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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一只猫穿过黑夜
作者:张庆国

《天涯》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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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只花衣猫在我的故乡昆明是完全没有名气的,就像一条板凳狗和四眼狗,现在这种猫和那种狗已经绝种,它们因为粗俗低贱而被无情淘汰,从生物种类中被斩尽杀绝。几个月前我去逛过昆明一家著名的狗市,看到高大如狗熊的欧洲圣伯纳犬、神气活现的阿富汗牧羊犬、矜持冷峻的苏格兰牧羊犬、身材娇小可以躲入女士手提袋的鹿犬。还看到猫,长毛的纯种猫,要价几千元到上万元,配有猫的洗毛水洗眼水洗耳水。据说养一只纯种猫,一年的开销差不多七八千元,可以体会消费的快乐。我读小学的时候养猫,只喂五分钱的猫鱼,一种名叫宽片鱼的昆明种小鱼,身长半寸或一寸,头小尾短,肚子宽大,城边水塘和小河里游得四处都是,非常贱。农村女人捞了宽片鱼,在竹篮底垫上菜叶,装进鱼,提着篮子走几公里路进城,到菜市场蹲着卖,暮色四合时,小鱼卖光,可以挣到五六角或一两元钱。现在宽片鱼也绝迹了,它与另一种昆明的本地小鱼马鱼一道,在“文革”后的某个黑夜消失了,只有昆明的土鱼研究专家知道它们的历史。昆明城居民和城外的乡下人不再提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名字已经变成专业术语,像批斗和大字报这些词已经变成专业术语一样。看来今天活得理直气壮的东西,将来也难逃绝种的命运。
       宽片鱼和花衣猫是同一时代的动物,“文革”闹得热火朝天时,吃宽片鱼的花衣猫和用剩饭养大的板凳狗是昆明城居民热爱的动物,它们在昆明城的大街小巷和城边农村的豆田边猪圈旁大摇大摆地走动,熟门熟路地从贴满革命标语的低矮门洞和半开半闭的窗户里出入,目光炯炯或无精打采,狂吼滥叫或睡意朦胧,对三十年后出现的生命绝境毫无觉察,信心十足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那时我读小学,像一只花衣猫,以为日子将一成不变,以为“文革”的吵闹和战斗是人之常情,会无休无止地延续,以为家里的花衣猫将伴随我长大成人,绝没有料到它会在一个“文革”的黑夜里失踪。
       我的那只花衣猫没有名字,只叫做猫,咪咪咪叫几声,它就从墙角或床下的黑暗中出现。现在的猫都有名字,安娜露易丝卡洛斯之类,听起来像中国某些厂家生产的西装,非常高雅,来路不明。我记得中国某画家把自己的猫取名为赵秀芬还是王小妹,很搞笑。我如果现在养猫,公猫就取名叫大贵,母猫取名小秀,可惜诸事杂乱,这种搞笑的机会大概不会再有。
       我的那只花衣猫来自昆明一个名叫海口的地方。海口不在海南,在昆明城外三十公里处一个山凹里,山凹里一片宽阔的空地,建了兵工厂,生产武器。1980年代以后,那些厂改行生产民用品,做冰箱和自行车,后来冰箱和自行车也不生产,现在海口工厂的机器是否仍在转动,工人整天干什么,没有人知道。人人忙自己的事,不管那么多。
       姨妈和姨爹在海口的兵工厂上班,星期天休息,就坐厂里的车上昆明,到我家玩。我曾经坐在屋角的小凳上暗中观察,想从他们和蔼可亲的表情中找到武器的冰凉,可惜没有。他们总是很高兴,非常满足,对工厂的待遇赞不绝口。后来他们提到了猫。姨妈把我拉到身边,搂住我的身子问,想要一只小猫吗?一只花衣猫?我家的大猫生小猫了,下个月带一只小花衣猫给你养了玩好吗?我急忙点头,高兴得快要昏过去了。
       花衣猫毛色灰暗,所以没有名气。当年昆明城还有一种猫,叫金丝猫,金丝猫与花衣猫都有黑色条纹,区别只在底色不同,类似人与人长相差不多,区别只在肤色。同样道理,板凳狗没有名气,因为个子小,又毛色杂乱,没有狼犬的纯净皮毛,不如狼犬漂亮和雄壮。当然颜色也有特殊含义,比如金丝猫的金黄,可以联想到皇帝,联想到黄金,在“文革”时代,它大概会暗示出工资肉票咔叽布中山装等幸福,所以金丝猫价钱贵,要几块钱一只。花衣猫的毛色很像旧毛巾,身价就低,街上有人卖这种猫,只要块把钱。狗的情况略有不同,狼犬聪明帅气,城里的居民却养不起,它个子大,城里的居民大多数住房管所分配的房子,一两间小屋,三代人同堂,几张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几个小凳,炒菜锅饭锅风炉木柴煤炭,以及脸盆尿盆,墙上钉满钉子,空中拴了铁丝,铁丝上挂满毛巾衣服被单,人在屋里举步维艰,更没有狼犬生活的地盘,爱动物的人家,只能对付着养一只板凳狗解闷。乡下人家条件稍好,房子多,狗拴在家门口,或者放在村子里乱跑,个子大小无所谓,可是他们养狗多半要杀了吃。那时能吃的东西都要吃,长肉的狗更是美味,不像今天把狗叫做宠物。狼犬种好价高,勇猛忠实,像一个朋友,杀了吃舍不得,不如养板凳狗,喂大了杀翻了事。所以好猫好狗就不多见。当然某人得到朋友赠送的金丝猫,绝不会拒绝。有朋友送不要钱的狼犬,更是天大的好事。养不起狼犬,会转手倒卖到乡下,用钱买黑市的猪肉吃。只是想不花钱搞到小狼犬很难。狼犬多半生长在部队,要搞到部队的关系,难于上青天。那时的部队很严肃,比现在厉害,一般人打不通关系。向亲戚和邻居讨一只小猫的机会倒多一些,讨一只花衣猫更容易。比如我就获得了这种幸福,这份幸福不是我挖空心思找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轰隆一声落到怀中,我高兴得差点昏过去,是可以理解的反应。我相信当时父母也高兴,只是嘴上不说。
       姨妈的小猫,是用布包装了送上昆明的。她敲门进来,提一只花布包,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我没有想到小猫已经离开城郊海口的工厂宿舍进城了,也没有闻到猫屎的气味,不知道幸福近在咫尺,只觉得姨妈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神秘、欲言又止、格外慈祥和温柔。她把我拉到身边问,想要小猫吗?我不敢回答。后来,姨妈自己忍不住,把花布包提起来,送到我的眼前。我立即看出蹊跷,花包布自己在动,轻轻地扭动。我很快听到猫叫了,轻弱的声音,似有若无,我伸手摸,发现布包里有活物。姨妈哈哈一笑,从布包里掏出小猫来了。
       一只柔软的小猫落到了我的怀中。
       我对用布包装猫感到不解,姨妈解释说,猫这种动物很厉害,会认路,用布包装着,就像蒙上眼睛,它看不见路,以后就无法跑回原来的家。这个解释有道理,却非常奇怪。猫有这种本事?人走路也会把自己丢失,小猫却能逃回三十公里外的海口?后来父亲不容置疑地告诉我,猫就是猫,不是人,人会摸不清方向,猫不会。我半信半疑。时隔三十年的今天,我知道猫与人确实不同。猫不会搞“文革”运动,人却会深陷其中,闹得不可开交。
       二
       我的花衣猫是小猫,出生刚两个月。小猫好动,脑袋简单,容易上当受骗。我投出一个纸团,它就信以为真,立即以纸团为敌,发动进攻,追到床底下,搞得脸盆响汤锅响煤炭响,床下一片稀哩哗啦。再抛出一个纸团,它又坚定地出击,毫不迟疑。这种挑逗给我带来无穷快乐。我知道小孩子幼稚,会上大人的当,有了小猫,发现它是更小的孩子,我变成足智多谋的大人。我用心研究逗猫取乐的方法,其中之一可以叫做猫打转,方法是用棍子拴一团纸,在猫的身边绕圈子甩动。这种玩法使纸团变得有思想,会躲闪,不再是死东西。小猫在纸团的引诱下飞快转几圈后,脚步不稳了,像一个醉汉,愚蠢地摇来晃去。这个结果令我惊讶,猫像人一样会头晕,真是好笑,猫与人很像啊。
       猫与人确有相似之处,老猫是大人,小猫是孩子。我从捉弄小猫的游戏中得到快乐,走到街上,看到别人家的老猫,也有拿它取乐的欲望,就撕一页课本纸,揉成纸团,朝老猫丢去。老猫不看纸团,却偏着头看我,目光呆滞,搞得我不知所措。我认为老猫看出了我的可笑,却没有嘲笑我的兴趣。老猫真像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父亲给我五分钱,哄得我高兴,我忙着扫地和洗菜,他却一声不响地出门,溜到街上看大字报去了。父亲是一只老猫。
       小猫的重要价值,不是逗我开心,是陪我睡觉。睡觉这个动作,有大人和小孩之别。大人的睡觉内容复杂,细节生动,有苦有甜。男人或女人独自光睡,多半辗转反侧和神经衰弱,男女同床共枕,就无限快乐,抚摸亲吻插入呻吟出汗,然后大梦不醒。睡觉不只是睡觉。小孩子可以一个人睡,不过有活物陪伴,有东西搂在怀中亲热,同样心中踏实。我养小猫的年代,街上太吵闹,喇叭响口号响游行队伍来去不断。父母太忙,每天开会学习,很晚才回家。回家后,又讨论油盐柴米,补裤子补鞋子,把家中的花瓶瓷盆抱出去丢掉,把字画丢掉,把旧牛皮沙发丢掉,再熬夜钉小木板凳,打扮成世代穷人。我家与别人家不同,有四间私房,我独自睡一间,弟妹在幼儿园全托。我睡黑房间,需要一只猫。我把它带到床上,拉开被子,它就毫不犹豫地钻进去,躺下呼呼大睡,不管什么“文革”,不开会不学习,不为出身担心,整夜守着我,绝不离开。
       我与猫相拥而卧,有一个发现,猫的肚子里有巨大响声,轰轰隆隆,像人喊口号。问父亲,父亲的回答是,猫有七条命,是七个和尚变的,七个和尚在肚子里念经,声音当然很大。这个解释非常可笑,很武断,我却相信了。我有耳朵,真的听到了响声,不得不信,很多年后,我又从书上读到猫有九条命的说法。七条人命还是九条?哪一种说法准确?无法判断。只是两种说法均牵连到人命,沾了鬼神之气。牵扯到鬼神,道理就说不清了。
       我读书到二年级,猫长成大猫,长成大猫的猫仍然每夜睡我的床,白天却忙起来,很少在家里闲玩。它用脑袋顶开楼上的窗户,跳出去,举着粗大的尾巴,沿一片灰色的瓦顶,跑得踪影全无。中午或天黑以后,才一声不响地回来,挤到我的腿边磨擦身子。猫长大了,胃口也大,五分钱的宽片鱼,不够它吃一星期,只够吃一顿。父亲想出好办法,用剪刀把两三条小鱼剪碎,拌在剩饭里,弄出鱼味,骗它像人一样吃饭。猫挡不住鱼味的引诱,也吃一点饭,却吃得不多,碗里剩下的猫饭,下午摆出来,又可以对付一顿,爱吃不吃,反正只有这种东西。
       两条宽片鱼可以打发猫一天的肚子,父亲感到满意。
       我很快有最新发现,猫在家里吃不饱,会在外面找食,不是吃老鼠,是吃小鸟。它在房顶上捕小鸟,我亲眼看见,场面很惊险,令人叫绝。有一天我推开窗子,看到猫在房顶行走,目光紧盯前方。我想朝它打招呼,发现它神色不对,腰朝下压,脑袋低垂,轻手轻脚,对我视而不见。我顺它的目光看去,看到一只小鸟,昆明人叫做谷雀的一种鸟,那种鸟当年很多,城外飞得满天都是,城里的树上房顶上也有,我的猫盯紧一只正在房顶跳跃的谷雀,屏声息气地前进。我把窗户悄悄关上,隔着玻璃观察,只见猫从谷雀身后贴近,纵身一跃,便结束了战斗。它叼着死去的小鸟,呜呜地哼,志得意满地躺下,放心大嚼。我推开窗子叫好,猫不看我,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咬着鸟逃到房顶另一面了,搞得我很扫兴。猫有工作,能动手捕食物,养活自己的生命,值得庆贺,它为什么不接受我的祝贺?我有些紧张,以为猫受到惊吓,晚上不会陪我睡觉。哪知道天黑以后,它照样按时归来,若无其事地挤到我身边,恢复温柔的表情。我现在知道其中道理了,猫在展露杀机的一刻,不是人的朋友,是一只野兽,野兽害怕人类,当然闻风而逃。
       三
       猫兽性发作,不是太好,我的那只花衣猫后来走得太远,不止在房顶动作凌厉地捕杀小鸟,还跑到邻居的院子,趁人不备,捕杀人家的鸡。这个错误性质严重,类似今天的“两抢”。不同之处是今天的“两抢”是当街抢东西,猫的“两抢”是捕杀邻居家的鸡。今天的城里居民不养鸡了,当年不一样,城市居民家家养鸡,如果有田地的话,居民也会种菜种稻子,有猪圈的话,也会养猪,可惜地盘太小,只能养鸡。鸡养在床脚边或饭桌边,或饭桌下面,用竹笼子罩住,养两三只四五只的都有,只要不怕鸡屎臭就行。不过没有人怕鸡屎臭,对养鸡的人家来说,鸡屎臭不是真臭,是假臭,是臭得肉香扑鼻,蛋香满天,臭得浮想联翩和心花怒放。
       养鸡好处太多,家中的剩饭剩菜,从此不会浪费,可以喂鸡,鸡吃下,可以制造肉和蛋。剩饭剩菜不够,不必着急,到公家的菜市场可以找到鸡食,从菜市场捡来大堆菜叶,切碎了,拌上米糠和麦麸,就可以喂鸡。城外黄灰扑面的乡村集市上,可以买到米糠和麦麸,那是大米和麦子的皮,人不爱吃,猪鸡可以吃,吃了能变成肉。米糠和麦麸比粮食便宜若干倍,用廉价的东西换回高价的美味,这种账任何人都会算。当年乡下人养猪,也用米糠和麦麸,米糠和麦麸拌上野生猪草,黑乎乎煮一锅,就可以把猪哄得哼哼哈哈,无比高兴,哗啦哗啦长肉。春节来临前,乡下人会省出一点粮食,在猪食里拌出幸福的滋味,猪吃得更欢,能长出肥肉。肥肉是好东西,吃了解困长力气。城里的居民也精通此法,也会在过年前喂鸡吃一点大米和包谷仔,这样,过年杀鸡,就能看到盆中金黄色的鸡油了。要多吃鸡蛋,也得在鸡食中加粮食,母鸡吃了真正的粮食,下蛋就勤快,每天一个。
       城里居民养鸡不易,鸡是生活的气味,是度过“文革”漫长日子的信心。我的猫捕杀了人家的鸡,事实上情况比今天的“两抢”严重。它不是夺人财产,是破坏人的生活信心。人失去生活信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看见猫捕杀小鸟,没有看见猫捕杀人家的鸡,我的父母也没有看见。鸡在别人家里养着,想看见也不可能。我的猫真的捕杀了人家的鸡,鸡的主人也未必看见,可是他却认定是我的猫作案。他找上门来,对父亲说,你家的猫偷我家的鸡了,什么野猫啊,养不起不要养了,你要赔我的鸡。
       偷鸡是一个罪行,作案者换成人,要被扭送公安局,判个三五年也有可能。当年判刑,点点头就完事,没有审判程序,枪毙人也就红笔勾一下,不玩什么辩护。所以,对猫作案的事,不管真假,惟一的办法就是不认账。
       父亲对邻居说,你没有看错吧?我家的猫不出门,整天关在家里。
        邻居说,关什么家里?昨天就跑我家去了,我开门才跳出窗子,一只九斤黄呢,罗马尼亚种,你家的猫把它吃掉了,它吃掉了九斤鸡肉。
       父亲说,我家的猫只有三斤重,怎么会吃九斤鸡肉?这就更不可能了。
       邻居说,现在鸡还小,没有长到九斤,长到九斤就是大事了,我要到公安局报案了。
       父亲说,报案也没有用,这种事不可能,我天天喂猫吃宽片鱼,它根本不吃鸡。
       邻居只会推理分析,拿不出证据。换到今天,他可以使用高科技手段,躲在暗处拍照片或者录相带。只是有相机和摄像机的今天,鸡肉已经无人爱吃,更无人在家中养鸡,当年的争执,听起来像白痴的交谈。
       邻居脸色发紫,说不出话。
       父亲说,算了算了,过年的时候,来我家吃鸡肉好了。
       邻居怒气冲冲地说,我不吃鸡肉,要吃猫肉。
       邻居吐出杀气腾腾的话,喘着粗气扭头走了。
       邻居走后,父亲坐在桌子边发呆,不是怕猫以后遇害身亡,是感到困惑。他对我摇摇头说,这种事不可能。我同意父亲的分析,同时也有困惑。我无法想像猫会潜入邻居家,把关在竹笼里的鸡杀死,这种事做起来复杂,很凶险。我认为它没有这个胆量和本事。父亲接着说,我家也养鸡,它就不吃啊,莫非它知道哪家的鸡可以吃?我对父亲的这个有力的分析大加赞同,立即接上话说,是啊,我家也有鸡,猫为什么不吃?
       找到强有力的理由,父亲放心了,我也不再困惑,父亲点上一支烟,轻松地吐着烟圈出门了。
       我终于发现了真相。一天中午,楼上黑屋里传出呜呜的声音,这个声音充满杀机,我循声找去,爬到床边,低下头,看到我的猫了,它正躲在床底吃东西,这个东西绝不是谷雀,好像是一只鸡。我脱下一只鞋扔过去,猫大吃一惊,把口中的东西丢下,夺路逃走。我钻进床底,果然发现了死鸡,一只肥大的鸡。它真的在作案,而且犯下了大案,我小看它了。它把死鸡带到我的床下,是卖弄才华,还是从来就在床下销赃灭迹?我在床下乱翻一气,一无所获,很快退出来,找一张旧报纸,把被杀害的鸡包起来,塞进书包,跑下楼,出门低着头狂跑,跑到一条小巷的垃圾堆边,四顾无人,迅速掏出纸包丢掉。我不能让父亲知道真相,更不能让邻居知道,这个不幸的事件,关系到猫的性命和人的名声,它像许多“文革”时期的其它事一样,在满街的纷乱和吵嚷中,在铺天盖地的标语口号和风声渐紧的武斗迹象中悄然消失,被永远掩盖。
       我的猫照样每天若无其事地回家,照样睡我的床,打很响的呼噜,肚里躲藏的七个死去的和尚,照样整齐地大声念经,温馨如常。日子照样重复。深夜回忆惊心动魄的一幕,我有些遗憾,我希望猫杀死的是我家的鸡,如果我家的鸡遇害,尸体不会丢掉,会煮成一锅美味。一锅美味啊,就这样浪费了,很可惜。
       四
       学校的秩序有些乱了,经常停课,偶尔进校,也是开批斗会,斗争某个老师。批斗会很严肃,教师发言,学生也发言,一个个声泪俱下,好像自家养的鸡,都被这个坏老师家的猫杀害了。回家来,听父母讲武斗的事多起来。武斗这个说法,已经开始流行,却不见动真的刀枪,只是空讲,我有些失望。
       有一天,三姑妈来我家,进门就掏一颗糖塞给我,我接过糖,心中疑惑。三姑妈这个人很小气,只在过年的时候送我礼物,平常来家里玩,只有嘴上功夫,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肩膀,说几句长高了很聪明了事。今天她变得大方,令人生疑。
       果然,三姑妈坐下,就对父亲诉苦了。
       她挤出眼角一堆皱纹,拍拍大腿说,麻烦啊,我家现在麻烦啊,日子过不成了,老鼠太多,老鼠怎么会太多呢,我也不清楚。满街都在乱,开会的开会,批斗的批斗,都不上班,也不上学,满街是人,怎么老鼠也满街都是,还跑到家里来,麻烦啊。
       父亲问,怎么你家也有老鼠?
        三姑妈说,不知道啊,搞不懂的事太多啊。
       父亲说,我家就没有老鼠。
       三姑妈说,你家养了猫啊,我家没有养猫,所以有老鼠啊。
       父亲说,不对,你家从前没有老鼠,你家是机关宿舍,水泥房子,门窗关得严,不会有老鼠。
       三姑妈说,可是现在也有老鼠了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家门的啊,跑进来就不走,到处乱咬东西,搞得不成样子啊。
       父亲说,你家那种新房子,有老鼠真是麻烦。
       三姑妈说,所以要你帮忙啊。
       父亲笑了笑说,我帮不了忙,我不是猫。
       三姑妈说,你家有猫啊。
       父亲问,你什么意思?
       三姑妈说,把你家的猫借我养几天,老鼠就会没有了啊。
       父亲恍然大悟,大笑一声说,借猫的事,你明说就是了,搞得我听不懂。
       三姑妈嘿嘿嘿直笑。
       我心如刀绞。
       猫要与我分离了,我的床上再没有和尚念经的声音,我的被子里将变得空洞,黑夜将变得漫无尽头,无聊的日子将从此开始。我不想借猫,却不敢开口。我希望猫不在家,正在房顶捕杀小鸟,或者在别人家窥视鸡笼,外面危机重重,它有本事躲避,家中的不测,它就防不了。我急忙回头看,发现猫恰好在家,正躺在父亲脚边的地上睡觉,这个傻瓜啊。
       三姑妈有所准备,她带来了一只装米的布袋,这只布袋用来装猫,猫就认不得路了,它被蒙上眼睛带到另一条街,住进另一户人家,心中将一片迷茫,它无法逃走,就算逃走也会迷路,它不会跑回我的床上了。
       宽大的米袋急促扭动,我的猫在里面尖利地怪叫,三姑妈眼角的皱纹里堆满了快乐。我相信猫在布袋里喊我的名字,在向我求救,我不懂猫话,却能懂它的意思。
       我无能为力,只能自我安慰,我想这只猫杀过别人家的鸡了,住到另一个地方,躲一阵风声,未必没有好处。
       整个下午,我的心空空洞洞。
       黑夜降临,我躺到床上,无法入眠。老屋有五六十年的历史,板壁和天花板黑漆漆一片。黑暗无边,被子里冰冷。父亲与母亲在议论武斗,窗外响起枪声,清脆的声音,比鞭炮的炸响好听,后来轰然一声闷响,是炮声,声音很重,却不够响亮,可能大炮架在郊外的工厂,比如在海口。武斗说来就来,真快。后来又轰的一声,窗户玻璃铮铮战颤,父亲摸到窗前张望,母亲扑过去,一把拉他回来,叽哩咕噜发火。后来我在枪炮声中睡着了。我的身子飘起来,像一条残破的标语,我在清脆的枪声和遥远的炮声中随风飘扬,找我的猫去了。
       我一直在做梦,梦中枪声不断,冷一声热一声,城市在微微跳动,城市的心脏在一下一下紧缩。我不害怕,呼吸平稳。我看到子弹飞行,看到炮弹穿过昆明城开阔漆黑的夜空,吐着红色的火光,弹头尖锐锋利,外壳闪闪发亮。我看到满街行人张皇失措地乱跑。
       枪声炮声还在响,响到我的床上了,响到我的被子里了,我被熟悉的轰隆轰隆的声音惊醒,伸手一摸,摸到身边软软一片毛皮,一个小圆脑袋和两片耳朵,睁开眼,看到我的猫了,它跑回家来,在枪林弹雨的夜晚,它摸黑逃走,跑回家来找我了。
       我把它弄醒,它抬头看看我,温柔地叫了两声,缩起身子继续睡觉。
       我不敢出声,幸福快要把我淹死了。
       第二天,父亲看见猫,大吃一惊。
       父亲不解地说,隔了两条街,它怎么找得到家?不简单,这只猫是好猫。
       父亲大为感动,拿出一把干鱼,大方地丢到地上喂猫吃。
       父亲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三姑妈把我的猫搞丢失了,会来道歉,她来的时候不要出气,看她怎么解释。
       我说,很好,以后她不敢借猫了。
       父亲说,我不会借猫给她,这是昆明城最好的猫。
       整个上午,父亲像小学生一样快乐。吃过午饭,父亲出门,十多分钟后,街上枪声大作,很快,父亲气喘吁吁地逃回家。
       父亲坐到小凳上,把我拉到身边,郑重其事地说,以后不准出门乱跑。
       我问,为什么?
       父亲说,街上死人了,刚才,打死一个人,子弹从我头上飞过去,嗖的一声。
       我问,真是嗖的一声?
       父亲说,你应该看看这个死人,在马市口坡底,五华山下来的地方。
       父亲说到做到,牵着我出门看死人去了。五华山下面一个小巷巷口,围了很多人,人人屏声息气,伸长脖子,挤作一团地张望。父亲把我举起来,我看到地上躺了一个人,身子被草席盖住,头和脚露在外面,地上有血。血不是红色,是紫色,死人的脸像抹了石灰,很苍白。
        父亲把我放下来,问道,看清楚尸体了吗?
       我回答道,看清楚了。
       父亲说,知道害怕了吗?以后不准上街。
       我点点头。
       人活着的时候是人,死了,就变成尸体,尸体是什么?什么也不是。死鸡可以煮吃,死人毫无用处,所以死亡很可怕。
       五
       我很少再上街玩了,猫却每天出门,跑得踪影全无。三天后,真正的武斗爆发,从晚上八点开始,全城枪声不断,炮声隆隆,深夜十一点,我躺在床上,心有些发慌。我的猫还没有回来,被子里空空洞洞。我仰面朝天,看着房顶的一片亮瓦。亮瓦外面是一方莫测高深的夜空。我看到无数子弹拖着闪亮的尾光,在夜空里急速飞行。这就是打仗?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把人杀死,为什么要把活人变成尸体?
       枪炮声响到凌晨,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身边没有猫,它没有回家?这只胆大妄为的猫,这只熟悉全城街道的猫,难道会迷路?
       我的猫再没有回来。
       在“文革”一个枪声大作的黑夜,我的猫穿过昆明城连绵不尽的屋顶或空旷的街道,失踪了,它的身体变成硝烟散尽了。
       有一段时间,我变得沉默不语。我在街上暗中寻访,查找猫失踪的原因。根据我的分析,它不会被那天晚上的子弹射中。一夜枪炮声,并没有听说死人,难道会死一只猫?我认为它是被某个邻居暗杀。如此分析,那个丢失鸡的邻居最可疑,我在他家门口转了几天,没有什么发现。我也很难有发现,他做了案,会把死猫埋掉,或者煮了吃掉,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只是,他为什么选择武斗的夜晚作案?
       我心灰意懒,很伤心。
       后来,我听到传闻了,街口包子店楼上有一个胖子,胖子爱吹牛,有一天他蹲在街边讲猫的故事,讲得血肉横飞。他说,那只猫好厉害啊,它偷吃包子馅,被我堵在房子里,我拿拖把打它,它躲到床下,捅床下,捅到它的肚子了,可是它还跳到桌子上,朝桌子上打,它跳到窗子边,扑到窗子边,它跳下楼,从二楼跳到街上了。它被我捅烂了肚子,还跳楼,不摔死也会被街上的子弹打死,那天晚上搞武斗呢,枪响了一夜。
       这是有关我的猫的惟一线索。
       张庆国,作家,现居昆明。主要作品为中篇小说集《水镇蝴蝶飞舞》、长篇小说《玫瑰的翅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