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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闻虎跳峡修水电站有感
作者:于 坚

《天涯》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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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说要在虎跳峡修建水电站的事情,非常震惊。这是一个有世界影响的峡谷,它在世界上的影响甚至比在云南还要大。世界许多地方,人们不知道中国的云南省,但知道虎跳峡。就像我不太清楚尼加拉瓜瀑布在世界何处,但我知道这个瀑布,如果我有一日听见人家说要把这个瀑布摧毁,我一定以为这个世界疯了。但世界就是如此疯狂,为了眼前的一点经济利益,就要毁灭造化几亿万年的光阴才创造的奇观。我们时代当下的任何宏伟利益,从长远来看,都是微不足道的,都是急功近利的。一百万老虎跳跃的峡谷,全世界只有一个。全世界都知名的峡谷,中国只有两三个,虎跳峡是一个。我知道这种理由不会说服那些水利工作者。我可以算另一笔账,虎跳峡现在已经是世界著名的风景区,据我所知,每年来此地旅行的大都是西方游客。这是一个已经成熟的世界级旅游资源,它长远的可以持续发展的经济和文化效益,岂是一个丑陋的并且后果难以预计的水电站可以相比。金沙江虎跳峡、玉龙雪山、大研古镇是丽江纳西族世界的三大支柱。
       虎跳峡的消失,必将沉重打击云南丽江地区在世界心目中的形象。
       这是一个可以养浩然之气的峡谷。我曾经多次在这个伟大的峡谷中行走,最近一次是2001年的夏天,我步行二十八公里穿越了整个峡谷,大雨滂沱,巨石就在我身后轰然滚下。面对黑暗如夜的巨大峭壁,我再一次领悟到中国文化的魅力。宗教的功能之一在于它可以回答人生的意义,可以告诉我们一个为什么活着的理由。西方把世界对象化,在研究、解剖、显微、结构、分类、为所欲为之后,上帝告诉人们一切都会复活。最近的复活迹象是,克隆技术已经曙光初现。西方相信一切都是可以克隆的,虎跳峡也是可以克隆的,技术万能,技术也确实是万能。技术改天换地之后,西方可以在教堂里忏悔,等待着复活,总是心安理得。中国不同,中国文化骨子里鄙夷克隆,迷信自然,中国人的教堂是在大地和人生之中,是此在而不是彼岸。为什么古代中国山水画和山水诗歌如此发达,因为大地在中国心目中不是对象,而是万物与我一体,是一个家。古代中国山水画的大师之一倪云林,因为钟情于山水,就把房产田亩都卖了,整日在太湖间云游。他画的一幅竹子,画面上有六竹在山野水滨挺立,被称为六君子图。倪云林的笔下的山水并非山水,而是精神的寄托。陶渊明在车水马龙的世界里厌倦了,一声归去来,就重返田园世界,悠然见南山了。南山,在陶渊明的词汇里,其实与天堂的意思差不多。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讲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独善其身就是在野,在野并不只是一个隐喻,在古代中国,那确实是有野可在,在野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它有自然世界的桃花源、伊甸园作为基础。老子讲“道法自然”,这个“自然”除了自然而然的万物运行之“道”这个意思外,它其实指的也就是可见可感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大自然世界。“道”是从自然世界得到的启示,自然世界宇宙万物是“道”的载体。“夜发清溪向三峡”,并不只是旅游,李白的这个伟大行动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一出夔门,忽然看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情景,又一个诗人心灵被塑造出来。
       在古代中国的文化中,自然世界是被作为天堂来歌咏的,因此山水诗、山水画才大行其道。中国文化没有发展出宗教、教堂之类的东西,因为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是寄托在自然中。可以这么说,自然世界就是中国精神的教堂。伟大的诗人、画家无不从自然世界获得关于人生的领悟,诗歌的灵感,自然世界成就了他们的伟大作品。苏东坡在他的不朽杰作《前赤壁赋》里面就表达了这种思想:“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为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是一段中国圣经,它深刻地表达出中国文化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如果没有此时此地的这个可以“共适”的大地,人生有什么意思呢?富与贵有什么意思呢?在古代中国,退隐、还乡,“复得返自然”是一种精神的归属,无论如何,知识分子总是有一个最后的退路,这个退路就是“野”,“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为吾与子之所共适”的自然世界,至少在那里可以独善其身吧。从这个意义上说,虎跳峡是一个伟大的中国教堂,一个归宿,它就像巴黎圣母院一样,是令人心灵安息的地方。
       在昆明,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去过滇池了,滇池距离昆明市区并不远,不过十公里路。“文革”时代,那里是我的天堂,在这里,我领悟了作为一个诗人的那些基本元素。那是什么时代啊,没有书,没有学校,没有李白、博尔赫斯,汉语就是社论、大字报和高音喇叭,那时代怎么可以诞生“诗成泣鬼神”的诗人?1966年我在上小学五年级,学校宣布停课,我就在野了,像一个小陶渊明那样,奔向美丽的大自然。我记得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跟着表哥走路去滇池钓鱼,垂钓落日下,悠然见新月,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倪云林那样的山水诗人,在天地之间,培养了浩然之气。
       朦胧诗的主要诗人产生自白洋淀,也不是偶然的。把因政治惩罚而被下放到“西伯利亚”的经历视为“在野”还是“流放”,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与俄罗斯知识分子的一个深刻区别。我最近重返滇池,那里已经成为现代化昆明的一个污水排泄池。往昔阳光灿烂,沙鸥集翔、沙粒泛着金光的湖湾荒草丛生,建筑倒塌,蚊子在喧嚣,就像已经倒闭的大工厂的后院,它曾经生产过李白式的青春。在一个水泥制作的圆筒里面坐着两个孩子,他们在玩某种干燥的游戏,他们忽然爬出来,走了,圆筒的那一头是灰色的天空,黑暗的滇池,波浪像古代那样摇晃着。我忽然想到,要是现在再停课闹革命的话,我那十二岁的女儿可没有在野的地方了。
       “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现代所向无敌,它已经不可战胜,传统中国一去不返,那不仅仅是长袍马褂、画栋雕梁、文言文和毛笔,也是野。那些洋洋得意的正在与“全球化”弹冠相庆的知识分子也许还没有意识到,在他们中间不会再产生陶渊明了,他们惟一的命运就是“流放”。当他们与一个标准的西方公民同样厌倦了车水马龙、摩天大楼、汽车水泥、塑料袋、超级市场和水坝;厌倦了自动取款机和公司的第二十一层的时候;厌倦了民主、议会、布什先生和伊拉克的时候,那些西方人随时可以一头钻进教堂,在神秘的尖顶下面,依偎在上帝母亲的怀中小憩片刻。而我们无处可去,我们乘电梯回家,看电视、浇花。
       在1966年的革命之后,人们可以宣布《前赤壁赋》为落后腐朽的反动思想,但是,如果你们一定要改天换地的话,请给我们一个地方安心吧,让我们在“天人合一”这种世界观里面出生的人们认识到在一个水泥帝国里面的人生意义之所在,让我们在没有明月清风、没有滇池、没有一百万老虎跳跃的峡谷的世界上也可以诗意地栖居,就像西方人的教堂一样。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拓。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屈原《哀郢》)。我把伟大的悲歌《哀郢》视为当代诗歌,令我们“去终古之所居”的不是秦国,而是我们自己。当我们有一日在自己的大地上“洋洋为客”的时候,我们也许会明白,今日筑起来的不只是一个水坝,而是一次惨烈的流放。
       2004年10月3日
       虎跳峡记
       我在云南的梦想之一是,有朝一日穿上电影中所见的那类旅行者的行头,沿着惊险的小路穿越那伟大的峡谷——虎跳峡,这梦想一直保存了十年,自从十年前我在去中甸的路上,从一个叫作桥头的地方,瞥过这峡谷一眼之后,这梦想就日夜缠绕,甚至成为我的人生是否依然具有勇气和活力的一个拷问,要么去,要么人到中年万事休。我已经进入过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进入过大海,登上过高山,穿越了高黎贡山脉,我还没有穿越过一个壮丽的峡谷。我曾经进入过怒江峡谷,但没有什么意思,是沿着峡谷中的公路进去的,灰尘、汽油味,陷在座位里,感觉麻木。而此刻我正在向这个梦想前进,我的双脚已经踩在了这梦的边缘。2000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巨大的云块一箱箱吊在丽江广阔的天空,我越过大具坝子,向那伟大的峡谷走去,风在荒原上响着,还很远,我就感受出那峡谷的原始力量,我怀着一种走向狮身人面的心情。远远地可以看见金沙江对岸哈巴雪山的肚子上露着一片滑坡造成的面积巨大的白色的岩石板块,板块上有许多规则的方形条纹,像是尚未上色的油画布,但一些部分是黄色的,似乎已经打了底色,这大板块直抵金沙江峡谷,在河谷边缘才忽然断掉,当地人把它叫作大滑板。当年滑坡的时候,这地方曾使金沙江断流,江底露出,许多人跑到里面去捡金子。那石头镜子般地放射着热光,把周围的热气煽动起来。我所在的这一边,是大具的西部,一个巨大的地貌荒凉得像是水泥砌成的灰色平台,平台尽头就是金沙江。看不见人,只有乌鸦飞着。平台上到处是乱石、流沙、荒草和一条条大裂缝,这平台越接近金沙江峡谷,地质越恶劣,全是风化的玄武岩碎石和更深更长的裂缝、凝固了的塌方、干掉的泥石流,无数的石头从黄沙里冒出黑乎乎的头来,有的地方已经成了地沟,走着很不踏实,总感觉大地正在开裂,就要下陷,就要垮掉,就要张开嘴,把一切吞下去。在那些乱石里开了一条可容汽车的便道,看得出,路开出不久,石头和泥土就成堆地散掉、垮下来、流动,把路基埋掉一半,车子只能在石块上走,还有许多大石在滚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虎视眈眈,还会继续向下滚,也许就在你经过的一刹那。过了这一段,离金沙江就只有两三百米了,平坦、荒芜,风吹动着枯草,我小心地探着路走过去,荒原忽然垂直地掉了下去,成了河流。金沙江,听不见声音,像黄色的石油那样缓缓地淌着。我站在大悬崖的边缘,看着它,感觉后面站着一个什么,好像就要伸出手把我推下去,猛回头,荒原。金沙江向北方流去,转过群山,消失在蓝色的云烟里,在那边它将变成长江,成为一个民族的母亲。另一边,就是那峡谷阴暗幽深的入口,许多獠牙似的石头在其间隐隐闪烁,好像是从一张嘴里看见的巨兽的内脏和肋骨,强烈地害怕。
       峡谷边的山峰高、黑、锋利,令人头晕,天空在退却,变得更高,更蓝。峭壁的边缘出现了在岩石上凿出的通往峡谷底的石级,很宽,有两米左右。另一面则是巨大的空,金沙江丢在下面,大神的黄色小便。这石梯是最近修建的,旅游。以前只是一人宽的栈道,只有少数人可以下去,多数人不敢,现在可以下去的人多了,但空无一人。丽江到大具的公路还不好走,来的人还少,偶尔有一两个老外,背着大包,低头走路。大峡谷的入口呼啸着,路虽宽,还是感到势单力薄,经不住要被风搞下去,脚软软地下去一些,才踏实了。风不再响,阳光照耀着峡谷,北边,哈巴雪山一岸,岩石是黄色的,层层叠叠,岩石上露出棕黄色的沙带,一层摞一层,有数百层,金子就在里面。这边,玉龙雪山的绝壁是苍黑的,很像古代城堡的石头墙。峡谷雄伟无比,仿佛进入了一个英雄和武士林立的万神殿,岩石累累,犹如铠甲,光辉交错。虎跳峡的金沙江江面海拔1630米,江岸的最高点有3733米,落差达2100多米。我从峡谷口下到江面,走了一个半小时,因为修过,路并不怎样惊险,有的地段还有走在公园里的感觉,但这路并不破坏峡谷的原始气氛,只是令我有些失望,没有我准备对付的那些惊险,也不可能添油加醋地编故事了,不过是在一个风景壮丽的地区走动走动,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虎跳峡从桥头到大具,共分三段,上虎跳、中虎跳和下虎跳,大具的这一段是下虎跳。如果从大具出发到桥头,走完全程,小路有四十多公里。现在我已经看见金沙江的水面,对面的峭壁几乎是垂直,上面有一些之字形的裂缝,伸出一些干草来。忽然听到那峭壁上传来拖拉机的哒哒声,把荒的神秘和安静破坏了,我有些奇怪,这种地方,老鹰拍翅的声音都听得见,怎么会有拖拉机响,是不是白日做梦。接着就听见了金沙江的声音,脆的、破裂着,重新组合着,交缠,汇流,粉碎,整块的涌动所发出的沉闷浑厚之声。金沙江被无数急流形成的绳子捆着,挣扎着,江水浑浊,含有很多泥沙,江面并不像在高处看见的那样狭窄,而是宽阔,像是一块巨大的棕黄色的布正在从峡谷里鼓起来,又凹下去,露出一群群白色的棉絮,流速非常快。江岸则是一些被江水冲刷得光溜溜的岩石,身上被水钻出了许多大洞,像是死者的累累白骨。一个小伙子坐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他守着一艘仅可容三个人的黑色的橡皮筏,里面丢着几件救生衣,这就是渡江的船。我无法信任这橡皮筏。与江水相比,它只是粘在上面的一块口香糖。对面没有岸,全是垂直的峭壁,我根本看不出来渡过去是从哪里爬上去。这边也不是岸,而是峭壁之间的一个小口子,只有五六步的活动范围,刚好可以放一只橡皮筏子。掌筏的小伙子说,这里本不是渡口,八十年代老外来旅游的多了,才开辟的,渡一个人十块钱,每次只可以过两个人。
       他刚刚在石头后面的阴处睡了一觉醒过来,安静地看着江水,那表情像是动物园的管理员看着他的狮子。他告诉我们,他在这里划橡皮筏,是最后一天,明天,2000年6月1日,这个渡口就不再使用橡皮筏,要修建码头,开机动船了。已经四点了,不会有人下来了,你们两个要过江的话,我最后渡一回,就撤了。那时峡谷已经暗下来,神秘的东西开始活动。听了这话,我心里一动,决定了坐他的筏子渡过金沙江。顷刻之间,我和同伴就成了历史上最后的两个从这个渡口撑筏子渡过金沙江的人,但生死未卜。我们穿好了救生衣,战战兢兢地坐到筏子上,像两个被扔到了大滚锅里去煮的汤圆,江水冒着一串串黄色的泡,现在可不是旅游。小伙子一纵身,轻巧地落在筏子的一头,橡皮筏立刻从岸边弹出,小伙子手上的筋暴出来,他拼力把筏子向上游划去,绕过一些礁石,从某个油脂般平滑的面淌过去。他向上游划,我们的船却飞快地向下游漂去,他奋力把线路搞成一条指向对岸的斜线。筏子被江水高高地托着,像是递送一只易碎的盘子那样,从一个浪峰递到另一个浪峰,在几分钟之内,就把我们递过了金沙江,仿佛那筏子根本就没有吃过一点水。他通红的脸一直在我们前面晃动,像是正在做爱,他真是全神贯注,对路线已经非常熟悉,他一点误差也不能有,筏子停下来,刚好就必须就落在那个点上,过了,他就划不回来了。在大具,只有两三个人可以驾驭这急流,人们并不利用金沙江,它只是一条在高山之间流过去的东西。惊险的一切忽然结束了,我们还惊魂未定,船夫已经取了钱,消失在急流中,把我们扔在峭壁下的一堆石头上。扒开一丛乱草钻过去,出现了一条狭小的路,古老的路线,樵夫开辟的。上去后我才发现,这条小路就是刚才在对岸看见的峭壁上的之字形裂缝,但没有在对面看见的那么垂直,而是有一些坡度,但依然非常恐怖,走在上面,一边是石壁,一边是斜坡,小路像是一根钢丝绳,我忍不住地想摇晃,太陡了,那钢板般平缓的斜坡直插到江底,很方便你随时优美而毫无阻碍地滚下去,怕什么,你喜欢的就是这种东西,荒。走路的时候,不能看峡谷,只能死盯着路面,一看峡谷,你就控制不住地要飞翔起来。有的地方长着一些细竹或很长的草,有的地方什么也不长,像是摩天大楼的边缘。如果要休息,只能坐在小路的中间。走这条小路的,大多是外国旅游者,他们在小路上用黄色的油漆写了许多英文的路标,虎跳峡在国外的探险者中享有盛名,这些小路更是传奇一样被人神往。休息的时候,同伴发现了一条变色龙,那小东西像个模特儿似的,任凭镜头如何靠近,都不动,甚至用树枝去改变它的姿势,它都听其自然。又看见一只怪鸟,瞅了我一眼。还有很多东西,但峡谷渐渐阴暗下来,它的傍晚要比外面先到一些,赶紧往高处爬,路渐渐地好走,我们又追上了白天,峡谷里黑暗了,上面依然布满阳光,那壮丽令我深深感动。
       但后来我大吃一惊,到了上面,发现等待着我们的居然是一条公路。登山者开辟的美丽的小道被这公路埋掉了,只露着一条短短的尾巴。那公路,沿着哈巴雪山的腰部切开一条白色的口,形成了一道道人为的泥石流,像是峡谷正在流白色的血,石渣、泥土顺着公路边缘淌下来,就像一个长长的采石场,永远破坏了这伟大的自然遗产经过亿万年的地质运动才形成的那苍凉、荒蛮、混沌、原始的风貌。无数探险者的浪漫梦想已经成为二十世纪以前的历史。虽然对面玉龙雪山一侧,依然保持着原始的风貌,但整个峡谷不再是浑然一体,昔日那种苍茫大气已经荡然无存。刚才在对岸看见的那巨大的岩石板块已经被截成两段,就是最外行的人也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地质结构不适于修公路的地区,许多地方,路刚刚修好,旁边的沙石就垮下来,最危险恐怖的就是大滑板这一带,汽车必须小心地慢慢地走,因为高处那些跃跃欲试的石头随时会由于风吹草动而滚塌下来。到处是风化的玄武岩,新鲜的石头和沙,从公路开辟到现在,地质从未冷却、固定,不断地塌方,这土地含有太多的金子,金子要脱颍而出,所以不停地在黑暗中动荡,要摆脱遮蔽着它的沙子和石头。我们顺着公路走了一阵,就感到双腿乏力,身体虚脱,已经没有走下去的信心,前面是什么?公路,还是公路。一辆旅游车载着些肥胖妖艳的游客飞驰而过,有人随手扔出一块卫生纸,有人有惊无险地尖叫着,如果没有这条路,他们永远来不到这样的地方,他们来了,这样的地方也就消失了。这样的地方是上帝安排的世界,世界属于不同的人群,有的地方属于水手;有的地方属于山民;有的地方属于肥胖且不喜欢行动者,比如大城市;有的地方属于弱不禁风、白面细目者,比如中国的江南一带;有的地方属于粗犷朴素、皮肤黝黑者,比如云南;有的地方属于喜欢寒冷的人,比如北极;虎跳峡本来只属于那些敢于攀岩徒壁的人,属于猴子、鹰、老虎之辈,就像珠穆朗玛峰只属于极少数几个人一样,现在却要搞得满峡谷都是那种腰缠万贯、脑满肠肥、胆小如鼠的游客,乏味,他们本来永远只配当听众的。世界的丰富在于总有你不能去的地方,只能做梦的地方,只能去看图片和诗歌的地方,于是世界才充满传奇、丰富、神秘,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才有不同的经历,人才感到自己的有限,才有所畏惧,有所收敛。乏味的是,人们总想依照少数喜欢住标准间、喜欢汽车代步的白痴理解的世界来装修世界,而无视那些步行的人,勇敢的人,热爱探险的人,精力充沛、身轻如燕的人,那些热爱生活的人的世界。虎跳峡是什么,只是汽车玻璃外面的一条舒适的风景线么?虎跳峡是大气磅礴,是岩石、绝壁、登山者的小路,是鹰的舞蹈;金沙江的咆哮,是原始神秘的氛围,是危险和不可知,是对人类意志和勇敢的考验。它是伟大的荒,在这里要么你是一头老虎,或者向真正的老虎学习。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住标准间,吃麦当劳?在这世界著名的峡谷中,修这样一条大煞风景的公路,居然连气都不出一声,人们根本不知道,那些可怜的旅游者,还在做着像我一样的梦。有一家子德国的旅游者,八十年代来虎跳峡走过,爱上了,每年都要来,最后一次来,蓦然看见这条公路,哭了,从此一去不返。我并不认为人们不应该开发风景搞旅游,但各种不同的风景应该有不同的旅游,骑马、步行、攀登,旅游有各种各样的方式,为什么通通只是一条杀鸡取卵的公路呢?我敢打赌,会的,只要技术上允许,人类会及时把高速公路修到珠穆朗玛峰的顶上去,把那里变得像广场一样热闹,在那里收门票,开小卖部。我看到公路边上一块石头上写着:改变征服自然的口号,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写口号的就是修公路的人。
       我们沿着公路前进,走得脚板生疼,途中,不时遇到被炸毁的自然景观,公路上经过一处从前叫作红岩的巨大峭壁,从残留的碎片可以看出,那些红色的岩壁如果屹立在金沙江岸的话,诗人是会想起一群红色的恐龙,现在它们只是一堆破碎的白生生的尸体。公路上忽然出现了四个人,来收费的,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在公路上步行要收费的事情,要我们每人交四十元,不交不准过,那票上写着:自然资源管理费。荒诞无所不在,这事使我已经很沮丧的心情更加沮丧,后悔不该渡过金沙江到这里来。走到绝望时,才到了一个叫核桃园的地方,这里有两家旅馆。昔日,关于这些旅馆的传说充满浪漫色彩,其中最著名的是外国女子与当地一个残疾小伙子结婚的故事。那不同凡响的女子,通过惊险的小路,穿越古代的虎跳峡,来到核桃园,被壮丽的风景和单纯的人所激动,陷入激情,在古代的黑暗中喘息、撕咬,成为情侣,一个浪漫的传奇诞生了。黑暗中,这个传奇故事的男主角正坐在我的对面,核桃园旅馆的老板,一个略有残疾的小伙子。他留着显然是从西方旅游者那里学来的长头发,穿着大皮鞋,像是一个艺术界人士。他对我讲述了许多美丽的往事,那些旅游者如何在九死一生的跋涉之后,于暴雨滂沱的深夜,发现了核桃园的灯光,发现了他的小店,听起来像是《圣经》中的故事,古代的故事,其实只是两年以前的故事。昔日,每年都有许多游客,步行来到核桃园,有的一来就住好几个星期,看峡谷,听某种神秘之声。这一带是体验大峡谷的最好地点之一,核桃园对面从金沙江底直拔苍天的巨大峭壁像是一道神秘的苍黑色大门,苍苔斑斑,锁着世界和时间的奥妙。当地人叫它山白脸。一张深刻无比的脸,历尽沧桑,来自地狱。耶稣。在月光中,它的某些部分闪射蓝色的光辉,古代的镜子。核桃园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昔日,能够抵达此地的人都是英雄,从丢在小旅馆的餐桌上的留言簿上游客们写下的感受可以看出,经过这样的峡谷,他们觉悟到荒的伟大。自八十年代开放以来,已经有十万以上的人到过这里,他们大部分是西方的旅游者,几乎把此地变成了一个英语的飞地,他们并没有殖民,只是崇拜这峡谷。核桃园旅馆的主人可以讲流利的英语,他的妻子是澳大利亚人,“她到丽江办事情去了。”公路毁掉了他的生意,公路修通后,很少再有人在此地停留,“外国人几乎不来了。”人们下车,四处张望一阵,丢下一泡小便,扬尘而去。他们以为这里只是一个“路边”。
       在峡谷上听不见金沙江的声音,但你知道它在流动,把我们不知道的某些东西送到我们不知道的某处,导致着大地的某种什么。大研镇的后面是丽江,丽江的后面是金沙江,金沙江没有后面,它是最后的。
       于坚,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诗集《于坚的诗》,散文集《棕皮手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