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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诗人柒布的故事(小说)
作者:陈 然

《天涯》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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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柒布还在小镇上教书。一次,他在镇街上走,看到一个农民正在用力鞭打他的牛。那时他很关心现实生活,经常像一个古代诗人那样走访农家亲近自然。镇子附近的农民不知道,虽然他们不认识柒布,或者和柒布在路上相遇知道那是中学或小学的老师但却叫不出他的名字,但是,这个叫作柒布的乡村中学老师和业余诗人,却在默默关心着他们。他的目光充满了忧患与怜悯,当然还有感动。比如那一次他看到在夕照中认真挑拣粮食的农民。明天是卖粮的日子,他们细心地扬去灰尘,拣去石粒,只留下结实而干净的粮食。这个细节让他长久地感动着。他想,他们一生辛勤劳苦,黝黑的胸膛里也还起伏着许多人世的不平,可他们居然还担心自己的粮食不干净,要把里面的杂质剔出来,以防硌痛别人的牙。也许他们昨天买的农药是伪劣产品,前天买衣服时也上了别人的当,明天卖粮时还要忍气吞声,受人算计和欺负。但他们不管那么多,只按照自己善良的天性行事。
       那个晚上,柒布一直被这个细节激动着,彻夜难眠。他觉得有一道光的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他的眼前一片光明。他几次披衣起床,坐在简陋的书桌前,挥笔疾书。墨水变成了一条越来越长的虫子,把纸张渐渐吞噬进去,最后竟窜了起来,在屋子里飞舞。写到动情处,他忍不住伏在桌上,号啕大哭。在我所有的朋友中,他是最容易动感情的。他的灼热的泪水仿佛蓄在那里,随时准备以河流的形式来表达他的感情,而没有一点做作的成分。说实话,我是多么羡慕他这种感动的能力啊。和朋友们告别他会哭,喝醉了酒他会哭(他的酒量并不大,但看过他喝酒的人都佩服他的豪爽,因为他从来都是想也不想就把满满一大杯酒喝下去然后伏桌痛哭的),读了篇好文章他会哭,遇到感人的事情他更要哭了。有时候,我也被一些事物所打动,我想,我是应该非常动容或者干脆让泪水夺眶而出的,尤其是在朋友们的面前。那时,朋友们经常在一起谈论一些高尚的事情,比如托尔斯泰在八十二岁的高龄寒夜出走,德国总理勃兰特在华沙二战纪念碑前缓缓下跪,萨特和波伏瓦在二十世纪独一无二的爱情和友谊以及他拒领诺贝尔文学奖。每当这时,我们大多眼中湿润,甚至有人泣不成声。为我们的卑微,也为我们的高贵。我也多么想像大家一样痛哭一场啊,但是,我的心被扯动着,脸上却没有明显的表情,尤其是易引起共鸣的波涛汹涌之声。为了掩饰这一点,我只好低着头,这样让朋友们看起来,至少也是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了。在这种场合,我很容易对我的文学才华产生怀疑。我想我也许是干不了文学这一行的。什么时候,我的感动的能力(确切地说,是流泪的能力)已悄然失去,而柒布依然把它保存完好?现在想来,也许这正是他曾经是一个诗人而我成了一个小说家的原因。
       那时我们经常见面。一星期不见面,便觉得难以忍受。以至后来我们对彼此的来去有了预感。我们经常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对家人说,今天,朋友们要来了。我们起来烧水准备茶具,没过多久,果然就听到了朋友们的脚步声。家人大为惊讶,不知道我们的预感是如何如此神奇而准确地得到了实现的。现在,我们每想起这件事,心中仍感到十分温暖。我们每次去小镇上看柒布时,他都要先请我们到一家酒店喝酒,然后大家沿着街道散步。其实我们一再请他不要破费(有一段时间,他的客气令我们感到生疏),可他总觉得不破费就对不住人似的,末了我们也只好由他去了。再拘泥彼此就都不洒脱了。我们乘着酒兴说着醉话,好像一个个都是大诗人大小说家,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打量芸芸众生的目光不免斜睨着。只有柒布,看人的时候眼睛还是正正的,甚至是愣愣的。他往往在一些简单的问题上,显出困惑和不理解的样子,不停地追问:怎么呢?或者:怎么是这样的呢?他的疑问在精通生活的人看来是十分可笑的。他在生活上其实是一个十分低能的人,面对生活的难题,常常显得手足无措。好像生活是一头庞大的野兽,他不知道拿它怎么办。他既不能躲开它,也不能一锤子把它砸死。他老是问我们,如果碰上了一个难缠的人,该怎么办呢?他说,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这么多年,他还一直住着那间破旧的房子,老是和同事、领导搞不好关系。每到晋级或加工资的时候,他的神经就十分地紧张,老是在单位意见那一栏过不去,可他又实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其实他从没跟谁吵过架,更不用说在背后说人的坏话或占谁的便宜。后来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是绝妙的办法,那就是,不管碰见了谁,都对他(她)笑几声。如果对方没看见他,他也会绕到对方面前去,跟他打个招呼。他说,离得那么近,他不可能没看见我,一定是他故意装作没看见,等着我先跟他打招呼。他小心翼翼地对待生活。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缓解他和生活的紧张关系。事实证明,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生活不是镜子,并不因为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他教的那个班的班主任,竟然鼓动全班学生联名到教育局告他,说他误人子弟。事实上,他教的学生,对他都是很尊敬的。许多年后,他的学生还记得他生动的讲课,他教给他们的学习和思维方法让他们受益匪浅。除了写诗,柒布还写得一手好论文。早在大学读书时,他的毕业论文就在东北一家很有名的评论刊物发表了。他的教学论文也经常在全国的杂志刊出。
       一个人,如果处理不好自己和人群的关系,那他的生存就麻烦了。
       现在想来,那件事正发生在他精神焦虑的时候。他在写作和世俗生活中都遇到了挫折。他的那些探索性的诗歌越来越难发表了。在很多人看来,写诗的举动已近于自杀,何况还是探索性的呢?诗歌曲高和寡,成了一种自己埋葬自己的艺术。那一天,他在镇街上走。那是一条新修的街道,但是质量很差,石子已经从薄薄的水泥路面里翻了出来。车子从上面经过时,会把石子溅起来,嘣的一声,像一枚子弹一样朝什么地方射出去。它曾经射伤过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的眼睛。街两旁的房子斑斑驳驳,即使是新房子,也显得特别的脏和刺眼。街道上,垃圾扔得到处都是,还有颜色和形状不一的各种动物的粪便。这一天,他就看到了一个农民在用力鞭打他的牛。那个农民四十出头,是个急性子,大概是因为牛不听话,就拽住牛鼻子,把鞭子抽得噼啪响。牛注视着过路的人,大眼睛流露出忧伤和哀切的神情。我记得柒布跟我说过,牛是会流眼泪的。牛的泪水从它的大眼眶里流出来,很大很大的一滴,显得孤苦无助。这时,柒布肯定是想起了尼采曾抱住一匹被鞭打的马放声大哭为人类赎罪时的情景,只不过现在,那匹马变成了牛,但它依然没有摆脱受苦的命运。于是,中学教师和业余诗人柒布也迈步上前,用身体挡住农夫高高扬起的鞭子,抱住牛头放声大哭。农夫的鞭子热辣辣地抽在他的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这件事情曾一度使得小镇哗然。很多人同样还不知道柒布的名字,但都知道镇上的中学里有一个举止怪异、神经不大正常的老师。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个人,如果他(她)的举动和想法跟绝大多数人不一样,那他(她)很可能就要被认为是精神病患者。这是生活而不是学术著作给它下的定义。也就是说,人一旦背叛了自己所在的群体,那么他惟一的下场就是被人群所抛弃,就像农民从谷堆里剔出秕谷一样。在他们看来,农夫打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正如他们做农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难道还要让牛比人还神气么?
       大概就在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柒布和一个叫柳咏的女学生秘密地谈起恋爱来了。老师和学生谈恋爱,自然是不被允许的,但是你只要稍微调查一下,那种发生在师生间的恋情实在是太多了,这还不包括那些著名的人物。不知道这是为人师者的骄傲还是为人师者的悲哀。在我们那儿的乡下中学里,经常会传出老师和某一位女学生的绯闻。一个男老师,二三十岁了,现实问题还没有解决,是很容易到学生中去发展一个的。不管怎么说,那些女学生多少还是用又大又佩服的眼睛望着她们的老师的。等她们明白上当受骗时,已经迟了。我们不知道柒布是怎么和柳咏谈起恋爱来的,反正,以柳咏当时的年龄,主动去追求柒布的可能性不大。当时柳咏年方十六,除了长得有些花枝招展,实在找不出她和柒布有什么共同之处。我们认为这件事情惟一合理的解释是当时柒布精神和肉体都很空虚,需要异性的安慰。
       我们第一次见到柳咏是在柒布的房间里。不知怎么回事,对我们的这次来访,柒布没有一点预感,我们敲了很久的门才见柒布从里面露出一颗乱蓬蓬的头,胡子拉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没有进门,我们就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那是一种封闭的、温软的、有些暖色调的和女性有关的气息。我们迟疑着走了进去。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坐在床边上的一个年轻的女孩。柒布有些局促起来,也不互相介绍,只是说,她叫柳咏,然后就没有话说了。柳咏朝我们笑了笑,抓起桌上的什么,大大方方往外走。柒布对着她的背影说,今天你就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吧。柳咏点点头,很快就不见了。从体态看,她已经是一个发育得比较成熟的女孩了。她的身体已经有了一定的弧度。柳咏走后,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后来还是芦丁打破了沉默。他开玩笑说道,现在的女学生胆大,可以到老师房间里来自习。
       后面的事情是柒布自己后来跟我们说的。柒布说,刚开始他并不喜欢柳咏。一点也不喜欢。当然柳咏是喜欢他的,不然他怎么敢把她弄上床?别以为她只有十六岁,其实她们在床上熟练得很,简直可说得上是如鱼得水。说到这里,柒布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他说,她第一次吻他的时候,表现出了惊人的大胆和熟练。她的嘴唇密不透风,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你知道我们吻了多久吗?我偷偷看了一下表,整整五分钟!这样,他就有了一种被欺骗、受侮辱的感觉,仿佛为了报复似的,他就更厉害地吻她。哪是吻,简直是撕咬。他说,他为什么要去爱她呢?因为她是校长的女儿。他把校长的女儿搞到了手,就等于是征服了校长,战胜了整个学校。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柒布一直是把自己看作是孤军奋战的一人,而把所有的他人看成敌视他的整体。和校长的女儿上床,对他来说,有一种特别的快感。她长得越漂亮、越玲珑可爱,他的成就感就越大。再说,如果这件事成了,那么他的身上也就有了校长的成分,谁还敢欺负他呢?所以当他发现不是他在勾引柳咏从某种程度上说而是柳咏在勾引他时,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甚至他对她的惩罚都是不起作用的。任何惩罚,都只能让她尝到更大的快乐而不是悲切和痛苦。他用尽了一切办法还是不能使她痛苦起来,这使他感到了特别的失败,结果他只好破罐子破摔下去。柳咏年龄不大,却满脑子浪漫念头。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发育了。她像是骑上了一匹她驾驭不了的马。她信马由缰,游游荡荡。她大大咧咧地从他的房间里进进出出,一点也不在乎大家惊讶的目光(只有在这时,他才怦然心动,有了和她同流合污的感觉。这时他们好像是亲密的战友)。她那做校长的父亲根本管不了她。一个女孩子,如果她的父亲都管不住,那这个世界上大概就没有人能管得住她了。校长对女儿将来的远大前程完全绝望了,也就听之任之。尤其是知道女儿和他最瞧不起的柒布老师在一起时,他更高兴了。他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倒要看看女儿会落个什么下场,柒布又会落个什么下场。因此对这件事,他就一直在抱着胳膊等着看他们的笑话。有很多人到他面前来告柒布的状,他也置之不理。他喜欢让事情的矛盾自己暴露出来,而不屑于使用人工的力量。他也喜欢把一件事悬在那里,故意不去处理,这样,就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来到他的面前。再说,校长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私心就是,凭心而论,他觉得柒布这样的青年人是很不错的,算得上一个有为青年,比天天只知道低眉顺眼地到他面前来打小报告的人强多了,怕只怕柳咏配不上他啊。所以当他乍一听说女儿和柒布的关系有点不正常时,他心里很复杂。就好像路上有一个好东西,如果在别人手上他不一定会说那是好东西,但现在女儿要把它往自己家里捡,他的态度自然就不一样了。如果能把柒布这样的人吸收过来,他还是乐意的。但是他很快就感觉到,柒布并不因为跟他女儿有什么关系就对他亲密起来,有时,甚至更疏远了。
       或许,柒布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经常叫嚷着,他要去堕落,可真的临到堕落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其实永远也不能真正地堕落。这是比堕落更痛苦的事情。
       现在想来,只有柳咏的浪漫是空穴来风。她爱上了柒布虽然令人莫名其妙,但她自己却高兴得很,仿佛发明了一种别人从未玩过的游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喜欢那种人人都喜欢的人,因此她喜欢上了人人不喜欢的柒布。她觉得这样才刺激过瘾,有冒险精神。她想,像柒布这样的可怜虫,只要她一示爱,他大概会感激得像条虫子似的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她喜欢自己高高在上的感觉。她希望他在她的怀里哭得一塌糊涂。当然她还要经常制造一些感情的小闹剧,让他吃醋、发怒、苦不堪言、痛不欲生。如果他为此自杀那就再好不过了。他用他的全部才华,留下了一封感人至深乃至流传千古的情书,然后割腕自杀。她去敲他的门,没有反应,却见鲜红的血从门缝里往外涌。她会大哭起来,然后在众人的目光里,搂着柒布,让柒布把头枕在她的身上,安静地死去。柒布临死的时候,会睁着他的那双深邃而柔情的眼睛,喃喃说道,柳咏,我是爱你的!那她将会幸福死了。当然她也可以演演殉情的把戏。殉情是一件多么美丽而高尚的事情啊,她想,假如柒布真的为她而死了,她是一定要殉一次情的。她素面朝天地倒在他的身上,鲜红的血洇湿了她的裙子。人们大呼小叫的,把她送往医院去抢救。要过许久许久,她才艰难地叹出一口气,睁开眼,还要故意地愣了好久。这样,不知有多少男人为她倾倒啊。
       但是,感情的发展越来越脱离了他们预定的轨道。结果是,他们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地投入了肉体的狂欢。他们是克星又彼此相互依存,他们是恋人又是仇敌。他们噬咬着,撕扯着,哭泣着,欢乐着。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摒弃了感情中的杂质,渐渐变得纯洁起来。像是谷粒,在摩擦中去掉了谷壳,露出了晶莹的大米。他们谁也没想到,还真有一种叫作爱的东西,在他们中间探出了脑袋。他们互相爱惜,同病相怜。他们不知道,这个短暂的过程,将是他们一生的缩影。之后,她读技校,上班,和他分离又重逢。在恋爱整整八年后,他们终于结了婚。
       柒布离开小镇是迟早的事。打个比方说吧,柒布就好像是一条鱼,一条大鱼,在小镇这个池塘里,是活不下去的,即使活下去了,他也只能变成一条小鱼。那里水太浅了,又有各种各样的罅隙和怪石,他会经常受到伤害。他曾向我们抱怨,在学校里,就是信件,也不能及时地送到手中,至于丢失或被莫名其妙地拆开,那更是经常的事。我们珍视自己精神生活的自由和权利,不能忍受这一点被无端地侵犯。诗人柒布是迟早要游到更适合他生存的地方去的。所以当他兴冲冲地跑到县城里来告诉我,说他即将到市里的一家报社去工作时,我们一点也不感觉意外。仿佛他早应该到那里去工作似的。那时,在我们看来,一个诗人或作家,如果能找到一份和文学有关的工作,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市里的诗人和作家是那么多(我在师专读书时,曾有幸听到他们的文学讲座和精彩的演讲),柒布在那里肯定会如鱼得水的。他再也不用担心信件被拆之类的事情了。当时市报正准备扩版,需要引进一些人才。市报的一位领导想起了柒布。那个领导也是个作家,很欣赏柒布的才华,以前做副刊编辑的时候,没少给柒布发表作品。经他出面,柒布很快就被借用到市报去工作了。借用这个词在那几年也很流行。在暂时不能调动而人员又想流动的情况下,借用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虽然时间长短不一,被借用者后来大多还是被调过去了。当然也有的人没有调成,最后灰溜溜地回了原单位,或者远走异乡。柒布离开小镇的时候,有些伤感。他在小镇上读书,长大,又教书。他明白,他再也不会回到小镇上来了。小镇是他的脚趾甲,长出来了会戳破袜子,然而剪多了伤着了肉又会疼。他想,难道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故乡真的只能在乡愁的望远镜中不断地放大么?离乡和思乡,永远是艺术家心中一块痛的领地。领导懂得怎样人尽其才,他安排柒布编周末版。当时正是各家报纸的周末版风起云涌的时候,它们从市报里独立出来,在每一家邮亭里零售。可以说,我们市报的周末版在所有的同类报纸里是最好的。柒布编的那个版具有相当的先锋性。而先锋,在当时等同于真理,正如同现在传统又开始等同于真理一样。我们老是由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柒布有广阔而丰富的稿源。他的朋友和作者,有著名的诗人和作家,也有大学里的教授和研究生。和他们比起来,我们这些在文学上刚起步时就开始了友谊的朋友,简直是自惭形秽微不足道。当时我们简直不敢给柒布寄稿。看到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屈居于市报的一隅,我们望峰息心。我们要把稿子推敲再三,如果还没发现什么明显的破绽,才敢把它寄给柒布。然后是等待,等待。那段时间,我们翻周末版,是小心翼翼的,想看柒布编的那个版,又怕看到那个版。如果有一天,终于看到自己的稿子被用上了,我们也会奔走相告的,就像柒布当初在那些大刊物上发了诗歌一样。我们的前后左右,可都是当代文学名家啊。当时,青年人、尤其是大学生在邮亭抢购周末版是我们那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少女们把周末版在她们丰腴或贫瘠的大腿上展开,美丽的文字和她们白里透红的肌肤交相辉映,有一种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味道。她们带着它去上课、郊游、恋爱、朗诵和做梦。看到自己的名字躺在她们秀美的大腿上,我们不由得有了晕眩之感。
       隔上一段时间,我们便要去市里拜访柒布。我们一个个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狐假虎威。如果旁边刚巧坐了大学生模样的少女,我们便要故意若隐若现地谈起柒布和他的周末版,好为我们的脸上贴金。我们不无炫耀地谈起他当初喝醉了酒时的狼狈相,就好像当年陈胜的那帮穷哥们说他有脚气一样。如果那位少女的手里碰巧有一张《周末》,那我们就更加忘乎所以了。柒布上班的地方在十二楼。随着电梯的飞速上升,我们的心悬了起来,胸膛里虚虚的,不知道坐在宽敞透明的办公大楼里的柒布是什么样子。但我们表面上却装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柒布的那些同事我们都知道名字只是不认识,其中的一个女编辑以前还在副刊上给我发过稿。在柒布给我们介绍的时候,我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柒布比以前瘦削了些,脸色苍白,胡子拉茬的,眼睛还像一个诗人那样一如既往地燃烧着。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的谈话并不那么流畅,虽然我们很想轻松一些,我们的友谊也还是那么亲密。我已经忘了第一次是怎么在他的办公室里捱到他下班的,反正我们都很拘谨。我的手几乎一直像条尾巴一样夹在腿间。现在,我依然不太能说出其中的原因。以后我们再去拜访他的时候,就不太愿到他的办公室去了。我们在楼下打公用电话,喊他下来。
       由于还没有正式调进,报社没有分房子给他。他租住在离报社很近的民房里。房间里乱糟糟的,跟他当中学老师时一个样。房子很小,不足十二平方米,除了一张单人床,其他主要就是书了。其实就是床,也还是离不开书的压迫的。我们朝那些书扑了过去。他又新买了许多。它们就像是一种繁殖极快的植物,在他的房子里四处攀援蔓延。它们爬上了桌子、窗台和被褥,东一本西一本。像书一样乱扔的,还有他的诗稿。我没见过像他这样不珍惜自己诗稿的人。它们散落在房子的各处。桌上的墨水瓶也永远敞开着。一支钢笔随便地搁在那里,墨水在桌面上弄出了零星的污迹。茶杯从来不盖盖子。这时他和柳咏在继续恋爱。我们越来越对柳咏有了好感,为了她这么多年还在爱着柒布。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有哪一个妙龄少女,能忍受男友的腌鸙、邋遢、房间的乱七八糟呢?在我们的印象里,她的名字渐渐散发出了一种光辉。其实我们很羡慕柒布,有了这样一个浪漫、温柔而不乏才气的女友(我们曾看到过她发表在市报副刊上的散文,写她和柒布盛开在一个冬夜里的爱情,很美)。这时他们分处两地,要半年才能见一次面。
       在他的房间里,我们谈得很愉快。他说他正在写一部长诗,其中的部分片断,他曾寄给北京的朋友看过,北京的朋友大为赞赏,说它将是新诗中不可多得的作品。和他喝酒的豪放相反,他在这方面是一点也不爽快的。他只是说说,并没有主动拿出来让我们读一读的意思。他对自己的作品向来要求很严。所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高产的诗人。他非常像西方的一些现代派的作家,缺乏必要的自信。尤其害怕别人面对面地读他的作品。如果我们万一要这样做,他只好把稿子往我们手里一塞,然后找个理由飞快地走开。不然,他会很难受,好像在受着某种难堪的折磨。现在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自然不想他走开,所以也就不好强烈要求读他的长诗。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在某一家有名的诗刊上读到它。我们谈了文学,又谈了些别的,比如工作调动的事。我们说,为什么不找一下人,快点把自己调过来呢?调过来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呀。他依旧是睁着那双不解的眼睛,问道,一定要找人么?怎么到处都是这样的呢?我们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去求人找人。有一次,那位把他借用过来的领导带他去送礼,他走到人家门口,把东西往墙脚一放,就飞快地逃走了,弄得好心的领导对他好一阵埋怨。在报社里,他在人事方面处得并不愉快。因为缺乏必要的交往,虽然没人说他坏,但绝对没有人说他好。诗人和作家的圈子里也时时有让他失望的地方(后来我们越来越感觉到,他的内心其实是很孤寂的,他在那么大的城市里,根本没有可以完全信赖和谈得来的朋友,他对我们的拜访也越来越表示出渴望),但他在艺术上的犀利、深刻和优美一点也没减弱。他的每一篇在杂志上发表的作品,都使我们感到惊喜。
       现在想来,有一封信,对他的命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柒布始终认为,一个诗人或作家,从本质上来说,他永远应该是现实主义的。文学的发展过程,其实就是作家手中的笔不断向个人内心靠近的过程。他们在从笔尖到内心的长途中艰难跋涉。对现实主义的理解,柒布和很多人不同。他认为,只有那些和心灵离得最近的作品,才可以称得上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很多人认为卡夫卡的小说写得荒诞,其实不然。他说,卡夫卡其实是一个非常现实主义的作家,他对现实的关心已经到了细致入微和入木三分的地步,要说荒诞,难道还有什么比生活本身更荒诞的吗?他给我们开列的那些名单,让我们目瞪口呆。在他看来,乔伊斯、卡夫卡、福克纳、杜拉斯和卡尔维诺,都是相当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而平时在文学史上坐着现实主义大师交椅的一些作家,倒成了不折不扣的浪漫派。因为他们的写作和心灵无关(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不会心理描写)。他说,很多人认为中国作家有着优秀的现实主义传统,这话是要大打问号的,其实中国作家最缺乏的就是现实主义精神,浪漫主义作家总是占绝大多数。不管他们的动机是出于个人还是集体,也不管他们的表现是世俗还是崇高。
       对于很多事情,柒布虽然有自己的看法,但他并不是一个杂文家。即使是随笔,他也很少愤世嫉俗。实际上,有很多写愤世嫉俗文章的,其实在生活中温柔如小狗。他们乖巧得很,懂得怎样用刀去切豆腐。他们的吠叫,不过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而柒布,对某一地域的政治或人事任免向来是漠不关心的。他甚至很反感那些老是把大话挂在嘴边的人,对他们的动机表示怀疑。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个艺术至上主义者。他最反对把文学当成某种工具,哪怕是可能对社会有益的工具。他说,那不是文学该做的事情,文学好比是体育,仅仅代表某一领域里的竞技水平(不同的是,它和心灵而不仅仅是身体的健康状况相关),对于永恒而伟大的艺术来说,其他的东西,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啊。虽然这样,他还是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事后我们才知道,在我们这个相对来说比较保守落后的地区,一些管意识形态的官员老是处于神经过敏中,担心头上的乌纱帽会风吹草动,因为在我们这个非常重视做官的地方,一顶乌纱是多么地来之不易啊。后来,我也去了我们市里的一家文学刊物做了编辑,听一位有名望的文学长辈说,我们所在的城市里,有一些人,专门到处搜集本市作家在全国各地发表的文章,断章取义地看它们有没有什么政治上的问题,再向有关部门汇报。作为本市最有影响的青年诗人,柒布自然早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当时我们市里又正在搞一个纯洁思想的运动,不但作家们的作品被放在显微镜下拆开,一个个部件地检查,就是他们的往来信件,据说也都被悄悄地透明化了。我们所在的城市,就是这样一所城市,对上面有关这方面的精神,总是领会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学习这方面的文件,从来都是抢在其他地区的前头。别的地区刚学完第一条,我们这里已经把第三条都学完了。我们的身上,有着怎样一种根深蒂固的奴性啊。
       有一封写给柒布的信终于使他们如获至宝。
       前面说过,柒布有很多朋友是大学里的研究生和教授。其中的几位,现在在学术或思想界已经比较有名气了。但当时,他们日子并不好过,在学校受排挤,思想也没能以可观的价钱卖出去。在他们互相安慰抑或鼓励的时候,有时候就提到了柒布。他们说,柒布适合去某某大学做教授,这对青年人有好处。然后他们中的一位,就给柒布写了封信。
       从外形上来说,那其实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但因为是写给柒布的,而柒布是我们这里有名气的青年诗人和报纸编辑,所以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到目前为止,收信者柒布还没有见过它,他,还有我们都只是听说而已。所以对这件事的真实性我们不能完全确定(实际上,每一封寄给我们的信,我们是否都能收到?)。但有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即柒布调动的事情被无限期地搁置下来了。开始还有人不断地提到它,过了一段时间,就谁也不提了。他编的每一期报纸,都被有关人员存档。他们以独特的高度敏感的嗅觉,在字里行间寻找着可能的蛛丝马迹。听说有一段时间,还有人悄悄盯他的梢。至今,柒布依然有走路时猛然回头看的习惯。他在房里写着写着,也会猛然抬起头来,悚然朝四周张望。
       谁?看着拂动的窗帘,他惊觉地问。
       我的另一个朋友说过,作家大概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像托尔斯泰那样内心十分坚强、可以满怀信心地给社会开药方的作家,一类是像卡夫卡那样内心十分柔弱、对生活和社会束手无策的作家。当然,那些庸俗的作家是不包括在内的。柒布,他应该属于内心脆弱的那一类。外界的影响很容易波及到他的写作。事实上,在经历了诸多事情后,他作品的质量明显不如以前。读他的作品,已经很少有以前那种激动人心的感觉了。他写得很拘谨,瞻前顾后的,他的笔好像在若有若无地回避着那些盯着他的眼睛。每次看到我,他都会问,你还在写吗?你写得还是那么多吗?他的眉眼间有一种苦闷的、不解的神气。
       这期间,他终于结婚了。虽然我们经常见面,可我还是感觉他渐渐胖了一些,脸上也有了水色。他比以前也忙碌了许多,每次见他,总见他抱着孩子,用很亲昵的称呼叫着孩子,让我感动于他也有这非常亲情的一面。因为有一段时间,他非常害怕结婚和生孩子,他一直在逃避这些事。在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不停地起身,去关照孩子的安全。如果孩子要骑黄牛,他就会蹲下去,趴在地上,当着我们的面像一头动物那样哞叫着。他的儿子大概属于喜新厌旧的那一类,很快就对程式化的游戏讨厌了,要求他不断地花样翻新。于是他就把他知道的动物都模仿了一遍,这时看上去,他不像是一个诗人或编辑,倒像是杂技团的演员。当然这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笑的。其实我喜欢看他做父亲的勤恳而陶醉的样子。他是个心苦的人,现在,家庭的甜蜜和安宁也许能让他从某种程度上得到补偿。
       后来,新调来了一位市长。庆幸的是,新市长也热爱文学艺术,他写得一手好字,是省书法家协会的会员,也喜欢读诗,多年来一直自费订阅诗刊。在一次会议上,几个有名望的文学前辈又提出了柒布调动的事,新市长开明地挥了挥手,说,这有何难?没多久,这件事就轻而易举地办成了。报社也按规定给他分了房子。我们总算为他吁了一口气。因为借用的时间过长,他原来的单位,早把他开除了。这年头,诗人找到一碗饭吃,并不容易。尤其是像柒布这样的诗人。现在,他总算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写东西了。
       不久,我就离开了市里,去了更加遥远的省城,在那里做青年刊物的编辑。我原来的想法是很美好的。当年,《新青年》影响了多少人啊,以至成了当时的时髦读物,高觉慧们的袖子里,经常会有《新青年》掉下来。我想我会给青年人一些正面的影响,教会他们如何的自尊自立,有个性,不轻易妥协。一本好杂志,应该会让一些人记住一生。然而事与愿违。我不知道,社会已经到了从精英文化向大众文化转化的时期,我所参与的那家青年杂志,其实是非常庸俗的青年读物。甚至与我的初衷完全相反。它除了发表一些虚伪做作的表现真善美的文章,就是要教给青年人所谓的生存智慧和谋略了。然而这种智慧和谋略,又往往是以牺牲尊严和个性为代价的。也就是说,它要使人如何庸俗,如何厚黑,如何肉麻。有一次,我们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开读者评刊会,居然有一个女大学生说,她从读高中起开始买这本杂志,已有整整六年。当时我就悲哀地想,要么她说的是假话,要么她就是一个白痴。我情愿她是撒谎。假如是后者,那是多么地令人不寒而栗啊。我们的主编,是一个看起来德高望重、其实老奸巨滑的人,善于利用下属的弱点和缺点,把权术操作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而编辑部主任,看上去就像是他的干儿子,对他唯唯喏喏。当然有一次,我还是无意中看到,主编下班后,编辑部主任立刻溜到他的办公室里,坐在主编刚刚离开的靠背椅上,仰着头,悠然地左转右转。你看,一说起这些,我都变得急促狭隘婆婆妈妈起来了。这说明,那种工作和环境对我的伤害是多么的大。我经常告诫自己和朋友的一句话是,当你在小人堆里的时候,千万要提防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小人。
       说实话,在省城里,我也经常感受到柒布曾经饱尝过的那种孤独。那是一种无法言说和无处诉说的苦闷。每当我孤独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柒布。这时我就有了写作的冲动。从某种角度说,我比较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的一句话:写作是为了得到朋友们的喜欢。我又开始给柒布编的报纸写稿。如果没有柒布在那里,我是不会给它写的。我喜欢以这种方式和我看重的朋友交往,并不在乎报纸的档次有多高,发行的范围广不广。我陆陆续续地给柒布写了一组随笔。当时我正在思考一个作家的精神自由度对他(她)创作的影响。我以为,一个作家,哪怕是再有才华,但如果缺乏自由的精神和巨大的“内功” ,那他(她)的笔也“杀”不了多远。我把它们寄给柒布,也算作我们之间的互相鼓励。他收到后,大概也会像我一样,发出会心的一笑吧。后来我就收到了样报。我急急打开报纸(其实我在打开发表我小说的杂志时,都没有这样激动),就像急于看到老朋友熟悉的面孔一样。我仔细地读了起来,想看看老朋友在哪些地方动了手脚。结果我惊讶地发现,我最看重的那些词汇,都被他巧妙地改头换面或删去,有的词语甚至被改动得原味尽失或和原意大相径庭。其实我已经懂得怎样保护自己了,知道怎样把话说得机智。普通的读者不一定能看出,但和我有同样感受的人看后一定会觉得我的话说得好。可往往就是那些我最得意的地方,被柒布毫不留情地删改。他的枪法很准。像一个人朝另一个人的背后开枪。柒布和我是多年的朋友,他知道我文章里的每一个关键词,很知道从哪里下手。刚开始我想,也许柒布是为了我好。他是个胆小的人。我没理由不原谅他。但是后来我发现,我的每一篇短文,都被柒布这样巧妙地处理了。就好像一颗子弹在快抵达目的地时,忽然被什么弄得软和起来,打飘了。这是一件很使人难受的事情。我不愿再看那些文章一眼了。我羞于承认那些文章是我写的。这时我就有些怪柒布了。如果他怕担什么风险,完全可以不发表我的文章,但是他不应该屡次篡改。后来我把那组随笔寄给了一家大型文学杂志,对方一字不动地把它们发表了,到目前为止,也没出什么事。这说明,柒布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其实我的文章并没涉及什么敏感或违禁话题,不过是谈了作家的一些精神现象。他为什么要这么战战兢兢呢?
       也许从另一种角度来说,让柒布做报纸的编辑是很合适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让狗去破译猫的精神密码,狗不一定能办得到,但假如在猫群里选一只猫去做这项工作,那绝对是轻而易举。毕竟,只有猫最懂得猫啊。写到这里我很难过。我的话太尖刻了。
       除了这些,我和柒布之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从那以后,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就渐渐疏远下来了。彼此都尽量回避着见面。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我仍会想起柒布,想起我所有的精神上的朋友。后来我偶尔听人说起,柒布也一直在暗暗关注着我的写作。凡是发表了我的作品的杂志,他都找来看了。
       陈然,作家,现居南昌,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