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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渗透
作者:周晓枫

《天涯》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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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
       写作常导致不良职业习惯。熬夜。失眠。不停抽烟。为诗百篇而斗酒。要求环境,怨怒于家人的走动声。苛求整洁,写错字就得换张纸。担心没有素材,不放过一场婚外恋,对他人隐私也怀有浓厚的挖掘乐趣。警犬般嗅到血腥就兴奋。的确,作家比别的职业更需要接触邪恶。
       我过于需要安全感,毫无冒险精神,对可能损及健康或名誉的东西警惕有加。不沾烟酒,缺乏跋山涉水的勇气和体力,对性的态度不够从容。心理准备上就不是作家胚子,我为此自卑。艺术革命,更多是由那些骨子里反叛的人带来,而我现在这种道德囚犯的形象远非年少理想。但紧箍咒越来越紧,我自己是摘不下来了。
       如果可以,我情愿牺牲绅士式的道德完美,以换取作品危险的杀伤力:自由,挑衅,迷狂,乃至暴力。如何安全又体面地调动激情,诱引一种可贵的、但在日常生活被隐匿起来的不安分?我的办法接近药物疗法:喝咖啡。
       充足日照,火山土壤,全球主要的咖啡产地都集中在南北回归线之间……咖啡是有着热带性格的饮料,它把情绪推向极端。通过肠胃的吸收,咖啡因迅速渗透到血液当中,抵达全身每个细胞。一小时以后,体内的咖啡因达到峰值,抑制导致人体困乏的腺苷,让人变得分外清醒。
       “爱迪生说天才是99%的汗水加上1%的灵感。但这句话现在看来,似乎很有问题。在当代社会,大脑比身体更为重要。为了有一个清醒的大脑,人类已经离不开咖啡因。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保罗·埃尔德什有句名言:数学家就是把咖啡变成数学公式的机器。他每天工作十九个小时,需要喝无数杯咖啡才不至于在工作的时候数错小数点。” 王吉吉在《咖啡因:创造现代文明》中这样写道,他并且指出,“现代社会里,人类不仅仅依靠内在建立我们的情感和认知,有时候还依靠来源于外界的化学添加物,这使我们保持清醒、集中注意力。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人具有了某种合成性格。”
       液面轻漾,我嗅到咖啡独特的苦香,其中微妙混合着坚果和焦糖的气息。研磨成黑色粉末的豆子,可以像火药一样引燃我,让我热爱亲吻和跳舞,让我和文字一起旋转。科学研究证明,咖啡比红酒更能刺激女人的情欲……我的写作常是在它的伴随下抵达高潮。完成一篇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我有纵欲过后幸福的疲惫和虚脱感。久而久之,我养成咖啡倚赖,尝试摆脱的时候才能试出它的控制力量。养虎遗患,每个不喝咖啡的日子我都有点昏昏欲睡,神情木然。
       没有任何毒品像咖啡因一样被人们如此坦然地接受。仅仅由于咖啡因离开人体的速度较快,才没有造成显见的损害──几个小时,残渣尽除,我们仿若没有被咖啡征服过,纯洁得像不染烟酒的未成年女生。去而能返,似乎就不受到道德和法律的过分指责,因为这表明,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和意志依然具有主控权。诸如毒品,诸如地狱,都是只有入口没有出处。
       咖啡成瘾,我承认自己以最安全的方法服毒。黑色的液面下降,边阅读边喝咖啡,我享用里面微量的毒。读的是一本推理小说……主人公取出他暗藏已久的毒药。毒杀,使谋害在一种相对优雅的渗透形式中进行,看起来有若游戏,减少施用者的心理纠葛,克服犯罪感的负荷。刀斧下的伤口既血腥污秽,又易于引起凶手的疼痛记忆;而中毒者没有夸张的肢体破损,剧烈的折磨发生于不可视的肉体内部,极少有人曾有中毒经验,因此情感上设身处地的牵连被删剪了。况且,下毒是一种偷袭,借助的是机会而不是体力,身体纤薄的少女和儿童都可以胜任,所以,常为复仇的弱力者采纳。对敌人用毒,往往出于仇恨或利益纷争,但是,何故使然,我们明知其中含毒却自觉自愿地让咖啡流进自己的血液?
       许多人都暗怀了一点毒害自己的倾向,在从事创造的队伍里更为明显。灵感,与其说是神的赋予,不如说是人的偷窃更贴切。一些从事艺术创造者本能地认为,必须抵押什么,才能博回更多。我的画家朋友只接受最名贵的化妆品,严格地定期美容,她从不用吸管喝饮料,因为担心增加嘴唇及周边的皱纹——这么爱惜自己皮肤的人作画时却拼命抽烟,我不认为其间有什么不可理解的矛盾。必要的牺牲。至于狄金森更是极端的例子,为了保护自己诗歌上的才华,她牺牲声誉、爱情及诸多让身体欢乐的世俗享受。“让纸页吸收我的痛就好,”她在日记中写道,“我好像听到细微的警告,说爱情与智慧不能长存。”写作和爱情,那蕴含在折磨里的快感,难道不都是一种咖啡因?
       黑咖啡点滴渗透,身心被某种吉凶未卜的力量改造。
       墨水
       笔划又细又黑,我沿着它们走——写作,黑墨水铺下一条钢丝绳的道路,行走或落下都危险。我的所有,建立在一支钢笔的分泌物上……纸薄的命运。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像其他人那样得到享乐——对创造最大的奖赏,我很早就丧失了,以至我不确信它是否曾经存在。总是把写作视为艰苦的、折磨的、让人精神紧张的、带有某种摧毁倾向的劳动,我写了十年以上,始终没有克服微弱的抗拒。该把自己的不适应理解为对写作的敬畏吗?孕妇呕吐、厌食,以任何个人来承担诞生这么伟大的事,都具有相当难度。写作也是。
       上小学时我发现,谎言能找到体面的呈现方式,那就是写作。作为一个孤僻的孩子,我爱上了阅读和写作,这种热爱将加深我与集体的隔膜。我在书里认识足够的亲人和仇敌,而且,沉默是他们共同的美德。
       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各有一个握笔茧:坚硬、老化、凸起,不像孩子的手——伴随写作的是每分钟的磨蚀——我在童年已接受协议,接受提前到来的苍老。墨水常从笔囊里漏出来,指头上锈迹斑斑,我一声不吭地冲洗。墨水不是水。水清洁我,墨滴更愿意弄脏我的生活……黑的,它有毒药的神秘感。
       章鱼自己酿造墨汁。预先铺好逃脱的路,它把这条路收拢到自己的身体内部。一个孩子的初习几近于此,日记秘不示人,我有我的暗号。未来迷宫重重,我困惑多于憧憬,准备开掘一条朝向内心的暗道。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章鱼,夸张的狂乱姿态下,是易于变色的胆怯,带着一腔很快会被稀释的墨汁、我逃生的法宝,在大海的无边深处游荡。如是酿造自己,数年之后,外貌上都呈现端倪……镜中我是一个脸色阴暗的少女,给观察者和他人以轻微的反感。
       折叠的目的是为了让纸成为其它,而远离纸的本质。一张纸被折叠。纸船,船篷里放上几个蚂蚁兵、一粒绿豆,我们的手搅动涟漪送它远行。纸玫瑰,茎是铁丝做的,支撑着皱巴巴的花儿。我们叠好多的纸衣服纸裤子,比谁的尺寸叠得袖珍,小得连我们的手都快捏不住了——多小的孩子才能穿下它们,或者我们在为母腹里即将流产的弟弟妹妹送行?“东南西北”的游戏,方形纸折成对称的四个部分,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套进纸筒,可以任意开合,纸页内部写着各种职业:警察、司机、医生、强盗、小偷……然后你选择,比如“北六”,一番开合,最后定格的是你的未来……选择不多,所以刚才的杀人犯成了慈善家,屠夫成了护士……势不两立的现在兄弟情深。
       只有经过与墨水的结合,一张纸才变得不同凡响。阅读上面的字迹,纸张必须被展开,它从而摆脱遭受折叠的命运……墨水暗藏着血液与力量,给了纸张不再缩小的面积和尊严。通知。论文。诗歌。报告。情书。讣告。表扬稿。绝交信。合同。状纸。匿名信。备忘录。纸,面目全非……你会爱上哪张脸?
       写作是我咬合生活的方式,看到那些字,就看到自己露在外面的尖齿和牙菌斑。我甚至不能为写作找寻到一种高尚的目的。仅仅是习惯,仅仅是生理与心理交混的需要。我的写作与执着无关,就像甘愿为爱人做任何事,都与奉献无关。有人时刻享用写作带来的利息,有人一生找不到辉煌的终点……没有出路,终日陷身于必死迷宫。随着年老,有多少幸运儿会像叶芝形容的“现在我们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大多数时候,文字像蚂蟥,吸干我们的血。我看到墨水里时时刻刻的黑暗。
       对于写作者来说,用墨水书写只是初步,做到优秀,关键是看你在墨水里配比了多少成分的血。
       写作工具经过几代转换。祖先曾在石头、竹简和龟背上凿刻——伟大的耐心。用过鹅毛笔,蘸一点墨水,我试着用蹩脚的连体签名。在我看来,这种中世纪的书写工具看似体现优雅美感,其实正是不幸的象征。鹅毛笔之所以脱节于轻盈而盛大的飞,因为羽轴的一端浸墨……那与魔鬼酷似的肤色,那追逐中频繁溅落的脚上泥浆。
       现在,除了日记本上有些藏头遮尾的寥寥钢笔记录,我已经很少“写”什么——计算机帮我克服了丑陋字体带来的自卑。稿子整洁、舒朗,创作过程中的破坏和翻修无着痕迹,写得多么像一气呵成。电脑写作的优势在于,虽然动用了更多的手指,但它们干干净净,不会再被染污。倘若修改和剪贴的时候选中段落,你会发现文章中突然出现面积不一的黑底……你碰翻了机器内部隐藏的墨水瓶。夜晚就是墨水瓶从天上倾倒,将书写者深深浸泡——他使自己成为一个被弄脏的偏旁。
       粪便
       一个幼儿园老师被判了刑,以渎职罪入狱。在此之前,她数年连任模范工作者,以温柔和耐心,受到孩子与家长的普遍欢迎。当她带领孩子们春游,不知道灾难和花蕾一起酝酿。那个孩子失足掉下了粪池,她没有及时跟进地跳下去。屎尿的深度远远低于成人的身高,她致命的洁癖,导致孩子最终溺死粪池。报道事件的记者愤而陈辞:把孩子托付给这样毫无责任心的老师谈何安全,对她的以往褒奖来得可疑。我的猜测倒是偏于未必公正的同情,假若面对的是河水、火焰乃至歹徒手里的刀子,她未必犹豫;但是粪便肮脏,阻碍她行动,她不能想象进入粪坑捞取孩子的性命和自己的荣誉。
       纵观人类的文明进程,“卫生”始终是其中一个重要而不彰显的概念。清洁成为判断个人或社会的等级考量标准,直捷,富有说服力,尽管这种判断可能失于表层。调查表明,现代人比前辈更勤于洗浴更衣,越来越倾向于排除体味,生理产生的骚臭岂止是不能忍受,简直不能提及。然而,连今天的文明之都巴黎,在十八世纪都曾是个臭气熏天的地方,人们不仅积月不洗一次澡,而且在城内道路上到处排便,或者从窗户往外任意倾倒屎尿。
       再说得极端一点,人的进化方向,就是否决尾巴的存在,就是否决粪便的努力。粪便衔接在我们末端,代替看不见的尾巴,强烈而粗鄙地证明了人类的动物属性。动物大多对自己的排泄物听之任之,鱼在浑水里欢快畅游,一呼一吸,细线般的屎段伴随着进出;即使人类近亲猩猩,也不挑剔,酣睡于沾有粪便的窝里。而排泄始终是让人难以启齿,男性还可以把撒尿与性能力、性行为做些类比和暗喻,而拉屎,简直找不到一个体面的心理借口。装修别致、设计体贴的厕所受到欢迎,对建筑和风格的关切,分解了我们的羞耻和不安。如果不能去除排泄本身的尴尬,至少也为这个过程粉饰一点美感吧。坐在冰冷洁白的马桶上,仿佛坐在一朵盛大而坚硬的百合花上,向它的根输送不可示人的营养。人们使用静音马桶冲水,打开抽风机去味儿,如同猫仔细掩埋屎堆——据说猫是比狗更有自尊心的动物,恐怕如厕方式是个重要的论据。
       我们如何才能甩掉粪便对于视觉和道德的干扰呢?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回忆了美丽而不幸的姑娘曼倩卡。作为少女和舞会皇后的曼倩卡,即将听到少年对她的赤烈表白,但是她的尊严遭到了无情摧毁,周围人厌恶地避开她,因为她上厕所时,无意间让粪水浸泡了头发的缎带,并且随着舞裙转动而泼溅……为了彻底躲开这种羞耻,曼倩卡全家搬离。沉浸在内疚中的少年,长大后为了有所弥补,他终于找到曼倩卡,挥霍财产,带她去富豪阶层出入的滑雪场。曼倩卡还是那么俏丽,性感,被人渴望,多少人为她燃烧情欲和妒意。但是她重新堕入耻辱,观望台上的男男女女在嘲笑,曼倩卡不知道刚才的粗心让自己再也不能扮演天使——她的滑雪板上带着她的大便。
       小时候读到科技前景上的介绍,说科学家意欲发明一种药粒,吃了以后几天不饿。这种发明令人期待,除了省简原则之外,它的好处里隐蔽了另外的含义:精简你的粪便排量。我觉得后者的魅力更大,不如此,不足以对抗食欲诱惑。口腹之欲,天地人心。说到底,粪便其实是欲望的产物,是欲望最后的淬取物。刘春的文字震撼了我的神经,这段《公厕里的死婴》,为读者提供了粪便与欲望交混的象征一幕:
       “我对于厕所始终怀有莫大的兴趣,从某种角度来讲,厕所比卧室更具意义。卧室不过是个造梦的场所,厕所可以把现实筛选、过滤,然后发酵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新东西,最终成为肥料。
       农村的厕所其实就是公用的化粪池,人粪、猪牛的粪便都混在一块儿,这么多粪便集中在一块儿,不结块,反而显得挺稀的,这归功于蛆虫。粪便经过发酵、稀释浇到菜园子里,即使不怎么长了的菜株也是晃着脑袋蹿一蹿。沼气发出致命的气味,只有最强壮的苍蝇才可以呆得住,它们图的是随时享受‘美味’。踏木板彻底朽掉了,黑漆漆的,如炭烤。野地里的茅房偶尔会有死婴浸泡在屎中,他们无分男女,五官精细,体积小得出奇,比妈妈从城里给我买的第一只布娃娃还要小,骨殖如一副粗筷子,脸上和四肢挂着挣扎过的痕迹。我低头看他们,感到童年的无力和头晕。有一只死婴都瘦成了皮包骨,可是它依然保留着人的样貌。”
       “他们的腹中被装上一个发臭的小小的工厂。”米兰·昆德拉曾经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发问:“上帝也拉屎吗?”捷克作家对这种形而下的问题特别感兴趣,大约是对长年畸形的形而上教育的一种反诉。昆德拉不仅认为“粪便是比罪恶更尖锐的一个神学问题”,他更指出:“就其根本而言,媚俗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我看到一部日本黄片,内容是给一个妓女注入泻药,让她蹲在两个凳子间排出粪便,然后给粪堆一个特写。剧中人连续追问:“这回,你羞耻了吧?”
       我看这片子不仅恶心,更是一部心态阴险的暴力片。强迫着一些人凝视甚至赞美他们的粪便,迫使他们放弃羞耻心,算是对媚俗者的教育——我看这也是极尽的暴力。尽管某些时候,这种暴力可能出自革命的正义目的和一元论的速成效率哲学。最极端的例子是帕索里尼导演的《萨罗,或索多玛120天》,即使看碟之前,我已经有了对这部被喻为“电影史上最肮脏的电影”的心理准备,但它还是超出我的承受能力。生理上的强烈排斥感在那一幕上升到峰值:法西斯徒收集所有人的大便,晚宴集体食粪。
       作为一个顽固的唯美主义者,也许我习惯对题材取舍后抒情,但朋友的一段文字描述深存记忆。那是冬天的晋北平原,清晨,寒气从地表、从你的身体内部上升,冷风用粗劣的刀法在早行人的脸上刻划。野狗小跑,饥饿使它的眼神像狼,突然它远远地停住,警觉地注视着几个小小人影——如果饥饿的力量足够强大,他们就小得可以成为食物。人类是动物世界里最高尚的,孩子是人类世界中最宝贵的,现在几个穿着旧鞋、拖着后帮的孩子,在旷野上,沿途跟从。牛羊消失在远方,他们追逐着畜生们不久前热烘烘现在已经冻得硬邦邦的粪便,如获至宝。大地枯朽,沉浸在对粪便的喜悦发现中的孩子,看起来,像是和那些秋末的庄稼、果实一起,被大风吹着,被另外的力量所驱逐。那些珍贵的粪便,除了用以养活贫瘠的庄稼地,还能让他们从围拢而坐的粪火里,找寻到温暖和光亮。粪便,竟然和庄稼一样,象征至深的慰藉。
       火药
       挂历上,春节被染成发炎般的红色。热烈,激越,爆竹制造的效果类似枪战。火药和糖果一样,都是喜悦中的必备部分。除夕夜,鞭炮震耳欲聋,第二天早晨,人们会发现欢乐的遗迹——雪地洁白,撒满红色的皮屑。
       五、六十年代出生的男性大多迷恋过火药。一磺二硝三木炭,最熟悉的应用化学公式,能在沉闷生活中制造喧响。他们打破电线杆顶端乳白的瓷瓶,掏出里面的硫磺。木炭封进布包,碾碎了。他们不怕蛆蝇和骚臭,因为公共厕所的板壁上有一层厚厚的小便沉积物,宝贵的“硝”取材于此。把纸捻埋入自制火药,等着听,爆炸。
       那时人手一把火药枪,其实填充物并不是真正的火药。指甲秃了,边茬不齐,还有两个深深的裂口,浸着脏红色的血。桌子上摊开许多空盒,孩子用指甲一一剥除火柴绿色的磷头。药量足够,他的火药枪才能威力惊人。对一个孩子来说,自制一把火药枪是相当艰巨的工程,因为工具简陋。半截窄窄的钢锯条,一端裹着胶布,不仅要对付铅笔划好轮廓的木头,还有金属枪管——找不到铜管的孩子,会用旧了的自来水管代替。手里磨出茧泡,锯着锯着,锯条断了,锯齿磨平了,越锯越短的钝锯使过程漫长、趋于折磨。锯好的管子一端用锤子凿弯、堵死,但是中间要留一根导火的钢丝。挤瘪的牙膏皮,拆下的蓄电池网片,都能用来制作铅弹。剪碎的牙膏皮架在火上烤,油漆的臭气越来越浓……把勺子里烧红的溶液慢慢倾倒,倒进铁皮罐头盒,溶液从罐头盒底部扎好的钉孔里漏出,再漏到铺了沙层的盒子里,形成一个个亮晶晶的铅豆子。用细钢筋把枪管里的火药捣实,再装上铅弹,一个孩子对世界陡增杀伤力。他的书包里塞着死鸟和它们掉下来的毛。为了节省子弹,他站在几米外,瞄准书籍上的作者名字,扣动扳机……然后他从封底倒数的页数翻起,寻找那个打穿了无数个字的铅弹……用途的不同,改写了一本书的阅读秩序。子弹停在一本书结束之前,上演主人公或者故事提前的死。有时男孩们对着电线杆练习射击,啪啪啪,轮流的弹孔几乎打断木头。为什么一本质地柔软、可供翻折的书会比结实高大的木头更能承受毁灭?
       暴力倾向体现在孩子身上,易于被游戏的表相所遮挡——他是否意识到,手中真正掌握火药,能对他人乃至历史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巨响?
       火药是中国古代文明的傲世之宝。炼丹家为求永生之术,尝试各种匪夷所思的配方,却意外发明了火药。当火药运用于战争,祈生之愿变成了摧死之咒。火药结束了冷兵器时代,不必对面血刃,一个人战死疆场,突然放大的瞳孔最后不再映射敌手的面孔——他死得连悲剧中一点点可怜的抒情色彩都没有。除体力和勇气之外,火药使战争需要科技所代表的心智。
       二战期间被关押的犹太妇女全是短发,头发被剪下用以制作炸药。战争,战争,几个人的胜利和无数人的死。战争是个盛敛死亡的专用口袋,变黑的尸体像火花,它们燃烧,映照指挥官勋章上的光环。什么样的正义经过火药的翻译依然无毁它的正义?
       火药是一个蕴动于静的名词,让人想到“石破天惊”之类的成语。浓缩的词,像金属里密度最大的“锇"。所谓爆炸,是光、热和声响在瞬间集中释放。由是反观历史,看到无数浪漫的革命主义者向往喜剧,最终却酿造难以收场的悲剧后果……光明、温暖、自由的口号都是无限美好的内容,但它们被压缩在极小的单位时间里,突然就转换成了暴力。有怎样置身险境的审慎,才能保障一条由火药开辟和解决的道路?
       当蒙古人西征时,火药制作技术首先被阿拉伯人获得,称之为“中国雪”,用火药推动的弩箭也被称作“中国箭”。奥斯曼土耳其用火炮摧毁了拜占庭帝国的城墙,也摧毁了对欧洲人来说是阻挡亚洲强大攻势的屏障。用于节庆的火药,被赋予迥异的军事意义。是啊,杀人的粉末,我们的祖先用来烟火盛宴,也算是一种奢侈的天真吧。鲁迅在《电的利弊》里有段著称言论:“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外国用鸦片医病,中国却拿来当饭吃。同是一种东西,而中外用法之不同有如此,盖不但电气而已。”
       在今天,中国人依然主要在火药的唯美意义上使用着火药。2003年我在河北参观了一个烟花制造厂——说是“厂”,其实就是村支书的私人作坊。支书的家里挤簇着许多个小孩,这里不是孤儿院,也不是支书招待来的小客人,他们是最经济耐用的劳动力。因为小孩子手脚灵巧,又不抽烟,给鞭炮上捻再合适不过。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即使熟练的手工者,也会转眼丢了这份工作。我在村口看到一个嘴唇外翻、面目全非的女孩,她就是被辞退的。去年的一个意外,鞭炮仓库爆炸了。轰轰烈烈的声响和火光,还有灿烂烟花,仿佛盛大的节日来临,包装盒上“吉祥欢乐”的字迹如同被锻烧的昂贵金箔……大火中,这个又瘦又黑的小女孩,像一根短小捻线,几乎被随后的烈焰吞没。劫后余生,但她不配再做女工,因为增生的疤痕把她短秃的手指紧紧焊成一团。谁会为她设想未来?她连青春的燃烧成本都不够了。看那焰火……她赴约而来的天使们一一死在路上。
       周晓枫,作家,编辑,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斑纹》、《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