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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菜农宁大路(小说)
作者:陈 武

《天涯》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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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宁大路在菜园里给韭菜除草。宁大路家菜园里的几垅韭菜比别人家的韭菜长势好,绿油油的,胖乎乎的,一看就惹人嘴馋。宁大路家菜园里还有一些别的菜,也像韭菜一样长势喜人。这都是因为宁大路会收拾。宁大路头上戴一顶草帽,那顶草帽戴不戴也无所谓,边檐掉得差不多了,也遮不住太阳了。可他喜欢戴,习惯了,就像他脸上的笑容。他脸上始终是笑着的,经年累月。有人拿宁大路开玩笑,说,大路,你睡着了是不是也笑?宁大路就快乐地笑两声。宁大路脸上的笑,就像他脸上的某一个器官,已经固定在脸上了。
       宁大路把韭菜割了半垅,准备回家包韭菜饼吃。宁大路家菜园里一共是三垅韭菜,早上让他卖了两垅,卖了七块钱,他随手就给老婆买了药。他老婆陈光翠得一种头晕病,不是一年两年了,也不是十年八年了,而是二十年了,对,整整二十年。陈光翠的头晕病有时轻一点,有时重一点。轻一点就不吃药,重一点就吃点药。吃了药也只能管一时。陈光翠吃了二十年药,头晕病也没见好。宁大路知道老婆的病治不好了,吃了药,能让老婆轻松轻松,就不错了。宁大路想,老婆吃了药,再吃几块韭菜饼,她头就不晕了,她该多么高兴啊。
       太阳就要落山了,一天又要结束了。宁大路把韭菜扎起来,准备回家。他一抬头,看到了村长。村长就站在他家菜园边上。村长嘴里抽着烟,笑容可掬的。宁大路脸上的笑抖了一下,他说,村长。
       村长吐着烟圈,说,大路,什么事这样高兴,发财啦?
       没,没……
       没发财还笑?
       宁大路说,早上卖了七块钱韭菜,给光翠吃药了,她是个药罐子。
       村长说,该吃药就吃,有病不治也不对。
       宁大路说,是啊是啊。宁大路想,到底是村长,说话多有水平。
       村长说,现在搞爱国灭鼠活动,一口人要买两包老鼠药,考虑到你家经济困难,该你家买的四包老鼠药,就免了。
       宁大路脸上的笑就灿烂起来。宁大路说,村长关照啊,谢谢村长啊。
       村长说,大路,谢什么啊,能照顾,我还能不照顾你?大路,能照顾,我是一定要照顾你家的。大路,你说是不是?对了,你割这么多韭菜,是包饼吃还是炒肉吃?
       哪有肉吃啊?不过年也不过节的,包韭菜饼……也不想包,没有什么油水也不好吃,村长,这韭菜,你拿回去吃吧。你家有花生油,还有小鱼干子,小鱼干子炒韭菜好吃哩,鸡蛋炒韭菜也不错……
       鸡蛋炒韭菜,你老土了。
       对对对,是,是韭菜炒鸡蛋。
       村长脸色有点严肃,他公事公办地说,我正想跟你说这事,你看我手里这一斤鸡皮,看看,看到了吧?在桥头张二家小店拿的,张二让我再拿一斤鸡腿,我没要。是这个……镇上的刘主任,就是我小姨子的叔公,在我家做客,你看我能不弄几个菜喝杯小酒?这韭菜,要是平时我也不张这口,咱好歹也是村长,你说是吧大路?
       那是那是。
       村长拿着一捆韭菜走了。
       宁大路微微笑着,看着村长宽厚的背影,还有晃晃悠悠的一捆韭菜和一袋鸡皮。那鸡皮,是在张二家拿的,那韭菜,是在宁大路家拿的。宁大路很羡慕人家村长。宁大路心想,我老婆陈光翠要不是害头晕病,说不定能给我生一窝儿子,一窝儿子里,说不定能有一个村长。当村长真好,有吃有喝,还能拿。宁大路的笑容在夕阳下很温和。
       你知道,宁大路一般都是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回到家里,他要做饭给老婆吃。
       宁大路一回来,陈光翠就看到了他的持久而温和的笑了。
       是啊,宁大路的笑就像刀刻一样凝固在脸上。
       陈光翠坐在凉棚下,一动不动。陈光翠不是不能动,她动一下头会更晕,就连说话也能不说就不说,因为说话也会头晕。多年来,她练就了不动或少动的功夫。但是她眼睛看到宁大路了。她看到宁大路两手空空。她就看宁大路的脸。宁大路脸上的笑容没有什么变化,她就不理解了,说得好好的,割韭菜包饼吃,怎么空着手回来啦?宁大路看到了老婆的目光。宁大路说,我这就去割韭菜。宁大路又说,我早上买的药你没吃?陈光翠眼帘收下来,皱着眉说,吃了也没用,要晕还晕,要疼还疼。宁大路看一眼陈光翠,说,你呀。宁大路就到屋里,拿出药,说,吃了吧,吃了就好了。陈光翠接过两粒白色的小药丸,说,吃有两火车了,吃有两轮船了,有什么用,也不除根。但是,陈光翠还是把药吃了。宁大路说,我去割韭菜,包饼吃。
       宁大路走到菜园里,把剩下的半垅韭菜割了。本来,这半垅韭菜,再配上那两只冬瓜,可以卖给镇上绣花厂的食堂,他今早跟绣花厂食堂的吕会计都说好了,明天直接送到绣花厂。可眼下,他只能把剩下这半垅韭菜再割回家了,陈光翠要吃韭菜饼,就让她吃一回吧。韭菜饼,真的好吃啊,我操他妈的!宁大路在割韭菜的时候,跟自己说,吕会计,对不起你了,那半垅韭菜让村长拿去吃了。村长连张二家的鸡皮都能拿。张二是什么人?村长都能拿,我这半垅韭菜算个屁!吕会计,你不要说我宁大路说话不算话,他是村长,我说话当然不能算话了。再说了,韭菜让村长拿去吃了,是我宁大路的光荣!再说了,没有韭菜,咱还有别的菜。你看,这两只冬瓜,还行吧?宁大路想到冬瓜,头皮麻了一下。冬瓜让宁大路想起了吕会计的冬瓜奶子。
       2
       晚上,宁大路躺在老婆身边。宁大路嘴里还残余着韭菜饼的香味。宁大路咂咂嘴,他把嘴咂得啪啪响,说,豆油少了,韭菜饼不怎么有味。陈光翠也咂两下嘴,说,吃了韭菜饼,还说没味,我看你才没味了。陈光翠又说,本来我都舍不得吃了,想让你多卖几个钱,做身衣服穿。你非要包韭菜饼吃,就让你解解馋吧,你还说没味。你怎么不把那半斤豆油全放到馅子里?宁大路说,我是说着玩玩的。宁大路想到了村长。村长家肯定不为吃油发愁。村长家才不缺油哩。村长家天天不是吃鸡皮就是吃猪腰子,那要吃多少油,我操他妈的。宁大路说,我看到村长了。陈光翠说,别说不吉利的话。宁大路说,没,我真的看到村长了。陈光翠说,叫你别说不吉利的话你还说。宁大路说,村长没跟咱家要提留款,也没收咱家别的费用。他还跟我说一会话呢,还敬我一支烟呢。陈光翠说,村长跟你说话啦?还敬你烟啦?糟了,怕不是好兆头。宁大路说,哪里啊,村长可好了,对我很客气。陈光翠说,他连老鼠药都没卖给你吧?宁大路说,没……对了,他免了咱家的老鼠药了。陈光翠说,那还真不错。陈光翠说,他敬你烟,你没抽吧?宁大路说,那当然。陈光翠说,你不能抽,你不抽就对了,村长那一支烟要值好几毛钱。宁大路说,我晓得。宁大路的手摸在陈光翠的肚子上。宁大路说,吃了药,头不晕了吧?陈光翠说,好多了。宁大路的手又往下摸,问她,想不想?陈光翠说,你明天要送菜给吕会计?宁大路说,对。陈光翠说,听说吕会计是寡妇?宁大路说,我不知道。陈光翠说,我早就知道了,我还知道她有两只冬瓜奶子。宁大路说,我不知道。陈光翠说,听说她两只冬瓜奶子天天晃荡。宁大路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我怎么就一点不知道?陈光翠说,你送菜给吕会计有一年多了吧?宁大路说,快两年了。陈光翠说,吕会计是寡妇,又长一对冬瓜奶子,我不许你送菜给她了。宁大路说,就你瞎想。陈光翠说,我知道,你那东西就像野叫驴一样……宁大路说,就你瞎想。陈光翠说,都怪我……宁大路说,你不要瞎想了。陈光翠说,我会算命,你那点小把戏,我老早就给你算明白了。宁大路心里抖一下,他觉得他老婆真是神仙了。宁大路的手在她那里抚摸着,他感到那里潮湿得很。宁大路支起身子,说,行吧?宁大路听到陈光翠哼一声……
       宁大路不敢用劲,他怕陈光翠头晕。
       陈光翠啊一声,说,我要死了!
       宁大路不动了,说,那就算了吧。
       陈光翠说不!陈光翠说死了算!
       ……
       陈光翠躺在一边,叹一口气。
       宁大路说,你叹气干什么?
       陈光翠又叹一口气,说,要不是一年到头吃药,吃了二十年药,咱家也住楼房了。
       宁大路说,说那话干什么。
       陈光翠说,要不是吃了二十年药,咱也能生个儿子。
       宁大路说,说那话干什么。
       我真不争气。陈光翠要哭了。
       宁大路说,你不要这样瞎想了。宁大路一只手让陈光翠枕在脖子下,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胸部。陈光翠的胸部平平的。宁大路太熟悉那里了,多少年来一点变化都没有,平得就像一块搓衣板。
       陈光翠说,我还不如吕会计,吕会计还有一对冬瓜奶子。
       宁大路说,你瞎想这些干什么呢!宁大路一卷胳膊,陈光翠就趴到他怀里了。
       陈光翠说,我要你跟吕会计赶快断!你跟吕会计搞破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劝你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要不听我的话,迟早我能把你咬下来!陈光翠话一说完,她就一动不动了,一动不动的陈光翠坚持着说,你别动,别动,我头晕了……我头……晕了……
       宁大路躺到一边,他悄悄叹一口气。
       3
       绣花厂在镇北,厂子里全是女工。宁大路每次送菜到绣花厂,都闻到特别的香味。宁大路喜欢这种香味。他一到绣花厂头就有些晕,他的头晕和老婆陈光翠的头晕是不一样的。他的头晕与绣花厂的香味有关。绣花厂食堂的吕会计身上就有这种让人头晕的香味。
       大路!吕会计从食堂的窗户里看到宁大路了,她大声喊道,大路,我还以为你驴日的不来了呢,韭菜呢?冬瓜呢?乖乖,这两个冬瓜不错。怎么没有韭菜?
       没有韭菜,韭菜让我……让我卖了,我给你带六斤半豆角,瞧瞧,你瞧瞧!
       吕会计抓一把豆角看看,说,不错,透鲜。大路,豆角你准备收我多少钱一斤?
       宁大路说,我这是头水,头水豆角,你懂不懂?你至少也得给我一块五一斤。
       我操,你想剁我啊?我跟你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金豆角银豆角能值一块五?一块五我能买五斤韭菜,能买七斤半冬瓜。大路,你呀……多了心眼不是?也敢欺负我啦?你不容易,家里还有病女人,我呢,承包这食堂你也晓得,这样吧,你也不要我一块五了,我也不还你一块,就算一块二一斤,你看我够不够意思……好了好了,你看你脸都变了,给你一块三!吕会计在数钱给宁大路的时候,宁大路没有看钱。宁大路在看她的冬瓜奶子。吕会计的冬瓜奶子就像两只小猪,在怀里乱窜。吕会计没有干动作幅度大的活,她不过是数钱,可是就是数钱这点小活,她的冬瓜奶子也不安分。宁大路心里毛毛扎扎的,宁大路只听到她把一叠毛票数得沙沙响。宁大路听到她说,拿去,连两个冬瓜,一共十四块四毛五,我给你十五块,我操,又让你讨五毛五分钱便宜!……妈呀,你眼睛乱瞧什么啊!吕会计把手里的钱甩到宁大路脸上,然后又在宁大路脸上扇一巴掌,说,你笑什么?你还笑,你还有脸笑!我咬死你!吕会计趴到宁大路的肩上。她真的咬住宁大路了。宁大路肩膀上火燎燎的,他两只手就从下边把吕会计的冬瓜奶子托住了。吕会计抽着冷气说,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大路,大路,你快停下,停下……大路大路,晚上我请你喝酒……晚上……我……请……你……喝……酒……
       宁大路没有让吕会计请他喝酒。他没到中午就跑回家了。他不是不敢喝酒,只是吕会计的酒他不敢喝。吕会计那壶酒,可不是随便乱喝的。别的事都能做,包括把她摆平。只是这个酒,一喝就能喝出事情来。宁大路是吃过这个苦头的。还是在春天的时候,宁大路第一次给吕会计灌得烂醉,睡在吕会计的床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陈光翠会算命,就是在那一次,他和吕会计的这一腿让老婆陈光翠给算出来了。陈光翠找根绳子,要死给宁大路看。此后,宁大路就再也不敢跟吕会计喝酒了。他怕和吕会计喝酒被陈光翠算出来,陈光翠再要死要活的,他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宁大路还越想越怕。
       宁大路一走进自家的院子,看到陈光翠脸上均匀地覆盖着一层土灰色。陈光翠静静地坐在树荫下一动不动。宁大路就把身上的钱掏出来。他对陈光翠说,今天卖了十五块钱,你数数,拿去收起来。
       陈光翠朝他看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光翠从来是不碰钱的,家里的钱都由宁大路掌握。宁大路每次的卖菜钱都由他自己收起来。陈光翠不知道宁大路今天犯了哪门子病了,竟然让她数钱,让她收钱。陈光翠的眼睛看得宁大路心里发毛。
       宁大路说,你不数?你不数就算了,你数不数也是一回事。你数了是十五块,你不数还是十五块。
       但是,宁大路当着陈光翠的面,还是把十五块钱数得哗哗响。宁大路把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宁大路在数第三遍的时候,他中途停下了手,说,钱的声音真好听。你听听,听听,是不是很那个……那个好听?
       陈光翠还是一动不动。陈光翠的眼睛看起来很安静,也很散,她平行地望着某一个地方,如果不是眼睛在眨动,你不会以为她是一个活人。只有宁大路知道,此时,她正忍着难受的头晕,或者头疼。你知道,头晕和头疼不过是两种不同的说法而已,在陈光翠这里,她的感受是一样的。那么头晕究竟是什么滋味呢?你没晕过你不知道,宁大路也不知道,但是,宁大路和陈光翠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他知道老婆陈光翠忍受的是什么样的痛苦。
       让你数钱你不数,那你就歇着吧。宁大路说,我让你数钱,就是看你今天吃没吃药,我就知道你今天没吃药,你果真就没吃药。你不吃药怎么能行呢?你不吃药就一动也不能动了,你一动头就疼。你不吃药就这么忍着,你就这么忍到死啊!你呀,你呀……宁大路的嗓子有些沙哑,他背过脸去让泪水流出来。宁大路的眼泪一流就不可遏制,他用左手摸一把,用右手摸一把,可这没有用,泪水还是流了他满脸,满山遍野的。宁大路不想让老婆陈光翠看到他满脸的泪。宁大路说,我到菜园去看看,弄点菜来炒炒。宁大路说完话,鼻子又一酸。因为他又想到了吕会计。吕会计的冬瓜奶子就像面团……比面团还暄。他觉得自己真不该摸她。她吕会计有什么好,不就是长两只破冬瓜?她头也不晕。她天天还有好东西吃。她还想请我喝酒。她比陈光翠好过多了,人家那才叫好日子呢,人家那才叫幸福呢。这个操不死的,我这不是对不起陈光翠吗?她下次就是请我摸我也不摸她了。她下次就是把我的手拿到她的冬瓜上,我就当没看见,我就当摸一块石头蛋,把它扔到茅屎缸里!
       宁大路来到菜园。到了菜园里,看到阳光下绿油油的菜,他心里就好受多了。他心里一好受就忘了吕会计。可宁大路还是看到了冬瓜秧下的那只毛绒绒的冬瓜,他就蹲下来,摸一摸。他想,吕会计要是陈光翠多好啊!
       村会计正巧路过宁大路家菜园边。村会计说,大路,笑嘻嘻的,什么事啊?才喝了酒?
       人人都知道宁大路脸上的笑是经年累月的,可人们还是习惯问他为什么要笑。
       宁大路被吓一跳。心想,真是怪事,他一想到吕会计,就真来了个会计,不过这个会计是个男的,是村里的会计,村里人省名去姓,都叫他村会计。看到了村会计,宁大路脸上还是冒了一团火。他以为村会计看到他摸吕会计的冬瓜奶子了。
       村会计没等宁大路说话,又说,村长让我来,跟你家买点青菜,镇上计划生育小分队来了,晚上要在村部喝酒。村长说,你家菜新鲜,味道好。村长还说,以后村上遇到招待,就在你家买菜。村长说以后这事就由我来办了。村长说把这事交给我了,先记帐,吃多少记多少,统一结算。大路,这可不是打白条,不说你也知道,零零碎碎付钱多不方便。你说是不是大路?
       宁大路说是啊是啊。
       村会计又小声说,大路,你知道村里为什么不到三叫驴家买菜啦?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三叫驴他二姨父出事了,他二姨父是县上财政局的科长,进去了。
       宁大路不知道进去了是什么意思,反正是不好,反正是,以后,村上遇到招待,都要在他家买菜了。宁大路不光是脸上在笑,他心里也在笑。
       村会计说,高兴吧大路?大路你这样,下午三点半之前,你送二斤豆角,二斤青椒,三斤茄子,四斤冬瓜,冬瓜就送一个吧,还要……黄花菜和西红柿,有别的菜你看着办,我上帐就是了。
       宁大路说,好!
       村会计说好吧?
       宁大路说,好!好!
       4
       宁大路送菜到村部去。
       有人看到他,问,大路,干什么去?
       宁大路说,送菜,村里来客了。
       过了一天,又有人看到他,问,大路,送菜到哪里?
       宁大路说,村里来客了,村长让我送些菜去。
       后来,就没有人这样问了,而是说,大路,送菜去村里啊。或者说,大路,村里来客啦!
       宁大路都是爽快地应一声。
       就这样,宁大路经常走在通往村部的路上。宁大路手里不是拎着一个篮子,就是拿着一个蛇皮口袋。通常情况下,他的篮子里或者蛇皮口袋里都是装着新鲜的菜,那些菜是他家菜园里长的。许多人都知道,宁大路种一手好菜。从前,他的菜都是拿到镇上的市场去卖,也会送菜给绣花厂的吕会计。现在,他不需要跑路了,村里开始吃他家的菜了。只是他送菜到村部去,不像到市场上或者绣花厂,前者没有现金,而后者是当场数钱的。这让宁大路稍稍有点遗憾。不过不要紧,虽然一时拿不到现金,但他知道,那钱是跑不了的,村里怎么会少他的钱呢?他的钱,存在村里,就像存在银行里一样让他放心。因而,宁大路脸上的笑依旧持久而永恒,甚至比以前更加舒展。
       是的,宁大路什么时候都没有现在这么开心。他可以送菜到村部去了。他可以说是村部的常客了。他这一送就是好几次,不,十多次了。镇上,他已经好久没去了,镇上的绣花厂,他也好久没去了。虽然,在偶尔的时候,他还会想起吕会计,还有吕会计的冬瓜奶子,他还想摸一摸她的冬瓜奶子,但想了一会儿,他就忘了。有时候忘不了,他就索性狠狠地想想。想着想着,他就想到镇上去一趟。他没有去镇上,是因为他经常看到老婆陈光翠那直直的毫无特质和意味的眼神。他就只好在揉面的时候,想象一下那不是面团,那是吕会计的冬瓜奶子。
       这天早上,宁大路正在菜园里忙,村长急急地走来了。宁大路看到了村长。他看到村长勾着头,走路很快,一看就像有急事的样子。宁大路隔着爬满青藤的笆杖,大声地问,村长,来啦!
       村长跟宁大路挥一下手,说,来啦。村长脸上没有笑,很严峻的样子,就像收提留款或卖老鼠药时一样严峻。宁大路不知道村长为什么这样,心就不由自主地提起来。
       村长说,大路,你给我几斤豆角,我儿子病了,要吃豆角饺子。
       宁大路说,好好,我这就去揪。
       村长站在笆杖外抽烟,他自己跟自己说,我儿子那小狗日的要吃豆角饺子,我还在张二家给他拿二斤鸡肉呢,鸡肉跟豆角包饺子,大路,你吃没吃过?
       宁大路笑笑,他只是笑笑,他不敢说吃过,也不敢说没吃过。
       村长说,大路,我先回家,儿子还在打吊水,你揪了豆角,等一会给我送过来。
       宁大路啊啊地应两声,说,我一会就给你送过去。
       村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大路,会计跟你结帐没有?没结不要紧,我下午让他来跟你结帐。吃你家不少菜了,村里不会亏待你的,我村长也不会亏待你的。
       宁大路啊啊着,他不知要说什么了。他觉得村长真是不错,真是一个好村长,这不是,村长一句话,他下午就能拿到钱了。
       宁大路把菜送到了村长家,回来时,碰上村会计的老婆。村会计的老婆张着大嗓门说,这不是大路吗,村长儿子病了,你也去看看啊。
       宁大路啊啊着,说是是是……是啊。
       宁大路往回走的时候,越想越不对劲,村会计的老婆是什么意思呢?她一定看到他送豆角到村长家了。他想想,到如今,村会计家还没吃他一斤菜呢。村长是村长,村会计是村会计,都是村干部,他可不能亲一个远一个。再说,每次送菜到村里,都是村会计上的帐,再说,下午,村会计还要送钱给他呢。宁大路想到这里,他就决定了,他决定也送点菜给村会计家。
       宁大路摘了二三斤青椒,还有一个大冬瓜,放在蛇皮口袋里拎着,送到了村会计家。村会计不在家。村会计老婆收下菜,客客气气地把宁大路送出了大门。
       宁大路回到家里,松一口气,觉得这下万无一失了,下午钱就到手了。宁大路躲到门后去看他的帐本。宁大路不识几个字,但他会记帐,他用铅笔在门板上圈圈点点的那些符号,只有他自己能看懂。宁大路躲在门后看了一会,就对躺在床上的陈光翠说,村会计下午要来跟我结帐,我哪能让他来跟我结帐呢?我去一趟村里就行了。光翠,我算过了,差不多要结五十块钱。五十块钱,我拿一半去给你买药。
       陈光翠看着他。陈光翠什么都没有说。
       宁大路说,那好吧,五十块钱全给你买药。陈光翠还是没有说话,但是她眼里放出了一种光。
       宁大路知道陈光翠的意思,她是不让他买药。宁大路说,你不想让我买药是不是?是不是?可要钱有什么用?还不如让你吃点药,好受好受,舒服舒服,你好受我也好受,你舒服我也舒服,你懂不懂光翠?你不懂不要紧,你听我的就行了,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你瞧你,都多少天不能动啦,你就不想动一动?你看看我,看看我,看到没有,又是摇头又是踢腿,我还能拿大顶给你看,可你呢,只能坐在地上,要不就躺在床上。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你就不想说说话?你看我一口气说了多少话,我说话一点都不累,头一点都不疼。你想动动是不是?你想说话是不是?
       陈光翠就把眼睛定定地看着宁大路。
       好吧好吧,就依你的,不买药了。宁大路背过脸去,他又流泪了。
       但是,宁大路还是去了镇上。他把家里仅有的七块五毛钱全拿走了,他到医药公司买了药,又立马回到村里,在村头张二家的小店里,他拿了张二家的一斤鸡肉。他对张二说,晚上我就给你钱。宁大路又从自家菜园里摘了一把嫩豆角。
       你已经知道了,宁大路要用豆角和鸡肉包饺子吃。
       在吃饺子之前,宁大路让陈光翠吃了两粒药。陈光翠虽然用眼睛看着宁大路,但她还是把药给吃了。陈光翠在吃药时,她的手有些抖,抖着抖着,眼角就滚出一颗泪,就一颗,晶莹而透明,然后,她把头埋在枕头里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
       宁大路说,光翠,你头好多了吧?你能不能说话?要能说话你就说,这是豆角和鸡肉包的饺子,你吃过没有?你一辈子都没吃过。村长家也不过吃鸡肉饺子,咱也跟村长平起平坐了。
       陈光翠先吃了一个饺子。陈光翠说妈呀,牙都鲜掉了!陈光翠吃了第三个饺子的时候,说,亏你舍得,你过一天就不过啦!又是买药又是买鸡肉,这要花多少钱!
       宁大路说,你开始说话了,你再说,你再说,你说呀。
       我不说了,反正下次说什么也不能这样花钱了。这样花钱还了得,就是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样花呀。
       宁大路说,我就喜欢听你说话,你继续说。我说什么说,药让你买了,饺子咱也吃了,你还让我说,我不说了!
       宁大路说,不,你要说,你都多少天没有说话了,你再不说话,你就成哑巴了,趁现在头不疼,又吃了饺子,多说说话。
       你让我说,你怎么不吃饺子呀,你也吃吧,我都快吃一碗了。
       宁大路说,我等会儿再吃,我要听你说话。你说话真好听,比唱歌还好听。
       你让我说话,我还偏不说。
       宁大路说,好吧,你不说就等会儿再说,我要吃饺子啦!光翠,你知道村长家吃什么?他家也吃饺子,跟咱家吃一样,也是鸡肉豆角。
       那你就以为你也是村长啊。
       宁大路说,我哪敢跟村长比,人家要是想吃,天天都吃鸡肉饺子。
       还说哩,咱这辈子不就吃这一回。
       宁大路说,光翠,明天咱还可以吃,你知道我下午要到村里去拿钱了,拿了钱,明天咱再吃一回!
       5
       宁大路和陈光翠把一顿鸡肉饺子吃得香香喷喷热热闹闹。
       宁大路吃完最后一个饺子,他就朝陈光翠看。
       陈光翠脸红了。陈光翠说,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花。
       宁大路说,你气色好多了。
       宁大路把手放在陈光翠的肩上。宁大路的手从她的肩上又滑到腰上。宁大路的手和所有庄稼人的手一样粗粗糙糙。
       陈光翠说,大白天的。陈光翠羞涩地笑着。陈光翠站起来,走到墙上的镜子前。镜子里的确有一张脸,可陈光翠不大认识这张脸。是啊,陈光翠已经好久不照镜子了。印象里,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是三十年前的,三十年前的陈光翠鲜光水灵,眼睛明明亮亮,鼻子嘴巴都是有模有样的。可现在这是一张什么脸啦,才五十岁的人,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宁大路也走到陈光翠身后了。
       陈光翠说,我去洗把脸。
       宁大路没让陈光翠洗脸,就把她抱到床上了。
       可能是吃了药,可能是吃了饺子,陈光翠还叫了两声。
       过后,宁大路说,你刚才叫了。
       瞎说。
       宁大路说,我听到了。三十年前,你也这样叫过,你像青蛙一样哇哇叫。
       你要死了,乱说!
       宁大路就嘿嘿地笑。他还摸了摸陈光翠的脸。他说,你刚才脸红了。
       瞎说,我脸才不红呢。我这张脸,都成这样了,哪会红,老夫老妻的。
       宁大路说,不,你脸红了。我喜欢你脸红的感觉。还记得吗?那年在扫盲班,南京的女知青给咱们上课……
       那么远的事了。陈光翠说。
       宁大路说,你记不记得?
       记得。
       宁大路说,那是我第一次看你脸红。
       接着宁大路和陈光翠一起回忆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他们都是村里扫盲班的学生。扫盲班里的学生年龄差距很大,从十几岁到四十多岁的都有。女知青刘音给他们上课,这是一个很负责任的老师,对同学们的提问百答不厌。但是,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冬夜,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一个上了年纪的麻脸女人提了一个问题,她问,小刘老师,你说春季麦苗,一日一个变化,这一日是什么意思?我们大伙都不懂,你给说说看。小刘老师说,一日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日,明白了吗?麻脸女人的白麻子突然就变成红麻子了。她说,小刘老师,我们乡里人不比你们城里人,这个……一天一日还行,一日一天,我可受不了。麻脸女人的话引得教室里哄堂大笑。当时,宁大路和陈光翠就坐在教室的后排。宁大路看到陈光翠的脸也红了。陈光翠把脸埋在膝上,她在偷偷地笑。就是在那天晚上,宁大路把陈光翠拉到了稻草垛里。
        陈光翠说,你把我给坑了,谁叫你把我拉到稻草垛里?你一抱我,我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你不是还咬我一口吗?宁大路说。
       我现在都想咬你!
       那你就来咬一口吧。
       算了,咬什么咬啊。陈光翠偷偷地叹一口气。陈光翠说,你说下午要去村里拿钱?
       宁大路说,对呀,村长让会计来跟我去结帐,我哪敢让村会计来,我跑一趟就行了。我算过了,能结五十块钱。
       那么多。
       宁大路说,不多,他们吃咱家多少菜。我都多少天没到镇上卖菜了。园里的菜都叫村里给吃了。
       他们真能吃。
       宁大路说,咱们也要吃,明天咱再买一回鸡肉,再包一回饺子。
       还是省点钱吧。
       宁大路说,人家都能吃。他村里头天天不是酒就是肉,咱就痛快这一回,还不行?
       宁大路又翻到陈光翠身上。宁大路说,吃顿鸡肉饺子,你又吃了两颗药,咱俩再玩一回,把这个事情做痛快。
       陈光翠说,你省点力气,我头要晕了。
       我看你这回还行,你不会头晕。
       宁大路和陈光翠在床上又做一回。陈光翠这回还真的叫了。陈光翠叫得像青蛙一样欢。过后,她自己还有点不好意思。她说,你给我吃什么药,这样灵,我头还真的不疼了。
       宁大路说,不疼了吧?再来一回?
       陈光翠说,你快去村里把钱拿来。
       宁大路说,好吧,我去拿钱。
       可是,宁大路到村里没有拿来钱。宁大路有点垂头丧气。宁大路到家里,看到老婆陈光翠正在摘菜。宁大路心里一热,她能干活了,说明她现在的头疼病还没犯。陈光翠看着宁大路,她用眼睛问他,钱呢?
       宁大路说,会计说今天没有钱,让我改天去拿。
       村长不是说好了吗?
       我没看到村长,这事该会计管,会计说村里没钱,我也不好再去找村长。我去找村长,会计会不高兴的,会计要是不高兴,以后要钱就不好要了。你说是不是光翠。
       陈光翠说,我不懂,家里的大事,你拿的主意不会错。
       宁大路也蹲下来摘菜。宁大路说,你去菜园啦?
       我好久没去菜园了,我去看看,我就弄点菜来家。
       下午明丽的阳光下,宁大路和陈光翠在院子里摘菜,他们不停地说着话,有几只麻雀,在他们不远处的树上叽叽喳喳。
       6
       接下来,宁大路四天找村会计三次,都没有要到钱。不是村会计不在,就是村会计说没有钱。他也想碰到村长,可村长更忙,很难见得上。就是见上了,村长也没时间跟他多说话。就是村长有时间跟他说话了,他也不能说村会计没给他钱,那样会得罪村会计的。事实是,他碰到村长的次数也很少,倒是那天在菜园里,村长跟他说了几句话。村长说,大路啊,你到我家去一下,我老婆要卖大米,你去帮帮她忙,顺便,你拿点青菜,别的菜也行,我家中午没菜吃了。还没等宁大路说话,村长又说,大路你别忘啦,我到镇里开会去。
       那天,宁大路看着村长匆匆的背影,宁大路自言自语道,瞧见了吧,村长多忙。
       第五天,村里又来客了。宁大路送菜到村里,看到了村长,村长正在跟小车上下来的人握手。宁大路站在村食堂的门口,他以为村长看到他能来跟他打招呼。但是村长没有看到他。倒是村会计看到他了。村会计来到宁大路跟前,说,大路,菜送来啦?宁大路说送来了。宁大路想跟他提钱的事。村会计先说了。他说,大路啊,村里欠你那几个钱,你别急,村里现在资金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你也不缺那点小钱,只要我帐上有了款,我把钱送到你家去,你看行不行?宁大路说,行,行。村会计说,你先回去,不要在村里看闲,今天是县里来人了,人家会说咱村没水平。宁大路点着头,拎着蛇皮口袋走了。
       宁大路觉得村里欠他的钱不少了,可这不少的钱放在村里,还算是小钱的,再怎么说,几十块钱也不能没有啊,村里天天杀鱼宰鸡,要花多少钱?是不是村会计对自己有意见,故意不想给钱。要是这样,这钱就很难要回来了。宁大路有些担心。
       宁大路回到家没敢跟陈光翠说这些话。他脸上依然是阳光一样的笑。他笑着在老婆面前走来走去。他以为老婆会问他什么的,问他村里的钱拿没拿来。老婆陈光翠要是问,他就说,村里的钱,多会儿拿都行,一分跑不了的。可是老婆陈光翠没跟他说话。他就自己跟自己说,他说自家菜园里的菜,说三叫驴家菜园里的菜,说村头张二小店冰箱里的鸡肉、狗肉和牛肉,还有猪腰子,说县里的小轿车,说县里小轿车是红的,说小轿车上下来的人是多么的神气,说那些人的手是多么的白,比村长的手还白。
       陈光翠一动都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他在说话。她看着某一个地方,静静的样子。其实陈光翠头又晕了,还伴着隐隐的疼。你知道,每次都是这样,陈光翠吃过了药,她就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就像二十年前,可以蹦,可以跳,还可以像青蛙一样叫。但是药效一过,头晕病反而比平时加重了许多。这也是陈光翠不想吃药的另一个原因。既然不能天天有药吃,既然吃了药也不能除了病根,还不如省点钱好。
       宁大路知道陈光翠病重了。宁大路瞒着老婆,悄悄去了镇上。
       宁大路是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他在菜园里摘了不少菜,他要去镇上的菜市场,把菜批给那些摊贩。他实在是没有钱花了。他实在是想给老婆买点药了。他看着老婆强忍着病痛的难受的样子,自己仿佛都忍受不了,仿佛再这样忍受下去,自己就完了。到了这时候,宁大路稍稍有点后悔,他觉得送菜给村里是他犯下的一个大错误。
       不用说,宁大路的菜在菜市里卖了好价。十多天来他第一次见到了钱,钱虽然不多,可这是现钱,比村里欠他的帐舒服多了。这时候,宁大路脸上的笑是那么的真,就像阳光一样。阳光也陪着他一路笑了。
       宁大路曾经下过决心,再也不来绣花厂了。可是,鬼使神差,他还是来到了镇北的绣花厂。
       吕会计正在指挥炊事班的人做晚饭。吕会计抽着香烟,嘴里大声吆喝着什么。她一眼看到了宁大路。她把手里的半截烟扔到地上,大叫一声,好啊,宁大路,你什么时候放出来啦?我还以为你驴日的死了呢!
       宁大路脸上被她骂红了,他嘿嘿地笑着,把肩上的蛇皮口袋放下来。宁大路有点羞涩地说,给你捎两只冬瓜来。
       吕会计手往外挥着,说,去去,都到什么时候啦,还吃冬瓜!
       宁大路双手搓在一起,就像犯错误的小孩一样不知所措。宁大路说,不……不要钱,白……白送给你,还不成?
       谁要你白送?看你那个熊样,跟大款似的!到我办公室来,给你冬瓜钱。吕会计说着就往外走。食堂做饭的小师傅们在后面哧哧地偷笑。
       吕会计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她用脚踢一下宁大路。她说,这些天,你小子死到哪里啦?把老娘忘光了吧?老娘备了酒你都不敢来吃,还有出息没有?吕会计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宁大路。吕会计继续说,亏你还想着老娘,送两只冬瓜来,老娘不白吃你冬瓜,老娘的冬瓜还要让你白吃哩!吕会计又踢他一脚,去把门关上,老娘要修理修理你。
       宁大路去关门了。他心里有点恍恍惚惚的。宁大路在关门时,向外看了一眼,外面什么都没有,花坛里是冬青,还有别的绿树。绣花厂的工人们都在后面的车间里干活了。宁大路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兔子,让老狼给捉来了,不,自己简直就是送货上门。宁大路心里的那股激情就变得格外的悲壮。
       宁大路关上门,心里说,看我如何修理你这个老逼。
       宁大路大声说,还不知谁修理谁呢。
       宁大路一转身,就和吕会计撞到了一起。
       宁大路和吕会计就在办公桌上把事情给做了。吕会计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干就干,她先让宁大路晃晃她的冬瓜奶子,然后就躺到了办公桌上。宁大路也没客气,就像一台加足马力的柴油机,嘭嘭嘭的,只是有点草草了事。吕会计有点不满意,她嘟嘟囔囔拎着裙子,踢宁大路一脚,说,你驴日的能不能不笑,我看你笑就来气,有什么好笑的,你说,你半个月才来一回,有什么好笑的。宁大路说,我没笑,你看我什么时候笑啦?我才不笑呢,我有什么高兴事天天笑?我哭都来不及了。吕会计说,还说没笑,看看,现在还在笑,还说没笑。宁大路说,我不笑,我就是不笑,我凭什么要笑,我……宁大路说着,鼻子一酸,眼泪窜下来了。吕会计有点不理解,这人怎么像小孩子,刚才还好好的,还笑着的,怎么说哭就哭啦?吕会计骂一句操,看着宁大路一边落泪一边还是笑笑的样子,就用冬瓜奶子拱拱宁大路,说,谁白吃你冬瓜啦,老娘只有让你白吃冬瓜……好了好了,这就给你钱。吕会计说,两只冬瓜,我给你十块钱。宁大路说,两只冬瓜,怎么也不值十块,你给我四块钱就不少了。吕会计从抽屉里扔出一张钱,说,那就给你五块吧。宁大路把五块钱拿在手里,抹了一把泪,说,我回了,明天你还要不要菜?吕会计说,你家有什么菜,明天都给我送来。宁大路说,我家什么菜都有。吕会计说,有什么菜送什么菜,你驴日的以后天天给我送菜来,听到了吧?没有人亏待你。宁大路转身要走,又被吕会计从后面揪住了。吕会计说,大路,你答应我,天天来,好不好,你不知道大路,我想你都想疯了。宁大路听到吕会计的声音突然变了,他还感到后背上有软软的一堆肉。宁大路又把身子转过来,紧紧抱着吕会计。吕会计说,大路,你听到没有,我想让你天天来。宁大路说,我家里有菜园……吕会计说,那就两天来一回,说好了,两天来一回。宁大路点点头。吕会计说,我要你答应我。宁大路说,中国人说话算数。吕会计就抬起头来。宁大路看到,他怀里有一张脸盆一样的脸,白白胖胖的,脸上还有几点露水。宁大路看见了,那不是露水,那是吕会计流的泪。宁大路又豪气地说,中国人说话算数,不算数不是中国人!吕会计就快乐地笑了。
       宁大路走在回家的路上。
       宁大路答应天天送菜给吕会计了。不,是隔天送一次菜给吕会计。其实,送菜不是主要的,他想和吕会计办那个事是主要的。或者说,两件事都是主要的。但是,他担心村里来客了怎么办。村长要是知道了他不送菜给村里,会不会卖老鼠药给他,会不会多要他提留款,还有别的什么款。要么就给他一只小鞋穿穿。这小鞋可不是好穿的,村长要是给你小鞋穿,不把你脚给挤烂了才怪。他还知道村长要是想照顾你,那就不得了了,别的不说,光是村里的收钱项目就很多,三叫驴家前几天卖了两棵树,还叫村里收了三十块钱呢。但是,村里一直都在照顾他宁大路家。这村里照顾,实际就是村长照顾,村长常说的话就是,你老婆常年有病,生活困难,村里能照顾就照顾。这话外的另一句话就是,村里要是不能照顾,那就不照顾。可是,村里对他再好,这菜也不能白送给村里啊。送菜给村里没有现钱,就等于白送,白送就没有现钱,没有现钱老婆就没有药吃,没有药吃头就会晕,头晕是多么难受的事啊,陈光翠居然忍受了二十年。二十年啦,居然让她忍受了过来。宁大路觉得老婆真是不简单,我宁大路要是头晕了二十年,非死了不可。头晕的感觉宁大路虽然没有尝过,但他晓得那一定是十分难受的事情。头晕就什么事也不能干,严重的时候,动一动都不能,连喘口气都不敢喘,连说话都不能说,连吃饭都不能吃,连那个事都不能干,不能干那个事他就要去找吕会计。吕会计可是身强力壮的,她哪儿都结实,哪儿都肥大……吕会计,吕会计这女人还不错。可是吕会计再不错那也是吕会计,也不是陈光翠啊,什么时候陈光翠也能像吕会计那么粗那么壮多好啊。宁大路的脑子里,就重叠着陈光翠和吕会计,陈光翠和吕会计就在他脑子里赛跑,一会儿,吕会计跑到前面了,一会儿,陈光翠又跑到前面了,一会儿两个人又并着肩跑,不知道谁先谁后了,这事让宁大路有点为难。让宁大路还有点为难的是,他答应两天去和吕会计约会一次了。
       宁大路第一次这么心事茫茫的样子。是啊,你要是看到宁大路,你一定会觉得他是多么的心事茫茫。
       村路上没有几个人在走路。宁大路只听到他自己嚓嚓的脚步声。有一辆摩托车从他身边嗖地飞过去了,有一辆自行车也从他身边骑过去了,他都没有注意。宁大路只顾自己勾着头走路。路边的庄稼长势很好,小河边的青草也绿汪汪的,蜻蜓和蝴蝶飞来飞去,看起来心情都不错。可宁大路心情一点都不好。虽然他身上装着钱,虽然这是半个多月来第一次卖菜得到的钱,可他觉得这个钱在烫人,把他的腰都烫疼了,把他的心都烫疼了。
       宁大路走到村前的一步桥上了。他看到了村部的红瓦房。看到了村部的红瓦房,他就看到了村长。村长正向他招手。宁大路觉得事情不妙了,村长一定知道他卖菜给镇上了,卖菜给绣花厂了。村里要是来客了,村长要是叫他送菜,那可怎么办?能摘的菜,都叫他给卖光了。
       村长一脸都是笑。村长说,大路,你到哪去啦?去了镇上?我说嘛,中午找你喝酒,硬是找不到你。我来了个老同学,他说认识你。
       宁大路啊啊着,不懂村长是什么意思。
       村长说,老同学有急事,赶着走了,碰巧我晚上还有一桌客人,是县里来的,比老同学还重要,大路,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你家菜园里的菜给我摘点来,多摘几种,我要多弄几个小菜招待客人。
       村长说话的时候,还亲热地拍拍宁大路的肩。
       宁大路答应着,心里却有点慌。
       7
       村长怎么不提钱的事呢?村长不提钱,他就不好提,他就更不好说村会计没跟他结帐了。宁大路觉得村长一定不知道村会计没给他钱。村长说不定还以为帐都结清了呢。宁大路来到菜园,他知道菜园里没有可摘的菜了。要到明天早上,有些菜才能长大。但是,村里来客了,村长又要菜,他只好把一些长势正好的嫩菜芽子摘下来。宁大路摘这些嫩菜芽子时,心里揪揪地疼,就像摘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这些菜隔一夜就长大了,最多两夜,就要多长出一倍的重量来。
       宁大路把菜送到了村里。他在村食堂门口站站。他想让村长看到他。可是村长没有看到他,却让村会计看到他了。村会计脸上有点冷,有点阴。他走过来,说,大路,对你说过了,村里要是来了重要客人,你不能站在村部发呆,村部是闲人乱站的地方吗?这样影响不好,显得我们村民没水平。宁大路望着村会计的脸,村会计的脸就像他家菜园里的丝瓜,又青又长,宁大路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往上提一下,眼睛一眨,村会计的脸又变成算盘了。宁大路不知道怎么把村会计的脸看成了一把算盘。宁大路的心又往上提一下,差不多都要提到嗓子眼了。这时候,村会计已经走到宁大路跟前。村会计说,大路,我知道你那点意思,不就是村里欠你那几个小钱吗?我知道的,村长把这个事情交待给我办了,你放心就是了,这个事,你就不要再找村长了,一来,村长事情多,他哪有时间顾得上你这点小事?二来,你再找村长,村长以为我没把这个事情办好,影响村干部的团结,是不是啊?跟你实话实说吧,村里欠张二家的鸡肉有二百公斤了,张二一点都不着急,你知道为什么?你不知道吧?你不知道我可以对你说,村里免了他家多少费用?你不知道吧?这个我就不对你说了。大路,你还是有点嫩啊,你就像三月的黄瓜苗一样嫩。好了好了,你也不要看我了,我脸上又没有花,欠你的那点小菜钱,我会记着的。大路,早点回去侍弄你的小菜园吧。笑了吧大路,你会明白的,我一说你就明白。
       宁大路在离开村部时,闻到了炸鸡肉的香味。炸鸡肉的香味一直在天空飘着,宁大路走到哪里,这炸鸡肉的香味就飘到哪里。仿佛一直飘到了天边外。炸鸡肉真香啊。宁大路想,就是天天闻闻这样喷香的炸鸡香,也不错。可是炸鸡香是谁都能天天闻到的吗?比如陈光翠,她这辈子就没有闻到,就是宁大路,他也不是天天都能闻到的。宁大路知道,这鸡肉一定是张二家的。他还第一次听说村里欠张二家二百公斤鸡肉钱。二百公斤啊,那要多少钱。宁大路走在路上,想着他亲自送到村里的那些菜,那些菜,能值多少钱呢?五十,或者六十,可是比起张二家的二百公斤鸡肉,他算讨便宜了。觉得讨了便宜的宁大路一点也乐不起来。村会计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张二家二百公斤鸡肉钱都能不给,你那点小菜钱算个屁!宁大路感觉脚底下被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宁大路看看绊他的路,路上光光平平,只有一泡鸭屎,并没有东西绊他,可他真真切切是打了个软腿儿,眼前还闪了下金星。宁大路以为是太阳绕花了他的眼,他走路就慢下来。想想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菜,想想老婆的头晕病,宁大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宁大路回到家里,看到陈光翠没有坐在屋里的床上,而是坐在小院子里的凉棚下边。他就觉得陈光翠头晕病是不是轻了一点。
       宁大路没有说话,他在陈光翠身边蹲下来。
       陈光翠的头晕病的确轻了一点。陈光翠看了宁大路一会儿,说,宁大路,我知道你干什么去了。宁大路被吓一跳,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在。宁大路说,你知道就好,我去村里要钱了。陈光翠笑笑,眉头就皱紧了。宁大路知道,陈光翠把自己的头笑晕了。宁大路说,你不要笑了,你笑了会头疼,你也不要说话了,你说话也会头疼,你要是想说话,我这就到镇上去,给你拿点药。陈光翠说,宁大路,你少来这一套,你还没调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了。你说吧,你和吕会计是怎么回事。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说过了,我挖了眼睛会算命!你们那点把戏,还想瞒得了我!宁大路说,你知道什么呀,你除了瞎想,你还能知道什么。陈光翠说,我才不是瞎想了,你朝我身边一蹲,我就闻到一股骚味了,你把吕会计的冬瓜奶子,像揉面团一样揉,你在吕会计身上,像柴油机一样嘭嘭炸,你还说要天天送菜给吕会计。宁大路,今天我跟你说,不许你再到镇上去了,不许你再送菜到绣花厂了,你有了菜,就送到村里……陈光翠还想说话,但是,她脸上滚下来汗珠珠了。陈光翠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来,她把嘴又张了张,却把脸上的汗给逼了出来。宁大路说,你就不要瞎想了,我今天没带药给你吃,你好好歇着。宁大路心里有些难受,他心里像有一只虫子在啃,一点点的,啃得他心里又疼又酸。宁大路说,光翠,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就是送菜到绣花厂去。我送菜到厂里,是想,是想弄点现钱花花。村里的确欠我们不少钱,可他们……我,我能有什么事……我送菜到绣花厂……宁大路越说越气短,越说越觉得对不起老婆了。宁大路看到,他老婆陈光翠有点支持不住了。果然,陈光翠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了。宁大路以为陈光翠要死了。陈光翠的汗珠冒出一脑瓜子了,连脸上也出汗了。陈光翠虽然生了二十年病,却没有一次昏倒在地上。宁大路心里一急,弯腰去抱陈光翠。宁大路是想把陈光翠抱到床上的。可是,当他把陈光翠抱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头嗖地一下晕了,接着眼前一黑,就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在他还清醒。他只觉得自己的头轰轰地跳,耳朵里也在嗡嗡地叫,这叫声直往他脑子里面挤,要把他脑子给挤破了。他想赶快起来,可是没有力气。他好不容易挣扎着起来了,头就像要炸开来一样地疼。宁大路忍着剧烈的头疼,把陈光翠抱到了屋里。
       宁大路趴在床沿上,看陈光翠开始均匀地喘气,他心里才略略宽一点。可是,他的头却开始晕了。刚才的疼痛过后,现在就开始晕了。宁大路有点害怕,怕自己也像陈光翠那样头晕。宁大路忍着痛,晃晃自己的头,又在屋里走一圈,宁大路感觉到,自己的确害头晕病了。宁大路把头疼又忍了忍,就走到了小院里。他朝天上看看,朝远处看看。他不管朝哪里看,头还是疼。宁大路又走到菜园里。他拔了几棵韭菜地里的草,他摸了摸瓜叶下的冬瓜,头疼还是没有一点减轻。宁大路想想事情,他想到了镇上的蔬菜市场,想到了绣花厂的吕会计,想到了村长,想到了村会计,想到了张二,还有鸡肉,还有钱,还有老婆陈光翠和冬瓜……宁大路的头就开始跳跳地疼。但是,如果这时候有人能看到他,或者你看到他,你会发现,他依旧是一脸持久而温和的笑。
       8
       宁大路在镇上的菜场卖菜。
       宁大路已经在镇上的菜场卖好几天菜了,不,有十多天了。开始那几天,一到镇上来,宁大路还想起吕会计,还怕吕会计来找他打仗,还怕吕会计来咬他。可吕会计在菜场看到他时,不过笑嘻嘻地臭骂他一顿,并没有咬他。他就放心了。他以为吕会计对他有仇了,不会来买他的菜了,可吕会计并没有跟他记仇,还到他菜摊上买菜。只是,宁大路觉得,吕会计好像年轻了,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了,就像四十岁似的。
       有一天,宁大路在菜场碰到了村长。村长已经不当村长了,他被上边免职了,据说村里很多人都告了他。告他做别的事不知能不能做,反正村长他是不能再当。上边来人做了调查,后来就被上边免职了。被免了职的村长看到宁大路,不像先前那么亲热了。他冷冷地说,大路啊,什么高兴事啊,这样笑啊,是不是看我不当村长啦?我不当村长你就高兴成这样啊?你就笑啊?宁大路说哪能呢,村长你以前对我的好处我都记住了呢。村长说我就知道大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村长在宁大路的菜摊上蹲下来,村长夸宁大路说,大路种菜就是行,这菜就是比别人家新鲜。宁大路说,村长你要是缺菜,你就拿点去吃,反正是自家菜园里长的。村长说大路啊你不要叫我村长了,我都不当村长了。宁大路哼哼着不知说什么好。宁大路就把冬瓜抱一个放到村长的车篮子里,说村长这个冬瓜你拿回去吃。村长说,你看,你看,我这就不好意思了。宁大路说,一个冬瓜算什么啊,你吃我一个冬瓜是瞧得起我啊。
       村长走了。宁大路望着村长的背影,有点发呆。他摊子上的冬瓜少了一个,可他口袋里的钱没有增加一分。宁大路觉得哪里不对劲。宁大路自己跟自己说,人家都不当村长了,吃个冬瓜也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我操!要是人家不当村长,我就跟人家要冬瓜钱,我成什么人啦!
       陈武,作家,现居江苏连云港市。已发表《宠物》、《天边外》等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