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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消失
作者:谢志强

《天涯》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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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手拎着一捆信件,像农民赶集挑着一担蔬菜。我说要不要我帮忙,他乐嗬嗬地说我能行。这是干完了一项活儿的充实和乐趣。他不让我插手,独自写信封、封信壳。单位里,十几年如一日,他没出过差错。年年先进,不是这个先进,就是那个先进,近乎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我却觉得他的形象失却了真实。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出差错?错误是一个人真实的一部分。可是,他没出过差错。局长说起来,就是都像他这样就放心了。似乎我们(包括我)不值得信。
       他坐在我的对桌,两张桌对拼。他喜形于色地回来,仿佛取得了什么巨大成果。不过就是百十封信发出了——一个策划已久的会议的通知。他拿起热水瓶,满足地说:现在该喝一杯茶了。他额头的汗珠在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里清晰地闪烁着。我想,他惟一的缺点就是胖了。大概他这样勤勤恳恳地忙乎起着减肥的作用吧。他喝茶,有着无限享受的意味。我羡慕。突然,他说不好。哎呀,糟了,他脱口叫。触了电一样地叫。
       我毕竟要有所反应,表现出关心的样子。他说你看见我在通知里拷过印章了吧。显然,他趁喝茶的间隙回放了上午的活动。我说那还能不拷。他疑惑地说没这个印象呀,接触了印章必然留下一个标志性的动作,我没做过那个动作。他嗅嗅手。高度敏感的鼻子没有获得印油的气味,他的表情反映出来了。他搓搓手,说:对对,漏了印子,没拷印章,文件无效,我怎么会忘了印章?关键的东西疏忽了。
       这时,我倒觉得他是个有血有肉的形象了。他可爱地着了慌,好像保持了数十年的荣誉不辞而别了,倒有点可怜的样子。他说我得去追回来。我说你打个电话问问。他打了电话,手发抖。对方回答已经送往车站。他搁了电话,说我赶过去。
       一个钟头过去,还不见他的身影。该回来了。何况,再发一次不就弥补了。他大概不愿背这个差错的名声,他一向珍惜名声。这么小小的差错,竟然撼动了他的基础,过于脆弱了。他是一个古板、谨慎的人。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这个包袱在膨胀,他甘愿背负着。局长在走廊里唤他的姓名。我猜是询问通知是否寄出,或是差遣另一个任务。我幸灾乐祸了,能者多劳嘛。多干,差错是一个迟早的问题。
       我仿佛听见门外有回应,他的声音,独一无二的声音,中气十足。局长又唤他的姓名。我终于走出去。我来到局长办公室,说他有点事出去了。可是,我惊了一跳,门“”地关上,没有风,门怎地自动关上,还那么重。几秒钟之后,局长办公桌对面的沙发坐垫陷下去了,好像一个沉甸甸的屁股落上去的结果。见鬼。我可没有背后给他穿小鞋呀。
       局长没察觉,他好像对我失望——我已出过足够的差错,失却了承办事务的可靠性。局长说那就等一会再说吧。我捞了个没趣,扫兴地打道回府。我是不是幻听?可是,我确实听到了他的话音。进了办公室,他的座位依然空着。
       我失意地坐下,续了茶,无聊地抬起头,并没有打算关注什么,目光还是投向他那座位的地方。我又一惊,简直是一个奇迹,他那个泡着嫩绿的茶叶的杯子,竟然徐徐地腾空而起,离桌面有一尺高,那是他握着杯子站起的高度,而且,杯子稳稳地悬在半空中,杯盖滑向一边,并没有出现我担心的坠落,杯身微微倾斜,完全和他持杯呷茶的姿势吻合。
       我试探地叫他一声。大概他生我的气了,刚才我赶到局长那儿抢他的“生意”。可是,难道他没听到我替他打了圆场?我不想伤害他,我知道他维持一定量的业务,是想证明单位里不可缺他。茶杯像降落一样,稳稳着陆,停在左手桌面的位置。接着,打开的文件夹纸页翻动起来,没有风,倒似印刷厂印刷机吐出报纸。一支钢笔轻巧地跳起来,在文件上翩翩起舞,姿势优美。他那个位置仍是一片空白。白色涂料的墙壁没有丝毫的阴影。
       他肯定在办公室里。只是我看不见他。直到下午,他仍没出现。我打了电话,对方说没见过他这种体形的人,他家里也说他在上班。他一向恪守作息时间。第二天,他仍没有出现。灰蒙蒙的天气,我开亮了电灯。于是,想到蜡烛,那是我小时候生活留在记忆里的一个实体。细细的仅有一鹔长的蜡烛,不断挥发着光粒子,蜡烛点完了,黑暗里,我仍能感受着活跃的光粒子。奇妙的蜡烛,物体的能量转换。过了两天,局长着急了,终于说无组织无纪律,三天不来,招呼都不打一声。我心里清楚发生了什么。不准出错的信念一直支撑着他。现在,他不在,我发现,单位里并没有怎么忙,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那样。很快,他那个座位,又调进一个人,据说,早已筹划着进来。
       谢志强,作家,现居浙江余姚,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