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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给所有猪唛
作者:沙 湄

《天涯》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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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误打误撞的,在网上看到麦兜电影《菠萝油王子》即将公映的消息,激动远胜《骇客帝国Ⅲ》全球同步上片百倍。
       还是在几年前的《黄巴士》上看到这则漫画故事,话说王子好食懒飞,魔法老师一气之下要将他变成蛋挞,却因为太少上茶餐厅,错变成鬼五马六圆圆辘辘菠萝油。老师羞愧而死,菠萝油王子去相亲,十五六个公主哭的哭骂的骂悉数跑掉,只剩下减肥走形的一串鱼蛋公主。可是皇后却认着菠萝油属餐厅,鱼蛋不过是街头小食,说不上门当户对。失恋的王子吃了几笼烧卖,病也不见好,无奈跳上外卖盘,皇后特别从茶餐厅请来老伙计把盘托起,开始了他奇异的旅程……推广活动有播放预告片、介绍影片内容、还有限量精品发售!就在当初我最常去的那家商场,就在这几天,11月8日到16日!——我只有在北京家里咬牙跌足的份。
       毫不迟疑地拔掉听到一半的卡萨尔斯,将喇叭线接到电脑上。
       曾经在茶餐厅里犹豫再三,要不要点一件腻得会在烈日下融化的菠萝油来吃,也曾经在书店里翻遍麦兜漫画,企图买一份《菠萝油王子》带回来。我爱它接近古老根源的民间童话气质,魔幻现实主义的市井氛围,荒诞不经地凑在一起,很是滑稽。可惜,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书里都没有收进这个故事,而那本忘记哪年哪月的《黄巴士》,是图书馆的收藏。总不至于下手偷吧,尽管有一闪念。
       从网上公布的短撅撅一小段预告片来看,电影《菠萝油王子》从“妈妈的墓地”开始,是《麦兜尿水遥遥》那个集子里出现过的故事。麦太今次风水轮流做了皇后,王子麦兜头顶菠萝半只,身披斗篷腰仗剑,依旧很肥,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憨傻相。本以为一串鱼蛋公主理所当然是麦唛的戏份(它可是演过豌豆公主的呀),却惊诧地看到忽然长发飘飘的小龟亚辉!或许它那圆嘟嘟的脑袋更似鱼蛋的形状吧。茶餐厅老伙计则是光头校长——他在麦兜漫画里从事过无分贵贱多少职业,《黄巴士》做过一次回顾:烧味佬、经理、摊档小贩、邮差、写春联的、老板、黎根师傅、算卦的、医生、包租公……最后只好自我解嘲:“生活真的这么逼人吗?”
       “妈妈的墓地”,相当悲凉的故事。不是伤感,是悲凉。然而麦太和麦兜坐在墓地青草上只当郊游,咯咯笑着,一边大嚼蛋沙拉和鸡翼,一边很八卦地说着死、棺材和火化的种种细节,直到把麦兜弄哭。据说这个故事来自麦家碧的真实经验。父亲垂危到去世,麦家碧的画笔一天没停。然后出来这个故事,很平淡的叙述,凄然里混杂着搞笑,搞笑搞到颇凄然。这次将它糅进电影《菠萝油王子》,大概是要引出皇后对王子成家立业的叮嘱,恐怕更加搞笑。
       整个麦唛麦兜漫画,原本就是哭笑难分、悲欣莫辨,从来也没打算遮掩生活的残酷与温情。
       麦唛:成年人童话旧欢如梦
       1988年某天,同学到某出版社求职回来,跟刚从香港理工大学平面设计毕业的麦家碧说:那里有个人,他会喜欢你的画风。麦家碧真的跑去——那个沉默寡言、很少正眼望人的男子,就是谢立文。幸运的锅子迟早找到盖,谢立文的思想趣味、想象力、文字功底、编故事天赋,麦家碧轻逸斑斓的画笔……顺理成章私下里有了麦唛。它最早是小朋友缘缘和达达的宠物小猪,结果喧宾夺主霸了主角。起初,是在明报周刊的儿童副刊《小明周》连载。1992年,麦唛漫画独立成书发行。后来又加入了它的同学麦兜,连同小猫得巴、小鸭菇时、小龟亚辉、小牛阿May和阿June,春田花花幼稚园B班的小动物学生,在流行翻脸比翻书还容易的香港,风靡十数年不衰。
       广西接力出版社的四册简体字版麦兜故事,选择的都是后期的作品,比较“成熟”,也比较煽情和“大众口味”。早年的麦唛麦兜漫画不是这个样子——至少,不完全是这个样子。
       香港人和内地人一样,普遍喜爱麦兜多些。但他们更熟悉的,是麦唛,因为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是它,培养感情的年月要长久得多,街坊邻里老相识了。那时,插图故事只占部分,四格和多格漫画逐渐成为主体,文字通篇纯正广东口语。钟情漫画的人都知道,格格漫画的节奏、质感、风味和插图故事有多么不同,仿如诗歌与散文、小品与戏剧的差异。格格之间的停顿、跃动、转折,是蛊惑催眠的跳房子游戏,昏头昏脑就共谋了麦唛的百无聊赖和港式无厘头,偶尔的跋扈,更多的天真烂漫,烂漫得像春天的花。粤语方言那种诙谐、粗俗、活泼生动到发噱的趣味,也是格格漫画传达得最淋漓尽致,道地的香港市井风情呼之欲出,是半书面化国语化的故事永远无法充分呈现的。就像吴语《海上花》,纵有张爱玲亲提御笔翻译成白话,照样挡不住形神失色。
       比如,麦唛到麦当劳打暑假工。经理(当然是光头校长扮的)走进一格,标准制式的店堂里,愕然看见墙上贴出“招牌汉堡包”条幅。下两格又看见“拈手苹果批”、“时菜沙律”、“西冷红茶”和“免收加一”,气得直冒汗。再下几格里他大骂麦唛混帐自做主张,威胁说“若果我睇唔到你有咩改进,听日你就唔使返工!”(读者可自行想象成潮州口音)。最后一格定格在麦唛可怜兮兮站柜台,墙上条幅改成“结束大减价”、“惨”、“业主收”、“五折”——如果不用格格,不用粤语,会黄腔走板成什么样子呢?
       麦唛麦兜作品的形式其实极为灵活多样。格格漫画是不必说了,长短随意,信手拈来。插图故事由于最初在报章连载的缘故,结构很松散,在成集的书里也经常被截停拆分,或与其它故事纵横交错并肩而行,或穿插进格格(单/四/多)、小篇幅、诗句、图片、格言、名画、剪报、歌词乐谱,乃至某位有趣人物的照片和介绍。这票杂货,有些和麦唛麦兜相关,有些貌似空穴来风风马牛不相及(执意货要对版痛恨偷奸耍滑的读者可略过此页)。书尾照例少不了谢立文的后记,有感而发,不吐不快。
       早期的谢立文,大概尚未摸爬滚打成一个精明剔透的“生意佬”,创作较少对市场的顾虑忌惮,出手如风如行云流水,高度的个人化。麦唛麦兜漫画虽说是向大众投怀送抱,它的潜在文本和边际文本骨子里却属私语性质,识者自识,不足为外人道。欧洲童话、哥德尔定理、电脑程式loop、《约翰·克利斯朵夫》、《驴皮记》、Lou Reed的歌……什么也可以转化成故事的内在动机,由两只没穿裤子的粉红小猪新鲜演绎,俨然发生在今天的香港,彩云遮月般掩护了作者个人体验和阅读偏好的痕迹。也有些时候,谢立文暗渡陈仓,在故事或漫画的间歇夹带大量私货,零落地拼贴在书里:爱德华·李尔的无稽诗配画,梵高、夏加尔、修拉和利奇腾斯坦的画,丁尼生和徐志摩的诗句,罗素和他那只经验主义小鸡,Bob Dylan和Leonard Cohen的歌词,1960年代经典照片……仿佛藏着一个寂寞的人,很想有人能分享小小快乐,于是试探地捧出几件心爱的私物。因为羞怯,又因为孤高,并不多说什么,只躲在一旁遥望观者的反应。喜欢,自然求之不得;不喜欢么……就光看看漫画故事也很好啊,“超级无敌犀利(哗!)印刷机的产品”呀!
       麦唛麦兜作品的成功就在这里。对小朋友和不肯多花心思的读者来说,它轻松好笑的内容和温馨可爱的视觉,已经足够足够吸引;若能看深一层,看透它的曲径通幽,加倍着迷。
       当年谢立文和麦家碧到明报周刊投稿碰运气,对编辑声明过,他们的作品其实更适合成年人看。编辑执意要登《小明周》,两人倒也无所谓。自己当家做主的第一本书结集出版,取了《麦唛成年人童话》这名字,封面戏仿披头四专辑《胡椒中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的封面设计。麦唛、得巴、菇时和亚辉(那时还没有麦兜),刚刚好换掉披头四的照片(背后一众合影人物是谁,下文再表)。第一次在书店里看到它,真是双目突出心跳加速,好险就抓狂。揭开来,大红封里反白字,铺天盖地Well we all shine on like the moon and the stars and the sun——列侬的歌词啊!翻到扉页,披头四、列侬&洋子、嬉皮花童、马丁·路德·金的黑白照片,居然还有马克思。开篇故事“士多啤梨老婆”,又让我疑疑惑惑想到披头四“永远的草莓地”……果然,另一本《麦唛旧欢如梦》的扉页,还真印着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而它的封面,是戏仿披头四身挂四国语言all you need is love标牌的著名照片。两本书里若隐若现,夹杂着些跨越时空的零碎资料,五月风暴、反战示威、非洲饥民、法国大革命、布莱希特书信……宛如迷宫入口的一缕线头。来,还是不来?
       那一刻,整个人在书店里呆掉。仿佛隐约听到同类遥相呼唤彼此辨认的暗语,滴嘟、滴嘟……震颤的心槌。
       如果您也不幸患有1960年代情结综合症,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麦唛成年人童话》里“士多啤梨老婆”、“爸爸大巴士”、“叫麦唛起身”,《麦唛旧欢如梦》里侠侣北北蝉之“旧欢如梦”,以及《麦唛青春舞曲》里“侠侣北北蝉”,表面上如诉家常的童话故事,对位的基调却是爱、和平、革命、世界大同、理想主义激情的凋落,内外文本交织出复调音乐的效果,浩浩然一阕1960年代挽歌。特别那场“超人正义和平演唱会”,分明woodstock音乐节的1990年代香港漫画版。只不过,诸位超人侠客早已风华不再,门票飙到二十元整(学生及六十岁以上人士半价优待,集体订票八折),台下遍布卖雪糕汽水肠粉臭豆腐的小贩,还要被清洁阿婶追收垃圾费。临了临了,场地最终让给了“鹶强平安夜恋你心窝演唱会”及其fans。光荣与梦想,不思量自难忘,可叹英雄气短儿女债长,老学运老嬉皮老左派老摇滚统统烂成老恐龙。迪克斯坦说过什么来着?乌托邦之后,“绝望地紧抱乌托邦梦想”。所以谢立文在后记里写,“最过瘾的可能是我——我竟还在发花癫。”
       咦呀呐呦呦咦呀呐呦呦(罗大佑版“青春舞曲”),We haven"t have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老鹰乐队“Hotel California”)。
       因此只宜老饼阅读。
       麦兜一猪还有一猪兜
       声明:上述一切不法活动,麦肉兜兜均未参与。
       它彻头彻尾是1990年代的孩子。我愿想象,它和加菲猫一样,一直长一直长都没长大(只长肥)。不喜欢麦兜胡须佬的样子。
       没看过早期麦唛的朋友问我:麦唛和麦兜有什么不同?
       麦唛竞选班长,雄赳赳走上台讲了好大一篇演说,说如果当选,会请同学吃士多啤梨蛋糕,会带领B班成为全世界最犀利最劲最鹴得顶最好好到说了都没人相信那么好,会帮先生发作业簿,会叫老师以后少烦人,点心不可以只有饼干有时还要批萨,校长不乖就罚他抄一百句长死人的句子……
       轮到麦兜上台,它期期艾艾结结巴巴:各位同学……我是麦兜……如果你们选我做班长呢……那就……那就……惨了喽(一大滴冷汗)。
       麦唛是蜜罐里泡大的,有健全幸福的家,有懂得温存爱护它的爸爸妈妈缘缘达达。它很醒目,很多才艺,接受过音乐、舞蹈、飞行、园艺、书法等等训练,甚至发明过“超级无敌犀利”系列手机/传真机/复印机,还会谈恋爱。它有小小虚荣,几分领袖天才,一张无消费限额金卡可以频频请同学上酒楼饮茶(尽管每次都因为不懂签卡而洗碗抵账)。麦唛是典型中产阶级的孩子(1960年代闹事的愤青,谁又不是呢?),凡事精明妥帖,看得到将有个锦绣前程大好未来。
       可是,麦唛说:“我只知不论以后我的功课比麦兜好多少,不论长大后我的成就有多高,我都将及不上麦兜。他像一座山,白云和蝴蝶,月影和飞蛾,都会依靠在他厚实的肩膊上。”(“像一座山”)
       连“雨伞”的英文都拼不对的麦兜,拼成umbanana,给同学笑足五分钟。
       麦兜只有个窘困的单亲家庭。像所有卑微潦倒的小人物,麦太简单到近乎粗暴,在儿子身上寄托了太过沉重、太过急切的奢望。但麦太自有她一套。香港某杂志评选过五十位动漫美女大排名,麦太竟然在日本佳丽丰胸纤腰长腿的层层重围里,脱颖而出,勇夺倒数第一,卖点是“无限母爱”和“忍耐死蠢的超凡能耐”——“麦兜这么蠢,都没饿死”。
       麦兜也真的算乖,它把最喜欢的鸡腿让给妈妈,又为妈妈去苦练根本不喜欢的抢包山。麦兜有很多很多梦想,但它的美梦往往变成噩梦,它的希望更多是失望:欢天喜地去马尔代夫,结果落得懵里懵懂在太平山顶吃海南鸡饭;问妈妈央求一条小金鱼,得来的,却是一粒鱼蛋——有时,连鱼蛋也没有,粗面也卖完。考试得H,上课急小便,一只火鸡吃半年,拥有电子小鸡“他妈哥池”比全体同学迟半年,守龙门被踢进两位数的球,可怜的零用钱布施叫化都遇到骗子……然而我们的麦兜,它无忧无虑无所谓,仍然好心,仍然欢天喜地,仍然觉得世上一切都美好,美好得不得了。
       所以,它结结实实,击中了我们已经冷硬的心肠里最柔软的所在,就像一窝小动物中最弱小最无助的那一只。麦唛让人微笑,麦兜则让人微笑之余落下泪来。麦兜故事那荒唐搞笑背后辛酸忧伤的底色,深处透出温厚的光辉,有如卓别林的老电影——其实,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跌跌撞撞的小人儿,流浪在这四处碰壁碰得痛入骨髓的世界上。
       在“All thing"s bright and beautiful”的曼妙歌声里,电影《麦兜故事》的镜头推拉摇移,掠过九龙贫民区的高楼大厦石屎森林。许留山和Orange的店招下,贴满“通渠”“痔”“××地产”之流小广告……荒诞而冷漠的超现实废墟,油然升起一丝暖意,是都市生物仅存的依凭,哪怕再污糟——这便是麦兜的世界,还算不太坏的世界。
       谢立文曾说:麦唛没有性格,放在香港、广州、英国都一样,而麦兜只可能是香港的。这话颇有几分道理,虽然也还是冤枉了麦唛。
       当年看《倾城之恋》听达明一派,为那一晚荒冷的流逝烟花所炫目。真到了那里,却发现浅水湾远不如赤柱有声有色有味道,人潮漫退的中环,也真的仿似一只空罐子那么落寞。坐在铜锣湾的楼上店喝港式好立克咖啡,可以看到咫尺外唐楼人家晾晒的褴褛衣裤。从演艺学院听阿尔卑斯号出来,走过骆克道的夜店,守门老鸨浓妆艳抹的眼风像利刃。旺角街头,老人家遛鸟打牌,西装友大嚼五块钱一碗咖喱鱿鱼粉。巴士途经文华酒店时,车上汉子正抱怨美心快餐太贵。中年菲佣的手机在街头响起,包里掏出来的耳机,却赫然一大只鲜黄座机话筒……这才是真正的香港,动感之都。
       香港的中上流生活方式几乎全盘翻版西方,草根阶层百分百香港制造,野火烧不尽的生命力。
       最迷麦兜那阵,它差点取代我多年来对加菲猫的专宠。转念一想不对。加菲猫并不倚仗美国文化,它单凭一副天赋死相闯世界,斗狠斗的也是个人魅力。任何人都可以收养它,只要养得起。而若离开香港的风土人情日常生活、1990年代经济凋敝的背景,麦兜是不可想象的。它太香港太香港,它的资质、困境、梦想都是纯粹港产,只有麦太才养得出。因此我始终怀疑,香港地区之外的读者是否真正懂得它。不是语言的问题。
       同时我也始终怀疑,若不照顾读者情绪,谢立文会把麦兜故事写得再伤心一点,有些结局会不同。但完全不是像陈果后来那样刻意卖弄草根苦情,而是放手撕开生存的真相。
       万幸他没有。
       所以麦兜照样欢天喜地,很多梦想,很多希望,很甜蜜。
       如果只能放一首歌给它听,我会选列侬的“Beautiful boy”:
       再忍耐一些,还有这么黯淡的长路要走,多么易走,多么难走,多想挽住你的手。
       常餐特餐快餐午餐晚餐
       娱乐之余,麦唛麦兜漫画也提供益智知识。它一本正经告诉读者,中国古代有四大发明:粥粉面饭。
       得巴问麦唛:先有鸡先有蛋?麦唛沉吟半晌,问:你说的是盐还是卤水啊?光头校长训话,开口便是蛋挞荔芋火鸭扎,业余经营德和烧味。黎根用抒情男高音幽怨地唱,唱当晚吃的六个餐包和半磅方包。一只石歧乳鸽,就让麦兜忘记妈妈的墓地,重新笑得像个柿饼。麦太的传世之作,是纸包鸡鸡包纸纸包鸡包纸……整个麦唛麦兜作品中出现过的食物,认真统计起来,将是相当惊人的数字,足够开它好几间酒楼食肆茶餐厅外设街边摊档。
       食物都很家常,平民化,多数在茶餐厅可以吃到。其中最贵气的,不过是麦唛南丫岛之行的香橙梳乎厘,麦兜拜师宴的鸡丝翅。
       说到茶餐厅,又是百分百香港特色。进门奉一杯粗糙茶水,半中半西半快餐,供应的食品是每个香港人都熟悉不过的地道产物。有个脑筋急转弯设问:如何将一杯奶茶变成冻柠蜜?外地人可能要想想,香港人会毫不迟疑答:加两元!——去过茶餐厅的人听了都笑。
       餐牌永远压在台面玻璃下,A餐永远是火腿通粉/香肠蛋/咖啡或茶,伙计袋口那枝原子笔永远在漏墨……永远的茶餐厅,那份平易亲近、旧日香港情怀、老友鬼鬼的街坊家庭暖意。香港人说:我们的根不在土地里,而是埋在大碗车仔面当中。
       蛋挞、鸳鸯、菠萝油,一杯抄袭无从的港式丝袜奶茶,已足以让游子黯然落泪。或喜或悲的味觉记忆,没有恋爱来得惊心动魄,却更加丝丝入扣地溶进血液,铭印在生老病死的每一刻。冬日午后,浸在茶杯中那一小块马德莱娜甜饼,唤醒普鲁斯特沉睡的年少记忆,这才有了卷轶浩繁的《追忆逝水年华》。麦唛麦兜漫画何尝不是这样。对食物的深沉之爱,爱到形而上的地步,能与法国人比肩的,大概只有我们中国人,特别是广东人。通往香港最短的路,是它的胃。这个城市的昼夜与四季,喧哗与骚动,灵魂出窍地浮现在麦唛麦兜那杯热腾腾的奶茶里。
       写这篇文章之前,心里选好了谢立文两段文字(有更好的长文,但我只能选短的),代表他的风格和功力。定睛一看,其中一半,也还是与食物有关。摘录如下:
       ……经过街市,麦大包把赚得的钱买了些包子馅料,剩下可怜的几文钱,大概够买几只鸡蛋。卖蛋的婆婆差点可以出诗集,她出口成文,平仄有致,音回韵转,铿锵悦耳。她说蛋是生命本源,天地结晶,有诗为证:
       “在这个光辉之内,包含第一权力所创造的第一灵魂,这是他曾用喜悦的眼光注视的造物。”——但丁《神曲》。
       正是这个诗人但丁,婆婆补充,每次写诗,都定必吃个蛋挞!对此,麦大包大为倾倒。于是他摸一摸口袋,咬一咬牙根,再次发挥他的语言艺术。他妙语如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玉相叩,如诉如歌。他叫婆婆,不如去抢!如无折扣,不如收档。婆婆也不甘示弱,她说:“折你条命,唔买鹲开!”还有几句,不便公开。之后的讨论对方却运用了大量的俗语俚语,是研究语言学、民俗学的一大瑰宝,不过我们说过不便公开,就是不便公开。但可以告诉你们的是,麦大包最后成功七折!买了六只蛋回家。离开前,婆婆还对麦大包报以一笑:“多谢老板!”之后的事你们大概猜到。……(《麦大包的语言艺术》)
       忽然间,忽然间记起穿白饭鱼的日子。那时候还不大懂穿鞋带,但鞋带还是我自己穿的。鞋也是我自己洗的,吹干后搽松节油。
       忽然间,忽然间记起那时候的冬天,妈妈给我穿了一件棉内衣,一件羊毛内衣,一件棉衲背心和三件面衫。那时候,着衫除衫还是我和妈妈间的一种游戏。
       忽然间,忽然间望着正要签名的contract,想起了我的幼稚园练习簿。那时候,十个名里大概只有一个写对,但我还是每写一次自己的名字,都感到一次骄傲。不似今天。
       一切都已过去,但一切还未全失去。只要忽然间,忽然间,儿时情景,还在我脑里闪亮,我还未完全是一个麻甩佬。(《儿时情景忽然间》)
       第一次看电影《麦兜故事》,看到九龙上空那只胶兜,“沿荔枝角道直出大角咀,飞过好彩酒家,再左转花园街乐园牛丸王……哦不对,更正一下,是先到街市大楼妹记鱼腩粥那边,转呀转”——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居然可以这样,这样活泼、这样纤毫毕现的都市生活质感!若没有那些食店名号做地标,街道不过一张乏味图纸;有了它们,人间烟火气霎时弥漫开来,城市的脉搏鲜明有力地跳动,连同我们自己的。
       不得不带着恨恨的妒意承认,对城市生活的日常趣味,内地人就没有这种敏锐的触觉,文学作品也罕见如此鲜活的表现方式。中国知识分子宏大叙事惯了,大人先生的传统高耸入云固若金汤,治国平天下,君子远庖厨,向来漠视真正构成生命底蕴的日常质地,风流吟咏也只到爱妾宠妓为止,不下及于老婆,因为无足挂齿,害得苏轼一首《江城子》显得格外感人。1949年之后,又经过“毛语言”和“新话”的粗暴漂洗,语言的质地被弄得僵硬不堪,难听点,是大家已经不大会说人话了。以翻译为例,“严肃”作品高头讲章是没问题,但凡有情趣、有游戏精神、以华美或幽默见长的作品,台湾的译文往往胜过大陆几筹,比如王尔德、卡尔维诺和艾柯。
       内地的市井生活一点也不缺乏趣味,甚至更丰富。遗憾的是,我们缺乏出色的叙述者。市井小民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凝结着文化的精炼与颓废的日常风物,即便有所描摹,也照例碾在社会历史的巨轮下,就像被山水画的一派清光所吞噬的模糊小点。苦心孤诣发掘这种趣味的见识,在象牙之塔和十字街头间从容优游的能力,超越所谓“高雅”与所谓“俚俗”的壁垒,并达到相当的文学高度,中国文人里,恕我无知,只有张岱和周作人,现在多个谢立文。
       谢立文的文字功力,在香港作家里排第一等,段数在亦舒、西西、迈克等人之上,身手直逼李碧华,两人融会贯通粤语方言和白话书面语的功绩也有一拼。他的文字干净克制,庄谐杂出,不动声色的老辣,有古典诗学所推崇的温柔敦厚之风,又有中国文人中少见的清新爽利。今年夏天《黄巴士》上《我的猫得巴》写爱猫的死,更是炉火纯青,冷静到冷酷的行文之下隐忍着风暴,力透纸背,感人至深。若收进中小学语文课本,绝不比朱自清的《背影》稍逊。
       然而,谁会拿他认真当回事呢?谢立文大不了一介儿童文学作家(已经是很恭维了),包装档次先就矮人三分。在大批铁肩凛然担道义的作家堆里,他算老几?文学批评专家根本不屑一顾,也无从下手。学术界的近视眼和势利眼,从来都比大众还要病入膏肓,因为更加自以为是。谢立文不幸选择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的道路,注定了两边都不能十足十讨好,因为这条路最窄、最险,最需要高超技艺,以及拨开浮光掠影直接洞穿事物本质的悟性,所以也最寂寞。
       有时难免绝望。有时又难免期待着,隔了相当的时间距离,等到傲慢与偏见渐渐沉淀,谬托知己的鼓噪也消失之后,这类东西会得到真正的理解和恰如其分的评价,比如谢立文,比如王小波。迟早的事。
       《黄巴士》:下一站系春田花花幼稚园
       地铁转巴士。那年初秋,我在香港同学的指点下,七扭八拐到湾仔的活道,居民区小路转弯处的一层楼底。虽然明知春田花花幼稚园是虚拟的产物,和麦兜一般死蠢的麦兜迷还是乖乖来朝圣。
       忘了门口是否挂着“物赐吾德”的校徽。推门是一间精品店,不闻“鹅闷是快乐滴好耳痛”的歌声,只见麦唛麦兜精品摆得满坑满谷:毛公仔、胶公仔、手表、闹钟、八音盒、纸品文具、书包、餐具水杯、靠垫、毛巾、贺卡……形形色色一应俱全。我转了又转。价格原来是贵得惊人的,简直和麦兜的草根贫民气相映成趣(前来帮衬的,可能中产阶级大小朋友居多吧)。最小号的麦兜毛公仔,我在旺角买到同样的货色,比春田花花便宜得多。右手一间阅览室,陈列着麦唛麦兜系列和黄巴士系列书籍,原价发售,而洪叶、乐文、开益等书店都有低得多的折扣。我心心念念的春田花花幼稚园学生证,百无一用,五十大元。若要享受VIP优惠,请集齐天文数字的购物印花。唔买鹲开,多谢合作。
       在精品店开张之前两年,1996,麦唛麦兜杂志《黄巴士》正式创刊(刊名似乎受到英国拉斐尔前派诸公《黄面志》的影响)。大约从第66期起,《黄巴士》的读者群基本上定位于小朋友,水准明显下滑(麦唛麦兜漫画也是如此)。《黄巴士》的内容有漫画(大部分是炒自己的冷饭)、故事、寓言、散文、诗歌、“点点知识”、“十万个为什么”、名人逸事、“校长细细个”、手工劳作、益智游戏、英文练习……我最喜爱的栏目,除了后来被取消的“感人至深小东西”,就是让小朋友自己又写又画的那个“我的午餐”、“我的菲佣”、“我最犀利的一次”……真是童趣盎然,可爱得要死。
       《黄巴士》的创刊号引用过康定斯基的话,阐释黄色颜料的运用:“它向观者迎面走来,向一切方向流泻。它是奢侈,是夏季的力量。”黄色有没有这样的奇效我不知道,《黄巴士》是一种奢侈倒是不假——薄薄二十几页,每期二十五元,即便算上附送的蚊型精品,也很不抵买(厚达百页的潮流杂志《Milk》才十二元呀!)。
       最早最早,由于高度的个性化和知识分子气味,麦唛麦兜漫画曾经一度是小圈子内的秘传。眼看着它日益走向通俗,许多旧读者觉得不爽,纷纷提出质问。谢立文和麦家碧解释说,这是为了保护麦唛麦兜。
       何尝不是肺腑之言。麦唛麦兜漫画始终是特立独行的异类,典型的香港本土漫画并不是它,而是黄玉郎和马荣成,刀光剑影的古装古惑仔,小报摊上每周一册,地铁巴士里看过即弃;最畅销的,则是动辄忽闪着傻大号眼睛的日本漫画。谢立文的算盘打得很精,他要透过最简单容易的方式,让麦唛麦兜接触到最大可能的读者。增加作品的流行元素和接受程度,出杂志,制售精品,拍电影电视剧,开设网站,频频与麦当劳、地铁公司、恒生银行等商家联手促销……没有什么放不下身段。感谢谢立文的商业天才,若没有他这份精明,麦唛麦兜在香港这样的市场上老早就死得很难看了,哪里捱得过十年等我来后知后觉。上帝保佑,阿门。
       在整个麦唛麦兜系列作品和相关行为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谢立文那与安迪·沃霍尔近似的理念:深具幽默感地颠覆“高雅艺术”,用流行文化模糊它的边界,世故练达地点中时尚和大众的穴位,自行创造机械复制时代的美学规则,并从中狠狠地获利。有评论家连道奇怪,说麦唛麦兜故事怎能在“八卦杂志”上连载,谢立文说:“我们深以为幸。”
       谢立文自称“生意佬”(他不愿被叫作“创作人”),哲学专业出身。当年留学悉尼大学,他发现该校竟然有两个哲学系,其中一个系学生很少,而且不必考试,谢立文就选了它。读了才知道,该系是左派阵营,专教马克思主义哲学。
       不少人误以为,谢立文为草根阶层立言,是出于他自身的阶级感情。大错特错——谢立文家境很好,中学读的都是贵族学校。
       就是这样一个貌似自相矛盾的人。记者总喜欢追问他的思想受过什么人影响,其实,在《麦唛成年人童话》的封面上,谜底是现成的。那个戏仿披头四《胡椒中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封面的封面,麦唛、得巴、菇时和亚辉的身后,有一众合影人物(照片拼贴的):Alice Liddell(《爱丽斯漫游奇境记》原主角),咸蛋超人(Q版),Foss(爱德华·李尔的猫),伍迪·艾伦(三岁),哥德尔(逻辑学家),爱因斯坦,Miles Davis,巴赫,Jimi Hendrix(三岁),鲁迅,加缪,格伦·古尔德,莫里哀,保罗·克利,马克思,梁漱溟,马尔库塞,Lou Reed,皮亚杰,莎士比亚,Michael Leunig(漫画家),伏尔泰,Giulietta Masina(费里尼《大路》女主角),Jim Henson(布公仔大师),黑格尔,钱钟书,Woodstock(花生漫画人物),薯片(芝士味,未注明品牌,估计是卡乐B或品客),四岁的达达和六岁的缘缘(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是童年的谢立文和麦家碧)……还用多说什么吗?
       总觉得“麦唛三只小猪”里那只“诗人气质”的豺狼,就是谢立文本人。豺狼可以把仅有的容身之处让给小猪,可以为它们的悲酸处境落泪,可是,一旦小猪们颤声高唱恶俗的本地情歌,豺狼立即落荒而逃,最后只好躲到天台上自娱自乐,吉他弦上拨出的是James Taylor,感觉在马勒第五和夏金城之间——不多不少,这个故事刚刚好是谢立文与普罗大众、甚至与自己作品的微妙关系。
       多亏有麦家碧。她的温暖明朗,恰到好处地平衡了谢立文性格里阴沉晦涩的成分。试过将没有插图的麦唛麦兜故事给人看,效果不佳。也问过本地人为什么喜欢麦唛麦兜,答案是“把香港画得好漂亮”。麦家碧是天主教徒,单纯到有一点点糊涂,分不清鸭和鹅、虾饺和烧卖、老虎和狮子、皮蛋和咸蛋,讨厌被采访,喜欢和电脑聊天(问它今天为什么发脾气),爱逛街市多过行超市(但常被小贩骗),不开心时就画不出快乐的小猪。她的理想是开间海报店,或者卷肠粉也好,新鲜热辣,即叫即卷,平、靓、正!
       在麦唛麦兜漫画之外惟一看到过的麦家碧作品,是为林亦华话剧《快乐王子》设计的纪念品搪胶公仔(我买票看这出戏有一小半是为了它,虽然戏也值得一看),胖乎乎的王子骑在罗马柱上,肥嘟嘟的小鸟倚在王子肩头,憨态可掬的调调,有点像麦兜扮的菠萝油王子,与Charles Robinson的王尔德原著插图那种纤弱病态的华丽相去甚远。
       所以,谢立文另外那些真正黑暗、冰冷、富于挑衅意味的作品,只能找其它艺术家帮手做视觉部分,比如《屎捞人》(视觉上致敬兼抄袭Raymond Briggs的Snowman,存心冒犯中产阶级趣味,招来无数家长抗议),以及《样衰阿阔》(布偶加实景摄影漫画,阿阔的样子认真够衰,打出娘胎就没指望讨好谁)。
       最近才得知,谢立文结束多年的单身生活,迎娶了麦家碧。为麦家碧终于做了名副其实的“麦太”而高兴,也觉得这两个人的的确确是珠联璧合。但不知为什么,在听到这个喜讯之后,忽然间,想起“麦唛三言两语极短篇废话小小小小小小小小说”里的一则,“公主和田鸡(现代爱情故事)”:公主吻了一吻田鸡,田鸡还是田鸡,公主却变了冬菇和云腿。从此冬菇、云腿和田鸡生活在煲仔里,过着很h的生活。
       “h”的意思是热气腾腾但有点局促。
       《麦唛天空飞猪》那本集子的扉页上,谢立文写下一句题词,“To all the dreamers·给所有猪唛”。“猪唛”是呆瓜傻头的爱称,在粤语里与dreamer谐音。
       老翻一下——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猪唛。
       沙湄,博士生,现居北京。曾在本刊发表译文《乌托邦之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