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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野草的权利
作者:黄大权

《天涯》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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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 黄大权/著
       宋美花/译
       在讲生态问题以前,我先向大家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的确大家对我很陌生。我毕业于汉城农业大学,在维新时代我就关心撤消维新运动和反政府斗争以及其他一些政治问题,在全斗焕政变以后,为了学习政治学而去了美国。在美国,我攻读第三世界政治学,第三世界革命论。在1985年,就是在全斗焕执政时,牵涉到由国家安全企划部操作的“欧美留学生间谍团事件”,被判处无期徒刑。当时,与我一起学习的一个朋友回国时访问了平壤,由于我和那个朋友一起住过,还一起讨论过政治问题,因此我被安全部押回国以后,受到了各种拷问,结果被定为间谍,判处了无期徒刑。
       孩子一岁生日时,人们会在他的面前放一些东西,看小孩第一次抓什么,以此来估计这孩子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假如孩子抓纸币的话,将来有可能会成为大商人;抓铅笔的话,这孩子也许会成为大学者,我觉得这么做很有道理。
       我在1979年退役后读的第一本书就是Paulo Freire写的《Feda高地》。这本书在我去美国之前改变了我的思考和行为。在1982年,为了学习政治学,我去美国留学了。去美国以后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卡斯特罗的书,年轻的卡斯特罗率领其他青年同志,袭击了蒙卡达兵营后,被押送到法庭,在法庭上他最后陈述的题目就是“历史会宽恕我的”。我读的就是他最后陈述的内容。这本书左右了我在美国留学三年中的思考和行动。后来我就关心所谓的反帝运动,一边学习,一边进行运动,结果进了监狱。在监狱里被判处无期徒刑,随着政权的变化,在监狱里呆了十三年两个月后终于走出了监狱。我在监狱里变化很大,出狱后就去农村种地了。国际赦免委员会曾经为了我出狱花费了很大的精力,他们给我寄来邀请函,因此我去了欧洲并周游了世界。在欧洲时,我学到了很多平时想要了解的知识,就这样回来时已经用了一个半月时间。这次去欧洲时我主要住在英国,到英国后读了大家也非常熟悉的张志奥诺(GionoJean)的书《种树的人》,我想这本书将会影响我的余生。
       农业的产业化,生物种类多样性的破坏
       今天我讲的是杂草。什么是杂草,还有我们对杂草如何看待,由此能改变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我想告诉大家,杂草如果翻译成汉语,就是“乱七八糟的草”。但是翻一些学术书籍,它用英语来解释会出现数十种定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定义如下面两个例子:一个是“在不希望它长的地方长出来的草”,另一个是“错误的地方长出来的错误的草”。这是以人类为中心的人对杂草发自内心的看法。
       “我种的是农作物,我吃的也是农作物。你掠夺了我所养育的农作物的营养,所以你只会影响栽培,真是一点也没有用。你在我的印象中是我的敌人。虽然心里难免有些愧疚,但是为了我的生存就必须消灭你。”
       这是现代种地的人普遍存在的一种心态。因此为了除掉杂草,拔、割、施药、烧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这样的农业形式至少在二十世纪中期农业进入产业化之前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只是需要人力。但是自从农业形成产业化,为了扑灭杂草,开始施放大量的农药,结果出现了什么情况?我不再提很多事例,由著名的Laycal Cason女士写的书《寂静的春天》中十分明确地阐述了这些问题。用施药的方式除掉杂草,结果是所有的草科植物都消失了,靠吃草的种子生活的野生动物和鸟都死去了,结果地球上鸟的歌声消失了。这不是小说中的情节,是在全世界各地到处发生的实际情况,并且现在每天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例如,在美国直到1952年只有10%左右耕地施放了除草剂,可现在90%左右耕地都使用农药。请大家好好想一想,在如此宽广的土地上施放了大量的农药,多么可怕呀!农药会到哪里去呢?结果是都被我们吃到肚子里了。与环境污染或食品污染相比,施放农药除掉杂草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就是生物种类的多样性问题。我学习生态学的时候,学习这一部分令我毛骨悚然。现在地球上的生物种类明显地减少了,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农业。刚才谈过了杂草的事情,实际上在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是植物。地球上植物为动物提供了生存环境。但是自从人类出现后,开始种植蔬菜,把原来的主人——草都赶跑了。赶跑的不仅仅是草,还赶跑了那些靠吃草生活的各种动物和生物。结果在地球上,生物种类大量地减少,根据相关的报道,一天大约消失几百种。
       我在英国的时候,最羡慕的就是鸟很多,鸟的种类也很多。在十分僻静的农村里睡觉,早上是不能睡懒觉的,因为鸟实在太吵,只能起床。可是英国出版的学术杂志上写道,尽管鸟有那么多,与不使用农药的战前相比鸟的种类已经减少了一半。再来看看我们国家的现状,我小时候(虽然那时我住在汉城的郊区),麻雀和乌鸦有很多种,主要是本地的留鸟,可是现在那些鸟几乎都看不见了。
       不仅仅是这些鸟类和各种野生动物在减少,最严重的问题之一就是农作物的种类数减少了,例如印度农业在产业化之前,栽培过稻子的种子数量大概有三万种,可是经过绿色革命以后,最近栽培的稻子的种类只有十二种。那么多的种类都去哪里了呢?如果第一年不使用,种子从第二年开始就不能再使用了,因此它们就消失了。
       造成这类事情的原因就是施放农药的农事,单一品种的农事。这是一个巨大的社会系统,即与资本主义系统相匹配,就是最近经常说的“超市系统”。超市这种地方并不关心品种的多样性,它只是无条件地购进畅销的物品,如果物品不好卖就毫不留情地停止订货。市场不订货,农民就不会生产了,不生产的结果会怎样?该物种就消失了。在英国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英国是很寒冷的国家,可是走进超市,商品却特别的多。不仅英国本土生产的商品种类很多,而且热带地区出产的产品也应有尽有。仔细观察这些商品,发现只是食品加工业发达了,不是作物的种类增加了,相反,作物的种类很明显减少了。我们进行产业农业之前,农民在一年的辛苦劳作后,食用、收获、再加工的种类有100—300种,单纯作为食物的种类,人类所食用和再加工的就有这么多。但是从现在以超市为中心的商品系统来看,我们经常吃的蔬菜种类不会超过二十种。只不过二十种货物占据了超市90%的地方。因此在我们眼里所能看到的一切商品并不是增加了生物种类,而只不过是食品加工业发达了。这些都是通过绿色革命造成的。我还不了解绿色革命时,觉得“绿色”也是好的,“革命”也是好的,得抓紧进行呀(笑)。
       绿色革命简单地说,可以看作是把生存意义上的农业编成资本主义农业。美国等几个先进国家通过实验开发出了高产品种拿给全世界普及,这就是绿色革命。虽然农民拿到手里的是一个高产的谷物品种,可与此同时需要引进的是各种社会系统。为了栽培一种高产品种,需要施肥,施放农药,并且高产品种需要很多水。因此要准备灌溉水,引进大批农具,由于如此复杂,不得不再邀请指导农事的指导员。虽然拿到手里的不过是一颗谷物,可是与此同时还需要先进国家制作的巨大的社会系统。为此第三世界的政府全力以赴制作了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没有资金的第三世界政府和农民却无法偿还这些费用了。结果是虽然生产量提高了几倍,可全都欠了债。这些加速形成的就是今天的WTO体制。总而言之,使用除草剂来除掉草的惯性农业不仅带来了严重的环境污染和食品污染,还导致破坏生物种类的多样性。
       如何看待杂草?
       那么我们生态主义者如何看待杂草呢?当然生态主义也有各种各样的频谱,虽然通俗地讲解它们非常困难,但是基本观点是人类与其他生物种类是同等的,其他生物种类也有保留的价值,应该持有这样的观点来对待杂草。实际上站在杂草的立场上看,它们被称为杂草是毫无道理的,是一种污蔑。人类种了奇怪的农作物后,想把杂草也全部除掉,这对于杂草来说是非常野蛮的行为。
       英国的一位杂草学者写下了杂草的异常型,即杂草的异常品质。我给大家念一下他所理解的什么是异常的杂草:“异常的杂草就是生长毫无用处,生长速度很快,长得丑,没有用,没有花蜜,没有野生价值,数量多,容易繁殖,没有味道,有很多刺,引起过敏,有毒性,有臭味,叶子很快茂盛,栽培很难,对除草剂有很强的耐药性,根部弯弯曲曲。”就这样他给杂草添加了所有的坏话,主张杀死全部杂草,只栽培蔬菜吃,这些都是现在所说的农业。
       但是,各位先生,这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思维方式。西欧的帝国主义者侵略第三世界时,就使用了同样的方法。他们说自己的文明才是最先进的,人性的,民主的,是人类文明应该走的方向。他们这样定义以后,对其余的第三世界文明就像刚才我所讲的杂草一样添加了一切坏名声。他们这样做以后,在进步的名义下,想把这些都除掉。这就是现在的帝国主义所左右的世界秩序,这些用于农业的就是除掉杂草,使用除草剂的农业。最近西欧国家把这些称之为“生态学的帝国主义”,也有些人从历史的角度来研究这些。
       请大家想一想,据说,地球上至今被人类所了解的植物种类(虽然至今还有没被了解的植物和人类还没起名字的植物种类更多)大约有三十五万种。但是在这三十五万种的植物中,人类用于栽培吃的大约只有三千种。那么三十五万种中减去三千种的话,会是多少呢?现在我们人类把大约有三十四万七千种的植物看成是杂草并把它除掉。这些为什么是杂草呢?我就不用杂草这个词,我代之以野草。
       这些野草个个都有它固有的价值,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其价值罢了。由于我们不知道它的价值,因此毫不客气地除掉它,这绝不是一个正确的态度。我在研究杂草时,发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定义,是由学者爱默生所作的定义:“杂草是我们至今还没有了解其价值的草。”这个定义真是太好了。虽然在这个定义中也能品味出以人类为中心的味道,但是却相当谦逊而且想要了解杂草。人类现在还没有了解杂草,但是我们应该铭记正是由于这些杂草的存在,我们才能生活下去。从前我们的农民非常了解这一点,因此他们在种地时,不会毫无保留地拔掉地上长出来的所有杂草。他们在长时间的耕种中,研究出杂草的特性,区别出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并且在不能吃的杂草中,选了一些在生活上能利用的杂草,利用的方式也是各式各样的,例如制作肥料,制作扫把,制作各种生活工具等。但是现在变得怎样了呢?开始产业化以后,这些生活用品都以商品的形式出现,尼龙绳代替了草绳,白铁屋顶代替了草屋顶,因此没必要利用野草了。
       我们在1970年代种了统一的稻子,如果谁不种统一的稻子,政府就不会放过他。今年夏天我访问了住在边山的郑京植先生,郑先生在1970年代种统一稻子时,由于他种了传统稻子,邻居告他是间谍。我们的社会动不动就说某人是间谍(笑)。金大中当上总统以后,郑先生由于做了有机农业而得到了总统奖,社会的确改变了许多。当时统一稻子与传统稻子相比,产量确实提高了两三倍,但是刚才我也提到过,如果要提高产量,就必须投入很多外资。需要大量的肥料、灌溉设施、机械等,为此所付出的费用比提高的产量还要多。
       以前所有的相关关系都存在的时候,在说收获好的时候,不仅仅是种子颗粒好而且叶子和根茎都十分茂盛,为什么?它们都很有用,可以用于制作肥料和生活用品等。可是现在这些相关关系被中断以后,这些都成了没用的东西。只要把颗粒变大吃了就行。由于稻子的根茎不结实,只是脑袋大,因此一刮风它就容易倒下。
       如果仔细观看野草,它们并不是多余出来的。很多人都说上帝创造这个世界时没有制作一个多余品种,当然也包括野草。生长出来的野草没有一个是多余的,都是大自然哪里需要,就在那里养育野草,野草不会是自己多余长出来的。例如由于某一片土地的土壤贫瘠,有些特定杂草为了给土壤提供营养,把自己的根伸展到土地的深处,然后从地下的岩层中抽出矿物来肥沃土地,现在的农民不了解这些。有些草则是从空气中吸收必要的无机物送给土壤。如果把所有的草都拔掉只露出土的话,在下雨或刮风时会加重水土流失。土地不喜欢土壤被侵蚀,因此为了保护自己,便让杂草和草正常地生长。此外还有许多人类所不了解的原因,这些原因至今我们还没有弄清楚,俗话说无知者无畏,现在我们就是用这种方法种地。
       村庄共同体和生态主义
       事实上,我与杂草、野草结缘的原因,不是通过书籍和观念的影响,我进监狱之前,学习的是关于帝国主义的知识,认为韩国的一切运动必须根据反帝路线行动,我就是持这样的观点学习并活动的。虽然最后成了“间谍”,可是在那个过程中我所学到的有两个:一是共同体,另一个是生态主义。
       从大学毕业以后至今,影响我的是在帝国主义的世界中第三世界民众如何自主、自产生活的问题。为此我孜孜不倦地研究,我发现了共同体,结论是帝国主义的世界中只有共同体才能存活。明白这些的原因是我研究过第三世界革命,并且对持有这个观念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开始学习越南革命。战争学者评价越南战争是“村庄战争”。无论美军对热带丛林怎么进行轰炸,最终还是没有战胜藏在热带丛林中的越盟军和越南民族解放军。美军虽然在天上进行轰炸,还是没有破坏掉所谓村庄共同体的软组织。换句话说,越南得胜的原因是他们的革命导师胡志明把共产主义的政治军事组织与越南传统的村庄共同体结合起来,最终击败了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这是我得出的结论。特别是从中我得到了重要的一条,只有共同体才是与无比强大的帝国主义斗争的惟一的社会结构。实际上,现在WTO正在执行中,韩国的农业如何能够生存下去,我现在看不出有什么希望,在重新组织以地区共同体为中心的社会之前,我可以大胆地说不会找出任何解决方案。这就是我进监狱之前通过研究帝国主义得到的结论。
       现在我之所以改变了观点,原因是监狱是个特殊的地方,我在监狱里变成了生态主义者,或者可以说是我对自己的存在有了根本性的再认识。英国有一个SUMOHE大学,很有名气,是专门教授生态学的大学,《绿色评论》的大部分读者可能会知道。在那里我用生硬的英文发表了演讲,题目是《在监狱里深层次的生态学是如何萌芽的》。我说在监狱里,我连一本关于生态学的书都没读过就成了坚决的生态主义者,听我演讲的人觉得很新奇,聚精会神地听我讲,可事实上演讲一半是假话,一半是真话。真话是实际上当时没有很完整的有关生态学的书,几乎都是靠我自己亲身体验的。假话是从《绿色评论》创刊开始至今,我都是忠实的读者,当时我有《绿色评论》,是《绿色评论》改变了我,并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亲身体会,身体与天地融为一体
       以上只是谈到关于书的事。在监狱,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如何在一坪大小的房间里生活,在房间里什么都干不了,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面对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是否有人还记得,已经去世的诗人金南朱曾写下这样的诗句:“进过监狱的人都知道,在监狱里,在单人房间里,能做的事很少。坐在单人房间里,能做的只有活动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虽然他讲的有些片面,可是事实上的确如此,在那里因为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只能观察自己的身体,思考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样构成的,如何对外界有所反应的。我从这开始成为了一个生态主义者。现在我还想告诉大家,许多人认为生态主义者要去原野观察自然,与鸟类交朋友,这样就能成为一个生态主义者。要我说其实不是这样的,生态主义者是需要从研究自己的身体开始的。
       我们现在所处的社会周围有太多的诱惑,以至于没有机会观察自己的身体,周围有太多的信息,也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样构成的。我有幸进了监狱能够有机会做这样的事。请大家观看“身(鸕)”字,上面一个“口”,然后一点,再写个一字,最后又是一个“口”字。我这么解释它:第一个“口”指的是天,一个点指的是人,“一”字指的是大地,即自然,下面的“口”,指的是闭口音。参照这个解释,就是说要静静坐在一边好好想一想天地和我以及大自然,并发出声音:“UM——”,发音时会有震动感,就这样天地和我融为一体,这就是我的身体。在我身体中产生共鸣后,天地间的万物融为一体,在觉悟的一刹那,我对世界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在一坪大小的房间里,觉得我就是宇宙,从此我对周围一切事物的看法都改变了。在这之前如果房间里飞进来苍蝇之类的昆虫,会觉得很讨厌就赶走它们。而现在不同了,会想到那个家伙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这样便与它们交流,如果有一只蜘蛛乘丝下来,也会觉得这家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我认识到自己所接触的一切东西是自己身体的延伸。
       当然不是一进监狱就能想到这些事情的,要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需要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我在监狱里过了五年以后才理解这些的。在这五年的时间里我做了什么呢?我只是感觉被冤屈,活不下去了,我没做过间谍活动却受到了冤枉,被判处无期徒刑,实在是不想活了。无论如何我必须表达出我的冤屈,我曾做过很多事情,在这里一时难以用言语来表达。我进行过绝食斗争,发送过密件,喊过万岁。为什么喊万岁呢,当时虽然我被监禁在单人房间,但如果喊金日成万岁,会在原来判处无期徒刑的基础上再加三年监禁,监狱里就是如此,可是这一切都以失败而告终。并且我经过那通折腾身体都垮了。那时,我得了慢性气管炎,腰痛,牙痛,身体有很多不舒服的地方。而与此同时我却觉悟了,这可以说是身体的觉悟,我为了治疗身体而开始进行自然疗法,在自然疗法中我主要是采用草。刚才我谈过身体的延伸,那就是在监狱里的时候的事。在监狱的时候,一天有一个小时的运动时间,在运动时,出去看到运动场里草生长出来,觉得这家伙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于是就开始观察草,而且监狱里的医疗设施不够好,为了治疗自己的疾病我开始吃草了。于是我就开始栽种草了,并观察每一种草,并且吃它们,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生态主义者。
       与草的交流
       我在安东监狱里待了七年,在这期间,我从教导所长那里得到特别允许,在运动场的一个角落里,建造一个花园,因此我把那个地方变成了野草花园,为了维护它我费了很大力气。因为监狱里不允许任何草的生长,因为草长得太茂盛的话,犯人可以藏在草丛里并逃出监狱,因此狱方一旦看到草长出就拔掉它们。区内有专门负责打扫的犯人,他们几乎每天都拿起扫把或铲子拔草,好像那就是他们的任务。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建造了一个野草花园。刚开始的时候,那些人说:“怎么会在这里种草呢?”于是他们就把它们拔掉了。因此有一段时间,我不断地与那些人说:“这是我专门养的,你们千万别再拔掉它们了。”就这样我与他们吵了几次。最终他们终于理解了我养育草的一片苦心,从此就不再涉足我的花园了。我翻了以前我在监狱里写过的信,信中有我在那里养育草的记录,大家感到兴趣的话可以听一下:
       野韭,Persicaria senticosa,田麻,圆的鸡眼草,莎草,山菊,九节草,紫苑,茵陈,两型豆,浆草,夏枯草,新叶阳地花,笔头叶,山柳兰,白屈菜,水苏,萝藤,委陵菜,黄芩,紫罗兰,刺儿菜,夜来香,排草香,地锦草,水凤仙,鸡儿肠……
       我读的大概有八十种,我并不仅仅是种下然后养育它们,而是记录了植物志,一会儿给大家看。可是在监狱里不能保存自己写的文章,出狱时都会被没收。因此有了什么想法只能以书信的形式寄出去。当时我也是在监狱里把想到的一切事都写在纸上以书信形式寄给别人的。这就是当时我作植物志用作记录的信。每个都作了绘画记录。
       大家听到我列出了很多草的名字,可能会想监狱里有那么多草吗,实际上在监狱里草没有那么多,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十种到二十种。我之所以能养育一百多种,是因为长期在监狱里服刑的人一年有一两次机会可以出去“社会参观”,作为出狱后适应社会的训练。就像是我们初中时代的郊游一样,去邻近的寺庙或旅游区之类的地方,四处转转。每次出去的时候,其他人都东张西望,欣赏寺庙或看周围的人,可是我走路时只看着地,看有没有新的草。一旦遇到没见过的草,赶紧拔出来放进口袋里。回到监狱以后,把拔来的草种在我的花园里继续培育,最终在花园里就有了将近一百多种草。
       种地时不要忽略了野草
       下面我给大家讲一下如果与野草共同存在,种地时保留野草,会有什么益处。
       第一、种地时保留野草,可以保持植物种类的多样性。我们以前已经毫无区分地杀灭了地球上的很多生物种类。如果种地时保留野草,就会与无数的生物种类生活在一起。
       第二、种地时保留野草,可以防止水土流失和污染。刚才我也谈到了如果土地上长草的话,就不会出现水土流失。自然农业的首要条件就是不翻地。如果不随便除草,可以得到很多好处,例如可以防止水土流失,可以为益虫提供居住的环境等。
       第三、能够减少空气中的CO2。可能有人会想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地球已经增加了许多二氧化碳,对此很多人提出意见,希望减少温室效应,各国都采取各种各样的措施。京都议定书也是其中之一,但由于前几天美国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几乎快要泡汤了,最后还是含含糊糊地达成了协议。事实上地球上的氧气在大气中并没有多少,90%都是埋在地下的。可是如果耕耘土地的话,碳放到空气中会产生CO2。地球上有多么多的耕地,如果把它们都耕耘了的话,CO2就会增加。自然农业为什么特别珍贵,那是因为它不用耕耘。因此像加拿大等一些发达国家如果农民休耕,就会给他休耕补偿金,理由之一是因为他们休耕(发达国家现在都实行休耕补偿金制度)。可是在补偿理由中还这样写道:由于休耕不向空气中排放CO2,因此给予补偿金。这是非常具体的事例,从这里可以看出农业能为环保做出很大贡献。如果草长得茂盛会放出氧气,同样可以减少CO2。
       第四、如果长出了各种各样的野草,周围环境及景色会好起来。有人专门研究“景色生态学”。
       第五、食品会多种多样,我们的营养来源也会丰富多彩。在监狱里我的绰号是兔子,不是长得像兔子,而是我把所有的草都拔来吃,因此周围的同僚给我起了这样一个绰号。一旦喜欢上野草,会觉得普通的蔬菜味道太淡。蔬菜是什么呢,把野草长时间栽培后,除去所有的味道和香气而制作成味道淡淡的一种植物。营养的精髓都在野草中。把数百种野草种出后根据自己的口味拔来吃,就没必要再另外花钱买食品了。
       自然农业法的一个创始人福冈昌伸也撒播蔬菜籽,但不是为了吃蔬菜,而是要栽培野生的蔬菜。能吃的野草籽和现在我们经常吃的蔬菜籽,如白菜、萝卜等,把这些混在一起不加区分地撒播,然后按自己的口味摘来吃。此外也可以用于做茶、药酒、药材等。我在监狱里有很多书,由于每个季节我摘野草把它们晒干,然后装进塑料袋挂在房间里,房间就显得格外纷杂。我晒了十多种野草按自己的习惯煮茶喝。可以说托野草的福我能保持健康。研究野草后,了解了草的特性和味道,就没必要在家里喝咖啡了。收拾好野草后,根据自己的心情,就是说假如我今天心情郁闷就煮排解郁闷心情的茶喝,你们研究一下会了解的。假如今天心情愉快,就喝使自己高兴的茶,这些都是在学习中能够明白的。我在监狱里读了很多有关野草的书,并不断积累了这样的经验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第六、种地时保留野草,可以获得很多生活必需品。我们稍微发挥一下自己的创造力就可以从周围长出来的野生植物中获得家庭所需要的一切琐碎东西。由于大家都需要花钱买这些生活用品,家庭日常生活费用自然会增加,生活也变得没有了意思。
       最后,我再说一个好处,种地时保留野草,在与自然的共同存在中求得和谐,即可以找到生存的真正意义。我不会把生态主义运动说得很复杂,我认为生态主义运动就是要找到生存的真正意义的运动。我们生存的条件是植物、自然,如果与它们能够共同存在,我可以大胆地说这就是生态主义的生活。其中最容易栽培的就是野草。因此我们如果好好利用这些野草,我们饮食生活所需费用中可以减少三分之一。三分之一是指什么呢?就是我们吃的米的价格,并且可以远离偏重动物食品的饮食习惯,本来就有很多可吃的,没必要吃肉。
       从商业主义中解放农业
       时间过得真快,我来好好总结一下。
       如果要实行利用野草的农业,首先需要实现自然农业法。
       第二是如果必须要除草,应该选择性地除草。只除掉对自己种的农作物造成直接灾害的草。除掉时,也要把它放在原先生长的地方。不能把它放到别处,必须放在原地。而且如果它不会造成直接灾害,就让它继续生长,它们都会对农作物有益。在那里生存着害虫和益虫,如果让那些家伙们生存得到平衡,农作物和人类都会从中受益的。
       第三是开发野草的多方面用途。我想这三种是种地时保留野草的基本要素。
       那么今天我们在WTO体系下怎样才能这样做呢?刚才我也讲过,在WTO体系下是没有办法的。我在英国住过,看到英国的农业觉得没有希望。在应该种小麦和大麦的地方种草喂给羊和奶牛,还说那里是救济区,有疯牛病,很难进行自然农业,真是没有希望。我们的政府现在实行的政策是为了具有国际竞争力,把农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想实行企业农业。可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实行过企业农业的英国来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里的农业土地比我们的国家多70—100倍,真是太大了,但还是不行。那怎么办呢,像美国和澳大利亚一样有着很大的土地面积,用巨大的机械种地,与这样的国家相比,在价格竞争上,我们的企业农业怎么做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结果像我们这样的国家在WTO体制下,只能利用现有的农业方式与他们竞争,我们必须要利用这样的方式。
       我想这真是一个好机会。有很多人说“在市场的夹缝中求生存”,夹缝指的是什么?在别人已经占有的地方,找出一点缝隙,这样的缝隙只有一部分农民可以从中得到利益,我想这并不是全体农业的对策方案。我认为现在正是农业找到应对方案的一个好机会,把农业从商业主义中解放出来,即不要进行商业主义农业。我主张全国按个体的或按共同体形式种地,然后相互分配食品。因此市民团体或个人至少应该认识到农业问题不是国家的问题而是我个人的问题。所有的市民团体、民主劳动组合总联盟、全国教职员劳动组合以及经济正义实践市民联合都应该具有自己的生态农场,必须建立农业组,并且他们应该与“一个生计”或“消费者生活合作组合”等消费者组织联合在一起,相互分配。如果市民团体拥有农场就不必再找其他生物协会。因为自己的组织就是生物协会。“农业问题要由自己来解决,自给自足”,将来的方法除了这个不会有其他方法把农业从商业主义中解放出来。
       我在研究自然农业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强大无比的自然农业组织。是一位叫冈田茂吉师的人,他与福冈昌伸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里,创造发明了自然农业法。他为了以自己发明的自然农业法来拯救世界人口,创造了“世界救世主”宗教。在这个组织里他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他在纽约还是在什么国际机构中演讲的时候说:“我设立此组织的目的不是想要当一名教主作威作福,而是想要从商业主义中解放农业。”是的,他的最终目的是从商业主义中解放农业。通过这样的宗教传播自然农业法,并且宗教组织本身就是一个生活合作组织。在组织的生活中他们共同分享食品和教育。这是具有宗教独断的一个单一组织事例,我们国家的任何一个市民团体如果不把农业当成自己的问题,并且不是自己来解决农业问题,无论到哪里也不能解决我们所面临的当前农业问题。
       我的演讲现在已经超过了预定的时间,我的生活经历本身就是理想主义的,因此我的主张也是一样。但是我这么说,不会有自卑感,那是因为我相信就是因为有我这样敢于仗义执言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构思者,人类的历史才没有坠入堕落的陷阱里,历史才不断地得到了发展。我相信我会像现在这样继续保持理想主义的生活方式。我想今天迎来创刊十周年的《绿色评论》和读者朋友都是我的同志,也是我的老师,如今我从新诞生的人生向前出发。为了创造美好的世界,我将成为小小的基石,希望大家多多指导鞭策。今天的演讲到此结束。
       (本文系黄大权先生2001年12月8日在韩国大丘天主教人民会馆举办的“《绿色评论》创刊十周年纪念活动”上发表的纪念演讲,刊登在韩国杂志《绿色评论》第62号[2002年1—2月]。中文版摘自华夏出版社《野草的信》)
       黄大权,社会活动家,现居韩国。主要著作有《野草的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