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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思想检查材料(1969)
作者:李良富

《天涯》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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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厂革委会政治办公室:
       我因病离职已七年了,肺结核经过十八个月住院治疗,已基本好了,由于长期的打针吃药太多,严重的刺激了神经,又转化为后遗症——神经关(官)能症,经常是脑昏涨痛,心脏跳动像打鼓一样,两腿酸软无力,耳鸣等长期消失不了,天阴反应得更利(厉)害,使我活动能力受到极大限制,在四清运动时,我的病正是严重阶段,整天的卧倒床上。但是触动了我很多心思,想到我在旧社会里所经受的痛苦,万一不幸我死了,我的子女应该知道我的一生,因此我在脑子清(轻)松了的时候,慢慢想,慢慢的记录下来(一次只能写二三十个字),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写了一份我的经历,准备交给子女保存,作为我定阶级成份的查证材料。可幸的是我能活到现在了,我还是抱着信心,我希望身体能够恢复健康,为党的事业、为人民的利益,贡献一份力量。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我虽然没有参(加)群众活动,我的灵魂深处是在活动的,也慢慢的作了一个自我检查,也把它用很长的时间记录下来了,以警告自己。
       现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我又把这份材料慢慢的从(重)新整理了一份,交给组织上再次核查。
       李良富
       一九六九年二月二十四日
       我家的简史
       我的祖父名叫刘国林,生长在汉口城市,没有乡,没有田地,有一只木船,在长江里驾船为生,死得很早,当时我的父亲还不能独立自主,以后祖母将木船卖掉维持生活。
       我的父亲名叫刘远早,没有文化,在汉口招商局码头做扎(杂)工,即现在长江港务局码头,得上肺病不能干,后在汉口德租界安利英洋行看夜门(即现在二七区红卫四路),由于长期守夜精神消耗,肺病恶化,在三十岁左右死去,当时我只有四岁。
       我的叔父名叫刘远汉,先在一个商行做店员,由于患上一次大病,长期不能到工被解雇,为了生活在汉口小董家巷,帮他表哥乐道士家,半路改业做道士,有人死去念经才有钱赚,生活过得很困难,长期典当押借过日子,在三十五岁左右得急病死去,当时我只有十二岁。
       注:我的祖父和我父亲的情况是我母亲口述的。
       我童年时期
       我原名刘道镛,乳名转运,出生于一九一五年五月三十日,农历民国四年四月十七日晨,出生在武汉市二七区解放公园路袁家污水塘边,阴湿矮小的板壁屋里(租的),现在污水塘没有了,已盖整齐的新房子。
       四岁死父亲,五岁离开母亲,到叔婶家里生活,婶母不贤,七岁以后要我扫地抹桌烧炉子,寒风刺骨的天气,都要我上街买柴、炭、米、菜和其他东西,有一次走在雪地里破皮雨鞋脱了一只底,冻得我脚发紫寸步难行,口里打哆嗦,别家孩子快快乐乐的在外面玩,我在家里听呼唤,不准动脚,在家里读书叔父的皮(脾)气非常过火,一个字读别音,他把我脚朝天,头向地,连打带拖,有一天黑夜里上街买茶业(叶)想起挨打挨骂难过,突然起念头开跑,十里夜路往外祖母家里摸,外祖母哭我享福一灯盏,受苦一箩筐,叔父找去了,又要回去受折磨。到了十岁为生活,赚半个人的钱,跟叔父做小道士,死人通夜念经,我手敲钉铛两个眼皮不听话,往下合,我是强打精神把时间磨。到了十二岁叔婶都先后死了,才重见我母亲的面,从此改名李良富,上学读了三年左右老八股书,如学而,先进,幼学等,可是好日子只过了四个春,在十六岁时继父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得急性气喘死去,别人谈论我“走一家,败一家,是扫帚星,命生得太簿”,确实我的命运就是如此。
       做学徒工
       一九三○年春节以后(十六岁)为了终身打算,到汉阳南岸咀和记机器厂(当)学徒,每月工资铜元一串文,只够理两个发的钱,又过的是挨打挨骂的生活,刚进门三天不认识零碎木样,误当木柴烧了打铁炉子,被头老看见,打我几耳光,骂我不该烧木样,我只得忍痛不做声。有一次铁管子法兰烧铜焊,我很小心的拉风箱,可恨的火灰飞出来,把师夫(傅)的眼皮烫了,师夫(傅)大发皮(脾)气,十毫米粗的铁条打在我头上,起一长条大乌包,我是忍着痛眼泪往下流。有一次王清臣师夫(傅)要我代他去借钱,适逢老板有客谈话,我站在门外不敢开口,可恨客人谈很久时间才走,老板又不肯借钱,师夫(傅)把我拳打足踢,骂我耽误他出去玩的时间。以上是无故挨打的几个例子,不过记忆中的一部分。
       再谈几个受伤害病无人过问的例子,有一次我手掌木棍钉汽缸的内套,高启生师夫(傅)的大锤打在我手上,三个指头受了伤,没有药敷,只得用石棉线撕成粉沫包上,痛得我一夜难合眼,第二天还要把活干。正是在三伏天里,跟师夫(傅)到青山大修超群拖轮,船体空壳没有棚盖,白天炎日晒,夜晚露睡在江边,口干了把江水吞,船修好病上身,拉痢疾十几天老板不过问,无奈回家把病诊。一个冬天里,由于长期的坐在污水沟边拉风箱,中了湿毒,小便附近肿得痒痛不能睡,舌头肿得茶饭不能吞,睡在床上淌涎,老板不过问,只得再次回家把病诊。
       当老板生意好的时候,五点钟起床吃早饭,六点钟开工,干到十二点钟吃中饭,再由一点钟干到六点钟吃晚饭,再由七点钟干到深夜十二点钟收工,共为十六小时的工作时间,师夫(傅)们算一个半工,而我们徒工只能多吃一餐稀饭,还要比师夫(傅)早起一点,晚睡一点,要侍候老板师夫(傅)吃饭洗脸,或者是洗澡,我们五小时的觉都睡不上。几百斤重的机件也归我们徒工抬,由于我童年时叔婶管得太严,没有活泼愉快锻炼我的身体,以致造成的身体很弱,有时碰到重东西,压得我头昏眼花,全身流汗,气喘口干。当时我的思想是模糊的,根本不知人剥削人,有阶级之分,只知穷是命里注定的,八个字生错了,命不由人。
       到江岸车辆厂做临时钳工
       一九三二年秋,为解决家里困难,没有满师开了小差,到江岸车辆厂做临时钳工,后又到机务段小修班,每日工资六角五分,节吃省用只能维持两人生活,管工的老爷们有工程师、工务员、技师,领班监工轮番来回走动,如果怠工他们的官腔就要发作,大部(分)时间在露天作业,没有防寒的,也没有防暑的,夏天是炎日晒,冬天雪雨淋也得干活。一九三四年冬,厂里要转正几个工人,在临时工里面挑选,我在考试中起风波,姓陈的天主教徒把我饭碗夺,以天主教的关系,在汉口甲子旅馆请了一桌酒,外送金戒指一对,数合(盒)礼物。我的表哥刘善启非常气愤,到办公楼质问,我的名字已经正式出榜考取,以后又被换掉,于理不合,当时工程师、工务员又来一个花招,要我两人从(重)新考试再定夺,第二次考试做的工件又比不上我,认为是考取了,最后用体格检查,以体重不及格的由头被刮掉,连临时工也不要我做了。当时想在京汉铁路上做的人是非常多的,认为是铁饭碗,到后来老了不能做,子孙可以接班作(做),因此争夺饭碗的特别多,没有钱,没有后台的人,技术再高明,只能是陪考白干,这种的黑暗社会真可恶,在势力的压迫下,没有地方去诉说。
       我初次写这段经过时,觉悟程度是有问题的,有怕丢人的错误思想,也有不诚实的自夸表现,把工年多写了一年半,为转正闹意见被开除,说成是工资少不愿干,当时的出发点是,把工年写长一点,在技术上、在经历上,表现得老练一些,被开除是丢人的事,面子上不好看,在四清运动时,我写过材料交给工作组小陈,检查了这个错误的表现。
       失业和失望
       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六年,失业的痛苦是不好过的,找不上职业活干,前段困住在舅父家里,到处找扎(杂)工干,到汉口西商跑马场做扎(杂)工,挂赛马的号码牌和清扫草坪,到安利英洋行做小工,背运改装了的捆麻,找不上事干的时间,米稀饭,豌豆汤,炕红薯都卖过,由于没有做小本生意的特长,总是卖不完,甚至亏了本,挑在肩上把急作。
       后来回到汉阳泗湾街家里,借债买了一部做贝扣毛批机(约二十几元法币),学做贝扣,脚手不停,日夜干,也维持不了生活。
       一九三七年春,汉阳钢厂拆迁机器,自认为好机会不能错过,拆完了到重庆去安装,工作有着落,又谁知是春梦一个,我的理想失望了,轧机股长是广东人,大头老是江苏人,帮派有两大伙,到重庆去的名单,他们早已安排好了,机器拆完以后,少数本地人被解雇,我们气愤不过,向他们抗议,他们的理由是,我们是雇用临时工,任何时候都可以解雇,这个封建帮派真可恶。
       不幸的遗恨
       一九三八年,是抗日战争的第二年,武汉的局势日渐紧张,敌机日夜轰炸,人心惶惶不安,有钱有势的人,到大后方——重庆去了,一部分有钱的人,住进了安全区——法租界,有家乡的人,回到了他们的老家,剩下无钱无乡的人,呆在武汉,无处谋生,日食艰难,在死亡线上挣扎。
       当时我住在汉阳泗湾街令冰池附近,贝扣无人要,已失业很久了,靠两个妹妹糊鞋衬维持生活,由于我们住的地方,离汉阳兵工厂只有一山之隔,经常遭受敌机轰炸,已不能安身了,舅父将我母子四人接到他家暂住,他家共有八口人,再加上我们四人,靠表哥二十几元工资,和表弟做临时工洗油桶,在生活上是难以维持的,母亲只得将大妹送往婆家做养媳,我只有无目的地到处找事干,汉口利济路发电厂锅炉拆迁后方,做扎(杂)工运砖,干了几天就完了,又到旧日租界工程队做扎(杂)工,用大鱼(渔)网和竹筒麻绳,做成水上浮网,封锁长江狭窄的地方——马挡,阻拦鬼子的军舰进武汉,干几天又完了,找不到活干,徘徊在大路上、长江边前思后想,想我出生以来的命运,想我当时的困境,想到有钱的人多舒服,到后方去把身安,我这个没有乡没有钱的人怎么办,只有听天由命过难关。
       当时武汉抗日的气氛,从表面上看是浓厚,口号是全民武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都要参加抗日的行列,我的表弟喜好练武术,参加了群众组织“国术教导大队”,在一个中队里担任了中队副的职务(名叫艾立富,一九三九年死在黄陂东乡),在业余时间练武术,又参加军事训练,通过这个组织他又参加了抗敌后援会的慰劳队,到前线去慰劳,约出去一个月以后(已过了中秋节),他寄回了一封信,说他已在黄陂北乡蔡店山里参加了游击队,在司令部里干司务长的职务,这时我的表哥乘此机会,催促我离开武汉,可是我不忍离开我的母妹,表哥对我说“青年人不走很危险,被鬼子杀了不划算,我们活得出来,你母也活得出来”,舅父见我为难附和表哥说“我同你一道到那里去一趟,对路干下去,不对路就回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确定离开武汉。
       由于我有点文化,在动身前作了意图打算,当一个小小的文书是干得了的,如当兵就不干。在离开武汉的当天,火车汽车都不通了,步行三十里路到聂口,坐民船到黄陂县城西门起岸,步行到横山天就黑了,在一个卖肉家里住一夜,次日坐独轮车到长轩岭,又步行四五十里山路,近黑到达北乡蔡店,第三天又步行二三十里路,才到达表弟那里,他们住在一个小山头上,袁家庙里(司令部的所在地),墙上贴了一张布告,番号是“中国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别动总队、鲁豫苏边区第八游击支队”(后又改为豫鄂皖赣边区)司令官是李少白,没有见过这个人,只看见过参谋袁杰(又名叫汤袁杰,是黄陂东乡人,解放初期听姓柏的邻居说,看见他在汉阳鹦鹉洲革命大学干什么职务,姓柏的又告知我说“袁杰原来是汉阳西门外青莲寺的一个小和尚”),我见了表弟后,把意图向他谈了,他的回答是“没有什么职务干,只有当兵”,我的意图失望了,玩了两三天同舅父回家,走到横山的时候,眼看黄陂县城烟雾漫天,从城里跑出来的人,成群结队的向公路走来,一个农民向我们说“日本人已进县城了,快要到聂口了”,我和舅父听了这话以后,呆站在路边不知如何是好,前进不能,后退天已黑,一个推车的农民留(我们)在他家住了一夜,次日早又回头往表弟那里跑,这时他们已经行动起来了,山里各要道口布设了岗哨,三五成群的败兵,愿干的收编了,不愿干的缴枪放走,几天的功夫,成立了三个独立营,和一个混成旅,实际上是一个空架子,每个独立营只有四五十个人,当官的却不少。
       这时独一营营长丁焱(也是黄陂东乡人)和我谈话说,“你来了好几天,没有看见你多讲话,太老实了,青年人应活跃些,写字打算盘会不会?如会把军需给你干。”我就答应了一个会字,就这样当上了军需的职务。几天以后改换住(驻)地,独一营住在维家田高山上真君寺庙里,司令部住在山洼里富户家,有一天突然山脚下响起了机枪声,听说是鬼子袭击来了,当时山上作了警戒没有还枪,几分钟后就没有枪声了,据司令的人讲,在马家楼子与鬼子打了一个小接触,鬼子不敢深入,自动退了。
       约三个月左右的时候,有一天独立营以上的头头们,都到孝感边区三台寺开了一天一夜的会,回来不作任何交待,就改编为“中国人民自卫军”,司令为金龙彰(据在伪一百团当副官的金质清说,是他的同乡金牛人),独一营改编为独十五旅三十团,旅长名叫赵光荣,讲话是汉口的口音,从此司令部迁往孝感去了,独十五旅住在三台寺,三十团在原地未动。
       这时已进入冬天了,由于我没有棉衣穿,又住在一个高山上,已冻得我发起烧来了,用骄(轿)子把我送到山脚下姓张的农民家里,请中医治疗。在一个深夜里三十团开走了,第二天农民告诉才知道,以后得知有一个尹昌彦师要三十团属于他,才偷偷的开跑的,近一个月我的病才好,正在打听三十团的去向,巧逢田明请军需接他的家属,才得知三十团已在黄陂西乡,才同他一道去归队。
       相距一个月的时间,情况又变了,独十五旅三十团,又改编为二十五师五十旅,这个空架子又拉大了,赵头头变为师长,丁头头变为旅长,所有的官都变大了,五十旅由原来不满一百人,增加到一百几十个人,所有增加的这些人,都是丁头头的亲族关系,(都)当上了官,丁的叔伯弟弟丁惠斌当上了少校军需主任,这时我定为上尉军需,由于我病后精神没有复原,加上有些思想情绪,自认为先走的比不上后爬的,主任不给我的任务,我只有啥事不管,丁头头知道了与我谈了一次话,作了具体分工,丁管钱,我负责记账。到了一九三九年春节以后,丁惠斌调当连长,又由丁头头的族嫂的弟弟王超然接任,王上任后啥具体工作也不干,到师部领伙食费的任务也推给我干,当队伍出去活动时,他就跟着出去了,我是没有出去过的,总是留守在家里。到了穿单衣的时候,王又调任参谋,最后才由我接主任职。
       这个伪军自从成立以来是没有薪金的,每人每天只有两角钱七合米的伙食费,官兵不分,有家属的同样领经济来源,我刚参加时领的钱是十元一张的新法币,两三个月以后司令部召集殷实富户开会,以募捐的方式筹粮筹钱,这笔钱用完了以后,就由师部经理处设置了税收机构为经济来源,有时表现得很困难,我们不到四十元的伙食费,每天要跑几次,甚至等到夜晚才领到手,我曾对自己叹息过,生就的是一个作急人,干的是作急事。
       自从改编中国人民自卫军以后,就没有见到鬼子进山了,据说金总头头与鬼子有妥协勾结,由于我们没有只(直)接和总部打交道,又有两县之隔,具体情况不了解,我只能看我们下面的表现,还是有抗日的情绪的,如出操时都要唱几个救亡歌,如现在的国歌,还有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的歌,还有中华男儿血应该洒在边疆上,雪我国耻在沈阳的歌,还有大路歌等。
       在改编自卫军的这个时期内,二十五师和五十旅、五十一旅、罗团,一直在黄陂西乡鬼混,搞了两次内部造蛋,五十旅所属九十九团,把队伍拖跑到东乡去了(团长汤辰东乡人),五十一旅准备开跑,师部命令五十旅和罗团围缴了,我们在这个地方是坐井观天,得不到一点革命的影响,糊糊涂涂的过日子。
       一九三九年端午节过了以后,在一个深夜里,突然四处枪声,旅团连部被包围了,在睡梦中的人,不知所措被缴械了,丁头头大部官兵被俘了(以后放了一部分人,其中有一个营长,和所有附(副)职人员如副官等),我们几个文职人员,住在另外一个农民家里才未被俘,天亮以后打听,才知来的是新四军,由于没有得进步思想影响,也不理解新四军是啥样的一个军队,只知山里面各种名称的队伍很多,拖枪、拉势力、摸庄缴械的也经常发生,把新四军看成与伪军同样名堂。剩下的一部分人拼入了一百团,我任了一个挂名的上尉军需,这时我得上了恶性皮寒,发冷发烧日夜乱来,病了达半年之久,又生了坐板疮,行路艰难,坐不得板凳。
       约在七八月份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有几个师不服从总部领导,把队伍拖跑了,二十五师把队伍拖到孝感边界东阳岗,和屠占廷师合编了,改编为游击九纵队、十一支队,屠任支队司令,赵任副司令,一百团改为大队,编制缩小官多了,我的皮寒病也没有好,被编为额外员,从此日本鬼子又进山扫荡了,探听到鬼子来了,就把队伍开跑到山里去,鬼子走了又把队伍开回到东阳岗来,如此反复几次,没有与鬼子针锋相对的打一仗。
       在双十节的那一天,支队部在东阳岗草坪上搭了一个戏台,演出了几个节目,有楚剧有话剧,其中有一个节目我是记得的,“揭开大东亚共荣圈的假面具”,一个演员扮日本鬼子,代(带)上一个笑容和善的假面具,和一个中国人握手亲善,当这个中国人揭穿他的伪善面目以后,鬼子把他的假面具一丢,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抽出长腰刀要杀中国人,这是我在山里第一次见到的抗日宣传。
       由于我害病时间太久,又不知母妹的下落,产生思亲之念,也觉悟到了这个伪军的本质,是自命为王的伪军队(在过去历次运动中,我写材料时,只写我参加的详细经过,对伪军的性质我是模糊的,认为是扎(杂)牌的或是冒牌的,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给我的教育很大,看了几个抗日敌后斗争故事书,对我也有启发,我现在认识得更清楚,所有的伪军队,都是蒋汪卖国贼的地道货,我们受欺骗的人,做了不明不白的走卒),在山里面没有抗日的气氛,经济来源困难,靠括(刮)地皮维持给养,增加人民负担,再干下去前途危险。这时住在黄陂西乡袁李的李百川,和住在江家大的江南容,都到汉口唱楚戏去了,经常有人回家,我和张国彪到他们家打听,得知武汉秩序已恢复,有良民证可进武汉,当时我们感觉难办,近公路敌占区才有良民证,从此我们就打良民证的主意,以后在集镇上饭店里吃饭,找到了私卖良民证的地方,我就毫无考虑的准备回家。
       一九三九年底,或者一九四○年初,我病刚好,脸还是浮肿的,我和张国彪共写了一张请长假的报告,被批准了,各给了十元路费,我买了一件青布长棉衣,从此就离开了伪军,走到横山落店,我就商量店小二买良民证,他当时一直不表态,急得我一夜睡不着觉,睁着眼望天明,次日早他才对我说,“有一个十二岁小孩的良民证要不要?”我一看岁数有办法改,给了他一元钱,我将“12”改成“22”准备横着心去把命拼,到汉口代家山哨所要查良民证,这时我的心里就有点发慌,下车来排成一字队形,将衣扣全部解开,全身搜查,看了良民证,才放过了鬼门关,进汉口我到舅父家(住二七区解放公园路袁家)才知我的母妹和小舅父跑散了,随姓姚的邻居逃到汉阳县南乡李家集蔡家岭,将十四岁的小妹嫁给贫农蔡家做媳,作了安身之地。
       我参加伪军之前,由于没有接受革命思想的教育,头脑是简单的,不理解谁是革命的,谁是反革命的,也不知谁在真抗日,谁在假抗日,只能从表面现象看事情,当看见报纸上刊登的“国共联合了,统一抗日了,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改编为政府军,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了”等等消息,我内心里是非常高兴的,认为全国统一了,国家有救了。紧接着平型关大捷,我又高兴了一次,过了一个时期后,报上接二连三的所谓“由于我军战略上的关系,已转移新阵地”等等,我的内心里又忧愁起来了,局势一天一天的恶化,鬼子渐渐逼近武汉,我的生存受到威胁,已逼得我走途(投)无路,只得听从舅父表哥的劝告,去参加游击队,就这样误入歧途,陷进了泥坑。
       可幸的是我没有深陷进去,已经意识到我前途的危险,跳出了泥坑,再不愿做这个无意思的、混饭吃的官了,我对待人民是温和的亲近的,也没有贪取任何一点东西,我的本质没有变,不幸的是,我在旧社会里生活了三十五年,受了二十七年痛苦,为抗日走错了路,使我历史上染上一个污点,是我难忘的遗恨。
       回家以后的处境
       一九四○年在舅父家过了春节以后,把放在姨母家里几件小衣服卖掉(小妹小孩时穿的)做路费钱到蔡家,把母亲接回汉阳泗湾街家中,母子俩人到亲戚柏叔家,借法币四十元做本钱(这个债已在一九五七年还清),买破布糊鞋衬为生。这个手工活是不好做的,都是垃圾堆里破乱布,什么脏东西都有,冬天冰霜刺骨在湖塘里洗,三伏天晒得汗水淋,冬春季雨水多不能做,夏季干得快又不好卖,一年多的光景四十元本钱垮干了,只得向买鞋衬的东道打主意,先支钱后交衬,前扯后拉的过日子。一九四一年夏季干旱,一九四二年闹春荒,米贵买不起,高粱、粟米,面渡(度)荒,有时这些东西也吃不上,上龟山捡地皮菜野菌充饥,柴炭买不起,烧牛粪和杂草茅棒,饿肚皮怕丢人,强打笑脸充硬汉,而内心里说不出的苦,有时还要听些讽刺的言论,由于处境不好,不爱多讲话,讽刺我是“一言堂”、“不二价”、“老班斋”等混名,糊鞋衬讽刺我是“煨灶的猫、在灶门口混,一辈子出不了大门”,“男做女工,到老不中”等言论,认为我是没有板眼的人。
       到了一九四三年春才找到一点事干,到汉口江岸区公安路华昌机器店干钳工,每月工资储备券一千元,只能保我零花,穿衣的钱都保不上,我母帮姓易的拆破布,每天两角工资,吃杂粮过日子。
       改业当跑街员
       一九四四年中秋节以后,为了要还结婚债,回到汉阳泗湾街,李合记牛宰坊当跑街记账员,每月工资四千元,当时买米一担三斗,币值下降,物价上涨,到年底只能买七斗米,可恨老板真混蛋,当面甜言蜜语,背后骂人,他对我说“你我都姓李,千百年前是一个祖先,我们如亲兄弟一样,好好的干,到年底给红分。”我这个呆瓜信以为真,白天汉阳汉口菜市场跑,记账搞到深夜不辞劳,干辛苦了有时没有起早,天刚亮他就在外面叫,背后骂我“把娘入的,要老子请安,老子请到一个爹爹了。”杀牛的师夫(傅)告诉我,只得忍着气,为了到年底把红利提,又谁知不如意,十二月二十九日吃年饭后,老板开口说“你预支了三千五百元,还找你五百元,明年生意好再请你来”,分红利的事他不提了。我生就的穷硬气,不给红利我也不提,手接五百元,心里冷如冰,一言不语回家来,还赊欠买年米菜不够开,请保人作保,借了四千元高利贷,这是穷人帮工的下场,过残年借债。
       一九四五年春,到日人开的酒精厂干钳工,值夜班,下午六时上班,次日早六时下班,要干十二个小时的活,工伤事故人身安全没有保障,我倒霉正碰上了蒸气开关冲了盖,高温的玉米浆冲在我头上,受了伤没有药敷,用麻油肥皂水敷上,第二天头脸肿得像红烧的猪头一样,只得自己花钱去到汉口普爱医院诊伤,用的钱报不上,铁蹄之下忍受痛苦,反抗就会遭殃。鬼子投了降,储备券垮了台,解散工人无钱开,每个工人领了二十几斤盐回家,手中分文无存,又找不到事干,日无隔夜之粮的生活又愁起来。
       高利贷逼迫
       一九四五年秋,国土光复,内心欢喜,中央政府回来有事干,每天上街看墙报,见有招技术工人的消息就去钻,可是没有证件过不了报名关,我向登记人员解释我是沦陷区的失业工人,他听不进去,使我大失所望,只得还是干我失业保命的附(副)业——糊鞋衬。
       一九四六年春,糊鞋衬没有本钱,请保借印子钱和高利贷,钱借到手,币值不断地下降,物价不断地上涨,又加上春雨绵绵,鞋衬不能糊,穷吃山崩,钱吃干垮干,东扯西拉总是补不上,到了秋天,八个债主逼债,想断愁肠,计借了印子钱五万元,高利贷十三万六千五百元,每天要还印子钱两千元,每月要付月息四万四千七百五十五元,如到期不给,就要本上翻本,息上翻息,逼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坐在龟山上发愁,根本没有想到是人吃人的社会给我的痛苦,叹息自己六亲无靠,命不如人,站在江边想走绝路,回转念头不能行,我的年纪很轻,终有一天要翻坑,向保长求情,请到家调解,止息还本,分期还清,无奈何只得二次进李合记,经过几个月的时间,才把债还清。一九四七年夏,二次又进华昌机器店,把烟厂的活干完了,到冬季无活又回家了,吸取经验教训,坚持不借债,还是向买鞋衬的老来往打主意,先支钱后交衬,价钱便宜一点,不卖给别人,遭到阴天不能做,我母和妻接针线活做,艰苦的岁月过到解放。
       注:印子钱是向放钱的人,拿一张像餐证一样的卡片,他借我五万元,我还他六万元,平均每天还两千元,每还一次盖一个印,三十天还完。高利贷本上翻本,息上翻息,他借我一万元,到了一月我还他一万四千元,如果没有钱还,再到下一个月,就要还他一万九千六百元,劳累血汗就这样括(刮)去了。
       注:所附负债表(见图)是我保留下来的,一份原始记录上抄下来的,是为掌握付息日期而记录的,原始材料以后交子女保存。
       
       
       补述
       一九四六年上半年,一九四七年上半年,一九四九年下半年,由于泗湾街都是没有文化的人,都是驾木船的,糊鞋衬的劳动人民,专职保干事用不起,保甲长要我干这个事,当时我正是适年的壮丁,又要经常出夫差,在双重的压力下,不干不能行,写通知、做记录,记账就去一下,可是经常影响我糊鞋衬的时间和数量,只得忍痛在心里,自问自己的良心无愧,安守本分,为邻居的困难户做了些有益事情,每到过年时向善堂申请救济粮,谁要我写信我都有求必应,联想到自己在困境中,要同情受困的人。解放后又干第八防空组干事,和冬防互助组员,一九五○年进湖北农具厂,才离开这个工作。
       注:常备壮丁十六—三十五岁,后备壮丁三十六到四十五岁。
       解放初期
       解放以后,物价稳定了,劳动人民的生活有保障了,到了冬季军用鞋衬,在泗湾街大量定货,先给钱后交衬,无钱户都可以做,我领了几百张衬的钱,紧张地干到年底,赚的钱买了六十斤米、二百斤柴、破布一百斤,第一个解放年没有把急作。
       一九五○年春雨绵绵,鞋衬不能做,我心里正在纳闷,派出所户籍员了解其情,送来救济粮票(大米)四十五斤,特别受感动的是,泗湾街只有两户得救济(技术工人),左右邻居见到了相互谈论,到底是有技术的人,政府也关心。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九日进湖北农具厂(现柴油机厂),由于在旧社会里失业痛苦很深,进了工厂内心高兴,老老实实干活,任何事情都认真,在党的培养和群众的帮助下,担任了生产组长,喷务(雾)器搞革新,年终评为三等模范。一九五一年八月当上(车)间主任,回想在旧社会里,没有后台工厂不能进,受尽了颠三倒四的痛苦,解放了翻了身,党大公无私的对待人,只要听党和毛主席的话,全心全意为人民,一心为公,党就会信任,这是我有生以来没有见过的、感动的几件事。
       病中感想
       有了健康的身体,才有革命的本钱,在新社会里才听到讲,表现党关心人们的健康,在旧社会的人,身体再健康,没有钱、没有后台,很难找到事干,做一个搬运工,大码头要花银元一百元买一条扁担,小码头也花五十元才给活干、拉人力车请保付押金,才给车拉,混一碗饭吃多么难。如果害了病更悲惨,病久了被解雇,贫病交加,饥寒交迫,借贷无门,最后的绝境,生命完蛋。
       在新社会里情况就变了样,有病公费医疗,病重的住院治疗,长期害病的享受劳保,愉快的休养,生活有保障。如果我在旧社会里得上这个难治之病,我的处境是不堪设想的,肯定说,我的骨头会打得鼓响,现在我惟一的希望,愿症状逐渐的消失,身体恢复健康,重返工作岗位,为党的事业,为人民的利益,贡献一份力量。
       李良富
       一九六八年十一十七日写完
       (请资料提供者速与本刊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