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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塄坎
作者:石舒清

《天涯》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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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年7月,我家里发生了两件事,这两件事,给我的一生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一是我的爷爷遭了车祸,大概过了七八天,我又莫名间得了一种怪异的病,那就是妄想联翩,惊恐无比,我突然感到自己是一个很可怖的存在,而世界及其万物也处处有恶意的暗示及凶险莫测的信息。也许这两件事之间有深隐的联系,只是不为我所知罢了。
       爷爷一生命运多舛,因为做生意和教门的原因,被判劳改过十年。劳改期间,我家的成年人接二连三地没有了,只剩了父亲姑姑等一伙娃娃,当时年纪最长的父亲也不过十二三岁,那个阶段,整个中国的日子都不好过,何况我们这样一个只有几个娃娃的家庭。父亲当时在村里劳动,也只给半个工。父亲上午犁地,下午给牲口找草,晚上又主动去守饲养院,如此才能得到一个满工。那时候最小的叔叔还不足两岁,而奶奶忧困交加,在叔叔还不足一岁时就去世了。爷爷在劳改队听到家里的情况,心情可想而知,又插翅难逃,使爷爷的精神几至崩溃。刑满释放后,爷爷带领一家人苦苦过光阴,光阴是有一些起色的。但爷爷的精神总还是略显异常,我现在才觉到爷爷是有着非凡的调协能力和控制能力的。我后来偶然看到过几个字:狂澜深藏,就不能忘怀,觉得实在是爷爷的写照。当然他能在一种内在的不为人知的电闪雷鸣和暴风骤雨中不致散裂为碎片,终究还是仰仗了他所虔信的教门的力量,他一定觉得自己无论如何的狂躁不安,总归是海中的一个波浪,而那个他所寄身的大海,总有着不可测度的深静之力的。只有历经过精神炼狱的人,才会深切地觉到,即使一介布衣平民,若能控制自己野马狂奔、毒液肆溢的精神,其力量绝不弱小于一个控制着万里疆土的帝王的。爷爷从劳改队回来,刚过五十岁,可谓壮年,友朋们张罗着要给他再成个家,都因为爷爷的拒绝而不了了之。我后来设身处地地想,爷爷的心境和众人何其不同,他怎么能再成个家呢?他能发肤无损地活下去就不错了。因为感同身受,危境逼得我后来要不断地想起爷爷,要拿他做参想,要从他身上汲取安宁我的力量。在我自己觉得苦不可堪时,我真是不能不佩服我的爷爷,那么瘦弱的一个身躯,承受着多少凶恶力量的折磨。这真是无语与外人言的。我后来以己推人,才逐渐觉到爷爷的后半生无疑是在一种错乱剧烈的苦境中度过的,我想他一定动过自绝的念头,且不止一次!只是因为他认为自杀为教门之大忌,为真主所不喜,才咬紧牙关抗了下来。他做得那么不动声色、天衣无缝,即使我们这些最亲近的人也与他真正的内在世界交臂而过,到后来,爷爷几乎是有些安详了,他眼神深邃,像一株并不粗高,但根系却极为博深的树那样活着。他六十多岁的时候,埋头走路,看去并不很快的,但我们跟随了走,却总是赶他不上,似乎他的身子很轻,更容易借着风力似的。他挽起裤腿,拍打着瘦硬而洁净的腿让我们看,真像是洗过后又用香薰过的骨头。我们就说爷爷你能活一百岁,爷爷爽净地笑着,似乎他是喜欢听这话的。但就在他六十三岁的时候,遭了车祸。
       过了还不足十天,我们还在给爷爷走坟,我却毫无准备毫无预感地得了这么个怪病,似乎爷爷的精神是一份遗产,他不舍得遽然带走,要在子孙里寻一个人替他承传下去似的,虽然病来得骤然而又近乎无迹,但我认定了这是爷爷的原因。我真是欲哭无泪,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如此,难道我们因为他受的苦还不够么?我对爷爷有怨恨了。只要夜幕降临,我就吓得发抖,牙齿打颤着不能自如地说话。我近乎失控地责骂着爷爷,我说你坟土未干,就这么不能忍耐了啊。我说爷爷,我是你的孙子,你就不睁个眼睛么?家里人环立在地上,真是像一伙从坟墓中偷偷跑出来的人,让我一望之间,觉得恐怖和厌恶。父亲连声说,不是你爷不是你爷,真主给病哩嘛。叔叔也说着类似的话。但我明显看出他们都言不由衷。我要让他们带我去爷爷的坟头——他们已不让我去走坟了——我要当面问爷爷,为什么要这样,我要求他把他的病拿回去,和他一同葬埋到深土中去。父亲和叔叔两翼架牢我,不让我去。我们三个都被折腾得精疲力尽。这病确乎来得神秘,但已悄悄占领了我的每一个细胞,我真切地觉到它像祸水一样从无数暗深的洞孔里流出来,预谋地煞有介事地越积越深,越来越大。才三两天功夫,我从里到外已完全像是被换了一个人。我坐在炕上不敢出门。我希望这世上只有空寂的无任何饰物的墙让我看看,再不要看到人间万物。所见的任何东西都让我觉得神秘莫测,鬼里鬼气,任何东西都似乎与我的病情有关,都似乎能扩大并严重我的病情。人们轮换地来看我,使我不能忍受地觉得人竟有那么多。而且一个一个的面目委实是不一样的。我觉得真是没有一张使我觉得稍稍中意的脸。觉得所见的脸都显得差强人意,都是容易更换的,容易脱落的。两个人立在一起,他们的脸都有些飘忽不定,似乎轻轻吹一口气就可以互换了的。我真是不愿见也不想听这么多的鬼头鬼脑和咕哩咕噜,就想被子蒙头不看了事,但一钻入被子我就出汗不止。我记得那些看我的眼神,正是那些眼神使我极为不适和不安,它们探究地看我,一个个像在偷看什么。那种眼神不知祸害了多少病困中的人。我现在有了一点经验,也训练出了一定的抵抗力。我想若再有人得我这样的病,我就提醒别人少到病人那里去,少表示隔靴搔痒南辕北辙的慰问,少用怪怪的眼神看病人,种种奇怪的眼神会成为种种有力的暗示,将微弱不堪又敏感无比的病人诱发培育成一个越发古怪的人。这实在是一种不可理喻的病,使病者也成了不可理喻的,心思闪烁无定,言行近于乖张,种种闻所未闻的奇思怪想和种种锐利而又神秘的感受将人骚扰和磨折,使人欲治不能,只想死掉。一天我透过窗户看到院里走进一个人来,那是我的三外奶奶,她个头瘦小,脸瘦窄得像被什么用力夹过,而鼻子正是借着这一夹耸起来的,给人一种不当其位的别扭感。而她的嘴唇又总是不自禁地要动,一动就露出牙齿来,像一窝蚜虫。何苦要这样?让嘴唇安静着不好么?而且她这样频频地掀唇露齿与人微笑时的露齿真是很不一样的。她的双腿细得可怜,像从死人堆里捡了谁的两只胳膊充做了的。脚脖那里用宽宽的长布带紧束着,似乎要用着慢功夫将它们勒断才休。我平日见了这老人就有一种莫名的不适感的,何况在那种境况下。当时看到三外奶奶走在院子里的心情真是不能言述,只能说如亲眼见了活鬼一般。在被阳光晒得白亮的院子里,微末得不足一道的三外奶奶像一小团鬼影。她一定走了很远的路来看我的,口袋里还备有少许一点钞票的吧。她一定好几天都有着来看我的想法了,那一天算是放下诸事,终于成行。我一把拉下窗帘来,近于绝望地吼喊着说,你们要放她进来,我就不活了。屋里一阵凌乱而又紧张的响动,我看见母亲和二姑像两个鞭打着的陀螺那样慌不择路地跑出去了。父亲立在屋内阴影浓重的地方寂无声响。院里好半天鬼鬼祟祟的响动后,复旧于寂静了。隐隐听到一些窃窃私语,但没有听清具体的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母亲进来,低声对父亲说了一句什么,听得出二姑是送三外奶奶去了。母亲心里一定还有什么未竟之事,双手按着案板,背了我心事重重地站着。父亲是深知我的,让母亲不要那样一动不动地背身而立,但是那样立着的母亲已使我不安起来,我甚至觉得,要是母亲再转过脸来,那或许不是我所熟悉的母亲的脸了,而是另一张什么人的脸,即使仍旧是母亲的脸,也似乎已经暗含着一些什么伪装和欺蒙在里面了。
       但我始终有着一根微细的神经是清醒着的,是要将我从泥潭里拖出来的。我有时也会悲从中来,病嘛,看来已经是得上了,而且看趋势只会越来越重,对这个我有着一种担心,这担心有些木然,似乎总是难以密切到实质,就像用手指触摸着冻木的脚那样。除了这点担心,我对疾病的袭来和加重是丝毫的办法也没有的。我去年才考上大学,今年就成了这样,我真切地觉到我是绝不可能再到学校去的了。我白考了一场。亲人们白高兴了一场,大学里,我还没有坐热的那个位置空出来了。生命都已如此,还谈什么上学。这时候我还能流一点眼泪,使我心里好受些。父亲刚刚痛失了他的父亲,惟一的儿子又成了这样,我不知他心里是咋想的。我觉得他的脸像石头一样硬硬的,不容易看出什么表情。那时候他埋头大口大口吃饭的样子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他也处心积虑地劝过我不少话。实际上他是一个不善说话的人。看得出他一直像从石头中找金子那样努力又慎重地找寻着可以劝慰我的话,我记得清楚的一些是:你是大学生了,应该比我们都想得透彻。病既有个来的时节,也一定就有个走的时节,你不要急躁,不要把它放在心上,它呢说不定自己就走掉了。它也和人一样,到谁家串门,见人家不喜欢,不拿它当个事,它自己脸上挂不住就会走的。可是你一急躁呢,它就会有兴趣跟你磨缠,你越磨缠它,它就磨缠你,叫你的病越来越重,越来越没有办法收拾,就是这么个。这些话,父亲是反复讲给我听了的,但我不知道自己听进去了没有。那时候,我似乎喜欢听人们承认我有病的话,喜欢听人们说我的病如何如何严重,喜欢人们在悄然谈及我时神情诡秘、勃然变色,觉得只有这样,才与我自己对我的病的看法是一致的。那时候最讨厌谁将我的病大而化之、轻描淡写,甚至觉得这样的人是自己的仇人。在这种情况下,父亲的诸般劝慰,在我都是逆耳之辞吧。
       疾病将我的精神和肉体全部地占取了,我真是痛苦得不堪忍受,什么苦还能大过这种精神之苦呢?我只是偶尔觉得遗憾,我的大学是不能上了,考上这个并不为人称道的大学,对我来说何其不易,是多大的喜事啊,说不能上就一下子不能上了。
       病一天天加重着。这是一种与人的心思和想象有关的病,肉体有限,想象却无尽,而且花样翻新,倍叠层出,似乎有无以数计、各式各样的虫子浩浩荡荡却又悄悄默默地来骚扰你,缠磨你,这个撕你一下,那个挠你一下,使你不能有片刻的安宁。常常五内如焚,你说不清你为什么要这样焦灼,常常恐惧莫名,你说不清究竟怕着什么。似乎什么都是可怕的,连同自己本身。进而觉得自己是一切可怕者中最可怕的,觉得自己的眼睛、耳朵四肢百骸真是件件来由莫名,件件不能让人安心,觉得声音从喉咙里出来,真是再奇怪不过的事,而且还能一句句地说话,这几乎神秘莫测到有些可怖了。一段时间,我忽然觉得原来自己里面并没有什么话,觉得真是找不到任何话来说了,我最终会变成一个什么呢?——一种锐利莫测的恐惧凉冽地袭入内心深处去,使我的感受算是到了一个极限。而且舌头离牙齿如此之近,牙齿就不将舌头咬断么?谁能保证得了呢?两脚只要在腿上,总还是能走的,若从此见路就躲,走向深险处去,谁又能阻止得了呢?两手灵活有力,更是凶险难言,谁知道它们或逆或顺着人的心思会干出什么事来。那时候天天时时都觉得自己如火如荼,折腾翻覆,摧枯拉朽,时时觉得自己处在危乱莫测之境中,真不知下一刻自己会变为什么,会做出什么来。觉得自己既强大得可以焚毁整个世界,又虚弱如一豆灯火,些微的一丝风掠过也会随之熄灭。夜成了一个黑色通道,成了一个炼狱,夜里有那么多令我不安使我恐惧的东西,我真是幻想着用个什么手段逃开夜晚,只勉强地活在白天。只好借助安眠药将自己麻醉得昏睡过去。那时候真是觉到有我即为大累,存在便是祸端。真像是一只小虫子不期然掉入了油锅里,不能速死,就挣扎其中,指望着能逃出去。那时候真是命悬一丝。
       父亲像一个家里失火的人那样四下里跑来跑去,寻各路高手来给我看病,我也尽力配合着,指望着能碰到一个神秘的真正的高手,也因此见识了各色民间高人及种种稀奇古怪莫测高深的疗法。父亲给每一个请来看病的人所抱以的眼神我至今不能描述,却时时难以忘怀,后来每一思及,我就心痛欲碎,鼓励自己仅仅为这个也要活得狠一些,像爷爷那样做到风平浪静,狂澜深藏。父亲那时候做着一个小生意,积多年之功攒了有两架子车布料,父亲许诺说,谁要是治好他儿子的病,那两车布料就是谁的。这算是父亲最大的诺言了,他再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诺言可许了。
       但我的病却一如既往,愈来愈重。有一个在我们这里极有影响的人给我看病无效后,把父亲给他的报酬又退给了父亲,并且建议说,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结婚。至于和谁结婚,不用愁,他会算来方位和属相的。多花点钱,娶过来便是。他说这算是最后一招了吧,对很多人都有效验的。
       我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结什么婚。我预先想到那个命定与我结婚的女子,她长得什么样子啊,我觉得她无辜承受我的命运,真是太不幸了。当然这只是一个虚拟之人,我不会给人带去不幸,同时又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他还在上学的。当时听了那人的话,父亲自语似的这样说,使得那人脸上轻轻掠过了一丝嘲讽。
       病没有治好,假期却到了。我像有病已经很长的时间了。
       父亲陪着小心问我去上学不。我不说话,流出眼泪来。我看见父亲的嘴唇在我眼前不远处一下子干燥了,简直是有些枯焦。
       主意你自个拿吧,你考个学也不容易。父亲像握着手榴弹的拉线那样小心地说。抽了一抽鼻子,使人觉得他是泪流满面的,他脸上实际并没有眼泪,只是脸枯焦得干土一样。
       母亲到底忍不住,连哭带嚷地数落了父亲一通,说我已经这样了,他这个做老子的还往我身上添负担。
       我真是绝望得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去上学了。而且班里有个女生,有癫病,不时就犯了,到班里去,只这女子就又成了我的一个病源和祸端。
       直到现在,那个祁姓的女子都不知道我曾经怎样切齿地恨过她。
       可以说,我是被父亲骗到学校去的。他不但欺骗了我,还欺骗了我的母亲,要不,他也不可能将我骗脱身的。
       一天早晨,父亲急匆匆地回来,脸上似乎有些难得的高兴,说这一次终于找了一个好大夫,说不定这一次去,能将我的顽疾一把抓了。只是得在那里住一段日子,人家时时要根据病情加以调整。母亲自然是求之不得,喜之难禁。火急给我收拾行装。出门来,大门口有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后来才知道是父亲花钱雇的。
       于是就和父亲上了车。父亲说,路有些远,你吃个安眠药睡一觉吧。我就一觉睡过去。父亲唤我醒来时,发现已到了一个颇为古静的院落。父亲说,这是一个拱北(伊斯兰教苏菲派修士墓),咱们路过,顺便点个香。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父亲是着意到那拱北去的。我毕竟成长于宗教氛围浓郁的家庭。到这样的地方时,心里总会略略地安静些。我在小隔间里洗小净时父亲立在外面,不断地咳嗽着,表明他就在近边,未曾远去。我们在拱北上点香时,父亲用上人墓上的苫单轻轻擦我的额头以及全身,我突然百感交集,放声大哭。父亲小声说,这是拱北上,你忍一忍吧。我就忍住。父亲低声诵经,诵了很长时间。声音刚刚要转为哭声时他就咳嗽一声,又用清清亮亮的声音念下去。念完,偏头低声对我说,今儿这里一来,你的病一定会轻松不少。
       又上车去。车再一次停下时,我发现已到了我的大学门口。我真是吃了一惊。一些同学出进着。我还看到班里的两个女同学嘻笑着走进去。父亲不说话,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父亲似乎很费劲地找着可说的话,我看到他的喉结犹豫而难堪地动着。
       我是想,开学了,就算不上,也应该来看一看。父亲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掠了一下,然后望住前面说。
       我像在一个梦里。不知道说什么好。父亲也似乎并无什么好主意,似在屏声敛气地等我做决定。
       同学们如水里的游鱼那样无碍地出进着,他们每一个身上都洋溢着某种喜气,似乎他们身上心里没有丝毫的挂虑和滞碍,我痛楚地觉到自己从此和他们生活在完全两样的世界里了。一个女孩子走得那么简洁又轻盈,似乎谁在她后面吹一口气她就能飘起来,她的黑发在脑后近乎天然地结成一束,丰盛的糜穗儿那样扬来摆去,实在是活力难禁,像在不停地应和着某种令人愉快的节奏,一种久违的东西在我心里一掠而过,我的心像坚冰那样动了一动。
       骑上摩托,上班很方便的。你一毕业我就给你买个摩托。想办法托人把你分配到城里。突然又听到父亲毫无来由地这样说。父亲似在等待我的反应,但又像并不指望什么。他像说了什么不妥的话那样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但我觉得父亲说的这些和我没有一点关系,骑摩托啊上班啊,真是离我太遥远太渺茫了。原来一切与己无关的诱惑并不能使人动心。
       要么先下去?先到你宿舍里看一看?来了嘛,也该去看看你的同学,一个多月没见了。见我始终无话,父亲又忍不住地说。他完全是征询商量的口气。他说完每一句话,都会顿一顿,像在期待着什么反应。我觉得我任何时候插话,他的话都会应声停下来。但我总像在一个梦里似的,找不到话说。
       要是你不想上学,咱们看一看再回去,反正车方便着呢。父亲又说。
       司机旋开车上的录音机听着,声音很小,是一群孩子在诵念经文。也许是孩子们太小的缘故,从声音听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大概是见我虽无肯定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父亲就轻轻开了车门,拎着一个包裹下了车,我莫名其妙地也跟父亲下去。
       我和父亲在校园里走着,父亲一会儿将包裹拎着,一会儿扛在肩上,不时地偏头看我一眼,像时时都有着某种准备和防范。我像走在棉花上,身子虚弱得像没有一根骨头,微细的风将我吹透着。
       故地重游,使我又一次觉到自己真是不一样了,一切都在熟悉中透出某种陌生来,那熟悉的教学楼像是突然间变高了不少,显出一种高不可攀和强烈的拒斥意味来。校园里走过的任何一个学生都让我歆羡非常又辛酸不已。他们都是好着的,只有我成了这样。那些树枝间,墙角下隐匿和游浮的暗影使我时时清楚我是一个病者了。我想我如果能够完全忘记这一假期所发生的事就好了,可我又怎么能忘记得了呢?忘掉一种不断地纠缠你的东西有多么难。我躲着不往两边看,不把目光投向有阴影的地方去,我目光僵直地看着路前面。邻班的一个同学认出了我,给我打招呼,父亲忙忙看我,又忙不迭地向那个同学笑,似乎因此对他感激不已,那个同学走过去了,父亲还频频回头望他,不知在望什么。父亲过于的热情让我觉得不舒服,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进宿舍,同学们便将我围住了。一种久违的东西又一次扑面而来,我差点落下泪来。好不容易忍住。他们很快就发现我脸色不好,七嘴八舌地乱问。我咬住牙不说话。父亲用一种颇能理解我的样子看看我,又对着我的同学笑,指着自己头上的孝帽说,我的爷爷无常了,因此我的心情不好。不过不要紧,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看着父亲的孝帽,同学们就理解地点头了。
       有可能以后还要麻烦大家呢。父亲趁热打铁似的补充说。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的父亲,他一边用少许的一两个眼神锐利地窥测着我,一边装做无事地和我的同学周旋着。那天他竟似乎突然间成了一个能说的,而且笑也是超常的多,竟在我们宿舍形成了某种特别的气氛。
       我的一个要好的同学要陪我去报到。叔你先坐,我带他去领书。我的同学说。父亲忙不迭的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他一时那么喜悦,脸上几乎能笑出花来,我在父亲的脸上一时看到那么多满溢的感激,这感激只需稍稍变化一下,就会转为巴结。
       突然地又看我。父亲看我时脸上的笑一下子僵硬了,他一时似乎不知道拿自己一脸的笑该怎么办,后来的一瞬,我看到那笑终于不见了,但几乎同时,父亲向我突然地大睁了一下眼睛,嘴也有意味地抿一抿紧,似乎以此向我表达了一个什么。
       我收拾一下床铺吧。父亲说。他在床前略怔了一怔,接着就很快地收拾起来。我和同学出门时,父亲的大手一把钢刷似的在我的床单上扫来挥去,像有着无尽的力量似的。
       我们回来时父亲却不见了。同学们拿一张纸条给我看,说是父亲留给我的。纸条上只有两个字:保重。字写得很大,颇显粗蛮,要力透纸背的样子,几乎不像是父亲的字了。
       同学们议论说,父亲一般不对儿子说保重的,用词有些不当吧。
       我强自镇定,心里却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一时有了那么多强烈的对父亲的怨愤和憎恨。但是无尽的绝望和恐惧滔滔而来,很快就将这怨愤和憎恨淹没了。
       父亲走后,我如何独自挣扎、苦苦支撑的种种细节就不在这里说了,我只能说,有一段时间,我真是如在高空中走钢丝那样活过来的,我只能说,虽然艰辛备尝,但终是过来了。我深深体味到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深深感知到一个人在绝望中可能有的力量。那些不能彻底拯救我们的援助,不但不能最终有助于我们,倒可能使我们落入更大的困境里去。倒不如痛下狠心,从一开始就不指望自己以外的任何力量。
       我把十数年前的那次遭遇看作横亘在我生命中的一个塄坎,只要我在它面前畏难不进、轻易言败,那么它就足以使我死灭,但只要翻越过来,就会另有境界,就会有一大片开阔地使我暂得从容,便于休整。
       一个塄坎越过,我又活了十年,而且无疑地,自此就可以活下去了。有时候连自己也不禁为之觉得宽慰。人生说短也长,我一定还会遇到另外的塄坎的,但我已不像初遇时那样惊慌失措,心生绝望,我已有了越过第一个塄坎时获得的经验和信心。这样活着虽则险情环生,但也其乐无穷。我也因此常常想起我的父亲来,我对父亲的不良情绪自然早已烟消云散,我想,要是我摊上一位只具妇人之仁的父亲,今天的我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想来真是有些后怕。
       石舒清,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苦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