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郭图的手枪
作者:赵 刚

《天涯》 2004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后来郭图身上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奇怪的能力,他经常能在外面拣到一些什么。
       春节后的一天下午,郭图在穿过距离汉中门不远的莫愁新寓时,意外被楼上落下的一件物品砸中了脑袋。眼前黑影一闪,那件物品叭地打在他的头上,软软的。他以为砸下来的会是花盆或者砖头之类的重物,心都被吓瞎了,人站在当场一阵眩晕,摇摇欲坠了半晌却始终没有倒下,他还暗自奇怪,再定眼一看从楼上落下的分明是一个钱包;暗淡的咖啡色,此刻在黄昏的光线下正散发出一种近似烤牛肉的颜色。他仰头朝楼上看了看,所有的窗户都静静地关闭或者敞开着,没人探出脑袋朝他急促地挥手喊着什么——一张丑脸因为激动或者担心胀得通红。他犹豫了片刻,怀疑这是什么人故意设下的圈套——这一阵报纸上经常报道有诈骗团伙用这种方式坑人。绕着钱包转了半圈后看周围没什么可疑的动静才咬咬牙弯腰拣了起来。钱包软软的,打开一看里面有厚厚的一沓钞票——
       这是郭图的处女拣。从一只钱包开始,潜伏在他体内的某种能力被彻底释放出来,随后的时间中他在生活中频频弯腰,三个月不到拣到的物品不计其数了,钱包、钥匙、钢笔、存折、公文包、月票卡、工作证、书、通讯录、香烟、打火机、个人档案、身份证、护照、女式发卡、手机、电子辞典等等不一而足。需要说明一下,郭图拣到的物品基本上都是正处于使用状态中的,那些已经损坏或者被人故意遗弃的物品不包括在内。
       拣到东西的感觉很有趣,它并不顺应你的准备和努力,在很多的时候它甚至违背常理和科学的理解力——你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是从大街深处生长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时你在大街上四处乱走,满心期望着能撞上一个钱包什么的,从清晨到天黑也撞不上一枚硬币,可当你睡得懵懵懂懂起来走上大街,说不定一抬脚就被一张百元面值的钞票绊了一个跟头。那些失物有着自己的意志,他们习惯自行选择自己未来的主人,且并不因为你的社会地位或者行政级别的高低而对你另眼相看,大部分时间里它们深藏在大街的各个角落或者蜷缩在楼角的阴影中,像一群光着身子的顽皮孩童东躲西藏的,玩够了才突然尖叫一声撞入你的怀中。每次被它们一头撞上之后,郭图的内心都会泛出一丝幸福的感觉,犹如女人初孕了一般。当然郭图不是女人,他不可能了解孕妇的真实感受,只是想当然地觉得二者之间或许较为接近。
       这一年郭图二十八岁,就在二十八岁生日后的一个星期,在一家超市里郭图拣到了平生第一份爱情。
       那天下午他去一个大型超市买一把牙刷。他的牙刷前些天断掉了,这些天来他都是用手指蘸着清水漱的口。每天刷牙时他都很恼火,一再告诫自己今天出门无论如何要买一把牙刷,可一漱完口迅即便忘了。这份忘性一直要持续到第二天起床洗漱时才会意识到——对了,忘交待了,郭图从没有睡前刷牙的习惯。这样过了快一个星期,终于有一天下午一场大雨把郭图逼进了商场。当时他正准备去鼓楼赴一个牌约。从家里出来时天还好好的,太阳烤在人身上火辣辣的,跟夏天似的。可走着走着天就变了,太阳在天空中短促地摇晃了一下便消失了,天阴下来,还起了风,风湿漉漉沾满了雨水的气息。再往前走了一段便到了上海路,天上开始落雨了。大雨说来就来,刚刚感觉到雨点,雨水便哗地一声兜头泼面地浇了下来,路面一层层湿了,满大街的行人像乱了锅的蚂蚁,呼啦啦地往街边的大楼和商场里钻,一些女性更是夸张地哇哇尖叫。郭图随着人群跑了一阵,来到了一个避雨的场所。这是一家超市的门口。超市的门头很宽,足足挤下了近二十个人,不时还有人从灰蒙蒙的大雨中钻出来加入到他们中间。雨越下越大了,整个大街都笼罩在一层厚实的水幕之中,灰蒙蒙的。大街上逐渐形成了积水,急匆匆的车辆驶过时会溅出一排矮矮的水花。有一个人突然从街对面的一家饭店门口钻了出来向街这边疯跑,过街时还差点被一辆汽车撞倒,最后他挟着一股浓浓的雨水气息钻进了郭图他们所在的人群,而郭图怎么也不明白这人在街对面呆得好好的干嘛要挪地方。短短一段路已经让他浑身湿透了。超市门口的人越集越多,渐渐地便容纳不下了,后来的人干脆便往超市里钻。又呆了一会儿郭图就想起了自己的牙刷,看看雨一时半会儿也没停的意思,转身进了超市。超市里已经人满为患,一些服务员追前撵后用一只只塑料袋把顾客的雨具套起来,即使如此地面上还是落下了一些雨水,湿漉漉的。这家超市的中心购物区设在二楼,连接一楼和二楼的是一台自动电梯,电梯上也密密匝匝挤满了顾客。郭图进门后径直登上了电梯,裹在人群中任电梯一点一点地上升。快下电梯时他挪动了一下身体,一抬脚踩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拣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手机。这是一款韩国产的手机,做工精致小巧玲珑。他立马嚷嚷起来,谁丢了手机?有人丢手机了没有?一开始没人理他,一个个狐疑地打量着他,不知他想干什么。下了电梯郭图转到日用品货架前挑起牙刷。这时走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对他说,对不起先生,你拣到的那台手机是我的!这人刚才上电梯时就站在郭图的身边,在电梯上时他没有任何表示,这会儿却跑来说手机是他的,郭图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动声色地问,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男人说这……这……掉头走了。
       这台手机在郭图身边过了一夜才响起,是一个女的打来的。和郭图一接上话她便说,先生!这台手机是我的。郭图依照惯性问了她一句,你知道手机号码是多少吗?女的在电话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要是不知道怎么会给你打电话!郭图也笑了。他发现自己挺蠢的。女的告诉郭图,昨天单位派她出差,一下午都急匆匆地忙着购物,也不知道手机在哪儿丢的,晚上坐上火车后才发现手机丢了。郭图便告诉她自己是在云南路的“苏果”超市拣到的。女的就说是的是的,昨天下午我去过那家超市。郭图说既然这样那你来取吧。女的说我现在还在上海呢!这样吧,两天后回南京后我再和你联系吧!郭图就说那要是两天后我不想还你了怎么办?女的说要真这样我也没办法!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郭图突然发现自己还真有点喜欢这部手机了。他对女的说,我有个提议。女的问什么?郭图说要不这样,你现在不是回不来吗,那干脆我去上海给你把手机送过去得了。没等女的表态又威胁了一句,如果再等下去我怕自己会爱上它的!女的听了很感动,说你真是一个好人!这样吧,你来上海费用全算我的!郭图极不正经地说,这个等见面之后再定吧!女的问为什么?郭图说如果你长得漂亮路费我就自己出,否则你不仅要出来回的路费,还要赔偿我的精神损失!女的被他逗得咯地一声笑了。她不知道郭图说的其实是实话。
       接完电话后郭图便奔去了火车站,正赶上一趟车次,四个小时后便落到了上海的地面上。他出站时手机的主人已经手执一本杂志守在那里了,这是他们在电话里约定的。让郭图意外的是面前这个女子非常漂亮——也不知道是因为年轻而显得漂亮还是因为漂亮显得年轻的——明眸皓面唇红齿白亭亭玉立……郭图由这个女的陪着在上海玩了一个星期。两个互有好感的年轻人三天不到便翻滚到一起了,从上海回来后两个人正经八百地谈起了恋爱。
       这是郭图的初恋。恋爱中的男女幸福且快乐,更因为郭图身上的某种特殊的能力使得两个人之间充满了趣味。刚在一起时女的问郭图是做什么工作的,郭图半是玩笑半是当真地说,拣东西。女的自然不信,生活中这种事毕竟不是可以由人的意志把握的。但是没两天她真正见识了郭图身上的这种能力。她这次来上海出差总共只有三天的时间,事实上两天的时间她便办好了工作,只是后来坠入情网才陪着郭图在上海多呆了数天的时间。本来她还要继续呆下去的,甚至还准备就近去一趟普陀山,但是一天单位里突然出了一件急事,半个小时内一连打来三个电话催她赶快回去。没办法赶快退了房间赶到火车站却发现这天所有去南京的车票都已经售完了,她和郭图在车站广场上转了一圈一无收获,无奈之下准备从周围转悠着的黄牛手上买高价票了。就在她和一个黄牛讨价还价的过程中,站在身边的郭图突然弯腰从地上拣了一样东西,然后一把把她从黄牛面前拽走了。郭图把她拽到一边向她亮出一直紧紧握着的手掌。手掌里摊着两张车票:上海——南京,还是卧铺。在向她摊开手掌中的秘密时,郭图脸上笑眯眯地。
       几乎是与爱情降临的同时,郭图还拣到另外一样很特别的物品。
       回到南京两个人在火车站分了手。郭图乘一路车坐到杨公井下了车,在穿过一条小巷子时郭图又拣到了一样东西。当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巷子里的住家基本上都睡下了,所有的窗户都是黑漆漆的,整条巷子静谧而空旷。快接近出口时他脚下鸚啷一声踢到了一个铁家伙。这个东西从分量到撞地发出的响声都透着生疏,郭图觉得奇怪,拣起来一看吓了一跳,居然是一把手枪,沉甸甸的。他的心狂跳了起来,首先的反应就是要把枪扔下赶紧离开,但是腿脚却不听使唤。他还是有点不甘心,眼前毕竟是一把手枪啊,这种东西是什么人都能拣到的吗?他隐隐觉得手枪的出现是命运对自己今后的生活的一种预示,至于究竟预示着什么却难以说清。
       这就是郭图新拣到的两样东西,一个手机(爱情),另一个是手枪(?)。尽管他自己意识不到,他的个人生活还是因为这两样东西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先说爱情。在此之前郭图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爱情,他只在高中时和一个低一级的女生有过一点意思,两个人的关系仅到拉手为止,除此再无更近一步的发展。依照现在流行观点衡量这肯定算不上爱情,男女之间无性不爱,那种只爱不性的爱情有没有?我想应该是有的,但同时也能断定那种爱情并不是俗人们能享受到的,郭图就是一个俗人,而那个女的则比他更俗且俗得透明。没接触几天郭图便了解了新认识的女友的大部分情况。她名叫权小书,是本市一家合资公司的业务员,工作稳定收入不错,思维简单行为时尚,平时在工作之余喜欢读图、旅游、上网、泡吧等等。她和郭图发生性关系是在上海的一家宾馆里。那天郭图笨手笨脚地老是在正确的途径边缘徘徊,最后她不得不给予了适当的指点与迎合才让郭图得逞。应该说她对郭图还挺有好感的——可能每个女人对于将童贞献给自己的男人都怀有一份隐秘的好感吧。谁知完事之后郭图的一番表现却差点把她气晕过去。他赤裸着下身半跪在床上,眼睛老是往床单上瞅。她感到好奇,问你瞅什么呢?郭图也不回答,瞅了半晌抬起脸突兀地问了她一句,你不是第一次?她一愣,抬腿一脚把郭图给踹到床下去了。郭图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屈不挠地又问,你第一次是和谁?她看着郭图,心中感觉挺滑稽的。三十岁的男人真正是老了,太老了。她有点后悔不该和郭图发展这种关系。在接下去的交往中郭图总是纠缠于这些问题,每遇到这时她便气不打一处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可她越是这样郭图越是追问得紧,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嘛?终于有一天她忍无可忍了,当郭图再问她谈过几个男朋友时权小书阴损地看着郭图一字一字地说,你肯定不是最后一个!郭图蔫了,垂头丧气地干坐在一旁悄悄抹起了眼泪。权小书顿时又心软了,再回过头来哄他。两个人从一开始便处于一种极端暧昧的关系中,相互纠缠相互折磨却又相互依存。除了以上这些不快,在其他方面两个人相处的倒也融洽,权小书尤其欣赏郭图身上拣东西的能力——女人总有点贪小便宜的毛病,这一点迅速被郭图捕捉到了,他便一再以实际行动向她证明着自己的这一份生存能力,不断地从外面拣回东西,譬如情人节那天郭图能拣到一大捧玫瑰花,或者在赴某个朋友的生日宴会的路上不失时机地拣到一盒生日蛋糕什么的,尽管价值不高,但是这种能力本身却为他们的恋爱提供出一份额外的趣味,有时遇到真要买什么东西时她都会犹豫一番。这期间他们之间的对话通常是这样的:郭图,这月发了工资我想买一台电视。郭图就说你买好了。她就调皮地说,我想知道最近你会不会在街上拣到一台,如果能拣到我就不买了!
       至于那把手枪,暂时躺在抽屉里还没有发挥作用,不过快了。
       两个人的爱情持续了两个月不到便出现了一次危机。那一阵郭图无来由地在自己和权小书之间嗅到一丝异样的气味,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味道。这一点郭图分辨得出来。这股气味搅得他寝食不安,但是因为没有证据还不能直接和权小书摊牌,他抬起脸伸长鼻子小心翼翼地在空气中转动,似乎想嗅出气味出自具体的方位,但是最终却很失望。那股气味时断时续忽东忽西。他的心绪乱了。再看权小书这一阵也明显不对劲了。以前她一没事总喜欢粘着郭图,不是让郭图陪她逛商场就是让他陪着看电影什么的,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干两个人蜷缩在郭图的小房间里极尽缠绵之能事,但是最近一阵她常借口加班、写材料什么的长时间地不和郭图照面,实在拖不过去了见了面也最多聚在一起吃上一顿便餐便借口还有工作要做匆匆离去了;以前和郭图亲热时她从不分场合,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在大街上抱着郭图起腻,可是这一阵却对郭图透着冷漠,走在街上连手都不牵了,即使郭图主动伸出手来一般情况下也找不到她的手——她把自己的手藏起来了。有一个周末两个人约好了一起吃饭,那天权小书来得倒挺准时,郭图前脚进门她也到了,一来便对郭图说,我们老总让我今晚赶一份报表,明天上午就要交,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满腔热情与期待的郭图脸顿时拉长了,权小书跟演戏似的凑到跟前亲了他一下迅即离开了。她留下的某种气味却长时间在郭图的鼻子前萦绕;这的确是权小书身上的气味,却又略有不同,其中似乎掺杂着另外一个人的气味——一个男人的气味。直到这一会儿郭图依然不愿相信权小书已经移情别恋了,他希望这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是一种狭隘的意识下的一种扭曲的猜测。事实上他的猜测并没错,最近权小书的感情确已经变向了。具体涉及到的另外一个男人是权小书在网上认识的,是苏州人。两个人由网络相识。与每一对网络情侣的发展过程一样,两人先是通过聊天建立了最初的好感,一段时间后便有了见面的要求。男方在一个周末悄悄潜入南京与权小书见了面。见到那人第一眼权小书心便微微一颤。晚上他们一起吃的饭,在饭桌上这个男人的体贴与风趣让权小书倾倒。第一次见面两个人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是却互相给对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并约定下周再见。应该说开始时权小书内心还是有界限的,毕竟她与郭图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承诺,因此在对待苏州男人的态度上也有所顾忌。大概是在第二次与对方见面时,他们一起在外面吃过饭后坐在一辆出租车上,男的邀请权小书一起去他的房间坐坐。权小书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拒绝了。男的也不勉强,但是也不让权小书下车,两个人就坐在出租车上任凭出租车在南京城里一圈一圈地逛着,一直逛到深夜两点钟。像每一个虚荣的女孩子一样,权小书被这一份浪漫打动了,尽管最后她仍然没有随他进入房间,但是内心中的情感却已经转变,从这一刻起她真正背离了郭图,随后她与苏州男人的暧昧程度逐渐加深了,发展到后来,每个星期苏州男人都要来南京二到三次,两个人的关系很快地由量变产生了质变。权小书一开始还知道要避着郭图,因此和苏州男人约会时尽量避开郭图可能出现的地方和时间,可一段时间以后就被爱情麻痹了,完全任凭爱情做主,苏州男人要去哪儿她便跟着去哪儿。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周末的黄昏他们被郭图撞上了。当时她正和苏州男人状极亲密地走在一起,两个人手牵着手相依相偎。郭图恰巧从街对面过街,一抬头看见了他们,头嗡地一声顿时大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喊权小书,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甜蜜地拐到另一条街道不见了,郭图站在原地像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身体一阵接一阵地颤抖着。而前面的红灯已经转换成绿灯,与自己站在一起等待过街的人们已经不见了踪迹。
       当天晚上,郭图坐在写字台前。写字台中间的抽屉被完全地拉开了,那把手枪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此时的郭图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他感觉自己正准备用这把手枪结束掉自己的这份爱情和权小书对自己的不忠。想象着权小书面对一枝黑洞洞的枪口时惊恐万状的神情他就无限快慰,而且他肯定自己不会为此而心生恻隐的,他会坚决坚定地扣动扳机,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声权小书倒下,鲜血汩汩从枪口中流出,不时还冒出一两朵气泡……此刻的郭图完全被一股邪恶的情绪牵引,内心中充斥着一股复仇的欲望,照此发展下去没准哪天他真的会用这把手枪把那一对狗男女的脑袋打出一两个血窟窿。但是命运偏偏没有给郭图这个机会,在察觉到郭图的仇恨的一刹那,命运迅速地拐上了另外一个方向。不久之后权小书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苏州男人竟然是一个已婚男人,他有妻子和一个两岁的女儿,而他的女儿还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这一阵正在住着院呢!这一番发现对于权小书的打击是致命的,在家里躺了两天后她毅然决然地和苏州男人分了手,然后在一个晚上,在郭图的住处附近堵住了从外面回来的郭图。郭图那天喝了不少酒,在微暗的路灯下隐隐约约地看见前面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灯光的阴面,但是他并不在意。他今天着实喝多了,对外界的反应能力如婴儿一般麻木。他呼着酒气踉踉跄跄走了过去。走过去后好远了突然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在叫他,刚转过身来,一道黑影便扑进了他的怀中,呜——呜,那个黑影哭了起来。郭图试着将黑影向外推了推,却没能推开,黑影像牛皮糖重新粘上了他,等他看清是权小书后就不舍得再往外推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爱着她的。
       手枪终于没能派上用场,不过快了,我保证!
       两个人因为这一段额外的插曲而对对方产生了新的依赖,接下来的一阵日子里两个人如胶似漆的好得不行,跟初恋似的。上次不成功的逾越生活规则的一番试探终于让权小书认识到生活的险恶,有时想想都会惊出一身冷汗;而郭图也同样对此存有一份后怕,差一点权小书就被别人抢走了!后来的日子里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活着,像被同一根绳子拴着的两个蚂蚱似的谁也不敢离另一个人太远。郭图后来常去接权小书下班,权小书一没事就来找郭图,宁愿什么都不干,帮着他整理拣到的东西。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郭图突然发现自己出问题了。以前只要他出门,无论往哪个方向随随便便地走上一遭最后总能拣到一点什么,那些失物像认识他似的,只要他一出现就会孩子一般蹦蹦跳跳地从大老远地迎上来,偶尔他拐上另外一条路,它们还会抄近路再绕到前面等着他,他惟一需要做的就是适时地弯一下腰就可以了。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现在出门大多数情况下连一根香烟也拣不到,就算偶尔拣到一点什么也多是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他都不好意思往家拿。对此郭图百般不解,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使得那些散落在大街上的失物总是避着自己。隐隐约约地似乎觉得可能是自己离权小书太近而导致离那些失物远了,可是让自己再拉开与权小书之间的距离也是不现实的。在这方面他吃过一次苦头,不敢再冒险了。他后来尝试着做一些改变,譬如十点钟要出门的就磨蹭一会儿拖到十点半再出去,再譬如本来出门后要往南去新街口的,他就先往东走上一截绕个圈子然后再折到新街口去,可任他怎么折腾结果却依然如故。一开始权小书还安慰他,说一个人的状态总是会有起伏,过了这一阵你肯定会恢复的!可安慰终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而且女人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时间一长看郭图那边仍然没有起色,权小书的脸越拉越长了。不凑巧的是这时候权小书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和郭图都想趁机把婚事办了,可郭图眼下的状态任哪个女的也是不敢嫁的,就算女的敢嫁,郭图自己还不敢娶呢!倘若从今往后自己真的什么东西也拣不到了,那生活肯定成问题,一个大男人总不能一辈子靠女人养着吧,那岂不是成了吃软饭的了!眼见着权小书的肚子一天天地鼓了起来,郭图一筹莫展,权小书也渐渐对他失去了信心,私下里已经准备去医院做流产手术了。
       一天傍晚郭图去接权小书下班,不巧赶上权小书公司开会,郭图只好在公司门口等着。权小书所在的公司地处城北,濒临马路。下班时分马路上车来车往的,远远的一辆货车驶过,车子开得摇摇晃晃的,驶过郭图身边时卟嗵掉下了一个大纸箱。郭图使劲喊了两声,卡车司机却没听见,一溜烟跑远了。郭图走上前一看纸箱居然是一台画王彩电,“SONY”牌的。他还没反应过来,从旁边钻出了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大个子,凑上来说是什么什么?一看是彩电顿时满心欢喜,弯下腰就要搬。这时从周围又围上来二三个人,一个小伙子一个老头外加一个中年妇女。一见到彩电三个人心照不宣地相互看了一眼,老头咳嗽了一声拦住正要搬动纸箱的大个子说,哎哎这位,你先别动!大个子直起身子,干什么?老人指着电视机问,这是你的吗?大个子说是我拣到的。中年妇女不乐意了,尖着嗓子嚷嚷道,我们看见它是从卡车上掉下来的,我们几个都在场,凭什么说是你拣到的?旁边的小伙子也附和,对!凭什么说是你拣到的?见周围的情势大个子知道今天的事情断难善了,眼见着到嘴的肥肉有被夺走的危险,顿时恼火起来,也不打言,上前一步一伸手啪地扇了小伙子一巴掌。小伙子没料到大个子说动手就动手,愣了一下,刚要作势欲扑,大个子再次出手一拳捣在小伙子的胸口。这一拳挺重,小伙子一连退了两步才站稳当。他脸色煞白两眼凶光毕现,大个子被他的眼神阻了一阻,正掂量着要不要继续施与打击,小伙子那边却撑不住了,一扭头兔子似的溜走了。他这一溜也动摇了另外两个人的信心,老人咳嗽了一声,嘟囔了两句,拣到东西应该交公,应该交公的,踱着方步走了。一见两个人都走了中年妇女也怯了,左右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地也走了。现场只剩下大个子郭图两个人。大个子看了看郭图,也不多话,再次弯下腰去搬电视,郭图这时说话了,哥们!这可是我先看到的!大个子直起腰看看郭图,脸上一片疑惑,好像郭图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神色一变,硬挤出一副凶狠的模样,郭图坚定地迎着他的目光,不退不避。见郭图这态度,大个子知道麻烦真来了。眼前这家伙可不好对付。转念之间脸上神情再变,笑呵呵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郭图,兄弟你什么意思?郭图挡开香烟重复道,这台彩电是我先看见的,按规矩应该见者有份!大个子看看彩电挠了挠头皮,可这玩意没法分呀,又不是西瓜,一刀下去可以切成两瓣。说完嘿嘿一笑,似乎很为自己的这一番说辞得意。郭图没理他,说这好办!彩电是有价格的,我们可以参照价格分配。你如果想要彩电就按价格付一半钱给我,你如果不想要彩电我就给你钱。大个子眼睛一亮,你能给我多少钱?郭图说一千。大个子说一千?太少了!我不干!郭图说那你给我一千彩电归你!大个子说我没钱。郭图说那你说怎么办?大个子说你再加一千。郭图坚决地拒绝了,就一千,多一个子儿也没有!两个人纠缠了很久,最后大个子还是同意了郭图的提议。其实他本来就很满意这个计划,只是希望多拿点;郭图呢其实也很想得到彩电,毕竟自己很久没拣到过东西了,这就好比工人长时间生产不出产品,农民长时间地种不出庄稼,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可如果有了这台彩电他不仅给自己同时也可以给权小书一个交待了。当然他不会主动告诉权小书这台彩电其实是自己花一千块钱买来的。最后他和大个子商定,他回去取钱,大个子守着彩电在这儿等他。这时天已经快黑了,按时间分析权小书也差不多快散会了。不过郭图这会儿也顾不上她了,匆匆忙忙地回家取钱去了。
       等郭图揣着钱满怀希望赶到现场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马路两边的路灯已经亮了。可意外的是应该呆在原地等着他的大个子却不见了,随大个子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台彩电。郭图的头嗡地大了一圈,愣在当场像一只傻狗。
       这一次手枪最终还是没能派上用场,不过快了,我发誓。
       赵刚,作家,现居南京。已发表小说《紫灯》、《露天电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