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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白天遇见黑暗
作者:夏 榆

《天涯》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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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白天遇见黑暗,他们中午摸索而行,宛如在夜间。
       ——引自理查·赖特《黑孩子》
       有一年秋天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朋友L来看我。
       夜晚我们散步到矿区的一座石桥上,石桥下涌动着被烟尘污染的黑色的河流,河边黑色的植物在夜晚散发出干草的气息,我们的头顶是星光微暗的夜空。
       那时候我说我有一个梦想。我说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生活在一个文明之城,那里天空蔚蓝,空气清新;那里日光和煦,草木葱茏。那里老人有儿童一样的笑脸,孩子有真实的快乐。在那里生存的人勤劳而幸福、安详而智慧,那里没有权力压迫,没有强者奴役,那里没有贫穷也没有困苦。
       这些话我是背诵出来的,它不具备口语化的特质,但是对一个生活在矿区敏感而内向的孩子来说,语词和文字是可以信赖和值得亲近的事物。那时候我不像现在这样害怕被人看成知识分子,不像现在这样对语词和文字充满怀疑。因为我是一个在底层社会依靠苦役来维持生存的人。我愚钝,缺少见识,远离学院的教育和知识的塑造。我在地上行走的时候周围是高耸的井架、隆起的煤山和连绵的群峰。天上是沉积的浓重的烟尘,那些烟尘的颗粒会落到我的头发里,落到脸上,甚至飞到口腔,进入我的肺腑。我到地腹中的时候周围是无限的黑暗,漫无际涯的寂静和没有尽头的劳役。我的生存的境况让我对文字和语词怀有敬重之心,我对我所能获得的令我热爱的书籍充满感情,我把它们看成神性的物质。
       那时候我欣赏一部名叫《黑孩子》的书。那是被称为“美国黑人文学之父”的理查·赖特写的。现在,二十年之后,这部书就放在我的面前,它装帧朴素,纸张普通,印在纸上的字也平凡如常,还有它的定价只有一块五毛钱。但是二十年前就是这部三百二十九页的小书打动了我。我是在远离矿区的城里一间狭小昏暗的书店里看到它的,当时它蒙满了灰尘,被弃在书店幽暗的角落里。我看到绿色的封面印着一个黑孩子的头像,那个孩子有一双明亮而忧郁的眼睛。在黑孩子的头颅之下是一座城市的剪影,是高楼的丛林。我看到它的扉页上有一张照片:一个中年的黑人男子,在一个临窗的地方,坐在一张小木桌前用他的打字机在写作。他穿着黑色的西服,黑色的皮鞋和白色的袜子。照片印在纸上的质量并不好,图像模糊,但那个工作中的黑人的形象还是吸引了我。我还看到一段写在结尾的文字,那个叫理查·赖特的美国南方的黑人写道:
       “生活是可以过得有尊严的,别人的人格不应受到侮辱。人们应该可以毫无畏惧或羞愧地去与另一些人正面相视,而且,如果他们在地球上过日子走运的话,由于他们曾在星空下进行过斗争,忍受过痛苦,他们可能会获得某种补偿。”
       这段文字和那张照片成为我热爱这部小书的理由。我买下了它,这部书成为我内心的秘密和宝藏。我把我喜欢的那段话用钢笔抄写在一个蓝色日记本的扉页上。那个日记本被我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我可以早晚看到,它是我少年时代在人世聆听和倾诉的工具。
       L说:你说的梦想我知道,它是美国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在1964年时候的梦想。马丁·路德·金在华盛顿的林肯广场,面对着跟随他游行而至的千百万民众念诵他的梦想。
       马丁·路德·金说:给予所有的人以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不可剥夺的权利。给予我们宝贵的自由和正义的保障。我们现在并不满足,我们将来也并不满足,除非正义和公正犹如江海之波涛,汹涌澎湃,滚滚而来。
       马丁·路德·金说: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起来,讲出这个真理——我们相信人类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理。
       我知道马丁·路德·金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把自己献给了非凡的梦想,他因为自己的梦想被刺身亡。如果我胆敢把马丁·路德·金的梦想作为我的梦想,会受人嗤笑,遭人轻蔑。我不敢,因为我是一个胆怯、卑微、渺小、愚钝而平凡的人。我的生活封闭而灵性蒙昧。而且我的皮肤是黄不是黑,我没有黑人作为一个种族被歧视被欺凌被侮辱的苦痛。
       但是我依然把马丁·路德·金的梦想看成是我的梦想,因为我想,我们的梦想来自一个共同的黑暗的处境,区别只是马丁·路德·金对黑暗的体察是来自人类的种族迫害,我对黑暗的痛彻体验不是来自皮肤而是来自生存的真相和实况。
       我对L说,1964年,这个梦想是马丁·路德·金的梦想。但现在,它是我的梦想。
       我对着天地对着星光和河流念出我的梦想,我知道它们就住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血液和心念里,我能够真切地感知到它的存在,能感觉到它的形状和力量。
       那时候L刚刚从城郊的看守所出来。
       他在矿区一幢建在废墟之上的上下层的石头房里找到我,我看到他形容枯槁,神情晦暗。
       在进看守所以前L是一所市立会计学校的学生,他留着黑亮干净的披肩长发,因为长期爱好足球,他的身体结实、挺拔而矫健。天性聪慧,气质潇洒、飘逸。他的理想是要做一个肯尼迪那样的政治家,他在中学时代热爱国际政治。我也见过他的一个日记本,热爱隐秘的书写是我们少年时代共同的爱好。我看到他在日记本的扉页上书写的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一段话:
       让我在热血沸腾中度此一生,
       让我在醇酒般的幻梦里醉沉,
       莫使我眼见这泥塑的肉身,
       终以空虚的躯壳毁于泥尘。
       矿区中学靠近河边,几幢灰色的平房,一个操场,两个木制的布满裂纹的篮球架,一片长满枯草的空地。河床干涸,河边堆满乱石,从河床穿过的风会把河岸腐败的腥气送到我们的教室。在中学读书的时候,我和L是很好的朋友和伙伴,我们的性格和情趣迥异,他的性格外向,我的性格内倾,他智力超群,反应敏锐,我是做事慢半拍的人。但我们的关系很好,我们互相欣赏,我们是那种能够互补和互益的伙伴和朋友。
       上课的时候我们经常不听老师的讲课,我的书桌上经常摆着我喜欢看的闲书,《黑孩子》、《鲁迅全集》、卢梭的《忏悔录》、雨果的《悲惨世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这些书大都是学校图书馆的,我设法跟图书馆的老师搞好关系,然后把书借出来。我看书的时候,L总是用一支铅笔勾勒着他热爱的政治明星的肖像。他经常画的肖像是戴高乐、丘吉尔、列宁和斯大林。
       我们有一个化学老师,他是北京的插队知青。那时候我们喜欢在露天广场看电影,有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勇敢的人》给我的印象很深,化学老师长得跟《勇敢的人》里边的那个挎着卡宾枪身穿黑色风衣的游击队长很像。瘦削而修长,眼睛深陷而鼻梁挺拔,到冬天的时候他穿一身米色的中山装,围一条银色的羊毛围巾,手臂间夹着几本书从宿舍到教室,他从操场优雅地穿过,给我们的感觉真的是风流倜傥。
       在代课的老师中,化学老师是惟一被我们欢迎的老师。他来上课大家就乐不可支。我们都很配合他的讲课,不给他捣乱。他讲普通话,他的嗓音充满磁性,在一个充满晋北方言俚语的地方,他的声音和语调几乎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他讲课的时候风趣幽默轻松,他从不批评我们,看大家上化学课犯困,他就会用粉笔为我们在黑板上画领袖的肖像逗我们开心。戴高乐、丘吉尔、列宁、斯大林,几笔就勾勒出来。化学老师让我们着迷。事实上他当时的命运是被流放的命运,他作为那一代知识青年中的一个,从北京迁徙流转到晋北矿区,但他的性格却乐观、开朗。我们很少看到化学老师有阴郁的时候。
       L受化学老师的影响很深,他的模仿能力极强,他爱化学老师,就喜欢模仿化学老师。他的聪明使他的模仿富有成果。很快我们就看到从L笔下诞生的领袖肖像。因为爱好国际政治,L崇拜戴高乐和丘吉尔,列宁和斯大林也是他崇拜的。他是在苏联十月革命的历史解密之后才知道斯大林不应该在热爱和崇拜之列。但那时在一个封闭的矿区,一个生性自由活泼的中学生,他不管也不懂那些真正在权力峰巅之上的人在现实中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懂,我们的热爱和崇拜显得盲目,但似乎情有可原。
       L上课的时候就用铅笔画那些伟人的肖像,数学老师背过身体在黑板上写字,等老师转过身的时候就发现他的涂鸦行为,当然也会发现我的偷看闲书的行为。老师走下讲台,走到他的跟前,把他手中的肖像画拿在手里看都不看就撕得粉碎,然后又会走到我的面前,虽然我在老师走近之前,已经把书藏到了书桌里,老师还是拿走了,放到他的书桌上继续讲课。
       我们都不太在意老师的态度,我没书再看,就望着窗外胡思乱想,但是他要再画的时候就会被老师赶出教室。赶出教室他也不在乎。下课的时候他的身边就围起同学,他酷肖地模仿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宋世雄的声音解说中国女排的夺冠之战。他模仿的声音和语速把围着他的我们笑得肚子直抽筋。
       我觉得L的聪明可能和他的母亲有关。
       他的母亲解放前是包头一个纺织厂老板的三姨太,受过私塾教育,不像我的母亲,从小没念过一天书。解放以后,纺织厂老板被镇压,L的母亲作为资本家的姨太太被遣散。L的母亲从包头流落到我们所在的矿区,在那里嫁给一个姓李的窑工,L和他的姐姐是母亲和那个李姓窑工的婚姻果实。但是在他七岁那年,他的父亲有一天下窑走在一条斜巷里,斜巷里正有人放矿车,被钢缆系着的矿车,开始平稳地滑行,但是中途加速度行进的时候,突然钢缆崩断,脱缆的矿车从斜巷飞驰而下,L的父亲被矿车拦腰撞击,当场身亡。
       L的母亲多年孀居,但是她的身上残存着旧式姨太太的古怪习气,抽大烟、赌牌,性格乖戾。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想培养我们考大学,班主任老师以前也是矿工,他有一个脚趾被塌落的煤炭砸断了,他是依靠自己会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而被抽到学校教书。他的愿望是培养几个大学生。但是因为贪玩和学习心思的全无,我们的功课表现平平。有一天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家访,到L的家,他的家在山上的一个贫民窟里,老师沿着盘曲的山路在一片东倒西歪用石头建筑的房屋丛中找到他家的时候,L的母亲正在聚人打牌,那些人抽着烟,房间里乌烟瘴气。我们的班主任老师看了一下就走了。
       班主任老师找到L,对他说:“你想活出个人样,就好好念书,考大学,离开你的家,离开矿区。你想做废物就混下去,像你爹一样混到个没尸首的下场。”
       “没尸首”这种说法在我们那里几乎是一种诅咒。它让人不寒而栗。L受到刺激,那时离高考只有三个月的时间,L开始发愤苦读,就差头悬梁,锥刺骨了。我那时功课实在是糟糕,除了语文,别的功课一塌糊涂。老师看我不可救药长叹一声就撒手不管了。最后L考到会计学校。我则到矿井做工。
       L在学校里表现出众,因为他出众的智力和领袖般的气质他成为学校的明星人物。他上了中专以后,我们就通过信件彼此联系沟通。偶尔我们会见一面,每次见他都是活力毕现。但是有一天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的长发不见了。
       L被剃了头,他形容枯槁,眼神黯然。
       因为他带着同学到市区去看夜场电影。在电影院,他的一个同学被一个守门的中年人拦住,那个人指着那个同学让他出示电影票,那个同学在身上浑身摸都找不出电影票,那个人说:你们这群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L认了真,他要求那个人解释他的言词,别的同学也围住那个人。争执就发生了,那个人见自己被围住,就叫保卫室的警察,警察从保卫室出来,那个中年人说L是领头闹事的学生,警察看了L一眼,看他留着长发,就揪住他往保卫室拖。L反抗,警察就把他铐到保卫室门外一棵粗壮的柳树上。那天傍晚L没能看成电影,直到电影散场,L被几个警察从树上解开手铐,带上停在电影院门前的警车。警车把L拉到警察局。L指控警察对他滥权施暴,他发挥自己雄辩的口才,试图让审讯他的警察相信他的无辜。但是他的话没有说完,他的膝盖骨就被狠踹一脚,他弯在地上。随后他就被告之,因聚众滋事扰乱公共秩序,他被拘留十五天。L雄辩的口才、敏锐的头脑无法跟警察对抗。没人理睬他的申诉。
       L被关了一夜,第二天又被剃掉长发,一辆陈旧的警车拉着他,在城郊的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以后到达城郊的劳改地。
       在那里L被人监视着,强迫在劳改的石场搬石头。L说采石场荒无人烟,只有几个和他一样被羁押的人在一个法警的监视下在山上采石头,一日三餐,每顿一个窝头,一碗可以照见面影的稀粥。L说他必须不停地背那些石头,从山上往山下背。他要忍受监视者的严厉监视。结束劳动的时候,他就栽在石堆上爬不起来。
       劳改地不允许探视,L说他在十五天就没有说过话,整天闭着嘴巴服贱役,看太阳照着自己的影子从短变长,从长变短。十五天以后L被放出来,是L的姐姐知道消息后到处托人找关系,给一个熟人介绍的警察送去三千块钱,那个警察又不知道找了谁,L被释放。他出来的时候一起劳改的还有九个人,那些人被羁押的时间长短不一样,有的两个月,有的半年,最长的是一年零三个月。因为没有可疏通的关系,他们就被无限期地羁押着。
       因为被拘留劳改,L被学校宣布开除。他的姐姐把他从看守所接出来,但是他已经无处可去。十五天被羁押的经历成为他的噩梦。热爱国际政治,梦想成为肯尼迪式政治明星的L被十五天的劳改生活摧残了梦想。
       我和L一起散步,他光着头,他的目光茫然神情冷漠心里布满怀疑和仇恨。从看守所出来之后他找过城里的律师,他想状告拘押他的警察滥权施暴,但是律师说:你别做梦了,在这里警察就是法律。你告他,惹翻了他还可以把你关起来。
       L问律师:就没王法了吗?那律师是干什么的?
       律师说:吃饭的饭碗。
       L在说这个话的时候神情绝望。
       那天,送走L我换好工装到工房。
       我的头儿对我说,你去北山吧,那儿有一个盘区需要人看守。头儿的头发花白,脸上的连鬓胡子花白,但是他的面孔是黑的,他阴沉着脸说,你以后再不准时来出工,你就别再干了。
       北山的盘区我知道。那是瓦斯密集区。去那里要步行两个小时,那里没有矿车能通到。几年前北山的盘区发生过瓦斯爆炸,有二十一个窑工在爆炸中殒命。瓦斯爆炸的时候我还在中学读书。我真切记得是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街上飞旋着从树上飘零的枯叶,还有秋雨在淅淅沥沥地下。我正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然后就看到从马路鸣笛疾驰呼啸而过的白色救护车,一辆接着一辆。到了学校,坐到教室,班主任老师进来对我们说:同学们,矿井瓦斯爆炸了,有二十一个窑工牺牲了。
       老师对我们说的意思是要我们参加矿上死难家属的护理工作,老师说:矿上全都动员起来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学校决定高年级的同学要参加救护工作。老师宣布完,我们就涌出教室,按照分工到矿保健站、到招待所。那里已经准备好迎接死难矿工的家属。我们的任务是配合那里的工作人员,帮助他们打下手。女生胆小,劫难和死亡的消息让她们恐惧,我们往指定的地方走的时候,有不少女生腿软得走不动路。但她们无法逃避,因为老师在随队监视着,老师说:这次任务一个都不能少,谁也别想逃。
       我也很害怕。对劫难和死亡我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走在秋雨连绵枯叶飘零的街上,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情心里很抗拒,但是我们不能拒绝。我负责的地方是在保健站。那里已经被紧急调来的武装警察围起来,从矿井事故现场抢救出来的矿工会被送到保健站,我看到那里有许多神情慌张的医生在跑来跑去。我们的老师带着我们,我们要去病房帮助护士们收拾床铺,帮助护士打杂,猝发的劫难使很多人都措手不及,保健站平时很少有人光顾,现在人满为患。我们还没到近前的时候,就听到从窗里飞出来的女人的哀嚎。那种哀嚎让我头皮发紧,腿脚发软。
       我们协助保健站的护士参加了对死难矿工家属的护理工作,我们被护士指挥着东奔西走,去给家属取饭,取衣物,在那些远道而来奔丧的年轻和年老的女人哭泣哀嚎的时候要看紧她们,不让她们因为悲伤过度而背过气。我们在保健站的楼梯来回奔跑,偶尔我会看到L,我们没有分在一个组。我看到他自始至终恍惚的神情。他的生父也是死于矿井事故,我能理解,L到保健站的同时也在打开他的记忆之门,他无法逃遁地会重睹他的内心创伤。
       我也要重睹我内心的隐痛。
       几年以后,我的工头指配我到北山盘去的时候,我感觉头脑有血猛冲到头顶。
       我说:那个地方我不去,我不适应在那里工作。
       工头说:不适应?不适应没关系,我可以改造你让你适应。
       那天我没有拒绝工头的安排。我领好矿灯临时改变路线,往北山的盘区走。
       我坐罐下井。步行二个小时才到工作的地带。那是一个位于老古塘的废弃多年的硐室,我听有窑工说:这个硐室当年在瓦斯爆炸的时候堆满了从工作面抢救出来的死去的人。有人说经常会听到里边有鬼哭的声音。终年在矿井劳作的人会对矿井有不一样的阐释。比如灵魂、鬼、神。那些常年穿行在黑暗中的人们会想象并相信一些神异的东西。我不相信,但我还是很畏惧。我走进废弃的硐室的时候,头皮一直是麻的。我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我想在这个地方我不能睡觉,因为人在进入睡眠的时候,就等于为心魂敞开了一扇门,我畏惧在我入睡的时候被恐惧的东西侵入到内心里。
       但不睡觉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能阅读,虽然我是揣着书下来的,但是我不想看。我怕我亮着矿灯专心看书的时候,我的周围会吸引和聚集起百年矿井里的无形的生命。我不相信世间会有鬼,但我相信天地之间会有无形的生命。我觉得黑暗会储存这些生命。我也不敢放声歌唱,歌唱会让我更加恐惧,坐在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你发出的声音会是一个异数。我害怕我的声音会吸引和聚集那些永在黑暗的生命。
       我不敢睡觉,在十二个小时之内我一直在跟睡眠作战。我只能用意志和毅力抗衡。我让自己在睡眠来临的时候保持清醒和警惕。我告诉自己不能睡去,睡去的人被我看成是失守的城池,被河流淹没的坝堤,被摧毁的堡垒。我一定要让自己醒着。但醒着的头脑就是有意识的头脑,我需要看管住自己头脑中浮现的意识。
       有一些意识我会遏制,用理智的力量剿灭。比如对鬼的形象的想象。这种想象会加剧我的恐惧。我不能有。还有对死亡的记忆,对血腥的记忆,对暴力的记忆,此刻都会被我清除出意识的疆域。我渴望有光明的事物,善美的事物出来,我希望有能够安抚慰籍我的力量来统领我心灵和意识的领地。我没有信仰,但那时我虔心祈祷。我真心渴望天地之间有伟大而慈悲的圣灵,我希望她能眷顾我,垂爱我,给我光明安详和温暖的生活。
       在北山盘区的工作给我一种训练,那就是彻底的反抗精神和出走的决心意志。所有的力量都在推动我。我这样一个生性内向、敏感而脆弱的孩子活生生被塑造成一个愤怒青年。
       L来信说:我们到北京去吧。
       他说:我姐姐替我在铁路上找了一份工,我们赚钱去北京。北京是一个有王法的城市。
       他的话让我的心里发亮。我说好。我们到北京去。
       那时对于外省人来说,作为一国首都的北京是一个象征。在外省人的遥想中,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都的秩序和文明的形态成为外省人丈量生活的一个尺度。贫困之处的人看它是福地;蒙受不公正的人看它是正义;黑暗之中的人看它是光亮。对我们而言,它是梦想之城。
       我和L的理想开始变成同一体。我们怀有同一个愿望,就是离开我们的生活之地,到一个有王法的城市生活。就像我天性中对明亮光线的眷念,对清洁空气的向往,对清明景色的憧憬一样,我渴望自己能够生活在一个有律法、有公平、有正义的城市,我想那是一个人应该享有的基本的生活,也是人应该获得的基本权利。
       虽然我还是要走进矿井做工,但是梦想就像我们头顶的星光,照耀和引领着我。有梦想在,我就心有定力。我不再怕围困我的黑暗和劳役,不再怕笼罩我的艰辛和困苦。我开始练习出走,我训练自己不服从的能力,适应动荡的能力以及自我拯救的能力。我寻找各种可能性,以使自己离弃艰苦的劳役,离开生活之地。
       能出走那时被我看成是一种幸福。
       它让我行动而且具备力量。出走,意味着离开的能力。那些横陈在你生存之地的腐败、不义、暴力不能再覆盖你,那些悬置在你头顶的奴役、强权、独裁的力量开始对你无能为力。你不仅可以逃离,而且还能够拒绝和反抗,那时候能出走对我是值得额手称庆的事。
       一个月以后,我和L,我们各自揣着一个月挣到的工钱,向着北京出发。
       我们被列车载着,从外省一座凋敝荒凉的矿区奔赴北京的时候,我觉得我是走在离弃黑暗奔赴光明的道路。虽然前路难测,但列车开动的时候,我望着窗外,心里萦绕着欧仁·鲍迪埃献给无产阶级的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那时候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我突然深悟革命的意义,坐上列车出走的时候我们就像一支为自己的命运揭竿而起的起义军。
       L带着他心爱的口琴,在列车向着北京奔驰的时候,他对着窗外吹着那首《国际歌》。
       出走的过程也是我们的梦想和激情经受检验的过程。
       内心的激情就是在黑暗中燃动的火焰,我们保持着那团火焰的热度和能量。
       到了北京,到了我们梦想之城。但是在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我发现像我们这样背井离乡寻找梦想生活的人有千百万,那些在我们身边如同潮水一样汹涌的人,他们目光迷离,神情茫然。他们像沙砾消失在沙滩一样消失在城市中。
       但是我让自己相信他们,让自己内心坚定。每一个为自己命运而出走的人,每一个为自己境遇而奋斗的人都被我看成是同志。我克服着自己在见到那些潮水般涌动的人群时内心升起的悲凉,决然地开始自己的漂流之旅。
       那时候我体验着解放的感觉。出走和漂流让我体验解放的过程,那些在我身体和内心的锁链正在被打开。
       夏榆,记者,作家,现居北京。曾在本刊发表随笔《失踪的生活》、《悲伤的耳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