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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火墙
作者:温亚军

《天涯》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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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外面的胡杨树叶子一开始泛黄,女人就去找羊贩子康玉良,让康玉良给在喀什城里的自己男人捎话,叫他抽空回一趟家,把准备过冬的火墙打好。每年的这个时候,女人都托康玉良给自己的男人捎话的,这次,康玉良用怪怪的眼神细细地看了女人好长时间,才说,年年让我给你男人捎话回来打火墙,他给你打过火墙吗?女人躲过康玉良筛子一样的目光,垂着眼睑说,谁要你管那么多了,你捎还是不捎?康玉良说我当然捎了。
       是到了该打火墙的时候了。秋风虽然还暖暖的,在树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过去走过来,也没有见从树上踢踏下来一片叶子。别看秋天还装着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可不定在哪天,秋天就狂了,风像刀子一样,将树梢齐整整地一削,树梢立时就挂不住一片叶子了,所有的叶子都被无情地掼在了地上,等待着那已席卷而来的腐朽。这个时候,迫不及待的冬天就毫无顾忌地露着脸儿,在塔尔拉的每一个角落里到处乱撞了。塔尔拉的冬天像戈壁滩上的路一样不但长得没有尽头,还冷得出奇,尤其是夜晚,人们简直都不敢出门,害怕开门会撞碎那被冻成冰的空气。漫长的冬天里人们就靠着火墙来度过。村子里的人家大多烧的是柴禾,偶尔有几家烧煤的,还是有烟煤,烟大,闭塞的房子里没有烟的出路,怕煤气中毒,不敢整夜地烧火炉,就打了火墙,把火炉的烟囱通到火墙里,利用三顿饭的机会,把火墙烧热了取暖,既安全实用,又省柴煤。火墙多是秋末打好,开春要拆了的,如果不拆,说是会影响一年的收成,村子里的人都讲究着呢。再说了,冬去春来,气候变暖和了,火墙留着也没有什么作用,竖在屋子里既占空间也影响美观。
       女人的男人在喀什城里当教师,每年除过两个假期能回家住一阵子外,平时很少能回来,塔尔拉离喀什有三百多公里路,回来一次得坐整整一天的车。以前,碰个星期六星期天的,男人从早上坐车,天黑透了才能到家,偶尔回来上一次,只能住一个晚上,男人还像打仗似的,要把女人整整折腾上一夜,星期天早上一身疲惫地爬起来,去赶惟一的一趟班车回城里去,怕误了星期一早上的课。男人两头跑,也够辛苦的,刚结婚那两年,男人不知道辛苦,逢到星期六就往回跑,后来,男人也倦了,跑得就没那么勤了,先是两个星期回来一次,三个星期回来一次,一直到了现在的一个学期就回来两三次。就算是回来了,男人的职业容不得他在家多呆一天。女人知道这点,就是捎话叫他回来了,在家里也只能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一个晚上的时间,男人哪里还顾得上帮女人打火墙?再说了,女人心里也不愿意叫男人连夜打什么火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男人去做呢。以前,女人捎话给男人要他回来打火墙,是女人想男人了,用打火墙做个借口。村里人家的火墙都是男人们打的,女人也好找这个借口,要不,她还不知道用什么借口让羊贩子康玉良替她捎话,说叫自己的男人回来呢。这几年就为捎这句话,羊贩子康玉良没少取笑她,说她想男人就想男人了呗,女人哪有不想男人的,何必要遮遮掩掩的非要找个借口。见过世面的羊贩子康玉良曾坏坏地对她说,你想你男人,他未必就想你,城里女人多的是,要什么样的女人有什么样的女人,喀什离塔尔拉这么远,你哪就能看住你男人?
       从去年开始,女人从别人那里常常能听到一些关于自己男人在喀什城里的风言风语,她也不信,捎了话去,说是叫男人回来打火墙。男人赶个星期六回来了,女人没有从男人的言谈举止上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质问他,也没有叫他打火墙,女人还和以前一样,才不会放过男人在家里的这个夜晚呢。女人到现在还记着去年的情景呢,男人回来后,还装模作样地到院子里去搬砖头,说要准备打火墙呢。女人跟在男人后面,急急地问男人要干什么,男人在女人脸上摸了一把说,我就知道你叫我回来不是为了打火墙的。女人脸唰地红了,用脚踢着面前的一块砖说,你是我男人,你不打火墙谁打?男人故意弯下腰,装做要搬砖头的样子说,我这就动手。女人急了,扑上去从后面抱住了男人的腰,把脸贴在男人的背上,轻轻地喘道,别,别,你刚到家,明天早上就要走,还不赶快歇歇,我给你早就泡好了枸杞子茶……男人直起身子转过来把女人揽在怀里,又用手摸了摸女人的脸。女人抓住男人的手,一边拉着男人往屋子里走,一边说,你摸什么摸,手上全是粉笔味,都呛着我了。男人说,不会吧,这学期我不代课,调到校务处管食堂了,你闻到的该是油烟味了。女人早就知道男人调到校务处管食堂了,上次男人回来就告诉她了,她没有忘记,但她还是喜欢男人手上有粉笔的味道,男人是教师,有粉笔味才正常。
       回到屋子里,女人一边给男人端茶上饭,一边对男人说,我觉得你还是代课好,当教师不代课算什么?男人喝着枸杞子茶说,你知道什么呀,我为了脱离粉笔灰,费了多大的劲,如今有能耐的谁还愿意扑在粉笔灰里受罪?女人想想也是,教书真的很苦很累,整天围着三尺讲台,口沫横飞地淹没在粉笔灰里,也真是受罪呢。
       男人喝了几口茶,开始吃饭时,对女人说,我还没告诉你呢,我这次回来,请了两天假,专门来给你打火墙的,这也是现在,要是还像以前一样代着课,就没有这个造化了。女人一听,心里忽悠了一下,像落入了一个梦里一样,待醒了过来,全身一下子就热了,两天?这次男人能在家呆两天,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哩。女人怎么也掩饰不住自己内心里的喜悦,竟然高兴地笑出了声,脸随即就红了。男人看着女人说,我不就多住一天嘛,看把你高兴的。女人哼了一声,用眼角偷偷扫了男人一眼,扭捏着说,谁说我是为你多住一天高兴了,你现在能请上假了,不给你捎话叫你回来打火墙,你都不知道回来,你是不是在喀什有了相好的女人?听说城里的人如今都兴找个情——人。男人呵呵笑着,有啊,有啊,我在城里有了一个情人,你要不是捎话叫我回来打火墙,我还忘记了你是我女人哩。女人知道自己男人是逗自己玩的,她的男人才不是那种三心二意、花花心肠的男人呢。女人心里偷乐着,却装着生气的样子对男人说,谁要你打火墙了?你去吧,去你的城里情人那里去呀?男人依旧笑呵呵地,放下碗,伸手揽过了女人说,我就是你的火墙,我回来了,你就不冷了,也不要火墙了!
       女人软在了男人的怀里,任凭男人亲着、摸着。男人把瘫软了的女人抱到了床上。女人在男人的温热里像化成了水似的,一会流淌到床的这头,一会又流淌到床的那头,不知流淌了多长时间,女人才回到了现实里,抚摸着兴奋到了极点的男人,痴痴地说,我想要个孩子,有个孩子在我身边,冬天没有你这个火墙,我也就能过去了,可是,我们结婚都四年了,我还没有……是不是我有问题……
       男人像案板上的鱼似的,突然间全身僵硬了一下,随即就软了。以前,女人也曾对男人说过这句话,他听着女人的这句话会更加兴奋,会更加努力,可无论他怎么努力着却一直没有结果,他曾怀疑女人在这方面有问题,一直没敢对女人说这话,怕伤了她。这时,女人伏在男人身上,说到这个问题,一下子感觉到了男人身体上的语言,这时,她很内疚地对男人说,要是我真有问题,不知道能不能治?
       男人沉默了,不说能治,也不说不能治,一夜睡不着觉,只是一夜再无话,也没有了别的动作。第二天早上男人起床时,神情看起来比原来回家折腾上一夜还要疲惫。男人起床后,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匆匆地对女人说,他想起自己的办公桌忘记锁了,抽屉里有不少现金,还有食堂的账呢,他得赶紧回去,不然出事了,他可担当不起。女人用幽幽的目光看着男人,一副很失落的样子,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替男人整了整衣服。男人走时,他还叮嘱女人,叫她去叫村子里瘸子铁柱来帮着打个火墙。其实,家里的火墙这几年全是瘸子铁柱帮着打的,可去年自男人匆匆走了后,女人却没有去叫铁柱来帮忙打火墙,她已经隐约听到了一些她和铁柱之间的闲话,她不想让人再说闲话。去年的火墙是女人自己笨手笨脚打的,砖垒的歪歪扭扭,砖缝合的不严,到处漏烟不说,火墙通道不顺畅,怎么也烧不热,害得她受了一个冬天的冷冻。最后,还是男人放寒假回来后,拆了重新打了一次,火墙才能烧热。可那时候,男人每天晚上都在女人的身边,女人依偎在男人宽大的怀抱里,感受着从男人那强壮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温暖,已是舒心的满足和幸福,火墙能不能烧热对她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女人在心里感叹着,冬天里,男人其实比火墙要好,尤其是一个自己心爱的男人。可自己心爱的男人不能和她度过冬天的每一个夜晚,在那些个清冷寂寞的夜晚里,就是热度再好的火墙,她也觉得空荡荡的,心里窜着一种冰凉,那凉是深入骨髓的,让她备感神伤却又无可奈何。
       现在还没有到冬天,只是秋天的开始,女人就觉得冷了。那冷并不是外界气候的冷,而是来自郁积在她内心的那份冷,结婚五年了,她没有能生育,男人常年不在家,这个家除了她就只有清冷,一点也没有其他家庭里有的那种温馨那种热闹,就好像一棵没有根的树似的,总让人有种这棵树不会长大不会活下去的感觉。女人想起来心里便一阵恍惚,就觉得自己的男人像一艘没有牵绊的船,虽是停泊在她这个岸边,可不定哪天她一觉醒来,船就漂走了。女人一旦有了这种感觉的时候,心里就开始生出丝丝缕缕的痛,这丝丝缕缕的痛让她想要止痛,也不知从哪儿下手。在女人的心里,孩子是一个家的根,也是夫妻之间的绳索,能把一个家拴住,有了孩子,无论男人女人走到哪里,都会被这根绳子不时地拉回来,一家人在一起,即使是吵吵闹闹,这个家都会有家的气息。可女人和男人结婚几年没有孩子,她一直认为是自己有问题,总觉得对不住男人,在男人面前只有自责的份,对自己的男人回家次数越来越少,也不敢有半点怨言。只是女人一直要求丈夫带她到喀什的大医院里去做个检查,看能不能治治她的不育症,她说她实在是想要给男人生个孩子。可每次,男人对女人的要求都没有正面答复,只说现在的城里人就是能生育的人都不想要孩子,嫌是个拖累,他们结婚时间也不算太长,不着急要孩子,叫她再等等。这一等,不知是什么时候。直到去年,女人实在忍不住了,一个人偷偷到镇上的卫生院去治自己的不育症,可医生仔仔细细地替她做了检查后说,她生育功能正常,完全可以生孩子,不需要治。她非常惊讶,总认为是医生搞错了,她没有病,怎么没有生育呢。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男人,男人听了后沉默了好长时间才淡淡地说,镇上的医生都是给牛羊看病出身的,根本不懂得医术,何况男女生育问题也不是他们这样随便一检查就可以检查得出来的,让女人不要听他们的,说等以后有机会了,他带她到喀什的大医院用仪器检查了再说。女人本来就对镇上医生的检查有点怀疑,就信了男人的话,叫男人带她去喀什检查。男人又推托说,他上课时间很紧,没有时间陪女人去检查,等放假了再说吧。女人无奈,只好等着。等放了寒假,又是过年,走亲戚访朋友的,寒假里没有去成,女人一直等到今年放了暑假,想着男人这次该带她去喀什医院了,可男人放了暑假回来后,只在家里呆了一天,说是这个假期学校要组织他们教师到南方去学习取经,就住了一夜,急匆匆地走了。女人等到的是失望,本该男人放暑假回来了,是段最充实的日子,她一个人却过得空空荡荡,吃饭没滋味,睡觉不踏实,最后她实在是被自己的等待折磨得疲惫不堪,就索性抛开了等男人带她去喀什的念头,鼓了口气,一个人搭车去了喀什。
       到了喀什医院,在做了全面检查后,医生告诉女人,她的生育功能是完全正常的。女人听了这个结果,反而愣住了,她怯怯地问医生,这检查结果不会有错吧?医生听到这话生气地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是怀疑医院先进仪器的正确性还是不相信医生的判断?女人从医生的反问中证实她的生育功能是正常的,她也没忍住,当时眼泪就涌了出来,像一个生育功能不健全的女人似的伤心地哭了起来。医生这时反倒同情地对女人说,你生育功能正常,你应该高兴才是。女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我怎么高兴得起来?这么多年了,我没有生出孩子,一直怪自己无能,不能替自己的男人生下个一男半女哩。医生一听,对女人说,这种事可不能光怪女人,有些男人生育也是有问题的。女人吃了一惊,忙擦了把眼泪,不相信似的望着医生。医生点了点头对她说,男人不育的机会并不比女人少,你叫你男人也到医院来检查一下,不就明白了吗?
       女人心思重重地走出了医院,她想着既然自己生育正常,她和男人却至今也没有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男人有问题呢?女人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突然就记起以前只要在男人面前说到自己生育不正常的事,要男人带她到医院检查时,男人总是吞吞吐吐的,一拖再拖,现在看来,其实男人早就知道他自己生育有问题了,可他为什么不对她说实话呢?女人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不解之中,知道自己生育功能正常,女人本应该轻松快乐的心,却变得沉甸甸的了。
       更叫女人难以理解的,是自己的男人还欺骗了她,男人去南方学习根本就不是学校组织的。女人从医院出来后,因为赶不上当天回塔尔拉的班车了,她本想着检查完了要去商场里逛逛的,检查的结果叫她没有了逛商场的心情,她想在喀什除了自己的男人她是一个人也不认识,虽然男人去了南方,可她也无处可去,不如就此机会去自己男人所在的学校看看,权当参观吧。女人在结婚前来过一次这个学校,那是男人带着她到喀什来买结婚的衣服,买完后,男人把她带到他所在的学校看了看,所以她还记得去学校的路,喀什又不大,几年了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女人很容易就找到学校了。但这一去,女人差点当场晕过去,她从学校看大门的老头那里得知,学校在假期里根本就没有组织教师到南方去学习。老头见女人一脸的将信将疑,为了证实他的消息是可靠的,便要她去问问那些放假闲在家里的其他老师。女人苦笑了一下,想着还有去问的必要么?她头重脚轻地走开了。
       从学校往回走时,女人觉得一切都变得很陌生了,她甚至都怀疑自己去的不是自己男人所在的那个学校,女人突然间变得神情恍惚起来。从喀什回到塔尔拉后,有一阵子,女人一直怀疑自己去过喀什城里,到医院做过生育检查的这件事实了。直到暑假结束,男人从南方回到了塔尔拉的家里,给女人兴致勃勃地讲他在南方的一些见闻时,女人还处在混沌之中,对男人的讲述提不起一点兴趣。男人觉得奇怪,以前只要他讲自己学校里发生的一些事,无论大小,是否有趣,女人都会怀着极大的兴趣听的,这回不知是怎么了,这么有趣的话题女人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呢?便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女人目光散淡地看着男人,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我要是真有病就好了!
       男人不认识似的看了女人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来,在家里住了两天,便回学校去了。新的一学期又开始了。
       开学后,男人只回来过一次,那还是秋收的时候,男人说是回来看看秋粮收的怎么样了,才回来和女人过了一夜。这时候的女人心理已经恢复正常了,等男人踏踏实实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走时,女人才拉开了要和男人论说一番的架势。女人本想着和男人好好谈一些事情,可她只说了一声自己去过喀什了,男人就明显有点紧张了,忙问她什么时候去的。女人冷静地看着男人回答道:暑假,就是你去南方学习时!男人忙躲开了女人锥子一样的目光,嘴里说着最近学校忙着在搞什么达标呢,就急匆匆地走了。男人这么一走,一直到现在,就再没有回来过。
       女人每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回忆着男人这次回来后对他说话时,他那紧张的表情,直到回忆得越来越模糊了,她已经都记不起来男人那份紧张模样了,却还不见男人回来,她悄悄地流了不少眼泪。流泪流得女人实在觉得没有泪可流了,她的心也就彻底地平静了,像深山里的一泓浅潭,波纹不起了。她望着空寂的屋子和院子里的一切,直到把胡杨树上的叶子望得发黄了,再望下去秋天就要疯狂到来了,她便给羊贩子康玉良捎话,说是叫自己的男人回来打火墙。
       这时节,到了该打火墙的时候了,塔尔拉的家家户户在院子或者大门前面,都从远处拉来了打火墙时和泥用的粘土。女人没有去拉土,往年都是她一个人早早地就把粘土拉回来,堆在院子里了,可今年,她什么都没有去干。女人要等着自己的男人回来。
       男人接到女人捎的话,下个星期六果然回来了。这次男人回来的早,天还没黑透呢,他就进家门了。男人匆匆忙忙给女人打了个招呼,放下手中的包,就到院子里去看了看那堆用来打火墙的砖头。女人心里慌慌地跟了出来,站在男人身边说,你看那些破砖头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男人回过头来,却把目光放在别处,对女人说,我想先把砖头搬到屋子里,做好打火墙的准备。女人说,谁要你搬了?要搬,我早就搬了。男人声音小小地说,那你怎么不搬进去呢?女人说,等你回来呀。男人愣怔了一下,便不搬砖头了,他直起身来,看了看天色,便说了句,那我去找个架子车拉粘土吧。没等女人说话,男人已经急急地出院门了。女人看到,男人出门时就像是一阵风,一阵欲急速逃离她而去的风。
       男人直干到月亮升上了胡杨树梢,把黄了的树叶照得像镀了一层金,发出黄灿灿的光,男人才停下了手,他很久不干这种体力活了,却在这个时候也没有觉着累来。男人望着堆在院子里的三大车粘土,像个坟堆似的,心想着这哪是要打火墙呵,简直是要……男人没敢往下想,他迟迟不愿意进屋子里去。女人却一直坐在屋子里等着男人,她已经做好了饭菜,但她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叫男人进屋吃饭,她想这是男人的家,她要等男人自己进来。男人在月色下的院子里站的时间很长,他一直在看那堆土,最后实在不好再站下去了,才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子。洗手、吃饭,男人和女人没有说一句话。女人也没有问男人一句话。
       吃过饭,收拾干净了。男人坐着看女人干着这一切。女人坐下来时,男人的头低了下去。两人就这样僵坐了许久,女人见一直等不到男人的话,她便开口了,女人对男人说,你就没有话要说吗?
       男人心里慌慌地,想着女人能做到这么冷静,肯定什么都知道了,他在心里掂量着要不要这会儿把这几年他自己的一些事实真相说出来,他心里翻腾了一阵,却拿不定主意。男人曾胆战心惊地自己去医院做过检查,果然查出他的身体有问题,这种生育方面的问题出在一个男人身上是很悲哀的,他不想叫任何人知道他有这方面的问题,他瞒着女人偷偷地到处打听着治不育症的法子,却一直没有找到医治的办法。其实他也想要有个孩子呀,让女人独自一人在家里,他知道她的寂寞,但对男人而言,不能生育这样一个事实,又何尝不是和女人不能生孩子一样的残酷。他一直不告诉女人这事,就是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维护一点属于他这个男人的自尊。这下,女人这样一说,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女人解释这事了。这时,女人却又说道,你要是没有话说,我可有话说了。男人望了女人一眼,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发现女人脸上很冷,像初冬的天气已经来临一样,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柔顺,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还抱着一丝挽救的心理对女人说,你去过喀什了,肯定做过了检查,你这么好的身体,肯定没有问题的,你咋会有问题呢?是我,是我不想让你怀上孩子,怕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在家里受累……
       这时,女人却哭了,她哭着说,这时候了,你还要说假话骗我吗?男人正眼看了看女人,他知道女人已经洞悉了事情的真相,这种洞悉让他无处可以藏身,他这才说道,我是骗了你,但我不想,因为我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的苦衷,男人骗自己的女人,有时是无恶意的…… 女人没有吭气。她看着男人,这个她心爱的男人第一次让她看着是那样的陌生。男人低下头说,是我,是我自己不能生育……女人说,这个已经不用说了。男人抬起头,愣了愣,又说,这次暑假去南方,其实并不是学校组织的……女人的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她转过了头,尽力用平静的语调说,这个也不用说了,我早就知道,因为我去过了你们学校。
       男人抬头看了女人一眼,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哽咽道,我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去的,我和她在一起已经三年了,她是我班里一个学生的家长,几年前,她丈夫出车祸死了,她带一个孩子,很可怜,我……
       男人鼻孔里的气出得粗粗的,他强忍着憋了半天,还是哭出了声。他哭得很压抑。这时,女人制止住了男人还要说下去的话,她不想逼他了,走过来,突然扑到男人怀里,用力地抱住男人,自己哭了起来。女人的泪水滴在男人的胸口上,湿湿的,要把男人淹没了。女人才颤着声对男人说,这样吧,我们不吵不闹,你和她去过吧,一下子你在城里就什么都有了,女人、孩子、家……男人把女人揽在怀里,像以前一样,揽得很紧,他听着女人的话,想说什么,但泪水又哗哗地冲了出来,把女人的头发淋得湿湿的。
       女人接着说道,你不要说话,也不要为我考虑,我早就想好了,你走了,我就去和那个每年给我们打火墙的铁柱过,他腿有点瘸,但他心眼好,这样的男人不应该没有女人,他应该有个女人了,我——也应该有个热乎乎的家了,我过够了没有火墙的日子……说到这里,女人心酸得厉害,从男人怀里挣出了身子,才放声大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女人才止住说,你不要胡乱猜想,在这之前,我和铁柱是清清白白的,他以前每年帮着给我打火墙,火墙打得再好,我觉着都是烧不热的,今后——就好了……
       男人叹了口气,说,是我对不住你,我也不多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这样吧,你如果不嫌弃,就叫铁柱过来,你们住在这屋子里吧,这屋比铁柱家里的好些……
       夜深了,女人躺在被窝里,牙齿紧咬着被泪水浸湿的被角,她的心里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放松,久久地不能入睡,只要她一合上眼,脑子里马上就会出现一个人的影子,这个影子就是铁柱,他一高一低地在她的脑子里晃动着,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慢慢地,又会幻化成一堵宽厚而结实的火墙,让她能感受到热腾腾的暖流。
       女人需要这样的暖流。
       第二天一大早,男人起床后,原想着把昨儿夜里拉回来的粘土和成泥,给女人真真正正地打一个火墙再走,可他到外面一看,女人已经把铁柱叫来了。铁柱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正准备着要用那堆男人拉回来的粘土和泥哩,男人看着院子里的情形,不知该怎么着才好。这时,女人从厨房走了出来,一脸认真对男人说,我已经做好了早饭,你吃过了再走吧,要办的手续我都弄好了,放在桌子上。
       男人吭哧着说,我想帮着铁柱,把火墙打好了,再——走。
       女人说,打个火墙,铁柱哪用你帮忙,他一个人就行了,你快来吃饭吧。
       男人只好去吃早饭。吃了饭,男人走出了自己以前的家门。
       女人还把男人送了出来,站在院子门口,一直看不到男人的影子了,才回过头来,对正忙乎着的铁柱说,别用那堆粘土了,咱们自己再去拉些回来。
       铁柱一脸茫然地看着女人。女人又轻声地对铁柱说,今年的火墙是打给你和我的,我想叫你打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火墙!
       温亚军,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无岸的海》、《仗剑西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