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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意外的事情
作者:尤小立

《天涯》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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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五点钟,是建筑设计师梁增光从单位回家的时间。单位在城市的北边,家住在西南部,所以,每次下班回家,他都要绕过大半个城市,好在这座城市不大,骑自行车也就需要四五十分钟。他通常的骑行路线是这样的:从延安路的单位出来,穿过十字路口,进入新华路,遇上下一个十字路口,他照样直行,来到解放路,到第三个十字路口,他向右拐,上了本市最干净最宽阔最有代表性的人民路,但在这段路上他走不了多久,过两个十字路口,他得向左,行入建国路,在建国路到底时,马路上的人渐渐地少了,等他转入东风路不久,再走上红星路时,人更少了。红星路是条不太宽的幽静的马路,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遮住了直射的阳光。这条路上几乎全是住家,惟一的公共设施是一座久已废弃的体育场。梁增光每次骑到这里,会情不自禁地望一眼路对面体育场那扇包着白铁皮的大门。因为在他看来这似乎是个标志,它意味着旅行即将结束,他深深地呼一口气,身体仿佛立时变得轻松了,只须再骑一分多钟,进入一条巷子,就可以回到阔别了一个白天还算温暖的家里了。
       如果您碰巧也是每天由北向南地骑车回家,您可能会在解放路建国路或别的什么路上遇上梁增光。但是我敢说,在您的记忆里不会留下有关他的太多与众不同的印象的。像他这样脸部有些瘦削,戴金丝边眼镜,骑一辆半新不旧的黑色凤凰69型自行车的中年人,街上实在太多了。一个“文革”以前最后一届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学过德语的普通学生,一个被政治运动耽误了青春结婚较晚的男人,一个拥有不太美丽的妻子的丈夫和十岁女儿的父亲,一个冬天穿藏青色毛涤西装,夏天穿白色的确良衬衣,春秋穿烟灰色纯羊毛背心的副主任建筑师,一旦汇入自行车车流之中,其职业特色便会被人群淹没同化得无影无踪的。
       今天梁增光提前了半个小时从单位出来。平时他提前离开单位,都是因为有些烦恼。这烦恼有时是现实的,可以说清楚的;有时是非现实的,莫名其妙的。现实的烦恼比较容易克服,只要走出办公楼,就好像刚从他讨厌的专放劣质影片的电影院里逃出来一样,情绪会立即好起来。而非现实的烦恼,因为找不到根源,往往只能由它自生自灭。梁增光曾试图挖掘那产生非现实烦恼的根源。他读过一些书,知道许多外部因素,像气候、天气变化、某些实际问题,会影响人的情绪等等。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照旧有烦恼、不愉快。所以,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脆弱,太多愁善感了。推而广之,认为人本身就是不幸的,痛苦的。当然,这种非现实的烦恼至多持续一两天,并没有影响梁增光的工作。
       早晨从家里出来时,梁增光脱去了一件毛衣。这样,西装穿起来可以容易些,活动起来也方便一些,看上去也不是太臃肿。从家里出来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春寒料峭的时节,风依然是尖厉的,浑身的鸡皮疙瘩已说明了问题。但是这并没有促使梁增光返回家,添那件毛衣。他以为自己刚刚出门,只要顶一阵,身体自然会暖和起来的。旅行似乎比以前长了许多,尽管如此,红星路上的鸡皮疙瘩到延安路57号仍是很新鲜的。等他架好车,弓身锁车锁时,发觉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现在,下午四点四十分,梁增光再次落入早晨的尴尬境地。他觉得冷,恨自己没有多穿一件毛衣,可是理智告诉他再冷也不能像小青年一样骑飞车。他咬紧牙关,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尽可能地使包裹在衣裤里的每块已经松弛的肌肉都处于紧张状态。就在他英勇地与寒冷抗争的时候,一位熟人助了他一臂之力。这位熟人在建国路的另一边喊他的姓。他停下来,认出是中学的同窗。他们在路边寒暄了一阵。等梁增光再次骑上车,身上便不再感觉冷了。他转向东风路。像往常一样,路上的人已经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了。红星路,他不用看路标,用手打出拐弯的手势,便慢悠悠地拐了进去。
       红星路这边看不见人。只有麻雀像争吵似的在梧桐树枝叶深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透过那丝丝缕缕的阳光,可以看见远处比这边亮一些的地方有行人在穿越马路。这情景梁增光已经熟视无睹了。他仍然目不斜视,若有所思地骑着车。到体育场的大门时,他习惯地朝那边望了望。大门凹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老太太。她在挣扎,像是要爬起来。梁增光回过头,又望了望。老太太前额上流着血,那血是顺着太阳穴淌下去的,衣服的前襟被染红了。梁增光继续往前骑,刚才的情景让他想起电影里演员头上涂着的红颜料。到自家的巷口他没有停,又骑了大约一分钟,来到报亭前。卖报人正在打电话,他朝梁增光笑笑,接过钱,熟练地把晚报递过来。梁增光把报纸卷成筒夹在后架上,慢慢地向回骑。在巷口他按出一串铃声,然后拐了进去。
       来开门的是女儿。女儿梁茜今年十岁,上小学三年级。她抢过报纸,翻了翻文艺版,发现没有明星们的照片,便把报纸丢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抿着嘴朝梁增光笑笑,跑进自己的小房间,做她的作业去了。
       梁增光在门口换了一双拖鞋后就径直来到厨房。此时妻子李学荣正在紧张地炒菜。梁增光对着妻子诡秘地一笑,然后便把注意力集中在案板上已经炒好的菜上面。“洗手!洗手!”妻子一边炒菜一边叫。但是梁增光的手已猛地捏起一根菜,丝丝地投进嘴里。“又不洗手。”他听见妻子嗔怪后,才嚼着菜到水池边洗那双看上去并不太脏的手。
       吃晚饭的时候妻子跟他谈了些今天单位里发生的事情。结婚这么多年来,过去的许多话题都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无形中这类话题被保留并突现出来,好像一下子成了联结他们夫妻思想的纽带。李学荣在中学里教化学。她谈的多是学校里教师之间的勾心斗角,领导和领导狠狈为奸,教师和领导收受学生家长的礼品等等。听这些话梁增光感觉舒服,这舒服是一种以为他人皆醉惟我独醒的快感。梁增光默默地听着,点头,间或骂上一句。现在,李学荣正讲到教音乐的田老师脖子上带着的项链是“那个人”给的。她比划了一下,说有那么粗,她自己哪来那么多钱,她说。她往女儿碗里夹了一块鱼,给梁增光一块,然后挑了块小的放在自己碗里。梁增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李学荣说江老师亲眼看见的。有两个钱就臊包起来了,梁增光说。“有钱有什么不好?”女儿插了一句,又继续似听非听地吃饭。梁增光用眼睛示意妻子不要讲下去了。近来他们谈论这类事情时女儿常常插话,说些“那有什么”或者“妈妈什么都要管”之类的话,弄得他们十分尴尬。这种时候梁增光会突然感到孩子和大人的差距,会突然觉得自己和妻子的丑陋。妻子不再说什么了。饭桌上顿时安静了,他能够听见妻子和女儿吃饭时发出的吧唧吧唧的响声,感觉到自己腮帮子上那块肌肉一鼓一鼓的蠕动。家庭气氛变得这样沉闷本不是梁增光所渴求的,他知道自己甚至有点受不了这种无形的折磨,但他还是要制止妻子继续说下去。他觉得自己在保护女儿,保护天真、美好、纯洁。想到这些他心中升起一股热气,就好像自己突然做了一件高尚的事情似的。
       就在女儿在厨房帮妈妈收拾洗涤碗筷的同时,梁增光到卧室里,打开了电视。他通常是从六点半开始看电视的,先看本地新闻,再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然后根据妻子李学荣的口味选看一些港台或大陆很热门的连续剧。这连续剧一般也是看不完的。一来是太长,太拖沓;二来是他们都习惯早睡,遇到不吸引人的情节,便连连打哈欠,只要一个人坚持不住,另一个也会跟着睡的。至于女儿梁茜,只有周末才能看。
       梁增光为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靠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听那位硬舌头的播音员报新闻。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梁增光沉浸在这声音中。几条会议新闻过后是两条经济新闻。梁增光睁开眼睛,看见电视画面上,有人在剪彩,是家商店开业。花篮放了一大片,把人都挤到了人行道的边上。接着的一条新闻来得很突然,画面先是晃动得很厉害,他听见硬舌头播音员说:“本台记者外出采访回来,路过红星路时,发现路边老体育场的进口处躺着一位受伤的老太太。”画面还在晃动,梁增光听见女儿咚咚咚地跑进来。画面里老太太还躺着,不过她已经不动了。“啧啧,好惨啊。”女儿说。妻子进来时,画面上正好是老太太头部的特写,伤口像是在头发下面,血已经不流了。从额部经过太阳穴,到下巴以及衣服上都结着血痂。这条新闻没有结尾。硬舌头播音员说,记者已把老太太送往附近的第二人民医院。“哪个医院,妈?”女儿急切地问。但是梁增光没听见妻子回答。妻子和女儿都站在电视机前,画面上已是另一条关于犯罪的新闻,她们还站着,直到天气预报开始,妻子才拉着女儿一同出去了。
       
       “怎么不看‘新闻联播’了?”李学荣安顿好女儿,再次进来。“你要看这个?”她又问。屏幕上正在播一部动画片。梁增光摇摇头,叫妻子调到别的台,他被刚才的事情弄得几乎懵了。电视里正在播放广告。李学荣和衣躺在床上,她侧着身,似乎望着电视。梁增光呷了一口茶,他没有把茶杯放回原处,托在手上,不住地转动。广告完了之后是一部香港古装武打片。李学荣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按了几个其它的频道,然后又按回来。她把音量拨得轻一些,看看丈夫,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梁增光听见妻子在女儿的房间跟女儿说什么。一集播完后,是好几分钟的广告。他听见妻子和女儿在外面盥洗。过了一会儿,妻子到客厅里给女儿洗脚。他听见女儿在问妻子:“爸爸又不洗脚了?”她们洗完后,李学荣进来问他要不要洗脸刷牙,梁增光说等一下。李学荣出去关了外面所有的灯,进来轻轻地带上门后,就上床睡觉了。
       梁增光往茶杯里掺了些水,又坐回沙发。他知道自己对那些飞檐走壁的片子一向是不感兴趣的,但是今天他不想看别的台,他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台还有一次夜间新闻,但不清楚夜间新闻的具体时间。他不想错过夜间新闻,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老太太到医院以后的消息。他把这解释成一种好奇心,像年轻人一样的好奇心。可是夜间新闻开始后,他有些失望了。夜间新闻完全是重复六点半那一次的内容。到播老太太被救的那一段时,他把脸转向另一面,他觉得自己不忍心再看那一幕惨剧。就在他又重新转过头,看接下来的一条犯罪新闻时,一栏白色的字幕从屏幕的左下角移出来。字幕说,第二人民医院已组织专家,抢救老太太的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当中。
       新闻完了之后,又是那部武打片。梁增光闭上眼睛。耳边“嗖嗖嗖”的声音,让他觉得风声鹤唳般的难受。他伸出手把电视机的音量键推到最小处。他瞪着眼睛,看着画面上那几个互相格斗的哑巴。看了一会儿,他觉得没劲儿,又闭上眼睛。就这么一张一闭地折腾了几次,梁增光便呼呼地睡着了。待他惊醒时,当天的节目已经全部结束了。
       梁增光没有盥洗,直接脱去衣服,躺到妻子李学荣的身边。他睡不着,头重得很,但就是睡不着。他想,睡不着也许是刚才在沙发上睡得太多的缘故。他有些后悔没有拿什么东西盖一盖,头这么重肯定是受了凉。他睁开眼睛,他知道这样可以使脑子清醒一点,可以少想电视上的事情,像武打片的镜头什么的。他向窗外望了望,窗帘拉着,看不见外面的天色,也判断不出现在是几点钟。他听见妻子李学荣在不紧不慢地打她的呼噜。平时妻子只有在疲劳时才打几声呼噜,可是,今天打起来好像特别地从容不迫,听得他有些不耐烦。他翻了个身,背向着妻子。妻子哼哼了两声,突然咂起嘴来,“啧啧啧啧”,——他用肘尖捣了捣妻子。“你怎么了?”妻子问他。他装作睡着了,没有吭声。过了一阵,妻子又开始打呼噜了。他翻过几次身后,去了趟卫生间,可回来躺下了还是不想睡。他想,如果妻子不是刚才而是现在问他“怎么了”的话,他肯定会说血压有些高。这样,妻子一定会起来为他找药,倒水,跟他说许许多多安慰的话,甚至可以陪他一晚上。他把脸转向妻子。但李学荣留给他一个大背,他看不见她的脸。
       梁增光想想图纸、工地、建筑,想想自己赖以生存的工作。可是,现在这些每日打交道的东西却变得很遥远,朦朦胧胧使他记不起来。他试着想自己的女儿。他想,女儿出生之前,他和妻子就在为女儿设计她今后成长的蓝图了。他们当时还不清楚生男生女,但他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如果生女儿的话,他们不想把她培养成娇小姐,他们只希望她朴实一点,勤快一点,要把书读好,将来报考医学院或者外语学院。他们都上过大学,在大学里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可是也没有劣迹,都有正式文凭,说起来也算是知识分子了。知识分子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就该有教养,像知识分子。他想起前不久女儿跟他说起的一件事。女儿同班的一位女同学,借住在姨姨家。她有好多次从梦中醒来时,都发现姨父在她的房间里。看见她醒了,姨父就给她掖掖被角或装作找什么东西。女儿十分肯定地说同学的姨父是个大流氓。听了女儿的话,他感到吃惊,因为女儿的话竟和自己的第一感觉不谋而合。现在他有些不明白女儿当初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件事,莫非女儿是通过这种方式叫他这个当爸爸的晚上不要进她的房间。他注意到,晚上女儿房间的门不再像以前那样敞开着。偶尔,他进去拿东西,女儿都一言不发,一副戒备的神态,全然没有白天他看到的那份天真、活泼。他感到害怕,好像面前倏忽之间站出一位历经风霜的风流女子一样。他不敢往下想了,他知道再往下想,自己会显得很可笑的,保护天真,尽可能地延续天真的时间,可天真一旦消逝竟使你反应不过来。他翻了个身,想把这个想法忘掉,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想得这么龌龊。女儿毕竟才十岁,她不懂事!梁增光觉得头又重又晕,他闭着眼睛,想这下可以睡着了,便沉入了梦乡。
       “咔嗒”,一声轻轻的关门声,把梁增光吵醒了。他下意识地坐起来,先是看了一眼妻子。李学荣好像还在做美梦。他没有叫醒她,自己急急忙忙地披上衣服,冲出卧室。女儿房间的门开着,他犹豫了一下,走到门口。女儿不在,床上的被子没有叠。他四处找了找,没看见女儿。头晕,他也没多想,把衣服穿好,换了双鞋子,顺手捞了条围巾,便出了门。
       梁增光住在一幢老式三层工房的底楼。楼房朝着巷子。他走出门洞,来到巷子里。此时,天还没有亮,巷子里很静,一盏路灯把巷口照得昏黄。空气又凉又湿,却很新鲜。梁增光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巷子里。他的脚步声,在静夜里显得十分清脆,就像什么人在有意制造效果。
       红星路的不远处有人在说话。梁增光追了几步才发现,是两个清洁工在扫马路。他摩挲着围巾,站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向她们打听一下。突然他发觉自己围着的是妻子的围巾,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有些气急败坏地赶回家。
       他进屋时,李学荣正在厨房做早饭。“茜茜呢?”梁增光大声问。可是妻子那边正好把鸡蛋打进油锅里。他没有换鞋,到厨房门口又问了一遍。“去学校了。”李学荣回答说。她把火调小,拿起锅盖,盖在铁锅上,然后到水池边准备刷牙。
       “没去医院?”梁增光问。
       李学荣没有答话。她侧着脸,疑惑地看看他,又接着刷牙。
       “我说,茜茜是不是去医院了?!”梁增光提高嗓门说。
       “去医院干什么?”李学荣反问道。
       他答不上来,或者可以说,他根本就不愿解释。
       “没去,那她这么早去哪儿了?”他问。
       “去学校值日。”
       “这么早值什么日?”他喊着。
       李学荣把毛巾丢进脸盆里,顺手关了煤气。提起一只热水瓶,往脸盆里倒热水。
       “天这么黑,你让她一个人走,出了事怎么办?”他又喊道。
       李学荣没吱声,她在往脸盆里掺冷水。
       梁增光盥洗的时候,李学荣在匆匆忙忙地吃早饭。等梁增光坐下来吃饭时,他又一次发起脾气来。他看见碗里堆得高高的荷包蛋、油炸花生米后,突然大叫道:“给我这么多干什么?!”但是李学荣没有理他,紧紧张张地自顾自地化妆、收拾整理自己的提包。她“嚓嚓嚓”从他身后走过,在门口换上皮鞋,“哐”地一声带上门,走了。才过去一分钟,她又“咔啦咔啦”地开门进来,拿了自行车钥匙,“橐橐橐”,“哐”,又走了。
       梁增光没有吃饭。他去女儿房间看了看。女儿已把挂在门背后的小警察制服穿走了,这说明妻子说的话是对的。他有些后悔刚才自己发那么大的脾气。一晚上没有睡好,难免犯些小错误。他的气全消了。他灵机一动,去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出两张五十元面值的钞票。
       现在,梁增光已经骑在红星路上了。春寒未了,空气新鲜,金色的阳光透过梧桐树枝叶的缝隙,撒在水泥地上。这时候正是人们上班的时间,红星路几乎被骑自行车的人流占领了。有人从旁边骑过去时,给“梁工”打招呼,梁增光只是略微皱了皱眼角,并没有去辨认对方是谁。他慢慢地骑着车,心里却比他蹬车的动作急得多。他要去女儿的学校。去找女儿。想到女儿他激动起来,仿佛女儿就是他站在泰山玉皇顶上盼到的初升的日头。
       女儿的学校在建国路中段的一条巷子里。这所不起眼的小学,是市里的重点学校。为了让女儿进这所学校,梁增光和李学荣花费了多少精力,只有天知道。梁增光转向建国路。人不像刚才那么多了,汽车竞赛似的风驰电掣地对驶着。以前,因为妻子的中学和女儿的小学比较近,女儿的接送都是由李学荣负责。不过,梁增光也去过几回。他还清楚地记得学校那有些陈旧的大门。这时,他想到,如果设有一只捐款箱,一定是放在大门内侧,门房的前面。捐款箱搁在一把椅子上,没有刷漆,顶部是倾斜的,像小房子的屋顶一样。顶部中央凿着一条窄窄的槽。箱子的正侧面还挂着一只黑色的小锁。他觉得箱子很面熟,仔细看看,发觉就是家门上,自己亲手制作的信箱。站在捐款箱后面穿着小警察制服的女儿,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瞅着信箱时,悄悄地伸了伸舌头。捐款的孩子真多。他们都看了昨晚的电视吧,梁增光想。孩子们排着队,很有秩序地把自己的零用钱投进箱槽里。轮到他自己了。他很激动。他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张比较旧的五十元钞票。孩子们都在望着他。他快步上前。女儿在朝他微笑。有许多人在朝他高喊,他听不清楚。梁增光发觉自己骑到了马路中央,一辆蓝色的小型运货车把他撞倒了。
       尤小立,学者,现居苏州。有著述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