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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某日(小说)
作者:董立勃

《天涯》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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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
       在一片很远很远的荒野上。
       早上,太阳升起来。阳光穿过窗子,射到了一个男人和三个少女身上。当然,他们没有在同一间屋子里。他们只是在同一个地方过日子,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男人叫高大。高大,看起来不高也不大,和这个地方别的男人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高大就是个名字,没啥意思。
       三个少女,一个叫梅,一个叫兰,别一个叫菊。名字全和花有点联系,人也和花有点像,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天下的少女,全和花有点像。
       阳光碰了一下高大的脸,高大醒了。高大马上穿衣服下床,先到院子里的茅厕里尿了一泡,才去把脸洗了。洗脸时听到老婆喊他吃早饭。
       阳光同样碰了一下梅的脸,还有兰和菊的脸,她们也醒了。不过,没有马上穿衣服,睁着眼,还躺在被窝里,懒懒的不想起来。放暑假了,不上课了,不用天天急着往学校跑了。
       娘在另一间屋子里喊,晒到屁股了,还不起。坐起来,被子滑到腰下面。胸部的奶子,已经鼓得比桃子还要大了。十五岁了,也该鼓起来了。
       早饭没什么饭,咸菜稀饭还有馒头,一会儿就吃完了。抬起头看到儿子在老婆怀里吃奶,走过去,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顺便也在老婆的奶上亲了一下。老婆问他干什么活,高大说,给苞谷浇水。
       也在同时,梅和兰还有菊,也在各自的屋子里吃着饭。
       娘坐在一边看。娘问,吃饱了,干啥去?看看娘,不吭声。娘说,也不帮家里干点活?看看娘,说,等会儿,去背柴禾。一听说要去背柴禾,娘脸上有了笑,说,多吃点,等会儿,又饿了。
       扛着坎土镘走出房子,走在一片一模一样的房子中,遇到别的下地干活的人,高大主动和别人打招呼,问别人去干什么活,别人说了干什么活,也会问高大去干什么,高大就是去给苞谷浇水。又问,几号地?高大就说,十二号地。农场的地很多,每块地,编了号,这样一说多少号地,就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拿了绳子,梅出了门。梅先去找兰,说好的,兰在家里等着梅来喊。梅到了兰的家门口,喊了一声。里边应了一声后,马上就看到兰从门里走出来,和梅一样,手里拿了一根绳子。
       梅和兰一块走,走到了一排房子前,还是梅喊。梅对着一个门喊了一声,菊就出来了。也在手里抓了一把团成圈的绳子。
       通向野外的路有好多条,每条路都连着一片庄稼地。高大喜欢到十二号地干活。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十二号地在野水湖边上。干活干热了,可以跑到野水湖里洗个澡。这会儿,阳光晒在身上,有点像烧红的小针扎刺着,要是到了中午,不知会热成什么样子了。
       走着走着,看到一辆牛车翻倒在路旁边。车边蹲着一个老汉,老汉一脸愁,高大走过去问咋回事,老汉说没看见路上有一块大石头,一个轮子压上去,就把车顶翻了。牛和人倒没有事,只是车子很重老汉怎么也翻不过来了。高大说,这个事用不着愁。高大力气很大,他弯下腰,扳住车的一边,嗨了一声就把轮子朝天的车子给翻过来了,还帮老汉把翻在地上的几袋子尿素化肥装到车上。老汉不知怎么谢高大,拿出莫合烟卷了一根让高大抽。高大就抽了一枝。抽完了烟,高大和老汉各走各的路,他们去的不是一块地。
       这时,三个拿着绳子的少女刚走出居住的一片房子,她们看到通向野外的路,看到了随着这些路展开的荒野,但她们没有看到高大,也没有看到牛车和老汉。
       牛车不在了,可牛车翻倒的地方,有一些撒在地上的尿素,细细的白色颗粒,像沙子糖。她们走过来,看了一眼,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她们还是女孩子,对很多事,都不会太在意。
       这条路不光通向十二号地,还通向野水湖,还通向一条公路。公路和别的路不太一样,公路铺了柏油,公路上跑着好多大卡车。农场的人要出远门,要到城里和别的地方,就要走到公路上。站在公路边,看到过来的大卡车,举起手去拦,有的车开过来了,呼地一下又过去了,有的车开过来,就停下来,让举手拦车的人爬到车上。
       走着走着,看到对面走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个女人,是个上海支边青年,叫白小芬。白小芬从公路那边走过来,不用说她又去奎屯城里转了一趟。她身上穿着印着花的的确良衬衫,脚上穿着白色的尼龙袜。她的脸蛋子那么白,到农场那么久了还晒不黑,她的眼睛大大的,一张一合地像是在说什么话。还有她的胸脯也鼓得那么高,像揣了两只小兔子,总是活蹦乱跳的。白小芬到公路上搭车,不是见车就搭,她要看驾驶室里有没有人,只有司机一个人她才伸手。她才不会坐到卡车的车厢里,让风吹着太阳晒着。还有人说,白小芬根本就用不着举手,只要往路边一站,卡车开过来,就会自已停到她跟前,请她坐到车里去。
       高大先遇到了白小芬,一见到白小芬,高大有点想躲,可白小芬老远和他打招呼,问他干什么去。高大说,浇水去。说话时也有点不敢看白小芬,好像脸也有点红。白小芬觉得挺怪,这个地方的男人,胆子大得很,见女人,没有不敢开的玩笑。偏偏这个高大,还会有不好意思的表情。白小芬有点想笑,可不等白小芬笑出来,高大就急急地向前赶路了。
       高大遇到白小芬后,又过了有十五分钟,梅她们就遇到了白小芬。一看到白小芬,三个少女站下了,白小芬走到跟前时,她们还往路边站了一下,让这个人走过去。其实路很宽,不用让,这个人也可以走过去,让一下,主要是表示这个人在她们心目中不同寻常的位置。
       白小芬走过去了,三个人还把脸转过去跟着看。梅说,过几天,咱们也去城里转转。兰说,咱们搭车,人家停不停?菊说,咱们去跟白小芬说说,让她帮咱们搭一辆。梅说,她是女的,咱们也是女的,她能搭上车,咱们怎么就搭不上。说完,梅把胸往上一挺,好像要和白小芬比一比似的。搞得兰和菊也不由得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刚刚鼓起来的胸。好像一下子有了信心,一个说,我要买的确良衬衫。另一个说,我要买尼龙袜子。
       她们还穿着花布褂子,她们的脚上还没有穿袜子,她们的光脚上套着娘做的布鞋。
       野水湖,和一般的湖不一样。它是个季节湖。春天发洪水时,它满得要溢出来。到了夏天,湖里水就少得可以见到大部分底部。这个湖,不是人挖出来的,年年发洪水,自然冲出来的。弯弯曲曲,没有一点规则,形成了不同弧度的水湾。湖中间还有一些土岛,有大有小,有的在湖中间,有的离岸边很近。岛上有树有草,还有鸟,站在水边,可以看到好多野鸽子还有云雀飞来飞去。也有鱼鹰,白色的,当然,水里还有鱼,也是野的,多是些鲫鱼和白条子。大一点的鱼,能跳出水面,弄出一片响动。站在水边,能看到成群的鱼娃子,在浅水处舞蹈一样游来游去。
       有这样一个野水湖,住在附近的人,不会不往湖边跑。来做什么,想也想得出来。不过,要说到湖边来背柴禾,却不是大家都能想到的。只有在湖边住久的人,才会知道这个湖的边上,有好多柴禾可以捡拾。
       年年洪水从远处的天山雪峰上冲下来,一路不知摧折了多少棵大树小树,这些树的破枝碎片随水浪翻卷下来,到了野水湖才会停下来,浮标般漂满水面。水不流了,可风还在吹,风把树枝吹到水边。等到了夏季,水一点点少下去,那些枯树枝就会搁浅在水岸线的沙滩上,很快就会让火一样的太阳烤得干透。
       这些日子,天天都有到野水湖边背柴禾的人。
       浇水不是个力气活,把大渠里的水引到支渠里,再把支渠里的水引到毛渠里。毛渠像人的细血管,把庄稼地分成了一块块。看到水从毛渠里流过来,扒开一个口子让水流到地里就行了。只是扒口子时要看一下地势,尽量让水从高处往四周流,这样就不会出现漏浇地的现象了。
       年年都要浇地,高大年年浇的地也在上千亩,积累了好多经验。干起这个活得心应手,不但不太费力气,还因为浇地浇得好,老被农场的干部在大会上表扬。一表扬高大,好多人都会转过脸去看高大,这时高大就有点脸红,不由得要把头低下去。真有点不好意思,心里觉得并没有出大力。
       这时,高大站在渠埂上,看到渠里的水,哗哗地流进了苞谷地里,心里很舒服。觉得水的声音像歌一样。
       走到湖边,看到遍地都是柴禾,菊一脸高兴的样子,弯腰要去拾。梅说,急什么急,又没人跟你抢,先坐下歇一会。梅说着坐了下来,坐到干沙土上,兰也说,这么多柴,天天来背,背一年也背不完。说着也坐到梅旁边。菊不好意思了,把绳子一扔,也坐下来了,说起来和梅和兰一样大,可平常在一起,什么事拿主意,都是梅和兰。
       几个男生从远处走过来,也是来背柴禾的。农场的孩子放了假没有事,都去背柴禾。菊说,你看,他们来了。其实梅也看见了,只是梅看见了没吭声。梅看到了其中一个叫军军的男生。就在这个学期,军军在梅的书包里放过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喜欢梅呀要和梅交朋友一类的话。梅拿着这个条子,想了一会儿,想着去交给老师,想想没有交,只是把它撕了。上小学时,和军军挺好的,还一起玩过“过家家”,不知咋的,一上中学,男生和女生就一下子不说话了。梅和军军也不说了。也是有小学这段事,梅才没有告给老师,也没有给别的同学讲。要是老师同学知道了,肯定会说军军的行为是流氓性质,她不想让军军受到批评。不过,从这以后,见了军军,离老远,梅就脸扭到一边,看都不看他。兰说,他们过来了,咋办?梅说,他们过来,咱们就走。
       野水湖,有好多湾,每个湾里都有柴禾。反正梅想好了,不会和他们这些男生一块捡柴禾的。其实不但女生这样想,男生也会这样想。几个男生走着走着,就不走了。看到了梅她们,他们站下了。男生捡柴禾时,都要下到水里玩,玩水时全都光着屁股。有女生在,光不成屁股,玩起来就不会尽兴。于是,他们也会躲着女生。看到梅她们占了这个水湾,他们就转过了身,往另一个水湾走去。菊说,他们走了。梅说,哼,他们不敢过来了。兰说,那个叫军军的,好像有点怕你。梅笑了笑,不说话。
       梅一直看着湖底的一片水,一下子转过脸,问兰和菊,有没有男生给你们写过条子。兰和菊赶紧说,没有,从来没有。梅又不吭声了。过一会,让兰和菊看不远处水中一个土岛,说,你们看,多好看啊。
       水自己往地里流着,不用管了。高大坐在树底下卷了一根莫合烟抽,朝远处望了一下,没有望到野水湖。不是野水湖离得远,看不见,只是四周的红柳,又多又密又高,挡住了目光。他知道其实野水湖离他近得很,站起来往南边走不大一会,就能走到水边。他要等着太阳到了头顶上再过去,这会儿还没有那么热,他坐在树底下觉得挺凉快。
       听到树上有一对鸟儿乱叫,抬起头看到是一对麻雀在闹着玩。不用说,其中一个是公的,另一个是母的,不然的话,它们不会玩得那么开心。这么一想,高大也有点开始胡想了。先想到了老婆,和老婆谈对象时,也像树上的麻雀,到一起说个没完,什么话都说,什么话说起来都那么有意思。那会儿,觉得天底下,除了眼前这个女人外,再不会有别的女人让他动心了。可他没有想到就在前几天,他被另外一个女人搞得半夜睡不着觉了。这事他没有对别人说过,他不敢说,给谁也不敢说。其实,真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那天晚上浇完水快到半夜了,往家里走时路过住着单身男女的大房子时,正好白小芬从一扇门里走出来倒水,她好像刚洗完澡,只穿着短裤和衬衫。按说这也没什么,只是高大没有想到白小芬穿着的衬衫没有系扣子,整个怀都敞开了,让他看到了那一对颤颤晃晃的大白奶子。当时高大就有点傻了。还没有等缓过神,白小芬已经转身进了屋子把门关上了。像是有鬼赶着似的,高大马上跑到了房子背后的小窗子前。窗子里透着灯光出来,但挂着窗帘什么也看不见,高大把脸凑到玻璃上从两片窗帘中找出一细缝,刚好看到白小芬脱掉衬衫往被窝里钻,那对大白奶子又在他的眼睛里闪动了一会,。好像白小芬发现有人在偷看,转过身把油灯给吹灭了。高大想着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吓得像兔子一样跑回了家。回到家怎么也睡不着。
       要是没有那个事,刚才见到白小芬也不会像偷了人家东西一样,心虚得好慌。看起来没偷什么,可也好像真偷了什么。要不,咋这会儿,一想起来,白小芬的奶子还在眼前晃,不过,高大想了,决不再干这个事了。不是不想看,是不敢,要是被人抓住了,多丢脸啊。高大的胆子真的不大,吃饭时一只老鼠跑到桌子下面,老婆让他用脚踩死,可他把脚抬起来却落不下去,眼睁睁看着老鼠咬着一小块面饼跑了。老婆骂他一点儿也不像个男人。他却说我下不了那个狠,老鼠也是一条命啊。老婆也不得不说他心好,农场里的别的女人有几个没有挨过男人揍的,可高大连老婆都没有骂过。这么好的男人,真少见。
       一群灰色的野鸽子,从小岛上的树丛间飞起,梅的目光跟着野鸽子上了天,鸽子飞远了,看不见了,梅的目光也落下来。梅对兰和菊说,你们看那个小岛上还有什么?兰看了一会说,有树,树上有鸟。菊也看了一会,说,还有草,草上开着花。梅说,再看不到别的什么了?兰和菊又好好看了一会,说再看不到什么了。梅说,还有仙女,你们看到了没有?一听说有仙女,兰和菊兴奋了,一定要梅指给她们看。梅说,仙女不能用手指,一指,仙女不高兴了,就跑了。兰问梅,仙女长得什么样子?菊问梅,仙女穿的什么衣服?梅说,仙女长得很好看,比白小芬还好看。梅说,仙女穿的衣服也很好看,比白小芬的衣服还要好看。兰和菊说,真的吗?梅说,不信,咱们一块上去看看。
       一听说要上岛去看仙女,兰和菊拍手叫好。叫完好,看到眼前一片水,兰说,有水,过不去。梅说,趟水过去。兰说,水会不会很深。梅说,你看多浅。一看,真的很浅,一下子看到了底。兰说,边上浅,往里走,就会深。梅说,你真傻,咱们走走试试,要是淹过膝盖,咱们就不往前走。兰说,行,走。梅站了起来,兰也站起来。她们把裤腿挽起,挽到膝盖上面。
       看到菊还坐着不动,梅说,你咋还坐着?菊说,娘说了,不能下水。梅说,这么大了,还听你娘的。菊说,不听,娘真打。梅说,不去算了,见不到仙女可别怪我们。梅看着菊,有点埋怨的样子。
       一块地浇完了,要浇另一块地了,高大把一条毛渠的口子堵上,又把另一条毛渠的口子扒开。抡了一阵坎土镘,高大身上出了一些汗。抬头看看天,看到太阳这盆火,在天的正中间烧着。
       高大扔掉了坎土镘,转过身向野水湖方向走去。
       走在红柳林里,红柳比高大高,往前看,什么也看不见,脚下的沙土松软如毯,踩过的脚印,风一吹就没有了,留不下脚印也就没有路。看不见,没有路,高大一样能走到野水湖,就是闭着眼,高大也不会迷路。一年中,记不清要去野水湖多少次,去背柴禾,去捞鱼,去洗澡。高大的水性可好了,能从湖的这边游到另一边。
       走过眼前的这棵红柳,就能看到水了,看到水就等于到了。空气里已经有了潮湿的味道。高大用鼻子吸了吸,骨子里涌出一些兴奋,恨不得一头扎到水里去。
       高大走过了红柳林,看到了水。可高大却停下了脚步。
       高大看到了梅,看到了兰和菊。
       梅和兰正走在水里,走出十几米了,水还是那么浅,只到她们的膝盖处。菊没有下水,坐在岸边,看着梅和兰在水里走。不过,她好像有点坐不住了,站了起来,走到了水边,弯下腰,边看着梅和兰边用手撩着水。
       
       没想到会有人,还是三个女孩子。高大愣了一下。高大是大人了,可高大下水洗澡也和那些男孩子一样,要把自己脱个精光,水里面玩一会,还要躺到水边沙滩上晒太阳。可有女孩子在,高大就不能这么做了。再说,这三个女孩子也要洗澡,他也一样不能在跟前。这么一想,明白了自己不能再往前走了。不但不能往前走了,还得退后几步,再站一会,让女孩子看到了他,就不好了。这些女孩子见了他,都喊他叔叔。让她们看见他在看她们,多不好。
       退到红柳林的枝叶后面,还能看到水,看到水边和水里的人,但她们却看不见他了。高大在想是不是换个水湾去洗澡。
       又向前走了一段,还是那么浅。梅说,你看,我说浅吧。兰说,真的很浅。梅说,其实深一点才好。兰说,我们不会游水,深了不行。梅说,不要太深,正好到这。梅用手在脖子下面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兰说,那样,我们的衣服就会湿了。梅说,湿了正好,脱掉洗洗。兰说,那不行,咱们是女的。梅说,女的咋啦,男的能脱光了洗,女的咋就不能脱光了洗。兰说,你胆子大,你脱,你脱。梅说,脱就脱。说着真的把手伸到衣服扣子上,要解扣子。兰说,你真要脱呀。梅说,这里水太浅了,等到了水深的地方我再脱。兰说,你知道这里的水浅,你才这么说。梅笑起来。梅她们没有在野外的水里脱衣服洗过澡,她们不会随便脱,她们是女生,和那些男生不一样。
       听到了梅和兰说话,也看到了梅做出的动作,高大紧张了一下。可什么也没有发生,梅和兰又往前走,高大的紧张却没有跟着消失,他一下子觉得喉咙有点发干,不是想喝水的那种干。高大不想换个地方去洗澡了,他在这个地方洗惯了,为什么要换地方,他反正也没有事,那块地很大,浇一下午也浇不完。他可以等,等这三个丫头洗完了,他再洗也不晚。他一下子不着急了。
       不急了,等一会吧。坐下来,点一根烟抽。抽着烟,透过红柳枝的缝隙,看过去。看到了水,看着小岛和岸边之间的一片水,看着水中间的人,高大觉得这个事挺有意思,好像比他下水去洗澡还有意思。也怪,这么一想,也就不觉得头顶上的太阳像火一样烤了,也不觉得身上出了汗有多难受了。她们还在水里走着,好像没有一点要脱衣服洗澡的打算,高大可不这么想,高大知道只要到了野水湖没有不想下水洗澡的,高大还知道,她们就不想洗等会也一定会洗。好像有谁和高大打了个赌,高大非要看到自己赢了的结果。看到她们站在那里不走,真有点急,真想大喊一声让她们往前走,告诉她们那个小岛上可好玩了,有好多好看的花可以采。可他不会喊,他知道他一喊,她们就知道他在看她们了,她们就不会脱了衣服洗澡了。他离她们一点儿也不远,他轻轻咳嗽一声,她们都会听见。他有点小心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响动,免得惊扰了她们。女孩子也像小鸟儿,一点惊吓,就能把她们吓跑。
       还有十几米就要到小岛了。梅和兰不往前走了。她们站下了。她们转过了身,往水边的岸上看,好像有了什么新想法。
       走啊,怎么不走了,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一条沟。她们是不是看到那条沟了,不敢往前走了。不会啊,沟在水里,从水面上看,看不见。她们不可能看到那条沟,那她们为什么走着走着不走了呢?高大有点急了。
       站下了,往岸边看,却没有回过身往岸边走。她们看水边的菊。她们没有说话,但她们的样子,让站在水边的菊一下子看明白了。菊知道,她们是给她一个机会,不想让她失去见到仙女的好机会。再说了,如果她不抓住这个机会,很有可能梅和兰就不会跟她那么好了。再有什么事,比如说去奎屯城玩,要是不喊她可怎么办啊。那她的生活会一下子变得多么没有意思啊。菊不敢再想下去了,怕梅和兰等不及了,又往前走了。菊向梅和兰扬起了手,菊大声喊着,等等我呀。
       看到菊从水边跑过来,脚丫子打起了一溜碎碎的浪花,看上去挺好看的。梅和兰都笑了。她们心里想,菊不用跑,她们也会等着她。她们是姐妹,是好姐妹,不会扔下她不管。什么叫好,好就是不管干啥都要在一起。菊跑到她俩跟前,上气不接下气。梅和兰就伸出手,把菊的手牵住。转过身面朝小岛,可她们只是看着没有往前走。
       看着菊跑向梅和兰,高大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来,她们还要往前走,只是在等菊跑过来,一块往小岛上走。
       拉着手,三个少女往前走,走了那么远,都是那么浅。以为会一直是这么浅,越走越大胆,眼看要到小岛了,更高兴了。就唱着歌往前走。唱什么,唱“鸽子啊,在蓝天飞翔,带走我一切的希望,我的心啊永远跟随着你,勇敢地飞向远方……”,水里走路走不快,也用不着走快,小岛真近,野树上的野葡萄,看得好清楚,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了。她们再走慢点,也要不了多大一会,就会走到她们想去的地方了。
       倒是高大比她们急。把挡在脸前的红柳枝一下子全拨开了,不让一点东西遮住视线,同时,眼睛睁得好大,好像连眨一下也不肯,生怕一眨会错过什么。
       ……走着走着,水一下子深了。把她们一下子淹得不见了,等她们从水里再钻出来,上上下下的衣服和裤子全湿透了。湿了就湿了吧。早想好了,湿了,就干脆脱掉好好洗个澡。脱吧,兰和菊看梅,梅知道她不脱,她们不会脱,梅就先把上衣脱了。看到梅脱了,兰和菊也脱了。她们的胸脯真白,和白小芬一样白,可奶子没有白小芬大,她们还小,到了白小芬的年纪,也一样像白小芬那么大,说不定比白小芬的还要大,不过,她们的奶头,比白小芬的红,粉粉的那种红。脱了衣服,又脱裤子,水齐到腰间,脱裤子只能在水里脱,看不见她们那个地方的样子。不过,她们在水里闹一阵,就会走到岸边的沙滩上,也会躺下晒太阳,就会看到她们那个地方也长毛了,只是毛很细很少,也不那么黑……
       一只黑蚂蚁爬到腿肚子,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高大忍不住低头去看,一看是一个大蚂蚁,举起巴掌,想把它拍死。可有一点下不了手。这么一想,巴掌落下去,没有落到了蚂蚁身上,只是把蚂蚁吓跑了。
       赶走蚂蚁,再抬起头,看到三个少女还手拉着手,还穿着衣服,衣服一点没有湿。刚才看到的,不是真的,是想出来的。不过,高大并不当成完全是想出来的,他觉得自己不过是提前了一点,只提前了几步,走过这几步,想象的那个画面一定全会出现。高大并不想干什么,高大就想看看,好看的东西,谁都想看。他看了白小芬,一看白小芬,他看到白小芬和老婆不一样。他想看看她们三个,和白小芬一样不一样,肯定不一样。看了白小芬,高大就觉得天下的女人一定是一个人一个样。那么她们三个会是什么样子呢,高大有点想知道,而这一会儿,更是很想知道。
       水响声传过来,笑声传过来,歌声传过来。湖水,绿岛,还有少女,看上去真的要多美丽有多美丽。高大看着,高大数着。再走三步,水就会把她们衣服裤子全部弄湿。再走二步,水就会逼得她们把身上的湿衣服全脱掉。再走一步,她们就会光着身子在水里欢快地嬉戏了……
       梅拉着菊的一只手,兰拉着菊的另一只手。
       梅说,我看到了那个仙女了,她正向我们招手呢。
       兰说,我也看到了,她正向我们笑呢。
       菊说,我也看到了,她正朝我们走过来。
       她们一起抬起一只脚,水很浅,抬起脚时,能看到从她们的脚丫子缝隙间,滴落着亮亮的水珠子……
       突然,那些亮亮的水珠子,变成了冰块子,闪电般砸到了高大心上,把高大的记忆里的一件事,从很深的地方砸了出来。就是在刚来开荒的头一年,就是这个季节,就是在小岛的前面,就是在那看起来很浅的水里,一个不会水的兄弟想到小岛上玩,他没有看到藏在水里的那条深沟,当时谁也不知道那么浅的水里还有条沟,那位兄弟还差几步就要上岛没有上去,只好上到天堂里去了。
       她们的脚正在落下,马上就要挨到水面,高大想把这只脚拖回来了,可他的手再长也够不着。高大张开了大嘴,可他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从嗓子眼里飞出来,三只白嫩嫩粉红红的小脚丫子已经落下去了……
       响声没有了,笑声没有了,歌声没有了。那片水真平啊,真静啊,平得没有一丝波纹,静得好像野水湖变成了一块大石头。
       就差了那么几秒钟,差了那么几秒钟,高大没有想到那件事,差那么几秒钟,高大没有喊出声音来。虽然这在几秒钟之前,有那么长一段时间,那么长的时间里高大想做什么都可以做,都来得及。可是那么长时间,高大只往一个方面想了,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其实他也想到了那条沟,可只想到了沟会把她们的衣服全弄湿,没想到会把她们的命弄没有了。他真的没有想到,真的不能怨他啊。
       高大会水,高大想跑过去救她们,可还没有跑,腿就软了。软得好像没有了骨头,高大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了,他真的起不来了,真的不能怨他啊。跪在那里,高大不敢往湖水那边看了,抬起头去看天,看到太阳这个大火盆正掉下来,他想躲,可怎么也躲不开,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让那么大那么热的火盆砸在自己头上……
       再醒过来时,高大看到湖(下转第105页)(上接第121页)水边全是人,能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喊,能看到有人站着,有人跑着。而躺在湖边地上的,只有三个人,她们是梅,还有兰和菊。她们还穿着衣服裤子,它们正滴着水,像流不完的泪,她们的嘴半张着,好像有话没有说完,却再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了,她们眼睛还睁着,可她们再也看不见小岛上的仙女了,还有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野鸽子了……
       埋葬三个少女的那天,大家都去了。高大没有去,因为高大傻了,高大疯了。不管问什么,高大都说不怨我。什么也不问,高大一见到你,也是马上就说不怨我。除了这三个字,高大再不会说别的话了。大家一直不明白,好好的高大怎么会傻了,怎么会疯了。
       这成了一个谜。直到高大死了,也没有人能解开这个谜。
       高大死得也很怪。去苞谷地浇水,倒在毛渠的流水里再也没能起来。你知道那水有多浅吗?最深的地方,还不到膝盖。
       董立勃,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白豆》、《烈日》及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