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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闻香知世界
作者:李 锐

《天涯》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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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十年前吧,忽然听理论家们说“作者死了”。据说宣布“作者死了”的大理论家是法国人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于是过了一段时间,就把他晚年的代表作《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罗兰·巴特著,汪耀进、武佩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5月第一版。也有译为《爱情絮语》)买来读。据译者汪耀进先生介绍,1975年罗兰·巴特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研讨班上,带领学生“拆解语言”,研究“情话,恋人的絮语——独自的特性”,选择拆解的文本对象就是歌德大名鼎鼎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这场研讨溢出原来的设想,最终产生了这部反小说、反爱情、反传统叙述、反对一切“爱情哲学”和“思想体系”的《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在这个崭新的文本里,传统小说的核心要素:中心人物和故事情节被彻底抛弃,整本书只有一些关于情爱的自白、联想、描述、论证、比喻,而且只有只言片语。“可读性”被弃之不顾,“可写性”被推向中心。为了避免独角戏的尴尬和自我印证的逻辑缺陷,读者也就必须被强迫推上前台,读者的想象和参与就成为文本确立的必然条件。罗兰·巴特把最经典的传统文学作家歌德,摆到自己语言实验的手术台上大动刀戈。他的开创性和巨大的挑战性不言而喻。作为最先锋、最彻底的解构主义经典文本,此书1977年在法国问世后,“立即风靡西方文坛,成了罕见的畅销书,被译为多种文字,并被搬上舞台”。
       既然读者变得如此重要,既然是“我注六经”,那么读者国籍和文化背景的不同,不但不应该成为障碍,似乎更应该是丰富文本的应有前提。更何况,在罗兰·巴特不厌其烦的引经据典的行文中,不时还要露出一两句禅宗的偈语棒喝。应当承认,罗兰·巴特常有妙语和洞见。但这些妙语、洞见总是笼罩在理性和知识的影子里,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尽管罗兰·巴特一再强调的是对于传统叙事方式、传统理性判断和传统权威的挑战,强调的是对于稍纵即逝的恋人絮语的捕捉。可是,在“参与”了罗兰·巴特的“文本”以后,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好像一顿饭吃完之后,咽下去的都不是真正的饭菜,而是吃了一堆饭菜的模型;就好像进了公园以后看见的都不是活生生的花草动物,而是看见许多花草动物的标本。他那个到处通风的“文本互涉关系”的网络是对于任何终极意义的颠覆,他那些语词的碎片要完成的是“无限放纵的能指”和“无限后移的所指”的语言游戏,在这场无所指定又言说一切的游戏里,是用不着动感情,也和所有的是非善恶无关的。有位朋友曾经一针见血地把这叫做“有脑无心,有真无善”。
       但是——你千万不要忽略了这个但是。但是,作为“萨特之后法国知识界最有影响的怪杰、蒙田之后最富才华的散文家”,作为“符号学、精神分析批评、释义学、解构主义”诸多领域的大师,罗兰·巴特所拥有的那个知识者的绝对优势地位,是让所有的读者们都望尘莫及的,是让所有还有幸能“不死”的读者们都必须高高仰视的。于是,在读了《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之后,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情:罗兰·巴特想说的是别的作者都死了,他这个作者还活着。所有能有幸“不死”的芸芸众生们,除了毕恭毕敬地捧读天书,亦步亦趋地随“文本”起舞,哪还敢再说半个不字?当年罗兰·巴特为“新小说”辩护时曾经宣称:只有不可卒读才体现了文学的最终目的。可惜的是,在罗兰·巴特们的理论指导下的法国新小说确实露出了死相,苍白枯竭,无人问津,而且后继无人。被作者强拉进文本的读者们,在玩过游戏之后忽作鸟兽散。自从加缪、萨特死后,法国文学日见式微,日益变成圈子里的游戏,日益变成高雅者们高雅的自我印证,生命的感觉日益淹没在形而上的死水里。尽管知识精英比封建贵族更快地建立起来新的等级,可这新等级也很快让人望而生畏,就连西蒙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没有能挽回这个颓势。捷克人米兰·昆德拉的加盟只能看作是一个特例。即便如此,昆德拉晚近以来的创作,也还是越来越趋向于这股形而上的理性至上的渠道。也许兴衰更替真的是一种不由人的命定。当福柯、德里达、布尔迪厄们在当今世界如日中天的时候,法国本土的文学让人看到的却常常是一些辉煌的背影。
       在此之前不久,我读到过朱天心寄送的《香水》(派屈克·徐四金著,黄有德译,台湾皇冠文学出版社,1994年11月第八版)。很显然,发表于1985年的《香水》没有遵从罗兰·巴特的理论。这是一本纯粹地道的关于法国的小说,因为小说描写的对象是巴黎人引以为豪的香水。这也是一本纯粹讲故事的小说,气味鬼才、香水大师葛奴乙传奇短暂的一生,让这本出神入化的当代小说充满了出人意外的神奇。在这本小说里,巴尔扎克式的细密扎实的真实描述,和《一千零一夜》式的神话奇迹绝妙地糅合成一体,作者以一种宗教式的隐喻讲述了一个杜撰的神话。按说无论巴尔扎克还是《一千零一夜》,早就是传统中的传统,古典中的古典了,可是当作者把这“两旧”相加,混合调配,再和无微不至的嗅觉放在一起的时候,所产生出来的新意简直匪夷所思,真的就像一瓶打开的香水,飘散、游离、变幻,既动人心魄又无微不至。它所表达出来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不是任何一个新或者旧的理论可以界定。再加上黄有德先生简练控制的译笔,有一种绝佳的说书人的神韵,让我一口气读完了这本关于味道和香水的小说。
       在杀鱼台的血腥和臭味里出生的葛奴乙,刚一落地就被母亲抛弃,这个天生驼背面目卑琐的弃儿,像一头肮脏的小动物从来不被人看重,在巴黎的大街小巷经历了人间所有的饥寒交迫,欺辱压榨。终有一天,这个香水天才脱离了虎口,挣脱了臭气熏天的巴黎,又在荒山野岭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再生。此后,这个重新回到人间的天才,用他的香水征服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征服了所有的女人和男人。葛奴乙技艺日渐精湛,产品出神入化。最后,为了登峰造极,葛奴乙竟然捕杀少女,以不可思议的“冷淬法”从少女们的身体上淬取奇香。在一连串骇人听闻的凶杀之后,葛奴乙终于被捕入狱。可是,人类的善恶和法律都无法审判这个“超人”。葛奴乙的香水在即将行刑的绞架下面,迷狂了刽子手,迷狂了主教和法官,迷狂了所有被害者的父母,迷狂了所有来观看恶魔死刑的人群,所有的人都跪倒在魔鬼的脚下祈祷欢呼,痛哭流涕。接着,在激动和抽搐的迷乱中,发生了一场打破等级,打破年龄,打破一切人伦的性交狂欢节。杀人犯葛奴乙在狂乱的人群中坦然离去。在奇迹被验证之后,葛奴乙又回到巴黎。就在他的出生地,这个兼天才、魔鬼于一身的葛奴乙,终于因为身上奇异的香味而被一群流浪者分而食之:“这群吃人肉的人,吃完后聚在营火旁,没有出声说话……都有点不好意思,谁也不敢看谁。他们每一个,男男女女,多少都干过谋杀或什么下流的罪行,也因此多少受过良心的谴责……可是,后来还是壮起胆,起先是偷偷地,然后是率性直视,他们忍不住微笑,自豪极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爱,他们做了某件事情。”读到这个结尾,看到这场充满了反讽意味的最后的审判,一种说不出的惊醒和恐惧,让我久久难以平息……
       难怪厄普代克称赞它是“以气味重构的世界”,是“迷人的致命一击”。 此书出版后很快在德国售出四十万本,被连续翻译成二十七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这个叫派屈克·徐四金的德国人,这个不遵照任何理论的写作者,居然以如此出人意料的德国文字给巴黎人,给法国香水,赋予了如此不可思议的生命力。那个被知识者们用知识和理性所搭建起来的高雅的形而上的等级阶梯,徐四金根本就弃之不顾。徐四金一头扎进最直接的生命感觉,在十几万字环环紧扣的叙述中,敏锐犀利的嗅觉描述,一直是整部作品从头到尾的叙述动力。作为经历了希特勒时代的德国人,派屈克·徐四金笔下的这个为香水而迷狂的世界,让我这个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中国人,有太多刻骨铭心的联想。所谓醍醐灌顶,所谓浮想联翩,所谓栩栩如生,在这样的阅读里会得到反复的鲜活印证。想一想也真是奇特,这个没有理论界桩的故事,这种被所有的理论和网上的画面都无法表达的味觉,却给予了徐四金如此自由、如此宽广的书写天地。当死了的理论和死了的作者一起干枯萎地的时候,徐四金却给了我们一片如此蓬勃恣意的森林。反倒是在这片森林里,形而上的精神意味和形而下的直观体验都显得生机勃勃。谁也料想不到,生命的体验加上想象力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惊喜。
       这让我想起一句借来的话: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
       李锐,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旧址》、《无风之树》、《银城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