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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毛大林的幸福
作者:詹政伟

《天涯》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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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五点左右,毛大妹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在捞电话听筒时,把放在茶几上的一只茶杯打翻了,她低低地骂了一句,哪个鬼,这时候来吵。电话是弟弟打来的,他在电话中呜呜呜地哭着说:姐,快来救我。我在杨梅园派出所……
       毛大妹砰地一下摔了电话。磕睡一下全跑光了。睡在边上的男人老张睁了睁眼,什么事?毛大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是大林打来的。他又有什么不对了,我过去看看。老张咕噜了几声,意思是说就他事多什么的,可能是实在太困了,他说了几句后,复又呼呼呼地睡着了。
       毛大妹轻手轻脚地下床,她跑到了隔壁房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卡,然后穿好衣服出门。走出楼梯口,她恨恨地骂出一句:这条猪!街上人迹稀少,只有几个早起的菜贩骑着三轮车,默默无声地从她身边经过。毛大妹在取款机上取了三千元钱,急急地往杨梅园派出所方向赶。
       毛大妹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是第七次到派出所领弟弟了,二万多元钱就这样打水漂流走了。她真想甩手不管,可她不管,谁管?
       一见毛大妹,毛大林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扑向她,头扎入她的怀里不停地乱动,姐姐,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毛大妹又好气又好笑地抚摸着他的头,说好了,好了,不要这样了。毛大林仰起头,盯着毛大妹看,你把钱带来了?毛大妹点点头。毛大林冲边上的警察嘻嘻笑,我说过我有钱的,我是不是说话算话?!你开发票吧!姐,你把钱给他,三千元!
       毛大妹狠狠地拧了毛大林一把,你这鬼,谁让你又这样了!你上次不是答应得好好的?
       毛大林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眼泪却叭嗒叭嗒地往下掉,他边用手背揩着眼泪,边嘴里嚷嚷,我用的是我的钱嘛,我玩女人是你批准的!……
       在警察狐疑的目光下,交完罚款的毛大妹心虚地拉着毛大林走开了。从派出所里出来,毛大林兴高采烈的,那时候天有些放亮了,他连比带舞地说,姐,那个女人漂亮,她的奶,有这么大!……毛大妹的脸红了,她大声骂道,你给我闭嘴!毛大林看看毛大妹铁青的脸,乖乖地不响了,但一会儿,他又顾自说开了,全然不顾边上有人。毛大妹顿时火烧火燎起来……
       毛大妹非常讨厌春天,她觉得姹紫嫣红的春天存心是和她过不去的季节。在她的记忆里,她的不幸都与春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二十年前的春天,正在上班的她,忽然被告知,她的父亲出车祸死掉了。父亲一死,意味着家里的重担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病病歪歪的母亲和弱智的弟弟全得靠她照顾了。那年春天,她经常被母亲的呻吟和弟弟的喊叫声惊醒,她就在那种声音中苦撑着日子。十五年前的春天,她因劳累过度,三个多月的孩子流产了。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最要命的是:这一次流产竟导致了她以后的不孕。而三年前的那个春天,则令她生活在无尽的恐惧中。
       那个春天的某一日,老张出差回来了。老张在一家外贸公司当副经理,他有很多的时日都是在外面出差。老张是毛大妹的同学,虽然毛大妹没有生育,但老张不计较,俩人的感情不错。老张一回来,毛大妹就忙着做好吃的给他吃,吃完了,还得好好地娱乐娱乐。
       那天,正当他们很尽心地做着爱时,突然传来一阵啪啪啪的掌声,接着是噢噢噢的欢叫声。毛大妹夫妇魂飞魄散。掌声和叫声是毛大林发出的。毛大林此刻从衣橱里走出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裸露着的毛大妹和老张,脸上是满足的笑容……老张飞快地跳下床,抓几件衣服甩给毛大妹,并冲着毛大林狠狠地一巴掌,把他推出了房门。毛大林在门外哈哈大笑。老张气急败坏地朝毛大妹嚷:你看看,你看看,这算什么啊!
       毛大妹幡然醒悟,毛大林不再是小孩了。屈指算算,他也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再看看他的身坯,虽然个子只有一米六几,但全身长满了腱子肉,一走动,那些肉就会跟着动。她那天忘了锁上房门,想不到他钻到衣橱里去了。平时她真的是不防他的。那个春天的夜晚后,毛大妹留了心,晚上把门锁得紧紧的。可不知为什么,毛大妹只要和老张做爱,总是会想到那天的情景,怎么赶也赶不走。最让毛大妹有苦难言的是,对毛大林的这种行径防不胜防,他常会在她洗澡的时候,突然地在气窗边露出头来。或者敲浴室门,搞得毛大妹不敢在家里洗澡。平时毛大妹在客厅的沙发上打个盹什么的,他也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胸部和下身看。毛大妹又不敢把这些告诉老张,怕他对毛大林更加反感。她狠狠地骂过毛大林,毛大林耷拉着脑袋,听任她骂。她骂完了,他耷拉着脑袋说,我错了我错了。但过不了几天,他又故态复萌。
       毛大妹伤透了脑筋。她与老张商量,是不是该给毛大林找个对象?老张黑着脸说,谁愿意嫁给他?除非和他条件差不多的。但两个傻的呆在一起,搞出个小傻来,那不是把事情复杂化了?老张对毛大妹不错,可一提到毛大林,他的气就不顺。好像自己的不幸都是这家伙给闹的。毛大妹一听不乐意了,我又没说让他们生小孩,我只是说该让毛大林找对象了。他大了,不再是小孩。老张不赞同,说他大是大了,问题是他的智力还只是小孩。毛大妹见和老张说不到一块,索性不再和他商量。
       有一个晚上,她特意让老张看看毛大林在干些什么。毛大林半夜里一个人起来在屋里兜圈子,兜了一阵他回房不停地搬东西,把东边的搬到西边去,再把西边的搬到东边去,临了又使屋里的东西恢复原样。做完这一切,他还不累,关上房门,一个人用拳头擂墙壁,擂了一阵,改用头,后来是一阵啊啊啊的乱叫声,再后便沉默了。老张是过来人,明白毛大林在干什么。他叹口气说,他脑子要是也像身体一样强壮那就好了。毛大妹听了不开心,她说,不管怎么样,他是我弟,是我拉扯大的。我不能看他天天这样!她自作主张托人帮毛大林物色对象。
       对象马上让人领进了门,是个四川的打工妹,腿有点瘸。模样也不怎么样。她说自己是二十岁,身份证上写的也是二十岁,可毛大妹看来看去都觉得她有二十七八岁。
       毛大林高兴得很,拉着那打工妹走来走去,逢人便说,这是我女朋友小傅。毛大林托了早死的父亲的福,顶替他在医药公司工作。他的任务是看管车棚。看管车棚的一大好处就是见到的人多,他让小傅陪他一起上班,来一个,他就给小傅介绍,这是公司的某某,这是公司的某某某。那情形就像小傅是新来的领导。别人打趣说,大林,什么时候给我们吃喜糖?每当这样的时刻,毛大林习惯看看人家,要是对方长得模样周正,他就说,快了快了。要是对方长得难看一点,他则说,等我高兴的时候。
       毛大妹的意思是让毛大林处个女朋友,让他安心,不要做出什么出格、丢脸的事来就行了,然而四川妹小傅却要毛大林从毛大妹那里搬出去,说反正他们还有一套房子,让他们先住住。毛大妹立即发现那个小傅是个厉害角色。毛大林天天缠着她说这事。她知道这是小傅教的。心想反正也是迟早的事,便答应了。把空关着的房子收拾清楚,让毛大林和小傅搬过去住。那段日子,毛大林和小傅同进同出,俨然一对夫妻,毛大林挺照顾小傅的,不时地会用手去扶一扶腿有些瘸的小傅。不了解底细的人一看到毛大林,还会替他委屈,这么一个身坯壮实的小伙子竟娶了一个瘸腿。那段日子真的好啊,他们两个在毛大妹家吃过饭,便回到他们的住处。没有了毛大林的干扰,毛大妹夫妇睡得很安稳,亲热时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毛大林上班的时候,实际上最忙的是早晨。早晨来公司上班的人,大多数都是匆忙的。他们把各种各样的坐骑往车棚里一推,就忙着干活去了。毛大林于是就会把这些放置得非常不规则的车一一整理好。自行车停在自行车区,摩托车停在摩托车区。有一阵街上流行电瓶自行车了,毛大林为之犯了愁,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一个区域。后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哪儿也不停,专门另辟了一个区。毛大林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首肯。凡是有上级到这个单位检查,单位领导喜欢有意无意带他们去看看公司的车棚。这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们管理的严格。所以当公司里很多人对毛大林就干这么一点活表示不满时,领导总是宽宏大量地说,你和一个傻子计较什么?
       毛大林忙过了早晨,开始变得不忙时,他会像一个巡逻的警察,围绕着那些车转。他就这么一圈一圈地兜,你不要说,他硬是把这些车与主人联系起来啦。他把单位里头头脑脑们的车擦得干干净净。碰到那些车缺个螺丝帽什么的,他会想方设法找来,给修理好。领导们嘴上不说,但心里是喜欢的,他们拍拍毛大林的肩,说,大林,你的手真巧。毛大林便呵呵呵地笑。
       当然,除了为领导服务,毛大林最乐意做的事就是替漂亮的女人干活。他像对待领导那样把那些车擦得干干净净。漂亮女人喜欢骑靓丽的电瓶自行车。毛大林会根据单位里女人的漂亮程度给她们的车排列。别人要想来变动车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你前脚停下,他后脚马上给你换位置了。要是几天不见某人的车,毛大林会追着她问,咦,你的车呢?是不是让人偷了?弄得对方哭笑不得。要是长相一般或者和毛大林闹过别扭的人,你别指望他也会这样。他看见了会当作没看见,有时候你求他打个气,换个螺丝什么的,他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是毛主席说的,毛主席说的,你不听么?对方就狠狠地骂他一句,毛病。毛大林白白眼睛,嘻嘻一笑,这里只有毛大林,没有毛病。因为这样,所以毛大林总是很忙。
       毛大林不忙的时候,爱找人聊天。他比较遵守纪律,通常不会擅自离开自己的岗位,于是他盼望有人来车棚。有人一来,他精神就爽了,打瞌睡的他会一蹦而起,一叠声地说,来来来,你歇着,我来帮你推。在推车的过程中,他会和对方聊上几句。要是觉得聊得还不够,他就对来人说,瞧,你的车胎瘪了,我来帮你打气!以此来拖延对方的停留时间。他会有许多的理由让你停下来听他说话。聊的东西什么都有,大多数是刚刚接受的内容。
       这天毛大林让毛大妹从派出所里领出来以后,到三每桥吃了早餐,他的食量很大,三个人也比不过他。吃饱以后,他就上班了。这一天和其它以往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毛大林忙完了该忙的活儿,他就坐在一只塑料椅子上打瞌睡,昨夜一夜没睡好,他有些累了。他一睡过去,呼噜就震天响。突然有一个人捏住了他的鼻子,他啊啾打了一个喷嚏醒过来了。
       是财务科的汪瘦子,汪瘦子拍拍毛大林的脸,露出了一副严肃相,大林,上班时间睡觉,要扣你工资的,小心我告诉钟老板。毛大林对着汪瘦子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我叫你汪大爷好不好?我昨夜一夜没睡,实在眼睛酸得厉害,其实我就睡了一会儿。汪瘦子说,看在我们是朋友的面上,我就不汇报了,只当没看见。你帮我把摩托车擦擦干净。毛大林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没问题没问题,我马上帮你擦,小事一桩。我保险帮你擦得能照得见你的脸。
       汪瘦子坐在毛大林刚才坐过的椅子上,问,大林,你小子昨晚一夜没睡,是不是去玩小姐了?
       咦,你怎么知道的?毛大林的手突地停住了,他惊讶地望着汪瘦子,嘴巴张得大大的。
       汪瘦子吓了一跳,他是和毛大林开玩笑的,没想到他认了真。于是精神一凛问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看见你了!
       毛大林垂头丧气地说,是在哪里?在派出所还是在百乐门舞厅?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倒霉透了,还没结束,公安就进来了。被罚了三千元钱,是叫我姐付的……
       你小子嫖娼还让你姐姐付钱?汪瘦子的眼睛睁大了。
       毛大林竭力辩解道,是我姐叫我去的嘛!
       汪瘦子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更加详细地询问着毛大林,毛大林也一五一十地说着。
       ……那个小姐胖不胖?
       胖。
       奶子大不大?
       大。像只海碗。
       你和她……
       ……
       你觉得幸福吗?
       幸福!
       舒服吗?
       舒服。
       ……
       汪瘦子狠狠地擂了毛大林一拳,你小子,不简单,会捉老鼠的猫不叫。看不出来,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显得非常感慨地说。毛大林想起了什么,他拉住了汪瘦子的胳膊,你可不能说出去啊!我叫你汪爷爷好了。汪瘦子再一次拍拍毛大林的脸,放心放心,我怎么会说呢?我一定替你保密!
       这时陆陆续续地有人来车棚了,汪瘦子一看毛大林刚才只顾着和他说话,连摩托车也忘了擦。他推开毛大林说,算了算了,不要擦了。
       毛大林讨好地说,那等你骑过来时我再帮你擦!
       毛大妹气急败坏地甩了毛大林一巴掌,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才出此下策!……你……她话都说不完整了。关于毛大妹让毛大林嫖娼的事像风一样刮来刮去。单位的人都用一种非常怪异的目光看毛大妹,这让一向好面子的她犹如天塌地陷。
       毛大林摸着自己的下巴,害怕地看着姐姐。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也只有姐姐敢打他骂他。我……我没有说,是汪瘦子说看见我了。我想他反正看见我了,我就说了。他保证不告诉别人,他答应我的!毛大林显得十分委屈地说。
       你就相信了?毛大妹咬牙切齿地说。
       毛大林低下头,他答应不说的,他怎么说了呢?
       你让我怎么办?毛大妹将双手往前一摊,愤怒使她的脸扭歪了。
       毛大林握紧了拳头,他像一阵风旋出去,我要去找汪瘦子,狠狠地打他一顿,打得他喊爹叫娘!
       你疯了,快点回来!毛大妹喝住了毛大林。毛大林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不打他?毛大妹的眉头皱起来了,你是不是还想进派出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你对汪瘦子乱说乱动!
       毛大林失望地走开了。边走边嘴里骂骂咧咧,细听还是能听得出来的,他在骂汪瘦子。
       毛大妹所在单位的领导找毛大妹谈了一次话,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毛大妹话未说,眼泪却先下来了,你们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别人?我弟弟是个傻瓜,傻瓜的话也能当真,他说我要杀人,你们也相信?
       领导说,正因为我们不相信,所以才找你问一问。这也是关心你,爱护你。但无风不起三尺浪,这事肯定有缘由的。你能说说缘由么?
       毛大妹茫然地把目光从领导们的肩上越过去,最后停留在玻璃窗上,那里有一只细小的苍蝇正一次次地冲击着,试图往外去,可能它也糊涂了,前方明明是亮堂堂的,怎么就走不出去呢?
       四川人小傅是在一个雨夜出走的,临走时带走了一切值钱的东西。对于她这样的人也会像鸟一样离家出走,毛大妹一家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困惑。据介绍人称,小傅的家里非常穷,当初她同意和毛大林处对象,多半也是为了摆脱贫穷才降低要求。
       毛大林大发脾气,动不动就摔碗筷,小傅走了,她走到哪里去了?你们给我找出来。
       小傅当然很难找。毛大林天天冲着老妈要小傅,他不敢直接和毛大妹嚷,于是便将一股怒火发在躺在病床上的老母亲身上。老母抹着眼泪求毛大妹想想办法。毛大妹说,你叫我有什么办法?你知道人家介绍人怎么说大林的,大林天天缠着小傅,小傅来红了,他也不放过。有时候,一天来几次,想要就要,即使小傅的朋友来玩,他也会当着人家的面,要和小傅做那事。人家是人,又不是畜牲,怎么能这样呢?!
       老妈用力拍着床板,作孽啊作孽,老天爷啊,你既然给他一个男人身,就该给他一个好脑子,现在他这副样子,算什么,算什么!老妈气急攻心,一口痰塞在喉咙口,竟昏厥过去。毛大妹手忙脚乱把她送进医院,醒来第一句话居然是:大妹,你到四川去看看,那个小傅要是在,就领她回来,她要什么样的条件都行。
       毛大妹要老张去。老张脸黑黑的,他说要去得让大林和我一起去,省得我回来说他又不相信。
       俩人还真去了一趟四川。小傅的家找到了,但小傅不在,一个自称是小傅丈夫的男人一叠声地问他们找小傅干什么?毛大林挺着胸脯说,我找我老婆。小傅丈夫细眯着眼朝毛大林看,看得大林心慌慌的。老张经验足,一看架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对那男人说,我们认错人了。那男人吼出一句,我才是小傅的老公!后来,老张搞明白,小傅离家已有三四年了,从来没有回来过,在哪儿,小傅也从来没有说过。毛大林一听当场就哇哇大哭,是老张千哄万哄把他哄回来的。
       回家后,他还是一遍一遍地冲着老妈闹。他不说要小傅了,只说要朋友。毛大妹托过无数的人,但再也没有像小傅那样的人进门。这年春天,本来就命若游丝的老妈受不了毛大林无休止的吵闹,撒手西游。
       老母一过世,毛大林就沉默了,但在深夜时刻,他会偷偷从他住的地方溜进老家,恢复他以前的勾当,窥视毛大妹的一举一动。毛大妹一说他,他俯首听命,也会好上一段时间,但用不了多久,他又会憋不住了。
       老张和毛大妹大吵大闹,说你把你兄弟看得这么重干什么?像这种人早就可以送精神病院了。毛大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我一手把他拉扯大,现在他好歹也有一份工作,不就是喜欢女人么,这不是他的错,是男人的错。老张说,他现在已经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了,我都让他搞得神经兮兮了,长期这样,我会早死的!毛大妹一把抱住老张,我也不想他这样的,你叫我怎么办?
       夫妻俩闹归闹,但也没有好办法,后来毛大妹下了狠心,没收了毛大林老家的钥匙。把他赶到原来他和小傅住的地方。
       老张可以安心入睡了,但毛大妹睡不着,她想毛大林在那里会怎么样呢?她悄悄地去过几次,发现毛大林差不多都在干同一件事:自慰。看着他把那些精液胡乱地往墙上乱喷的样子,毛大妹心如刀绞。她想不能就这么下去,否则毛大林就完了。于是她绞尽脑汁地替毛大林想着办法,后来就想到了娼妓。
       老张和毛大妹大发雷霆,说毛大妹,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你这样一来,让我在单位里怎么混?毛大妹心里也窝着一把火,不碰还好,一碰,就嗵地一下烧了起来,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有气?你没面子,我难道就有面子了?她也声音很响地嚷。
       老张的委屈是必然的,下边的人都说张经理的小舅子有福了,虽然是傻子一个,但照样嫖娼。让派出所抓到了,罚款张经理一手包揽了。张经理到底钱多。不在乎罚款这点小钱。也有人悄悄嘀咕,张经理说不定也有份,那傻子懂什么男女之事,只不过是移花接木罢了。明的是傻子,暗的是张经理。凡此种种,不足一一列举。
       老张有口难辩,他在单位本来就和一把手之间存在芥蒂,流言一起来,对手看他就带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平时打招呼,口气里也带有了同情性:老张,你看开一点,傻子嘛,何必当真。其实,让你那傻子舅子尝尝女人的味道也是要的,毕竟也是长把的人。老张面上呵呵呵地说着是是是,但心里却恨不得用刀劈了对方。他不硬不软地说,这年月,假假真真的事多如牛毛,谁搞得清?!再说,这种事,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对方不依不饶,也不能这么说,既然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自然有点根据,要不然为什么东家不说,西家不说,就要说说你的舅子呢?老张被说哑了嘴,尴尬不可避免地现了出来。对方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就走开了。老张气得把自己的茶杯盖打碎了。
       老张在单位不能随便流露情绪,那火自然就带回家。和毛大妹一吵,毛大妹喉咙比他更响。毛大妹的日子也不好过,这种事到底不是光彩事,而且还牵涉到是毛大妹纵容傻子弟弟去嫖娼。事情一经传播,版本往往就走样了,那时候说什么的都有。毛大妹在窗口单位干活,每天来来往往的人特多,因为心里搁下了这事,只要别人的目光一瞄上来,她的心就怦怦地跳,有好久回不过神来。一段时间下来,她发现自己的神经都快要崩溃了。
       一天,毛大林单位的领导打电话给毛大妹,要她去医药公司一趟,谈谈关于她弟弟的事。毛大妹神情黯然地去了。毛大林的领导说,我们压力很大,主要是来自群众,要我们处理毛大林。我们也经过了核实,这事的确存在,而且还不止一次。这个性质是很严重的。
       毛大妹把头点得像一只风向标。她把前因后果给在座的说了一遍。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一个领导说,我活到这么大,想不到一个傻子对男女这档事还这么感兴趣。
       是男人总归想的。毛大林主要是脑子有问题,他的身体比一般的人健康多了,他当然有这方面的需要。又一个领导说。
       他们原来是想好好地训斥毛大妹一顿的,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把毛大林训了一通,毛大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临了把他怎么和小姐玩的过程也说了出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现在,毛大妹说了毛大林这样的过程,大家就兴致很浓地讨论该怎么对待这种情况。有说给毛大林娶一个女人的,有说叫一个小姐专门为毛大林服务的,有说让毛大林找一个同样精神有问题的。但每一个方案出来,总会有人反驳,马上说出它的不是来。于是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却没有任何结果。
       后来一个主要领导说,对毛大林还是要处理的,要对群众有个交待。毛大妹扑通给他们跪下了,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开除毛大林,一开除他,事情会更多。这个领导说,起来起来,我们不会开除毛大林的,毛大林是特殊照顾进来的,当然要特殊处理。毛大妹千谢万恩地走了。
       毛大林被严重警告并留院察看一年的公告一贴出,有人就对他说,大林,你可以再去嫖娼了,反正单位不会拿你怎么样的,至多一个警告。毛大林双手乱摇,说爷叔,你不要乱说啊,我再也不会犯错误了。
       毛大妹和老张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其实,他们最担心的是毛大林被开除,毛大林被开除,意味着他们得养着他了。现在他基本上是自己养活自己。夫妻两个特意把毛大林带进饭店,好好地款待了他一顿,并语重心长地做他的思想工作。
       以后不能搞小姐了。
       不搞了。
       再搞,你的饭碗就丢掉了。
       我坚决不搞了。
       你再搞,就斩断你一条腿。毛大妹恶狠狠地说。
       你搞,就把你赶出去,不要你了,你不用再回来,我们不管你了!老张也说。
       毛大林眼睛夹了好几下,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次谈话总的来说还是成功的。至少在以后的一个月里,毛大林变得非常安稳。但一个月一过,毛大妹发现他又有点不对劲了,下了班不马上回来,而是喜欢在街上逛,一发现漂亮的女人,就跟在人家后面。他的举止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远远地跟着。次数一多,他就能说出这个女人叫什么,住在哪里,在什么单位工作,那个女人又叫什么,在哪里工作,有没有男朋友。他把这些当作谈资去和医药公司的人说。他还会与人评论,哪一个女人的胸部挺得高,哪一个女人的臀部大。医药公司的人自然把这当作笑话传出去。
       老张有一位部下也让毛大林跟踪过,她吓坏了,便和老张说,张经理,你管管你舅子,让他别跟着我了,我老公说过了,要不是看他是个傻子,早对他不客气了。
       老张的脸青了,他担心因为毛大林而影响他,于是对毛大妹说,不能让他这样下去,否则会出事的,弄不好,会闹出更大的事来。
       叫我有什么办法,这个办法不好,那个办法也不行。我总不能整天把他绑在家里,或者说,等他一下班,规定他不准出外。不让他出去,在家里他又得影响我们。毛大妹愁眉苦脸,自从毛大林知道男女之事起,她就经常性地处于一种惶惑中,可以说为他伤透了脑筋。
       老张也一筹莫展。
       一定要想个办法,一定要想个办法。毛大妹喃喃地说。
       除非找一个像小傅那样的。老张说。那段日子倒是很太平的。
       可是有哪个人愿意来呢?毛大妹觉得自己难死了。
       办法就是这样,你一心想它的时候,它怎么也不肯浮出来,但一旦你不想它了,它就自动跳出来了。老张从海南出差回来,立马就和毛大妹说了他的想法。他说那些人只要吃点雌性激素,就不想再做那种事。毛大妹沉默了好久,说好是好,可毛大林毕竟是男人啊。老张说管住他比什么都重要,让他安安稳稳地活着不是挺好么?只要他不想那件事,他照样可以活得挺潇洒。
       毛大妹叹口气,说,就依你吧,试试。
       细心的人马上发现,毛大林比以前更勤快了,话还是像以前那样多,但他的力气比以前小多了,他搬那些摩托车、电瓶自行车时,老是给人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有人就取笑他,说,大林,你的力气哪儿去了,是不是又用到小姐身上了?
       毛大林咧咧嘴,说,怎么会呢?那种地方我早不去了。
       大林变好了,是不是准备找对象?
       毛大林对此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总之,不是很敏感的样子。
       毛大林的脾气好多了,看人总是笑眯眯的。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只有些破旧的塑料椅子上,很入神地看着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车子——当然,有一个人他永远对他没好感,那就是汪瘦子。汪瘦子的摩托车上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垃圾、划痕或者油污。汪瘦子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他无法拿毛大林怎么样。他只得自认倒霉。后来他再也不把自己的车放进车棚了。
       下了班,毛大林总是按时地回到家。他手脚勤快地帮助毛大妹干活。空闲下来,他就守着电视机看电视。老张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不只一次地对毛大妹说,你瞧,现在我们省心多了,再也不用替大林担惊受怕了。毛大妹对老张说,幸亏你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否则,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俩人会心地一笑,然后就抱到一起啦。他们亲热的时候,再也不用怕毛大林了,毛大林就睡在隔壁,鼾声如雷。毛大林原来呆的那套房子,现在租出去了,每个月可以有六百元的收益。
       詹政伟,作家,现居浙江省平湖市。主要作品有《斑斓》、《数年一现》等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