疤子。再说,他现在对所有的村人都抱仇视的态度。三青恨他们小时候叫他青疤子。三青也恨自己的奶奶和父母,恨他们小时候没照顾好自己。三青最恨的是他堂姐,虽然他知道仅比他大一岁的堂姐,那时也并不懂事。可他就是恨她。三青去上学经过村口的时候,正碰到堂姐在溪边洗衣服,堂姐叫了三青一声,问他还没到星期天怎么回来了?三青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偏地走了,让堂姐纳闷了半天。
       五
       回到学校,三青就与教室左边最后一排的那个同学换了座位,这样上课时就只有墙壁看得见三青耳后的伤疤了。那个同学不明白三青为什么会突然换座位,可现成的便宜不捡白不捡,三青的座位在教室中间的第三排,从听课的角度来说,明显是个好位子。
       杨霞也不理解三青为什么要换座位。杨霞对三青有好感,这是事实。要不然杨霞也不会一节课望着三青笑三四回。三青的学习成绩好,人又文静,不爱打闹。杨霞对这样的男生都有好感。当然三青耳后根的伤疤杨霞也是看见的,可看久了,有也像没有。杨霞对三青有好感,当然包括了三青的伤疤。就是说,杨霞知道三青有伤疤,还是对三青有好感。因为人不是一条伤疤,伤疤只是构成三青这个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三青除了伤疤之外,还有他的笑容、身体、声音、学习、品性、行动等等好多好多东西。可杨霞哪知道,现在三青在内心却把自己的伤疤无限度夸大了,仿佛他整个人就等同了一条伤疤,所以自卑得要命。
       本来三青还没有这么自卑,可一想起杨霞美丽的笑容,他就自卑得发疯,心里的那种绝望和忧伤,不比把他掷于一个蚁穴被万千蚂蚁噬啮好受。可怜的三青,大多的时候他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他决定忘了杨霞,他发誓上课时再不往杨霞那边看一眼。可这怎么做得到呢,现在他坐最后面,只要稍稍一偏头,那个俏俏巧巧的背影就进入了视野。再说了,就算不看杨霞,他也没多少心思听课啊。
       杨霞给三青写了一张纸条。杨霞在纸条上写道,不要因为老师的一次责骂就丧失了生活的信心和热情。杨霞以为三青的颓废之举与上次班主任的批评有关。她不想看着三青就这么消极下去,有一天黄昏,趁教室里没人的时候,悄悄把这张纸条塞进了三青的课桌里。
       我现在无法描写三青看了纸条那种既欢喜又忧伤的心情。这可是三青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字迹啊,这虽然不是情书,但对那时的三青来说,显然不亚于一封情书的份量。三青把座位换到最后,也有躲杨霞的想法,这种想法有点自虐的成分在内。自三青发现那条伤疤后,他简直就把自己等同于一堆毫无用处的渣滓,说得不好听一点,与一堆狗屎差不多。像他这样的人,与美丽的杨霞还会有什么关联呢。以前杨霞对自己笑,纵然不是耻笑自己的那条伤疤,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感的成分在里面。事实上,杨霞对他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三青之所以这么想,就是想把自己的人格尊严信心理想什么的摧毁得等同于一条伤疤。他认为像他这样有伤疤的人,根本不配有尊严和理想。他就这么想着躲进了教室的角落。可另一方面,他在心底却暗盼杨霞的笑。不见杨霞看着他笑,他就更自卑,自虐的意念也在进一步加重。
       但自他把课桌搬下来后,偏偏就再没碰上杨霞的笑了,这也是他众多绝望念头的成因之一。现在杨霞给他写纸条了,对他来说,就好比是黑夜寒潭溺水的人攀住了一根救命木头。他虚空空的内心一下子充实了许多。他想,看来杨霞还是对自己有好感啊。
       把杨霞简单的纸条一遍一遍读着,三青的内心涌起一阵阵伤感的甜蜜。三青是吃完晚饭回教室看到那张纸条的。整个晚自习,三青就一直没放开那张纸条。他一边看着,一边还在稿纸上一笔一画地描写着那些字。特别是“杨霞”二字,他几乎写了满满几页。而在看字条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一直注视着杨霞的背影。就在要下自习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杨霞的灿然一笑。他不由自主回了杨霞一个哀哀的笑容,那时他仿佛看到自己内心的那朵忧郁,突然绽开了一朵凄美的花。
       躺在黑暗的寝室里,三青睡不着。他在想是不是要回一张纸条给杨霞。可写什么呢?杨霞显然误会了自己的悲伤,可他总不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诉她吧?他现在能对她说的只有感激,可这又怎么开得了口呢?再说了,这感激之情又该如何用文字表达呢?三青这么想了一会,就放下这个念头不想。想睡,却还是睡不着。就又想,是不是耳后根的那条伤疤并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么难看呢?要不然杨霞怎么会对有伤疤的自己好呢?三青想掏出小圆镜再看看伤疤,可寝室里早熄灯了。伤疤长在耳根之后,镜子又太小,三青怀疑上次没有看清楚。三青几次爬起来想到走廊的路灯下去看,但透过窗子,发现路灯太暗,就算看了也不会比上次看得更清。想想三青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三青就爬起来去晨跑,同时把小圆镜也揣在怀中。三青跑到弹鲤江大桥的桥墩下面,喘了一会儿气,然后硬着头皮把镜子掏出来,昨夜心心念念的伤疤,这会儿却不敢看了,那感觉真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味。
       不敢看并不意味着不看。若真不看,三青大老远跑到这个无人的桥墩下干什么?不过三青看也是白看。因为伤疤还是那条伤疤,跟上次他看到的一点变化都没有,那宽、那长、那色、那质都一丝不差。而伤疤就是伤疤,不是花,也不是项链,伤疤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好看。三青再怎么看,伤疤也不可能变成一朵花。
       三青开始用手搓那条伤疤。三青知道没法把伤疤搓走,可他希望能搓平展一点,搓得同周围皮肤相近一点。可三青搓着搓着,反而把周围的皮肤都搓红了,这样看起来伤疤倒比原来宽了一倍。三青一直扭着脖子,当脖子酸得再不能扭时,三青突然变得非常沮丧,他猛地把镜子朝泛着雾气的江面甩去,啵一声响,有浅浅涟漪泛开,涟漪过后,江面复归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三青一屁股坐下来,他捧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出来。杨霞哪是对自己有好感啊,她是同情自己啊。我不要她同情!我不要任何人同情!!三青在心里喊道。他拔腿猛地跑起来。他跑得飞快,像风一般。待看到学校后,三青愣了一下,接着又转身朝学校相反的方向跑去。
       三青跑到他曾来过的那个荒甸子,提起脚就往四周的土墙上一顿乱踢,踢得碎土飞溅,踢得自己精疲力竭,然后站在那里喘着气,后来又坐下来喘着气。再后来痛的感觉开始从脚尖传上来,他开始抱着双脚在野草里滚。痛得受不了,他就把鞋子脱掉看,鲜血把袜子都浸湿了。再把袜子脱掉看,右拇趾的趾甲都给踢飞了,难怪会有这么钻心的疼。
       一瘸一拐地返回学校,三青倒是心平气和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象倒与自己耳根后的那条伤疤非常匹配。可惜当他回到学校时,早餐时间已过,同学大多已进了教室,准备第一节课。没有人注意三青的狼狈,也没有人问三青怎么会弄成这样。三青内心泛起一股自虐的快感。他认真地听了一上午的课。尽管早餐没吃,到后来肚子饿得有些发虚,但不影响他听课的质量。杨霞曾回头望着他笑过两回,都被他冷冷的表情给挡回了。三青的心里在重复一个坚定的声音: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一点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只是到了晚自习,黑板前没有声音的引领,三青的意识又有些飘浮了,头顶上惨白的日光灯助长了三青这种情绪。书本上的文字对三青没有感应,三青望着日光灯下杨霞虚白的背影发呆。三青想,如果坐得离杨霞很近,一定可以看到她脖子上那些绒毛。有一回,三青找借口与杨霞后面的同学换了两节课的位子。三青现在还记得午后的那束阳光,从西窗探头进来,照在杨霞的脸颊上,照在杨霞的脖子上,还有脖子上那些金色的绒毛……三青记得那两节课给他的感觉是多么的奇妙,他的心一直悬悬的放不下来。而黑板前老师的声音又是那么远,那么飘渺,那么遥不可及……
       三青在想,如果没有那条伤疤横在中间,杨霞会不会喜欢上他呢?他们之间有无可能在某一天走到一起呢?想着这些,三青就倍感凄楚。
       六
       以前三青每周周末都回家,现在他不回家了。尽管一到周末,学校就冷清得要命,除了几个居家的老师和个别因不明原由不回家的同学外,偌大的学校空空荡荡的。宽大的操坪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剩那些呼地而下旋即又呼地而起的麻雀。三青不怕冷清,三青甚至喜欢这种冷清。他一个人在学校的周围溜达,等吃饭的时候就回来。有时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让整个上午或整个下午的时光在这种寂静中流走。三青的桌上当然也摆上些书,但看不了几行字。三青有时也兀自流泪,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三青现在好恨自己出生的村庄,恨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有时三青坐在幽静的教室里甚至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他看见三岁的自己与四岁的堂姐还在打架,结果是他拿着火棍咬牙切齿地戳在堂姐的耳根后,堂姐倒在那里满地哀号。然后三青一脸莫名其妙的狞笑。如果这时正好有人走进教室,一定会被三青的表情吓呆去。
       是堂姐毁掉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让杨霞与自己的距离变得遥不可及。三青岂只是想以牙还牙,更多的时候三青甚至幻想着怎么致她于死地。三青幻想与堂姐同时披上铠甲,进行生死决斗。有时三青又幻想着自己死了,变成一个黑影每晚钉在堂姐的窗前,弄出奇怪的声音和形状,把堂姐生生地吓死。三青又想,如果自己真的死了,是不是还会回来看一眼杨霞呢,是不是像村里老人讲的那样,可以托梦给杨霞呢。如果真的可以,他一定告诉杨霞,生前他喜欢她,是那种窒息般的喜欢。杨霞若知道自己的心思了,会不会跑到自己坟前哭一场呢。三青这么想着,自己就泪流满面。
       段考,三青的成绩一落千丈,从前五名退到了中下水平。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又狠狠地骂了一顿,并且得意洋洋地宣称,早就预料到了三青是堆扶不上墙的烂泥。三青低着头,铁青着脸听着他骂。如果当时有一把刀子在手,三青很可能就朝班主任捅去了。三青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班主任。班主任是那种把别人整个尊严踩在脚下还要狠狠拧的人。我考不好关他什么事啊?不是还有比我更差的吗?他凭什么这样羞辱我啊?三青愤愤地想。三青现在最恨别人的羞辱了。有时走在路上,连陌生人一个冷冷的眼神,三青也会记恨在心的。
       成绩这样糟,三青其实也很痛恨自己的,他跑到那个荒甸子里,又一顿乱踢。踢累时,三青就往枯草丛上一躺。这次没有上次那么痛,三青也不用抱着脚尖打滚了。不过从脚上传递上来的那种粘乎的感觉来看,这次一定又出血了。
       白云从围子上空飘过,地上的影子像一艘暗舟从三青身上驶过,有一种凉凉的心悸漫布三青的全身。三青叹一口气,然后想,也许这种成绩正与自己的伤疤匹配。可这么想时,三青的眼泪又哗哗哗地流出来了,眼泪凉凉地浸在三青的鬓发里,三青抬起手一遍一遍地擦。三青不知后面的日子如何去过完,人的一生实在是太长太长了。三青又想到了死。想到死时,三青的眼泪就又多了一层。那时云朵的暗影还在一片接着一片从他身上阴阴地辗过,像死亡的銮驾一般。
       真正让三青在意的是段考成绩下来后杨霞的态度。三青虽然一而再、再而三用冷冷的眼神回挡了杨霞热情的笑脸,可三青内心里对杨霞的笑脸并不讨厌啊,杨霞的笑脸已成了烛照三青忧郁情怀的惟一光亮。可段考之后,杨霞就再也不回头看着三青笑了。也许在段考之前,杨霞就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看三青笑了。但三青固执地认为是自己考得太差,杨霞才不再看着自己笑的。
       其实对杨霞来说,只是有些受不了三青那冷冷怪怪的眼神,好像与她有仇似的。自己好心好意要他别把座位换下去,可他偏不听。班主任骂他一回,他却傲气得连整个班的同学都爱理不理了,每天出出进进,恍若无人。现在看看他考成什么样了。杨霞在内心里为三青心痛。她有心再写张纸条给他,但想想他冷冷的眼神,只好作罢。然后干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
       很快三青就发现杨霞的目光有了“新宠”。一个平时毫不起眼,这回段考成绩跃居第六的男生,成了杨霞笑脸频倾的对象。三青气得脸色发青。他恨杨霞的“薄情寡义,水性杨花”,他可不管杨霞从没对自己承诺过什么。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杨霞目光的撤离,就是对自己的背叛。所以当他坐在最后,看着杨霞与那个男生眉来眼去时,就恨不得血溅当场。这个溅血的人可以是他,也可以是那男生,还可以是杨霞!当然最好是三人一齐死去。自己只要死了,就什么烦恼也没了。而自己去死的同时,绝不让他们好过。所以最好一齐死光光。
       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那段时间,所有挡住杨霞和那男生的后脑勺大概都被三青的目光削平了,而杨霞和那个男生身上则一定千疮百孔了。这种极度憎恨虽然没付出什么行动,但一定付出了不少精力,三青每天从教室里出来,都有一种好累好累的感觉。
       三青终于熬不住又换位置了。因为不这样,摆在三青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杀人,二是变疯。但现在三青不想这样了,现在三青只想用事实证明,就算他有伤疤,班上所有的同学也都不及他。对三青来说,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只要在期末考试遥遥领先就行。三青就是这么想的。这与想在江湖上称霸的人一样,只要凭着自己的一把刀打遍天下无敌手就行;这与想在政坛上称雄的人也一样,只要做了国家元首就行。
       三青把座位从最后面的角落换到了最前面的角落。在外人看来,他是一换不如一换。因为最前面的角落有大半个黑板反光,白花花的一片。老师在黑板上写,根本是一个字都看不清。但三青不在乎。三青在乎的是不看见杨霞和那个男生。除英语之外,三青一直认为其他老师都可有可无。
       三青就这样开始了苦读。三青读得非常认真,他不允许自己有一天松懈下来。当然人不是混凝土里的钢筋,每天都能硬邦邦地立在里面。人的情绪总有茫然的时候,一到那时,三青就跑到荒甸子里去踢土墙,踢得双脚鲜血淋漓,再一拐一瘸地回来。
       有个同学注意到了三青走路的不正常,他跟三青开了个玩笑:哥们,走起路来怎么像个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三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你爸才是!!那同学一只手伸过来,想勾住三青的脖子,一边笑道:啊呀呀,总是阴着个脸,好像谁欠你什么似的。三青一把推开他的手,说:你他妈的少管!莫惹老子烦躁!三青最怕别人摸自己的脖子了,这个行为尽管无意,但在三青看来无意中也透露着有意,所以语言更冲了,那同学自讨没趣,只好讪讪走开。千不该万不该这时他却嘟囔一句:神气什么,也不拿镜子照照,还当自己是周润发呢。三青一听,顿时血气上翻,满脸紫红,他喝一声:你说什么?!那同学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我说你也不拿把镜子照照自己!三青叫一声:你他妈的找死!就发疯般地扑了过来。那同学不甘示弱,两人顿时像两条互相追咬的狗一样扭在了一起,教室里的同学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人就撞倒了好几张课桌。正好这时从一张桌上掉下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三青想也没想,抓起来就朝那同学脸上划,那同学骇得要命,一边死死抓住三青的手腕,一边大喊大叫。同学们这才围上来,把两人扯开。
       若按同学们的想象,三青应该不是那同学对手,可谁也不知三青怎么会气力暴增,打起架来跟玩命一样。这事过后,整个班上的同学对三青都是采取避而远之的态度。这正好合上了三青孤绝的心情,三青用小刀在课桌上刻了一行细字:躲进小楼成一统。
       很快就到了期末,三青的刻苦还是挺有成效的。七门考试,没有哪门三青觉得难。所以考完之后,三青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考第一。四天后,三青去学校拿通知书。得知自己真的考了第一,不但是班上第一,也是全年级第一。班主任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三青,不错嘛,我早说过,不骂不成器。三青咧了一下嘴,表示是笑,然后拿着通知书走了。
       同学们有的跟三青打招呼,说他考了全年级第一该请客,三青对他们也是咧一下嘴角,表示招呼。有的同学则站在稍远处跟别班的同学叽叽咕咕,估计也是议论三青考第一的事情。三青的内心涌出一股自豪的幸福感,直到在校园里看到杨霞的时候,这种幸福感才像泡沫一样消失殆尽。杨霞明明看见他了,却像没看见似的,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三青一下子像从温暖的祥云上掉进了冰冷的地窖。杨霞与他错开的一刹那,三青的身子没来由哆嗦了一下,心里的幸福感就一点一点消失了。三青这时才发现,自己之所以这样咬着牙憋着气读书,多半是为了杨霞啊,如果他的成绩跃居第一杨霞还不理他,那他的一切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校园的门口有一条小溪,三青站在桥边,把通知书撕得粉碎,然后让一点一点的纸屑从指缝里蝶一般旋下去,再顺着流水飘远。流动的水面上幻跃着三青一张模糊的脸,也是一张丑陋的脸,三青又想起了自己耳根后的那条伤疤。三青想,当初也许就因这条伤疤获得了杨霞的笑脸,杨霞的笑脸却不是意味着好感,而是意味着同情。所有心地善良的女孩都富有同情心。然而自己后来一系列行为大概是让杨霞生气了,所以她再不理自己了。
       三青这么一想,眼泪又出来了。三青不想让别人看见,就猛跑起来。完全是无意识的,三青又跑进那个荒甸子里。腊月时节,草已由黄转灰,三青躺在草丛上,一点也想不出以后该怎么办。要放寒假了,差不多有一个月看不到杨霞。尽管在学校他克制自己不再主动去看杨霞,可眼角的余光总能感觉到杨霞的存在。而只要能感觉到杨霞的存在,三青心里的恨意就在,三青读书也就特别认真。杨霞倒像是三青努力读书的强心针。三青一直以为自己真是在恨杨霞,可现在发现,这种恨里包涵更多的是爱、是喜欢。而没有杨霞在身边的寒假,三青能干什么呢?就快要毕业了,温习功课本来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自己考全年级第一,杨霞都对自己爱理不理,那么寒假还有必要再温习什么狗屁功课吗?再说了,看不见杨霞,心里的恨意就聚不起来,恨意聚不起来,自己的注意力也就没法集中,干什么事都是懒懒散散的。期末考试后的几天时间三青就是在这种懒散中度过的。
       八
       城里人以为冬季农村特别闲,而其实农民没有清闲的时候。等稻子收割完后,得把田地种上油菜,得把晒干的稻草收回家,得去山上把春季的柴火拾足,得预备最寒冷时的烧烤木炭,得把污积的水沟挖通,得把踩崩的田埂修好……事情多得简直不可计数。
       三青的父母每天一大早就出去忙这忙那,三青的妹妹则专门放养家里那条水牛。冬季草少,要牵着它走好多地方,才能将它喂饱。只有三青一个人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父母要他做什么,他就懒洋洋地一眼瞟过去,目光收回的时候,一句挺糙的话就冲了出去:我不干!三青的父亲几次想收拾三青,但都下不了手,一是他大了,二是三青耳根后的伤疤多少与他们照顾不周有关。他知道,现在三青正为自己的伤疤愁着呢。当然,三青期末考试的成绩也让他下不了手,说不定三青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吃国家粮的干部。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只要明年的中考三青发挥好,考上中专,就顺理成章吃国家粮了。三青其实并不想告诉他们期末考试成绩,但他被母亲问烦了,母亲说:考得再差,也应该让我们看看通知书吧?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难道连你的成绩也不该知道?三青听母亲念叨多了,最后就极不耐烦地吼一声:通知书撕了,我是全年级第一!母亲被他吼得心惊胆颤,当然不信,以为他是说气话,又不好再问,就偷偷跑到邻村,问了三青好几个同学,才知三青说的是实话。这是天大的喜讯啊,打三青读书以来,成绩虽然不错,但从没取过全年级第一啊。母亲就不明白,三青为什么把这样的喜讯也瞒在肚里不说?
       三青现在在村里对什么人都没个好声相,好像很少心平气和地说过什么话,他老是吼,说句话就像是把一个玻璃瓶砸碎。三青在全年级取第一的事情已被他母亲传开了,村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三青现在是趾高气扬了,所以背着他,很多人呸他,说:瞧那德性!三青知道别人呸他,但他懒得解释。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他吼人的事实是没错的,至于吼人的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
       其实三青有时也后悔,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有些时候他完全可以不吼,可他就是吼了。譬如说,妹妹叫他吃饭,他也吼:叫什么叫?!三青感到自己内心就像有一堆碎玻璃渣似的,糙糙的、脆脆的、硬硬的。就是这些玻璃渣让他不得不吼,不吼就不舒服。对杨霞,早就只剩思念,不剩恨了。三青发现,思念是那种让人心里塞满了碎碎渣渣的感觉,而恨倒是柔和的,因为三青的恨里总夹杂着伤感,伤感就像润滑剂一样,使三青的恨柔柔软软的。再说三青自以为是恨的东西,其实也包涵着爱。恨和爱,就像一面银币的正反面一样,没多大的区别。
       三青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条伤疤自己实在配不上杨霞,要不然他一定会亲自去问问杨霞,等再过几年,会不会嫁给他?
       旱冬。好久不下雨了,整个冬天,油菜不但不长,反而缩回去了。三青的父亲去拦水,从很远很远的山沟,拦了一道猪婆尿大小的水下来。一家人日夜轮流守着这道水,三天三夜,可油菜地也只浇灌一半。
       伯父家也想浇灌油菜,就叫堂姐去拦水。堂姐去了一趟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说自己也拦了一道水下来了。三青回家吃了饭,等再去看水时,就发现水全被堂姐截到自家地里了。三青好不恼火,一锄头下去,就把水拦了回来。堂姐在自家地里看见三青的举动,就气咻咻地跑过来说:三青,你这是做啥?我从好远的地方把水拦回来,你想吃白食吗?三青叫道:不可能!这水是我爸拦回来的!我家都守了三天。你自己想吃白食,反而猪八戒倒打一耙!堂姐叫道:谁是猪八戒了?就你这样子,猪八戒还不如!你家拦的水早就被别人半路截去了,这水是我拦回来的!堂姐一边抢白,一边用锄头把水重新拦回去。堂姐的话一下子触了三青的敏感处。三青站在那里浑身发抖,他觉得堂姐也太霸蛮了,也就不再跟她理论,而是在锄头上跟她较劲,两人在水路的分岔处用锄头勾来勾去,一时只听到铁器在水里清脆的相撞声。三青累得满头大汗,却占不了上风,一是他家油菜地的地势高,非得要把堂姐那边的缺口用泥块堵住,水才会向他家地里流。但往往不等他堵住,堂姐就一锄头将泥巴挖开了。二是堂姐比他大一岁,又发育得早,长得人高马大,三青没有她那么有力。到后来,三青气喘吁吁,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却只能看着白哗哗的水往堂姐家的菜地流。
       堂妹来喊堂姐吃饭。堂姐这才记起自己还没吃中饭,就对堂妹说:我都搞晕了,你在这里给我守着!有人考试取了个第一,就想在村里称王称霸,没门!!说罢把锄头往堂妹手里一塞,就大踏步地回去了。三青听了这话,脸都气青了,恨不得追上去给她几耳光才好。他妈的没见过谁家有她家这么霸道,伯父在村里当支书,一家人就跟着耀武扬威。事要怎么做就怎么做,话要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事跟自己考试考第一有啥关系啊?!
       现在三青又与堂妹动起锄头来了。锄头在水里划来划去,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堂妹比三青小两岁。堂妹的力气小,三青推开她,一锄头挖了一块大泥将缺口堵死,然后再不让堂妹的锄头靠近,水终于缓缓地向自家菜地流去。
       堂妹站在那里喘着气。三青拄着锄头望着天,现在看你还有啥能耐?三青正这么想,堂妹突然冲过来,一锄挖开缺口,再将锄头往缺口上一横,然后一屁股坐上去。这下三青没办法了,三青总不能把她的双腿扳开,往她胯下填泥巴吧。三青怒气冲天,他叫道:没看见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了!堂妹撇撇嘴巴回敬他:你是要脸不要脖子!三青的脸又一下子涨成紫红,他吼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堂妹道:你嘴巴不见得比屁股干净!
       三青吼:我不跟你这样的泼妇斗嘴!你不滚开,我的锄头可没长眼睛!
       堂妹叫道:你他妈的谁是泼妇了?!我就不走开!看你青疤子能把我怎样?!
       这是三青知道自己的伤疤以来,第一次听人叫他的诨号,青疤子三个字就像一个微型炸弹,炸得他的头脑一片浆糊,他举起锄头,想也没想就砸了下去……
       三天后,三青在杨霞家附近的一个果园里被人发现了。三青呆在果园里一棵枝繁叶茂的橘子树上不肯下来,闹得杨霞村里好多人都来围观。三青希望能看到杨霞,但杨霞那天不在家,她走亲戚去了。两个小时后,三青就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三青走时,流着泪,对杨霞村里围观的人们说:告诉杨霞,我并不想杀人,是她把我气疯了……让杨霞村里的人听得莫名其妙。
       我二伯父的儿子三青就这样一锄头打死我大伯父的女儿,然后进了郴州少管所。
       谢宗玉,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田垅上的婴儿》、长篇小说《天地贼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