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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八月之光
作者:王方晨

《天涯》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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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从没想到老成会对自己说谎。
       嫁到八下村二十一年,女人早已看惯了老成的慢条斯理,而在他还是个瘦骨嶙峋的毛头小子时,就已显示出了性格中的沉静。二十一年光阴,仿佛全都凝固在了他那张黧黑的脸孔后面。从心灵到相貌,女人没看出他有任何改变。
       这天晚上,老成从容不迫地给女人讲述了自己的又一次塔镇之行,也像过去一样,没有流露出丝毫让人感到颓丧的神情。女人在锅沿上敲一下弯勺头,坚定地帮他做出总结:“有空再去!”
       本来种种情况足以引起女人怀疑。老成这次不光在塔镇滞留时间较长,且未按原路返回。老成从村东踽踽行来时,女人正焦急地站在院门口,翘首朝灰暗的村北眺望。女人看见老成的黑影,就猜他回来后又顺便去了村东的棉花地。归根结底,女人太过于相信老成长久以来镌刻在自己脑海中的印象。女人只晓得老成去塔镇是为了向塔镇毛寿山杂货铺讨火纸款。毛寿山老板欠他们两年的货款了。老成常去五十里外的满硐坡贩火纸,然后赊给塔镇和四遭村里的一些小商店。这桩生意在女人没嫁到八下村时,老成就在做了。实际上,他们居住的五间大瓦房就是靠老成这样一点一滴做出来的。房子盖了十年,在村里还不显过时。而且村里不少孩子,也就是巴结着上到初中毕业,但他们的儿子小海却依旧在高中苦读。依老成的雄心,还要把他姐姐小雪也供出来,不料小雪只上两年初中就硬要退学,去塔镇当了酒店服务员。
       毛寿山杂货铺给钱总是不如别的商铺爽快,但毛寿山杂货铺火纸销量大,使老成最终没有轻易中断送货。眼看过了一年多没跟毛寿山杂货铺结账了,又见毛寿山杂货铺存货不多,老成就向毛寿山提出来先把旧账结了,然后再送下一批货来。毛寿山当时就说:“尽管来送,少不了你一分钱。”但每次送去,毛寿山还是从不主动提到货款的事。
       到了今年七月底,老成就又要求结账。毛寿山大概也觉得不好再推了,就让他隔几天再来,自己好筹筹款。老成相信了,回村告诉女人,女人提醒他:“对他来说这才是多大款子?”老成才想到自己对毛寿山少说了一句也许是至关重要的话。隔几天就是八月了,老成带着说不出的担忧,又来到毛寿山杂货铺,恰巧碰上毛寿山家里来了客人。没等老成张口,毛寿山就满口酒气地说:“知道客人是谁吗?”老成摇摇头,心里好笑,问我客人是谁干嘛,我又不想结交他。毛寿山告诉老成:“镇工商所的王干部。”那王干部在旁听见了,有模有样地插嘴:“你想要火纸钱是不是?”老成答道:“是啊。”王干部说:“你贩火纸,办营业证了没有?交过税没有?”老成哑口无言,毛寿山就笑着把他推出来:“这是工商所的,可了不得!你快回去吧。”老成不想白来一趟,迟疑着。毛寿山就又说:“今天不是时候,再过几天。”老成困难地问:“几天?”毛寿山想一想:“七八天。”老成出了杂货铺,就明白这是毛寿山在捉弄他。但他没有回去。给女人讲了事情经过,女人差点叫起来:“你怎么不说他一个工商所的干部,管得着谁交不交税!”
       老成知道自己在毛寿山杂货铺简直就是束手待毙,杂货铺里摆满了货物,一种难以言传的气味让他喘不过气来。过去他一直没有肯定,自己是不喜欢毛寿山这种人的。至于不喜欢他什么,老成却说不清。现在老成再想起这个人,就感到一种本能的厌恶,好像看到了一块在阳光下曝晒了一个上午的臭肉。老成又去了塔镇,并随身带去对毛寿山发火的念头。可是,一旦面对毛寿山那张流着油汗的宽大嘴脸,脑子又几乎只剩下一片空白,他所要做的不过是尽快从毛寿山眼前走掉。就是在这时候,他看到毛寿山对他诡秘地笑了起来,禁不住留意了一下,听到毛寿山说:“你不会再稀罕这笔苦力钱了,老成。许明友会养活你们全家。老成,这是一件好事情……”,老成立刻觉察出了不妙。他没能保持住镇定,踉跄地走到街心。他很想再走回杂货铺,即使他说不出话来,他也要对毛寿山啐上一口。但那一刻,他倍感虚弱。如果不是意识到自己是在塔镇,他很有可能顺势蹲了下去。
       老成出了塔镇,独自在田野深处,呆了一个下午。一家人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村里每个人看来,女孩子去塔镇大酒店当服务员就意味着卖身。小雪不听家人劝告,执意要离开村子。从那时起,老成全家的生活就开始笼罩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但他们竭力让自己认为村里人的认识只是一种流言。小雪在过去的三年里,换了四五家酒店,最后落脚在现在的日月潭。这日月潭大酒店的老板叫许明友,本钱是他在台湾的亲大爷出的,老成到那里看见过他,真的像个台湾人。从他对小雪的态度上看,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对老成,都没正眼看一看,但这却是让老成放心的地方。小雪如今是出落得更漂亮了,也会打扮了,一年下来,也就挣下个三千五千。村里老水的女儿小巧,也在塔镇,哪个月至少也能让人捎回这个数。塔镇离村子不过八九里,她一年也回不来两次。为什么不回来?村里都清楚的。老成不求女儿挣钱多,只求女儿清白。对此,村里人也的确没说过闲话。老成几乎忘记了,自己已快有五个月没见到小雪了。小雪最后一次回家,他正在去满硐坡的路上。这也不是说老成没有见小雪的机会,他去塔镇送货,有时候也要经过日月潭酒店,但他实在不想顺路走进去。毛寿山知道他有个女儿在日月潭,当时他本不想告诉他的,但慌乱中却说了出来。小雪进了日月潭,老成就想去看看。毛寿山虚情假意地留他再坐坐,他只要走开就是了,可他一张口就说:“不了,我去日月潭看看。”毛寿山惊异地说:“日月潭是你进去的?”他仍旧不理就是了,可还是多说了一句:“我看看闺女。”说完,恨不能把自己舌尖咬下来。毛寿山责怪他:“你这老成,太外了不是?闺女在塔镇,也不吭一声,咱也好有个照应。”老成什么也不说了,从毛寿山眼前匆匆走掉。老成为此对自己恼恨了很长时间。他倒不是以小雪在日月潭当服务员为耻,实在是不想跟毛寿山发生任何火纸生意以外的关系。
       老成回家没对女人说起毛寿山的话,心里却想,女人也粗心到家了,小雪五个月没回村,她就没有一点觉察?但老成不想提醒她。她要想到什么事不对头,是会急坏的。别看她在家里像是有些主意的人,但到了塔镇,比老成强不了许多。老成不慌不忙地吃罢晚饭,就借故身体乏顿,上床睡了。
       老成第二天一大早出村,到了塔镇,天还没亮,但他仍然绕开了毛寿山杂货铺。日月潭大酒店的门头上画着一群台湾女子,老成过去路经日月潭,从没好意思朝日月潭认真打量一下。现在他抬头望去,那些台湾女子在朦胧的光线里,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松了口气。街上有些小店铺已经准备开张了,老成没再耽搁,直直地走过去了。
       日月潭是大酒店,不经营早点的,这时候其实还在睡着,铝合金卷帘门紧闭,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声息。老成来过这里,知道怎样找到小雪。酒店后面有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门,老成上一次来这里,不熟悉情况,就走前门。他往前门一站,顿时感到这个酒店并不是像自己这样的人应该走进去的。要不是小雪从吧台后面发现了他,他就转身走掉了。小雪把他领到酒店后面,在小雪的宿舍里刚说了两句话,外面就有人喊她。他见小雪忙,小雪也很小心,不过嘱咐她两句就走了。走的就是这扇落光了红漆的小铁门。
       老成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又不好打门,看看门也不过一人高,就果断地翻了进去。下到地上,就踩到了一滩稀软的东西。这里跟前面见到的截然不同,上次他来时,发现这里污水横流,到处是煤渣,只有铺在地上的几块木板可踩,不大的地方放满了水缸、碗筷、成卷的笼布,木板架上积满了污垢,那种类似猪圈里散发的恶臭坚硬得如同石头,一下子就堵到了他的胸口,却使他出人意料地镇定了。心想,那些下饭店的人要看到后面的情景,还能吃得下去?还庆幸自己一辈子没在大小饭店吃过饭,走得再远,都带着自己女人清清爽爽做下的饭食,顶多在茶棚买碗水喝。小雪跟一些服务员住的是一间简易房,但在老成眼里,还不如说是间棚子,墙砖裸露,低得连小雪走路都得有意弯下脖子。老成当时心里酸酸的,只是没表现出来。就这么个地方,竟让小雪留恋到如此程度!老成真的想不出来,做一个塔镇人有什么好处。
       老成从稀泥里提起脚,低头寻找木板,就听北边一间水泥板房的窗子里轻轻响动了一下,他并没在意。正要往小雪宿舍里走,小铁门旁边就钻出一个厨师模样的男人来。老成有些紧张,怕造成误会,可是小雪从那间水泥板房里看见了他。小雪从老成一进来就看到他了。虽然天色不太亮,老成还是发现了小雪的腰身臃肿。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响,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了。等面对小雪坐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室内。可这是一间什么样的房子呢?一张单人床就快占满了。老成相信小雪是想要自己离他远一些的,但两人几乎靠在了一起。老成木然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没能看见那个厨师,但能听到雨靴踩泥的吱哇声。
       老成很突然地注意到了窗子的狭小,上下只有两块玻璃,下面的一块还有一道斜斜的裂纹。老成转过脸来,不慌不忙地对小雪说:“雪,咱回吧。”小雪低着头,两手反着扣在一起,微微笑着,不动一动。老成就又说:“咱回吧。”小雪目光飘忽地看了老成一眼,轻声回答:“不,我不走。”老成还是劝她回去:“回吧,回家再说。”小雪静静地看着窗外:“我得把孩子生下来。只要生的是个男孩,老板许给我两万。老板只有俩闺女,一个去台湾住了。他领我做了B超,医生说是男的……”,老成嘴动了动,没说出话。小雪继续说:“有这两万,我就不在塔镇干了。”老成眼泪扑嗒掉下来,强压着哽咽。“那咱也回家,”他说,“咱回家生。”他慌忙揉了下眼睛。小雪面对着老成:“我不回去,我不能给你们丢人。”“你不丢人,闺女。”老成说,“爹不怕……”小雪轻轻一笑。“我在这里挺好,”她说,“要吃什么,有人送过来。这三个月,我什么也没干。”这时,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成大爷来了吗?”这是许明友,他站在了门口,虽然也弯着腰,但老成仍然只能勉强看见他的眼睛。他非常热情地向老成伸出手,说:“成大爷,你来得好。你还没吃早饭吧,咱一块吃。有些心里话给您老唠唠。”老成一声不响,许明友把手收了回去,转头吩咐别人:“弄些吃的!”
       老成跟许明友走进酒店里的一个雅间,老成是要避开小雪,但老成只想到了这一点,就没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不该走进的地方”。开门的服务员已经走开了,老成就希望站在门口。光线还很暗,他可以直视着许明友的脸孔,而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可许明友几乎像是推他一样,他一趔趄,就是在雅间里了。随后,许明友打亮了所有的灯。老成克制住自己什么也不看,但他仍像已经看到了那些吊在房顶的鲜艳的工艺热带水果,栩栩如生,难辨真伪。墙壁上还有一个巨大的镜框,镶着一幅美丽的风光图片,清凉的水气似乎正从画面上扑来。明明是灯光,却让他觉得空气里充满了滞重而白亮的水银。他不由得轻轻漂浮起来,赶忙努力站稳,脚下却又一软。他没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但他没让自己往脚下的红地毯看,他只看着许明友的面孔。那张面孔也在发着水银的白光,然而他是客气的。他双手把老成往椅子上一按,老成就坐着了。老成身姿僵硬,其实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甚至感到喘不过气来。老成嘴唇又在翕动,许明友转身坐到他的对面,一挥手说:“别急,成大爷,先吃饭。”就有服务员把早饭端了上来,老成目光一低,看见盛在盘子里的包子小巧玲珑,简直像是水晶做的。触电似的,又把目光移开了。许明友客气地说:“这是专从亲亲酒店给您要的,亲亲酒店知道吧,刘镇长的相好孙小芹开的。——成大爷请吧。”
       老成重新看住许明友,可他的样子却让许明友感到他的思绪飘远了。他只是正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为了闺女才跟许明友坐在一起的。可是他要对许明友说些什么呢?到现在为止,他一句话也没说,脑海混混沌沌。他不由得怨恨自己的木讷。许明友用一双备用筷子夹了一块油炸糕,轻轻放到他跟前的碟子里。他没觉察,也是由于暗自着急,嘴里突然就呻吟了一声。他听到了自己很低的话:“小雪才十九岁。”许明友一愣神,但马上又镇定了。许明友觉得有些放心了。“我不会亏待成小雪的。”许明友说,“成小雪是个好姑娘……”,老成又说了一句:“小雪才十九岁。”许明友接着说:“只要她生下男孩,将来不止给她两万……”,老成慢慢站了起来,嘴里还是那句话:“十九岁……”,许明友蓦地想到这是老成在责怪自己,可他又马上否定了。“成大爷,”他说,“以后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以让小雪告诉我,你也可以直接找我的。”老成离开了餐桌,他慢慢向门口走去。许明友也站了起来。“好吧,”许明友声音突然洪亮起来,“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老成走到了门口。“你一时做不了主,最好回家商量商量,”许明友又说。“不送了!”许明友说着,重重地坐回椅子上,伸手捏了块甜点,塞进口里,大嚼起来,神情像个粗暴的孩子。
       老成回到了酒店后院。不少女服务员都起床了,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有站在宿舍门口梳头的,有到水龙头下漱口的。她们发现了老成,就只是静静地看着。要说老成不感到丢人,那是假的。老成真是恨不能一步跨到街上去。可是,他怎么能丢下女儿不管?在这一刻,他连嚎啕大哭的意思都有了,但他还是强作镇定,站住了,用自己静止的身体恳求小雪跟自己回去。小雪却低着头,倚着门,不看他,他就知道自己再多作停留也是无益。也不知是怎么离开的酒店,来到街上,老成几乎一步也走不动。天色大亮,虽然不是集日,但热闹的迹象已经显现出来,大部分店铺都敞开了门,那些摆摊的卖菜的也都已各就各位。一个赶着到肉市去的屠户,费劲地蹬着三轮车,戛然停在了老成面前。老成吃一惊,随后看清车上装满了沉甸甸的猪肉。屠户在招呼他,原来车子陷在了一个坑洼里。老成俯身帮他推了一把。老成抬头发现自己是在朝着毛寿山杂货铺的方向走,就转身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
       老成像上次一样,从塔镇回来就直接去了他家地里。在古老的天空下面,每一种生命都好像正在肃穆地静默着,其实即使一根细草都在喃喃絮语,广阔的空间吸收了所有的声音。一种贯穿古今的寂静,仿佛一束束明亮柔和的光线,在田野上弥漫着。老成耳边静悄悄的,但他知道很多人都在地里干活。田野太大了,不到田野里来,就觉不出人少,觉不出人跟那些绿蓬蓬的植物是一个样子。八月的大地上有着太多的植物,就使得哪一种植物也不显眼。老成就感到自己不是站在田野上的,他消融在了里面,像一片普通的叶子,消融在大片的棉花田里。他女人走来了,在他看来也像她一直就在田野里,跟那些让人赏心悦目的叶片一起,挤挤挨挨地微微摇动。他只是慢条斯理地说:“又白去了。”
       女人当然为毛寿山的失信感到不忿,但女人是坚定的。“让他不给钱试试!”女人说,“这叫什么样人哩!”女人一眼就从棉桃里发现了一条肥滚滚的虫子,伸手把它拉出来,放在自己随身带来的啤酒瓶子里。虫子可以喂鸡的,那可是鸡的美餐。“毛寿山说了什么?”女人问老成。老成也发现了一条虫子。老成把虫子捏在手里,举在眼前,像是在欣赏它的碧绿晶莹。“还不是一个劲儿地推,推,推,”老成慢慢说。女人接过那条虫子,就问:“那你怎么不说,推就推掉了吗?”老成低低一笑:“还真是,我没说。”“对这样的人,你还给他留面子?”“嘿嘿,没想到嘛。”女人用手指指他:“嗨,你呀!”女人很快超过了老成。
       在做庄稼活儿上,女人是一把好手,八下村没几个人赶得上她。给棉花捉虫子的活儿是要仔细的,女人做得又细又快,像在舞蹈。老成不行。老成要做得细,就很慢。但老成有脚力。到满硐坡三十五里,老成鸡叫头遍起程,午饭时就能到。收了纸,回到家,顶多晚上十点。满硐坡家家都有火纸作坊,因是山区,人也古朴。别的地方也有抄纸池子的,路也有近的,但老成只去满硐坡。去年他在满硐坡还认了个八岁的干儿,是这干儿的爹娘双双求他认下的,说是看中了他的人品,好歹让他提携提携自己的儿子。这样,他去满硐坡,还有些去了自己的另一个家的意思。他要去满硐坡贩纸,他女人还会笑他:“哟,想干儿了吧。”
       女人忽然停了下来,抬头望着远处,好大一阵,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老成知道她想小雪了。她常常这样思念小雪,朝塔镇的方向眺望,叹息。老成说过她,塔镇又不远,去一趟不就得了?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掉眼泪。俺知道俺是干啥吃的,她会说,俺吃几碗干饭俺知道,俺不去给闺女丢人。老成心里也酸,你咋能丢人?你这是老了,年轻时,谁比得上你?女人破啼为笑,可俺就没那见人的出息。老成知道,女人是天生的窝里威风,没办法的。不过,也好。村里不少不安生的女人,赶集上会,拴都拴不住。自己娶来这个女人,二十几年规规矩矩,谁个不夸?这时,老成想把女人的思绪拉回来,就说:“这里有条大虫子哩!”他认真地翻检着叶片,弄得哗哗响,可是哪有虫子呀!
       女人收回视线,开口了:“小巧又让咱村的黑猫带回来了两千。”老成说:“两千就两千呗。——我看花眼了,这是根小草棍儿。”女人又说:“小巧还给她娘捎回了一条汗褂子。”“你眼热啦?”“我不眼热。我眼热哪个?”老成暗暗谨慎了一些:“你想闺女了,看看去呗。”女人就咧嘴笑:“别让我给闺女丢人了。”老成郑重说:“看你这当娘的,都五个月不见闺女了。”女人神情讪讪的,说得倒还是干脆:“她五个月不来看我,是不想我。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她不来,是她走不开。”“那你看她了没有?”老成停顿了一下,说:“我没看她,日月潭,好家伙,啥人能进去的?”女人脸上就有了些自豪,眼里也放了光。“哼,你还是见了些世面的人哩!”女人说,手上加快了翻动的速度。可是老成却停了下来,老成也眼望起塔镇的方向。“我得走了。”老成说。“去哪里?”“去塔镇呀。”“才回来不是?”“毛寿山答应我的,中午头里就把钱给我。”“你这个人,那还不在塔镇等着?”“不是要来做做活儿么?”“见了活儿不要命!”女人说他,随着提出疑问,“毛寿山该不会又耍你吧。”老成边走边说:“让他耍!”“哎,他爹,你要拿到钱,就顺便去看看小雪——”,老成答应着,走出棉花地。
       女人就独自捉虫。虫子想不到的多。几天前他们还给棉花喷过药,这些虫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叫人纳闷。长了这么大的虫子,再喷药已经不管用了。女人很快捉了大半瓶。这时候,太阳升到了头顶上。女人想,老成该走到塔镇了。她看见在田里做活的人几乎走光了,也离开了棉花地。回到家里,把虫子丢进鸡栏,那些鸡一口一个,女人看着解恨。要知道这一条虫子,最少得糟蹋三四个棉桃。喂了鸡,女人并不忙着做饭。她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静静地享受着树荫里的凉爽。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墙下的自行车上,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她像逃逸在了时光之外,跟眼前的一切没有一点关系。当有人走进她家院子时,她着实骇了一跳。
       那人是村里的胡顺儿,一个跟老成差不多岁数的男人。胡顺儿光着红黑的驼背,一边用草帽扇着风,一边朝屋里打量,都站到女人面前了,还像没看见女人。女人心里当然有些不快,在他问她老成在不在家时,她就恼恼地嚷一句:“你成哥不在!”胡顺儿死木头似的,一点也没觉察出什么,顺便在一个马扎上坐了下来,说:“成哥不是一早就去了塔镇么?怎么还去?”女人暗暗把握住自己,拉着长声说:“早上去了,就不能再去么——?”她感到自己心灵的宁静,神色悠然,目光像小姑娘一样,柔和而纯洁。“不管啥时候去过,该去还得去。”胡顺儿就说:“那是。”胡顺儿是老成小时候的伙伴,常到老成家来。女人不用特别地对待他,而他也似乎从不期望女人对他客气起来。他只是坐着,带着什么也不期望的神情。“毛寿山不给钱,说不过去的,”胡顺儿接着说,“这叫失信。”“胡顺儿,你有什么事吧。”胡顺儿略一沉吟:“嫂子,你问我了,我就给你说一声。我跟羊蹄子搭地邻,羊蹄子是啥样人,村里人都知道的。我胡顺儿是啥样人,村里人也知道。我想这搭地邻,也不争多种一尺两寸。年年都不在意,尽随他了。今年这棉花都老高了,我去南北一照,看他畦墙子弯过来一米半!这可得说道说道了。过了八月,他种在我家地里的棉花,是他收还是我收?”女人反应快着呢,张嘴就说:“你这是要问老成咧,依着我,羊蹄子拾掇了一年,也不容易的,就把地界重新看定一下,他种下的,收了棉花,两家各一半,都不亏!”那胡顺儿听了,摸着光脑袋,想了想,笑了,说:“这也是一个主意。我没出一钱力气,白捡了棉花。”女人说:“天黑你跟羊蹄子都来一趟,你成哥做个公证。”胡顺儿还在摸光脑勺子,咂着嘴说:“是好。”就走了。女人感到得意,因为自己的主意并没遭到胡顺儿的反对,就猜老成听了也会赞同。她有些盼望老成快从塔镇回来了,至于要回要不回火纸欠款,她倒不觉在意,就不由地再看了一眼那辆破旧笨重的大轮自行车。老成只是去贩火纸才骑车子,这辆车子已骑了将近二十年,虽然他是那样爱惜它,也挡不住时光对它的损伤。在这二十年里,不知它为全家出过多少力。可以说这整个家业,都是老成用这辆破车子驮回来的。尽管它残破得连挡泥瓦都没有了,老成还是不想丢了它。每回过年,老成都不忘在车前叉上贴张红字。车子是他家的功臣哩。女人想到,如果老成骑车去,就可以早一些回来了。
       老成当然在塔镇一无所获。老成对女人讲:“这个毛寿山,他下决心推下去了。”女人果然心思不在要钱这件事上,随口说:“他下决心推,咱就下决心要。——他爹,你瞧胡顺儿和羊蹄子两家闹的,伤了和气,多不好……”,歪着头,小心地瞅着老成。但老成像在回避她的注视,又说:“毛寿山见我来了,就要藏起来。他藏起来,他生意不做了么?也值当得这样!”女人想了想,说:“他对你说了什么?”老成说:“还不是那句话?没钱。”女人说:“他没钱?他开杂货铺,他还能没钱?你该说他……”,老成嘿嘿一笑:“我没说。”女人就说:“嗨,你呀!”女人咽了口唾沫,“胡顺儿早干啥来,棉花长起来,他才看羊蹄子家畦墙子打到了他家地里。羊蹄子这人也真是,光想着沾光的事……”,外门有人叫老成:“老成!”胡顺儿和羊蹄子走了来,胡顺儿也不像中午一样,光着驼背。两人都穿了短短的白汗褂儿,这样的打扮,在八月的天气里,算是整齐了。老成望他们一眼,就是打招呼。女人起身,坐到老成后面,好方便他们说话。
       胡顺儿坐下,先讲:“成哥,钱要回来了么?”老成说没要回来。胡顺儿就显得愧疚:“你看,成哥,这里还有一件事,要你个主意。”接着把缘故说了。羊蹄儿微微笑着,不搭言,看来胡顺儿所说无误。老成没开口,女人忍不住说:“就依我的主意,收了棉花,各家一半。”胡顺儿笑笑说:“听成哥的。”羊蹄子也附和:“成哥说说吧。”老成慢悠悠开口了:“要我说,羊蹄子兄弟多种的,都刨了。”胡顺儿、羊蹄子和女人都惊骇,以为老成糊涂了,但老成一本正经,只有再听他说下去。“你嫂子说得也不错,羊蹄子出了力,胡顺儿白在地里拾棉花,两家都不亏。”老成说着,三人都暗暗松口气。老成的语速开始怎样,还是怎样。“羊蹄子出力,可万不该把力出在人家地里。”老成说。羊蹄子拉着汗褂子下摆,嘿嘿笑了。“我说句实诚话,羊蹄子兄弟,做人不可光想着沾光的。”老成说,平静的话语里隐藏着惊雷似的,羊蹄子连反驳的念头都没有。老成又转向胡顺儿。“胡顺儿兄弟,我年年听你们为地界的事嘀咕,你就没错处?你早干啥呢,偏等羊蹄子把地种上了,棉花都长起来了,快收了,你才去照量照量。这不是一碗腊八粥,搁到了寒食节么?”胡顺儿说:“搭地邻,要有个信任才是。”老成就说:“刨了羊蹄子兄弟多种的棉花,就是要你们都记住。羊蹄子白种一年,你那地也白撂了一年,以后就都小心了。羊蹄子不再总是东扒西刨的,胡顺儿也不总做好人。”胡顺儿和羊蹄子想一想,都没话说,走了。老成送他们到了门口。他们走进了暮色里,不见了,但老成又站了一会儿。
       老成转回来,发现女人在出神。女人的样子像是看到了异常美好的东西,嘴角挂着笑纹。老成往女人跟前一站,女人就惊了一下。女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她光顾听爷儿们聊天了,忘了做晚饭。才要去忙,忽然又看住了老成,问:“他爹,你脸上是什么?”老成隔一会儿,慢慢说:“是露水。”就把脸上的露水擦了。女人显然是高兴的,自己的主意虽然没被采用,但她仍得到了老成的称赞。公正地讲,老成的主意要高明得多,这是她没想到的。这样的主意,确实是老成想出来的。女人更为老成高兴,似乎只有她家老成才能想出这样绝不拖泥带水的主意。
       老成刚才哭了。
       老成去塔镇没能说服小雪把孩子做掉。“咱不给人家生儿子。”老成对小雪说。他是在棉花地里才想到这个的。早上见到小雪时,他没想到这个;他只顾得难过了,只顾心疼女儿了。面对许明友时,也没想到这个;他觉得发慌,他的脑子迟钝,而他本来不该发慌的。发慌的该是许明友,那个肯定比自己岁数还大的男人。老成就对女人说了谎,再次来到了日月潭大酒店。他没有避开毛寿山杂货铺,在他从杂货铺前面经过时,毛寿山肯定误以为他是来要账的,就朝柜台后面一躲。但他走了过去。他径直走到了日月潭,明确了自己的想法:“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可是小雪一声不响,静静地坐着。他理解这种出现在沉静中的固执。最后他差不多要跪地求她了,她才开了口:“爹,您回去吧。您再说也没用的。”他就说:“小雪,咱不稀罕那两万块钱。你带不回来钱,也是爹的好闺女。”小雪摇头,低着眼,不看他,淡淡地说:“不是钱的事。”“那是什么?”小雪还在摇头:“不是钱的事。”老成不解,费劲地想着,终于说:“你不舍得把孩子打掉?”小雪不回答。“你甘心给他生孩子?”老成又问。小雪说:“我有主意。”老成还想问她什么主意,却张不开口。他预感小雪什么也不会告诉他的。又在小雪床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在离开日月潭大酒店后院时,他恍惚觉得自己发现许明友的脸孔浮现在一扇窗子后面的阴暗里。他来到街上,脚步坠了铅,好像一步也挪不动了。他身上聚集了无数好奇的目光,一直回到村里,这些目光都好像还没有消失。
       老成不相信村里人不知道小雪的事。村里天天有人去塔镇,有买有卖,还有一帮好吃懒做的半大小子动不动就去塔镇闲逛。村里的小巧也在塔镇,在村里只要一提“吃百家饭的”,人们就知道说的是谁。小巧跟塔镇所有的酒店都很熟,世上没有谁像她那样,吃遍了塔镇的酒店。小巧名声不好,这不用说了。村里还有一个叫春旺的老光棍,在家的时候少,在塔镇的时候多。在塔镇逢酒店就进,讨人家的剩饭剩菜。没有哪家酒店敢把他挡在门外,除非酒店主人不想第二天一开店门,就发现门上搽了块猪粪。春旺是光棍,春旺命贱,你能拿命贱的人怎么样呢?有一次春旺在塔镇被人打个臭死,还是村里人把他拉回来的,但他一旦能动弹,就又去了。春旺回村,腚后头常常跟着些小孩子,因为说不定就会有一根只咬过两口的鸡腿从他衣服里面掉下来。——他们没理由不晓得小雪在塔镇做了什么,况且那又是没影儿也要风传千里的事。可是唯有老成和女人在这之前一无所知。村里人瞒住了他和女人。他们瞒住了他,说不定多久了。今天胡顺儿和羊蹄子来跟他要主意,他仍然看不出一点他们知道实情的样子,也确信他们丝毫耻笑自己的意思都没有。他们神情自然地离开他家,可他不由得鼻子一酸,脸上就湿了。
       老成不慌不忙的样子瞒过了女人。半夜里,女人的兴奋劲儿还没降下来,主动抱住了老成,紧紧往老成身上蹭。老成不动,但也没推她,倒是她自己说:“看我忘了,你一天跑了两趟塔镇,不累才怪呢。”老成感受到了她身上的热度,闭起眼睛,装作睡着了。后来他就听到了女人飘荡在夜色里的平静的呼吸。
       老成没想到许明友第二天会追到村里。女人在厨房做早饭,老成打扫院子。扫到了门口,瞥见一辆摩托车从街北口呼啸而来。老成哪里想到会是许明友呢?那么大岁数的人有骑摩托车的么?老成以为不知是哪个开车逞能的小伙子呢,就没在意。摩托车咔哧停在了院门前,骑车的人摘下头盔。他能准确地找到老成的家,看来是问过路的。老成只不过微微的一惊,就镇定了。
       这是在自己家门口,老成明白自己想的,也明白自己做的。老成丢了扫把,抬腿往许明友摩托车后座上一跨,说:“朝前开。”许明友哪里猜得到他的心思,但他的语气里竟有一种不可违抗的意味。许明友戴上头盔,开出了村口。迎面就是绿色蓬勃的原野,老成没吭声,许明友也就没敢熄火。许明友感到自己这样听命于老成真是太可笑了,就自我解嘲地说:“成大爷,你看看,我连你家大门都进不去么?”老成还是不吭声。
       他们把村庄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许明友就不敢再朝前开了。前后左右,都是高过人头的玉米地。如果不是能看到太阳悬浮在东边的玉米地上,他无疑是迷路了。他不由得打了寒颤。他不能太过于相信自己的年纪和体力。这两方面,在老成这样长年劳作的男人面前,根本不占优势。他倒不怕老成打他一顿。老成打他一顿,也没什么。他弄了人家闺女,挨顿打,很正常的。老成打了他,就该消消气了。以后的事情,也就好解决了。他不为别的,就为那个即将出生的男孩子。不然,他才不会这样对老成低声下气。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把老成闺女弄了。这些年里,他弄过的黄花大闺女,多了。进了他日月潭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是以女人的身份出去的。结果什么事也没有,顶多让他破点钱财。但他偏偏选中了小雪做他孩子的母亲。小雪哪里好呢?从他一见她,就被她吸引住了。是什么吸引了他?既不是她的年轻,也不是她的美貌。日月潭比小雪年轻的还有,一个叫小华的姑娘刚刚十六岁。比小雪长得好的也有,小华就比小雪长得好看。他想来想去,认为自己着迷的竟是小雪那种与生俱来的沉静。没有哪一个姑娘能像小雪那样,不论出现在哪里,都是静静的,像是没有任何声息。老实巴交的,却又无比坚定。等真正接触到她,就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后来又见到了老成,就明白了。可他想不出老成为什么会在他面前局促不安。老成第一次走进日月潭大酒店,好像连站都站不住。当时他就坐在吧台后面,无所事事地用几个沉重的手指尖敲击着自己的额头。手指上有四枚大个儿戒指,透过它们温暖华贵的黄色光芒,他看到一个面孔黧黑的中年男人刚走进大酒店门口,就在光滑明亮的地上打了个趔趄,像是崴了脚。他止不住笑了一下。那人像走错了地方一样,马上就要退出去,小雪就走过来招呼他了。他明白过来,这是小雪的爹。
       许明友有些后悔。在旷野里挨了打,别想碰上个来拉架的。想到这个,许明友就开始骑不稳了。车把一扭,冲到了路边,轧倒了三四棵玉米。许明友掩饰着自己的慌张,说:“成大爷,停下吧。”老成不说停,许明友还是不敢停。开到了前面的一座狭窄的涵洞桥旁,老成开口说:“停下吧。”许明友巴不得有这一声,就停下了。他觉得不是自己主动来找老成,倒是老成早有预谋。老成要在这没人撞到的地方教训他一顿。他下意识地装出了虚弱的样子,喘息起来。但老成不看他。老成沿着沟渠向前走去。许明友锁了车子,跟在后面。许明友忽然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于狼狈,就说:“成大爷,我明白了,你这是想要避开成大娘。”他感到了自己思维的锐利,相信多少可以影响到老成的镇定。但老成不紧不慢,在挂满露珠的荒草中走了五十来步,才停下来,又不紧不慢地向他转过身。他也收了脚步,他觉得自己站到了大地面前。他认为自己猜中了老成的意图,就不再像刚才那样疑惑不安了。“成大爷,”他抢先开口,“我说过了……”,可是老成慢悠悠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叫我什么?”他支吾了一下:“成……成大爷……”,老成说:“你能当小雪的爹了。”他脸上一红。这么大岁数的人怎么会脸红呢?他很生自己的气。“我说过了,”他断然说,“我不会亏了你们一家。”老成说:“你五十几了?”许明友不由得反问:“我怎么会五十几了?——成大爷,你问这个干什么?”老成轻轻说:“说。”老成盯着他,并没有一点动怒的迹象。老成仿佛跟自己身后寂静的田野没有什么不同。许明友莞尔一笑:“我刚五十。”老成就说:“我才四十七。”许明友呻吟似的,说:“怎么?成……我看不出来。”许明友变了脸色,他嘀咕道,“这太无聊了。”他踩了一下脚底的草丛。他看着老成。“我是来跟你商量小雪的事的,相信我带着极大的诚意。”老成却说:“你走吧,许老板。你往北开,开出这块玉米地,就能看见通往塔镇的大路了。”老成又慢慢转过身去。许明友想了想,在他背后用力地说:“老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许明友说得没错。老成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完全按着自己明晰的思路把许明友从自家门口带到了原野上,而且他还知道自己不用再跟许明友说什么了。等许明友从自己眼前离开,他就穿过庄稼地,返回村里。连他要给女人说的话,他也已想妥了。他望着原野,目光似乎横贯古今,引人遐想。许明友果真哑了半天。
       许明友回过神,从怀里掏出钱包。“这些钱你先花着,”许明友对老成说,“不多,也就五千块。”他捏着钱,甩动一下。崭新的票子发出啪啪脆响。陡然间,他感到自己又是那个财大气粗、自命不凡的酒店老板了。他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角,抓起老成的手,把钱放在老成手里。“我看不用数了。”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快步往涵洞桥上走去。
       但那些钱突然纷纷飘扬起来,有一张还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他的脚下。他不小心踩在了上面。他没让自己回头。他只管给老成钱,不管老成是不是撒了。他发动了摩托车,没忘了把那张沾在鞋底上的钞票揭下来,扔在路边。摩托车一眨眼消失在玉米地后面。
       老成看着悄无声息的玉米地,过了一会儿,就弯下腰,开始捡拾钞票。他用了很长时间。在确信没有遗失之后,就随手摘了片宽大的蓖麻叶,把钱包上,塞进衣服里。
       老成回到家,这样对女人说:“张二串他儿,毛手毛脚的,牛病了,急着叫我去看。不过是昨夜里吃撑了。”张二串在莱河东的张大庄住,是老成的朋友,女人用不着疑心的。女人只说:“我还以为谁把你叫去了呢。”
       老成吃了早饭,推开饭碗,沉思着说:“他娘,我琢磨着这几天地里不忙,还得把毛寿山该咱的钱要回来。”女人说:“他拖不过去的!你坐他门口,坐他一天!”老成点头说:“就是。我坐他一天,看他生意怎么做。他以为我不敢?”“那你去吧,趁天凉快。”“我就去了。”“你带上两块蚂蚱菜饼子,看看,也没早给你煮个咸鸡蛋。”“有这香香的菜饼子就够了。”
       不过半个小时,老成就在塔镇了。老成从毛寿山杂货铺门前经过,目不斜视。老成来到日月潭,正赶上许明友要开车出去。许明友早在五六年前就有自己的小轿车了。但他去八下村,却骑了辆摩托车。他怕老成以为他有钱。现在老成停在了他的红色小轿车跟前,他就有种让人揭穿诡计的感觉。他讪讪地朝老成一笑。但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老成的手上。老成掏出了一个绿色的蓖麻叶包裹。许明友不用猜也知道,里面包的是钱。他还没能感到不对头。在田野里,他相信老成是会把钱捡起来的。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因为那不是别的,而是钱。老成果真捡了起来。许明友还有些为自己准确的判断而感到高兴呢。但他没想到老成手一举,一张张沾了泥土和草叶的钞票再次从他手上撒落下来。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撒落失去了那种悠扬的轻盈,它们唰地坠落在地上。许明友讶然注视着老成慢慢走向大酒店后院。
       这天下午,女人在她家的棉花地里见到老成,发现他带去的菜饼子还没吃。“你啥也没吃么?”女人问。老成一愣,笑笑:“我在地里扒了个鲜地瓜。”“一块地瓜当什么?快把饼子吃了。”老成就蹲在地上吃起来。女人眼含怨意地看着他。“你不认识我了么?”老成被看不过,就说。“看你就是吃苦受罪的命!”女人说,又感叹,“你这辈子遭多少罪呀!”女人一直看到他把饼子吃完。“怎么着也得吃饭不是?”女人放心似的说。老成尽量挺直脖子,好让缺少水份的食物顺利通过喉咙。食物落肚有声,他就说:“就是。”听上去很突兀。
       女人没再问老成去塔镇的事。两人专心捉虫,一直到天色暗得眼前看不清了,才一同回村。临睡觉,女人忽然就出起神来,另一只袖子还耷拉在身上。老成一声不响地仰躺着,微微闭着眼,像是怕惊动了女人。女人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疑惑地说:“他爹,小雪五个月不回来,该不是……”,女人脸上疑惑的神色很浓,拧得出水来。老成停一会儿,就慢条斯理地说:“你想哪儿去了?”“小雪这是出事了。”“女人多心。”女人肯定地说:“小雪是出事了。”“你连自己闺女都信不过?”老成说,“小雪是那样的人?”女人说:“小雪不是那样的人,但要遇上坏种,一个闺女家又怎么能……”,她顿住了,揉揉眼睛。“我听说过的,当了老板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只要是女孩子,就都不放过。”“这是谁说的?春旺说的吧。春旺还能说出好话?你没见过小雪的老板呢。我见过,那么大岁数的人,都能当小雪的爹了。”“别管他能不能当小雪的爹,明天你得去看看小雪。”女人说着,脱下袖子,“不是还要跟毛寿山要钱么?你就顺便去看一次。”老成不吭声。女人躺到他的身边,推他一把:“听见了没有?”老成愣一下:“听……听见了。”
       天还黑着,女人就叫老成起床了。女人早穿好衣服了,整整齐齐的,像要跟他出门。女人说:“你先去看小雪,再去毛寿山杂货铺。”“用你嘱咐?”老成看看女人的眼睛,“你没睡么?”女人支吾道:“睡了呀。”女人下了床,就去给老成准备路上吃的。女人送老成出门,村街上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不时听到大颗的露珠从树上坠地的扑嗒声。老成摆手叫女人回去,女人还可以再睡一觉的,可是女人不回。老成把步子迈得快些,忽然又听女人叫:“他爹。”“还有啥事?”女人低头想想:“要是毛寿山再不给钱,那你……也别太耽搁了。”老成点点头,答应了。女人看着他走出村口。
       也就是在上午九点多钟,老成回来了。老成给女人带来了小雪的消息。“胖了,白了。”老成刚开口说,女人就哇地哭了,缩在老成怀里。老成说:“你怎么哭了?你听我说完。”女人哭个不住,泪水濡湿了老成的胸脯。“她说她想她娘,”老成说,“可她回不来,天天要忙到晚上十一点。那些客人,难伺候着呢。”老成的肩膀耸动起来。老成不由得咧大了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忽然,他听到了自己悲痛的哭声。他紧紧抱住女人,泪流满面。他的哭声压住了女人的哭声,就像他女人已经静息下来了。最后是他听到女人说他“老爷儿们家,哭什么”,才好不容易停住的。女人泪花里闪烁着安祥的笑容,抬手给他擦着胸脯。“他爹。”女人小声叫。老成用目光探询她,她迟疑着,鼓了鼓勇气,才又说下去:“小雪就没让你捎钱来?”老成说:“看你这当娘的,怎么像个老财迷?”而她已经感到不好意思了。她快步从老成跟前走开,到了门口,回头说:“咱下地吧。”他们就一同去了地里。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每天都是这样,村里人还没起床,老成就已经走在了去塔镇的路上。老成也仍然没有按原路返回。女人提前去棉花地里等他,最晚的一次等到他,竟是在日暮时分。女人听他诉说去塔镇的经过,在他从不沮丧的脸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随着八月的将尽,早起时已有了浓重的凉意。
       到了这天早上,老成悄悄起床。他以为女人还在睡着,其实女人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向门口走去,但他突然摇晃起来。女人心头一紧。他像要倒下去了。女人有些害怕地叫:“他爹,你怎么了?”他慢慢挪到门口,开了门,在门槛上坐下来。女人赶到他的身后,听到了他正在竭力克制着的喘息声。“没什么,”他回过头,淡淡地看了女人一眼。他又是那种平静如水的样子了。“天有点冷了,我打了个大寒颤。”他说。女人就给他找了件衣服,他披上,走了。
       女人不睡了。女人在老成坐过的地方坐了一会儿,就去了厨房。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村子像伸了个懒腰,陡然间就充满了那种让人感到亲切无比的喧哗。鸡鸣犬吠,此起彼伏。女人做好饭,就又静静地坐下。太阳爬到了屋顶上,像是在偷窥发生在村子里的秘密。
       女人知道这时候大多数村里人都下地了。女人提了瓦罐,走出家门。瓦罐里盛着女人特意给老成做的西葫芦蛋汤和炝秦椒。香味从瓦罐里飘出来,路上遇到的人就问:“这么香,做了什么好吃的?”女人笑着高声应答:“西葫芦蛋汤。”“把饭提到地里,敢情中午饭不回来吃了?”“是呀,在地里加个班儿——”。
       在这个明亮祥和的上午,大地上处处绽露着欢欣的笑容。但女人往她家棉花地头一站,心里就格登了一下。女人匆匆走进去,停在老成跟前。老成躺在阴暗的地垄里,女人的到来似乎没能使他有什么反应。女人蹲下身去,害怕地问他:“你怎么了?”女人试图对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就用手拨开遮挡在他头顶的棉花枝叶。阳光照下来。老成的脸色惨白。“你病了?”女人说着,又责怪他,“你该回家!”老成虚弱地笑笑,扶着一棵粗大的棉花枝干,弯起身子,“我可能是走累了。”瞅瞅女人手提的瓦罐,“你给我带来啥好吃的了?”女人说:“西葫芦蛋汤和炝秦椒。”“都是我爱吃的。”老成接过瓦罐,蹲在地上吃了起来。吃完饭,老成气色就好多了。
       他们安静地在棉花地里捉着虫子。中午时分,村里的胡顺儿在远处大声邀请他们一同回村。女人看一眼全神贯注的老成,就朝胡顺儿摆手。胡顺儿向村里走去了。可是老成突然停了下来。“我得再去塔镇。”老成声音清晰。他抬头朝塔镇的方向看着。“我得把钱要回来。”女人犹豫了一下。“今天就算了。”女人说。但老成坚定地否决了她的意见。“马上就到九月了。把账结了,我还要再去满硐坡呢。”女人蓦地想到,怎么一转眼就要到九月呢?女人不再多说什么了:“这里还有些吃的,都带去吧。”
       老成现身塔镇,立刻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在过去十几天里,塔镇无人不知八下村一个叫老成的男人在苦苦寻找女儿。老成把钱送还许明友的那天,就没见上小雪。许明友及时把小雪藏了起来。老成在日月潭大酒店死磨硬泡,却一点用也没有。老成越来越感到时间紧迫,他听到了不少小雪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的传言。他快受不住了。那些好奇的塔镇人追在他后面,窃窃私语。“这个八下村的老实人又来了。”老成听在了耳朵里。他们不知道老成已在棉花地里调整了策略。老成要向许明友提出,自己将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陪伴在产妇身边。像他这样的老实人,许明友没理由不相信。
       老成不紧不慢地从毛寿山杂货铺前走了过去,但他又猛地转过身,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杂货铺门口。正巧王干部也在,王干部下意识地把烟卷从口上拿了下来。毛寿山竟还有了畏惧的神色,脱口叫:“老成,你想干啥!”毛寿山随后就觉出自己好笑了。毛寿山缓和一下语气。“那钱过两天就还你。我说话算话。”看王干部一眼,像是要王干部作证。但老成却只轻飘飘地说:“我不要了,不要还能怎样?我就缺这俩棺材钱?”这样的决定也是老成从棉花地里带来的,老成从中闻到了一股新鲜的棉花叶子味儿,那也是大地充满阳光的清爽气味。老成又向前走去。只要让他接触到女儿和婴儿,他就心满意足了。一个老实人,想做什么,总能做得出。他静静地走着,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王方晨,作家,现居山东省东营市。主要作品有《榆树灵》、《王树的大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