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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吉屋
作者:吴雁洁

《天涯》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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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小玫!席小瑰平时就这样叫她姐姐。
       席小玫把一幅画拎进楼房里,放在装修好的地板上,气喘吁吁。她一边抹着汗一边环顾四周墙壁,目光停留在某一处,好像对席小瑰说又好像对她自己说:“这幅画挂在哪呢?这儿?”她的下巴颏微微扬了扬,继而她又换了地方:“挂在哪儿呢?”
       “不就是一幅画吗?看把你折腾的,至于吗?该挂哪就挂哪呗!”席小瑰绕开那幅画,说:“他怎么一次也不来?净想美事儿,坐享其成?是不是该打电话叫他?”席小瑰说的他是席小玫第六个男朋友。这回可是真的,他们正准备结婚。
       席小玫说:“不!”
       “为什么?”
       席小玫得意地说:“不到时候!”
       “都什么时候了?新房都开始装修了!”
       席小玫回头那么诡秘地一笑。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席小玫指了指那幅有山有水有树的画说:“帮我把这幅画挂好!”
       “真是的,这房子你一个人装修,挨累操心的,他为什么不来?”
       席小玫说:“是我没告诉他!”
       “你没告诉他?不可思议,这房子是你们两个人住,为什么不告诉他?”
       席小玫说:“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哎哟——
       席小玫啊席小玫,你可真是浪漫的有点过头了,聪明都哪里去了耶?!
       二十八岁的席小玫竟然像十八似的,在她的新房里梦想连天,怪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像正在感情的浪尖儿冲浪,毫无方向神魂颠倒,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连头发也要飞起来。
        她才不理会席小瑰的不屑和大惊小怪呢!
       席小瑰左一声席小玫右一声席小玫,她并不在意,因为席小玫只比席小瑰大两天。说来你一定不信,娘生席小玫时,肚子疼了三天两夜,在一个酷热难耐的夜晚,终于生下了五斤一两的席小玫,全家皆大欢喜。可是过了两天,娘的肚子又一次剧痛难忍,家里人以为一定是生席小玫时落下了病,急急忙忙送进医院,不料娘又生了席小瑰,席小玫和席小瑰算是双胞胎,按照习惯,就起了双胞胎的名字。
       席小瑰总觉得营养都让席小玫占去了,席小瑰下生时才一斤八两,像只大耗子似的,不知家里咋把她养活的。所以席小玫一直是又白又胖,席小瑰是瘦小枯干,虽是双胞胎两人却相差悬殊。席小玫水灵灵的逗人,人人喜欢她。俩人一起走在路上,遇见熟人儿逗她们,也总是把糖果捧给席小玫,还有一大堆漂亮话,很少有人去摸一下席小瑰的脸蛋儿,这是无疑的,倍受冷落的滋味从小就伴随着席小瑰,所以席小玫身上有些傲气是十分能让人理解的。她们就像正负数一样相对,席小玫很灵通,席小瑰很愚拙;席小玫很浪漫,席小瑰很古板;席小玫很霸气,席小瑰很老实。所以,席小瑰得听席小玫的。
       至此席小瑰就不再说话了,默然地帮席小玫挂那幅非常漂亮的画。
       一个星期后,席小玫突然来电话,告诉席小瑰她要卖掉那房子。
       “卖掉?”席小瑰可真是怕听错了。
       “是的,卖掉!”席小玫恶狠狠地说。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骗了我!”席小玫的声音硬硬的又有些抖,席小瑰完全能想象出她怒发冲冠的样子。“他其实没有跟他老婆离!他是想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妈的!好事都让他占去了”。席小玫真是气愤极了,这个办公室里的大男人,以成熟的风度与席小玫卿卿我我了好几年,不知得了多少席小玫的似水柔情。席小玫像莱温斯基一样,送给他很多条领带,每条领带都是席小玫怀着怎样美丽的心情送的,不得而知。可所有的温情没有到永远却都随那些领带飘飞了。席小玫在最后强调说,这房子一定要卖,不然她的心会闹的慌。说完这话,席小玫就递交了辞职报告,义无反顾地去了黑龙江省的黑河,在中俄边境做羽绒服、高度酒、皮夹克生意。
       看来,席小玫真是心痛了。女人的觉悟绝对来自于心痛的时刻!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不少温馨浪漫相互亲昵和依偎的日子,海誓山盟了不知多少回,可是结果却如同邓丽君的软歌:那一天你对我说,永远的爱着我,千言万语都随风掠过,随风掠过……。疗伤需要距离和时间,席小玫从此再不想见到办公室里的那个伤过她心的大男人,让那个大男人见鬼去吧内疚去吧自责去吧。至于那个大男人会不会问问良心会不会内疚会不会自责,都是没法说的事。
       于是,席小瑰只好给席小玫卖房子。
       席小瑰仿照其他卖房者的样子,很快写好了一份卖房广告,复印若干份。半夜起床,戴上口罩棉帽子,穿上大衣,骑上自行车到白天人流来往热闹的地方,看准电线杆子,啪——贴上一张,然后老鼠一样窜到另一个电线杆子。虽然没有人追,但可真像个逃犯,席小瑰心里发虚,就怕城管的或是公安什么的看见。心里正在打鼓,一束雪亮的光探照灯似的扫过来,晃的席小瑰无处藏身,只好扭过脸去。灯光里瞧见自己的影子如鬼一般,正想着要坦白从宽,那束光掉头一转消失了。原来是一辆出租车在路口处转弯。司机或许也被席小瑰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那灯光也就多照了她一会儿,把席小瑰吓得狼似的往回逃。天亮一看,忙中出错,好几张都贴倒了,又好笑又好气。很多人看了都很滑稽地撇撇嘴角。这是一个星期天,席小瑰再也没有勇气把倒的正过来,反正卖房又不是卖菜,烂不了,忙什么,慢慢卖吧。却没想到,这一卖就是二年半。
       广告贴出不久,就有打电话联系的。第一次登门来看房子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因为是头一回,席小瑰记得很清楚。女的很年轻,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很长的上衣和一件很短的裙子,一头像做“海飞丝”广告的黑发从肩上披下来,很好看。席小瑰忍不住多看了她好几眼。男的看上去有四十五六了,青黑的胡茬子,很硬。一条紫红色的领带在敞开的西装里板板正正地贴在白衬衣上。女的开始各个房间观看,尤其对室内的装修研究得很仔细。男的不动,站在地中央吸烟。女的看得差不多时,男的扔掉了烟头说:“怎么样?宝贝?只要你喜欢咱们就买!”
       女的很高兴,笑眯眯地轻轻点了点头。男的拉了女的手,一齐来到席小瑰面前商讨价钱。席小瑰看着他们,不由地想起了席小玫和那个大男人,心中顿生恶气,越瞅他们就越不顺眼心里恶心,要了一个天价,男的没想到价钱这么离谱儿,有点迟迟疑疑,不太情愿接受。女的就嗲声嗲气地说:“刚才不是你说的嘛,人家喜欢就买嘛!怎么现在变卦了?”一边说着一边摇着男的胳膊。
       席小瑰烦了腻歪了有点忍无可忍,就说:“我现在有点事儿,你们先回去商量,然后给我打电话。”硬梆梆的几句话甩出去,一步跨到门口,不等那两个人过来,自己先迈出门外,扶着防盗门等着要关上的样子,俩人一出来,哐的一声门就关死了。震得席小瑰的耳朵“儿——”的鸣了一下。
       那个男的后来真的打来了电话,很诚恳的语气跟她商量,意思是说席小瑰再把价钱让一点儿他就买。席小瑰说,不,坚决不!一丝一毫都不能让!说这话的时候席小瑰觉得这个痛快啊。有了一种出了气的感觉。当然,这一回没能把房卖出去。
       事后席小瑰给席小玫打电话,语气里充满了胜利感,就像她替席小玫讨伐了谁声讨了谁一般。席小玫却无奈地哼了一声,对席小瑰说:“你真没用,你怎么跟钱赌上气了?这样的人你不应该放跑他呀!”
       席小瑰不服气地说:“卖谁也不卖他,他不配住这房子!”
       席小玫着急地说:“你这都哪跟哪呀?这不是一回事儿。”
       席小瑰说:“我不管他是不是一回事,反正我不想卖他。”
       要是以往席小玫还是要继续争论下去的,现在隔了这么远,只好耐着性子说:“那你再卖别人吧。”席小瑰这才慢慢地放了电话。
       过了一些日子,大约是三月的一天,天气晴朗,有一对小俩口儿来买房。
       看了一遍屋子后男的就问:“你这房子装修这么好又没住过,为什么要卖?”
       女的接着问:“有什么说道?”
       男的问:“如果原来就想卖,为什么要装修好了卖?”
       女的说:“是啊,我们不理解。”
       男的一句,女的一句,像说相声似的。听得席小瑰忍不住乐起来。席小瑰说:“也没什么,是我姐的房子,想结婚没结成。”不料小俩口听完,扭头就走。席小瑰追出去,人家连理都没理她,下楼去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席小瑰真有些想不明白,怎么了,这是,哪得罪他们了?不想买就不买呗,赌的什么气呀?席小瑰只好怏怏地踅回来,把门锁了,收好这空房子的钥匙,下楼打个的走了。看来,干什么也不是好干的。
       整个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都没有把房子卖出去,弄得席小瑰挺不耐烦。开始席小瑰还觉得卖房挺好玩的,反正也不着急,房子也不能发霉变质,席小玫又不等着用钱花,慢慢联系着卖吧,席小瑰想。可是后来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其实卖房也很麻烦,而且这件事像影子一样总是离不开你。比如说,你正在开会,手机就响了,你压低声音去接,电话里说,要去看房子,你说换个时间吧。人家说,我都打车或开车过来了,我还要办别的事呢,谁有多少时间啊。也有的说,我都在你要卖房子的楼下了,你得赶快来。席小瑰就只好低声下气地跟开会的人请假,当然开会的人还是老大的不高兴,有时说点过头话你也得忍着,谁让你自己不像话中途要退场呢?还有的时候天正在下雨,有人偏偏这个时候看房,你也得跑去,人家都冒着雨来了,你哪有不去的道理?可那功夫真是不爱动地方啊!谁愿在雨天里来来去去的,弄了一脚泥一脚水的。人总是有些大事小情要去办,有时你正在外地或在途中或在汽车上,电话又响了,要你开门去看房子,这个时候你不得不抱歉地解释你现在真的是回不去,真的对不起云云。回过头来自己多少有些惋惜,怕这次真的就错过了一个卖掉的机会。一路上反复寻思这件事,后悔自己不该今天出门。好像今天那个人一定会买走似的。买房子这么大的事,谁不好好看看呀!满意了相中了才能买,有时候一家人要分头来好几次,询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最让人没信心的是,一次一次有人看房,不知有多少人看过,谈过,可没有一次是谈成功的。
       席小瑰给席小玫打电话诉苦,席小玫就说,实在不行就降些价,可能要好卖一点。所以席小瑰就把房子的价说的少一些,尽快卖掉的希望倒是多了一些。
       星期天,来了一个瘦小的男人,眼睛不大但却很亮,给人十分精明的感觉,一进屋,他就像把弄什么工艺品似的,用手抚摸装修时刻了花的饰物和门上的半透明磨花玻璃,目光随着手的动作而移动,缓缓地流露出欣赏和满意。
       他说:“我看好你的房子了,这儿很静,比较偏僻。”
       席小瑰说:“现在新房子都偏僻,老房子占据了城市最好的位置。城市不断地在开发,当然只有向边缘扩展了”。
       他很同意席小瑰的说法,冲席小瑰笑了笑,露出很白的牙齿。席小瑰想他一定是不吸烟的,不吸烟的男人给人清清爽爽的印象。可席小瑰瞧不起他这么仔细,看每一个地方都像看绣花一样。不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像传说中的九头鸟儿似的不好对付,席小瑰就把他扔在一边不理睬,有工夫你就慢慢欣赏吧。自己站在窗前向外望着,不远处有一个小伙子在叫卖水豆腐,一个老大妈正拿着小白盆往那里赶,像赵丽蓉演的小品那样,席小瑰看得有滋有味。半个多小时之后,他把整个房子里的大小屋子都欣赏了一遍,他不仅用眼睛看,还用两手去触摸,时不时的还用手指敲一敲,侧耳听听声音,所以他的手沾满了灰尘。他两只手一边相互扑拉着一边对席小瑰说:“不过,我不想买”。席小瑰的眼睛立马瞪大了,你有病啊你!那你干什么来了?这话刚要冲出口。他赶紧又一笑说:“我想租的啦”。噢,是个南方人。席小瑰说:“我没说要租这房子呀?”他蹲下来又用手摸地板,把他摸的那一小块地方蹭的很亮。“我这不是来跟你商量商量嘛,其实租房子比卖房子划算呢,钱有一天说不定会贬值,可这房地产的价可是越来越高,经济越发达城市越发展房子越贵。你看人家深圳没有,就这么大一块地方,他在地板上用手指划了一个方框,三十万,三十万的啦!”他目光期待地望着席小瑰。席小瑰遗憾地摇头,嚅嚅地说:“可惜我姐一定要卖,这事我说了不算”。他站起来,很无奈的样子。
       席小瑰说:“那你为什么不买下呢,价钱也不高,还比不上市中心的老房子呢!”
       他说:“我怕赔了的啦!”惊得席小瑰又疑又惑,怪怪地很怀疑地看着他。
       他很是诡秘的一笑:“我是怕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啦!”他又在几个卧室之间走了一圈儿:“这房子真不错,装修得很舒适”。席小瑰心说,那倒是,你哪知道席小玫费了多少脑筋和心血。
       他很不甘心地说:“不租?我出高价钱的啦!”
       席小瑰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出高价租呢?一年下来也不少钱呢。”
       他一副十分信任席小瑰的样子说:“我是搞那个批发水果的,每年都要在南边呆几个月北边呆几个月。我住的时间不是很长的啦”。
       席小瑰说:“这儿多偏啊,也不方便你做生意呀?”
       他说:“我以前都是从旅馆包房的,但那儿人多,不静,我不喜欢在人家眼皮子下面出出进进的,我挺喜欢这里的,像个家的样子”。他的目光又四处环绕着。
       席小瑰天真地问:“那你一个人也用不着租这么大的房子呀?”
       他就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似是而非含含糊糊地说:“还有,还有一个人”。
       席小瑰说:“噢……”。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不大明白。“那你在南方也是租房子住吗?”他摇摇头:“不不,不是的啦,我家就在南方,大儿子已上高中了”。他有些难为情。他又摸了大理石灶台,不经意间自语道:“真想买下来,可又怕落在她手里……”,灶台上的大理石被他的手指抚出一片光亮,他长长地叹了几口气。突然间一愣,觉得自己说多了,抬头看看,很不自然地摇摇头。见席小瑰在看着他,就咧嘴一笑,白牙亮光光的,说:“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再到别处看看去”。他的身材小而灵巧,几步就窜到了门口儿,下楼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一样。
       后来,席小瑰在电话里跟席小玫说起了这个男人。当然,还是贬的成份多。席小玫抽了一下鼻子,撇撇嘴,不以为然地告诉席小瑰,这很正常,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好奇怪的。至于房子的出租问题,那是断然不能的,租了,就不是新的了,即使住的再干净再小心。人都鬼精鬼精的,住没住一眼就能看出的,到时就更不好卖了,或者要降更多的价,划不来。席小瑰抱怨说,卖房也不是什么好干的活,有时还生气,这样一座装修好的房子似乎更是不好卖。每次席小瑰都对来看房的人滔滔不绝地介绍说地板多少钱一平买的;窗台和灶台的大理石是汉白玉的,密度大有韧性,造价高;做门用的木头是上等的红松,不走形的;磨花玻璃从多远多远的地方运来的,小心冀冀地拿上楼,真是不容易呢;别的不说,光油漆就刷了八遍等等。总的来看这房子是没什么挑的了,事实也是如此,确实没少用功夫。可看房的人有的就挑剔过了头。什么呀!汉白玉,这可不像,懵人吧,是仿造的还差不多;这墙上的喷涂白的也太乍眼了,如果是米色的更好了;这个灶台在这儿拐什么弯啊,不好不好;地板的颜色也太深了点儿,不好不好,不协调了。听得席小瑰那个不忿啊,常常赌气地叫嚷,走走走,别这不好那不好的,我还不卖了!你说气人不?席小瑰在电话里没完没了的。听得席小玫哈哈大笑个不停。席小瑰说,你笑什么?席小玫一边憋着笑一边说,这你就不懂了,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有买的心,你没听人说,挑剔的是买主呐,他说这不好那不好是想真正买时跟你好讲价,你想,如果他没看好他早扭头走了,谁有功夫陪你绕来绕去的磨嘴皮子玩?席小玫这么一说,席小瑰就顿住了,也不再生气,冷静地想一想,这里还真有不少的学问呐!所以经过一番琢磨之后,席小瑰觉得悟出了一些道理来,似乎一下子老练了不少。再遇有人来,一律开门请进,自己看自己瞅,席小瑰是一言不发,介绍多了也起嫌疑,好像故意用这些介绍来掩盖别的什么似的。
       可是有一天,席小瑰是不能不说话了。
       那是一天中午,天气热得连水泥地都烤人,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的来看房,拎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小皮包儿,刚一上楼就从包里拿出面巾纸擦汗。席小瑰看进眼睛里,心想她是真需要房子,要不然谁大热天的中午跑出来。刚一进屋,随后又跑着来了个男的,男的也她这个年龄,他们俩是一家的,男的是个胖子,吁吁地喘着气。
       俩人在屋里来回巡看了几圈后,男的说:“这就是你看中的地方?”
       女的说:“是,就这地方,我看房子不错。”
       男的说:“房子不错,地方不好。”
       女的说:“怎么不好了?”
       男的说:“偏呗!多远啊。”
       女的说:“远点是远点,但安静,车也方便,不比你看中的那个地方强啊,乱哄哄的。”
       男的说:“强个屁,我知道你的鬼心眼儿,这儿离你妈家近。”
       女的一下火了,说:“别拿我当二百五,你以为你是谁,别总觉得一帮人里就你聪明!你挑的那处房也离你妈家不远,你总是不考虑别人。”
       男的说:“我妈有病需要照顾,离近一点有什么不好?”
       女的说:“我妈身体也不好,也需要照顾,你妈生你时肚子疼,我妈生我时就没肚子疼?真是的,就你妈是妈!”
       男的吼起来:“反正这里不许买!”
       女的也提高声音说:“我就要买这房子!多少钱?”她转向席小瑰:“我现在就付!”
       “啪”,男的打了女人的脸,女人“呜呜”的哭了。
       席小瑰忙上前劝说:“你们别吵啊,你们先回家商量吧,商量好了再来。”
       男的气汹汹的拽女的走,女的破釜沉舟地说:“你相中的那地方也休想买!”
       男的这时有些镇定下来,又拉了女的一把,手劲不像刚才那样重了。女的甩开了:“别碰我!”
       男的说:“走吧,别在这儿吵了。”
       “谁跟你吵了!”女的很不情愿地跟着走了。席小瑰微笑着把他们送到楼梯口,并且说了句再见。这是连席小瑰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却很自然地做了,后来她才感觉自己有些变了,不像刚开始那样急赤火燎的,拉住一个人就忙于介绍,似乎是非让人家买了不可,热情得过了头儿。遇到有人不买帐,又总是恼一阵怒一阵的,心里梗的慌。而今天从这两个人进门开始,事情的发展就预示着两个结果:也可能行,也可能不行。这就是客观,如果你明白了客观你就会冷静。所以男的女的争吵并未引起席小瑰的肝火,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撵他们出去,相反,她还送了他们,而且是微笑着。
       席小瑰很想给席小玫打个电话,感谢她的这栋破房子,使她不期然间长大了许多,愤愤然看不惯的听不惯的动辄就恼火的态度慢慢地少了,最起码席小瑰已开始学习等待、忍耐和随遇而安。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
       转眼间过了两个春节,席小玫也回来了两回,丝毫不提那个一度使她神魂颠倒终于想结婚的那个大男人,就像从来没有发生一样。只是那座装修好的曾经要用于结婚的房子还没有卖掉,让人多少想起些什么。席小瑰在空闲的时候就去扫扫灰,房子跟农具一样,总在使用就光亮不生锈,房子总住才不会老,没人住就没有人气,没有人气就没有生气,新房也不新了,似乎是旧得更快,地上窗台上总是积着一层尘土,原来刷过八遍油漆光洁反亮的地方,也暗淡如灰。席小玫当初挂的那幅画已经模模糊糊,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水哪是树了。席小瑰想,这房子还是得尽快卖出去,不然,会空坏的。
       越着急越有些难卖,这事成了席小瑰的一件心事。
       有一天席小瑰在去超市的路上,遇到了当年的初中同学靳志军,别看靳志军那个时候净抄席小瑰的作业,可如今却搞起了房地产开发,而且小有名气。席小瑰正在路上走,后面的一辆奥迪车直打喇叭,席小瑰就往边上躲,奥迪车开到她身边停了下来。靳志军笑着摇下车门玻璃探出头:“席小瑰,你去哪儿,送你一段吧。”
       席小瑰扭过身一看是靳志军也笑了,说:“我去好又多超市,你这么忙,还是我自己走吧!”
       靳志军说:“正好今天有空,上来吧!”
       席小瑰上了靳志军的车,两人边唠边往超市去。靳志军问起席小玫,当然席小玫也是靳志军的同学,说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席小瑰就轻描淡写地说席小玫下海做生意了,在黑河。奥迪车在路口停下等红灯时,靳志军说:“你在路上想什么呢?我那样打喇叭你也不回一下头。”
       席小瑰说:“没什么想的,最近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卖房子算是一件事了。”
       靳志军一听房子就来了兴头儿,说:“你卖什么房子?你家的?”
       席小瑰说:“不是。”
       靳志军说:“那你也入房产这行了?”
       席小瑰见自己说走了嘴,现在又瞒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靳志军听了,直为席小玫惋惜,说真是的,为那样一个老男人辞职也太不值得了,自己损失多大呀,人家却没少什么!听得席小瑰心里乱七八糟的,只好不作声。靳志军说了一会儿,见席小瑰不接茬,转了话题说:“房子现在好卖,买房的人多。”
       席小瑰说:“好卖什么呀?都二年多了,看的人不少,没一个成交的。”
       靳志军说:“巧了,我们邻居两个想结婚的年青人儿要买房子,挺急的,看了好几处了,我看他们差不多。”
       席小瑰说:“那太好了,你回去给问问?”
       靳志军说:“没问题。”
       下车时,席小瑰给靳志军留了房子的地址和联系电话。
       这小俩口第二天就找上门来看房子。席小瑰打开门,俩人从客厅、卧室、厨房、饭厅、洗手间通通仔细看了一遍,对这房子很满意也很感兴趣,问了一些有关这房子的情况,然后他们很客气地告辞,说以后再联系。
       可是他们一直也没有再跟席小瑰联系,过了几天倒是靳志军打来了电话,直接说:“我问那小俩口了,你猜人家怎么说?”
       席小瑰说:“怎么说?其实他们对那房子挺满意的,我看出来了。”
       “人家说房子倒是不错,价钱也相当,就是不吉利。”
       席小瑰吃惊地说:“怎么不吉利了?”
       靳志军说:“人家也是结婚用,而你的房子原来也是想用来结婚却没结成,多‘硌硬’人啊!(东北话,烦的意思)你没看人家结婚连下水的马葫芦盖都用红纸压上呢,图吉利,人们在乎呢!”
       席小瑰说:“怪不得的呢,以前也有人看好了,却不声不响地走了,原来是这样!可这是实际情况啊,那怎么办?”
       靳志军说:“我看你得改变说法?”
       席小瑰说:“改变说法?怎么改?”
       靳志军想了一会儿说:“你就说席小玫正要在这新房子里结婚的时候,突然被选上当了空姐儿,天天跑俄罗斯那边的国际长途,用不上这房子了”。
       席小瑰听了哈哈大笑:“这都哪跟哪呀?”
       靳志军正经起来,有些生气:“笑什么?你要想卖出去就得这样说,而且要说的像!”
       席小瑰说:“像什么?”
       靳志军说:“要说的像真的似的,眼光都不能晃一晃。”
       席小瑰说:“还有别的办法吗?”
       靳志军缓缓地说:“我看没有了,不然,你就卖一辈子房子玩吧!”
       席小瑰叹口气说:“那我就试试吧。”席小瑰在心里背了几遍靳志军教给她说的话,心想也只有这样了,这几句话就时刻准备着给下一个来买房子的人。
       过了几天,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头和老太太来看房子。老头看上去很慈善开朗,爱说爱笑,一边看房子一边笑呵呵的对老太太说:“不错,不错,这结构设计的也好,比咱们前天看的那一处要好,看来买什么都要货比三家,货比三家啊!你说呢?”老太太不太爱讲话,只是老头儿说一句她点一下头,嘴里“嗯”一声,算是作了接应。看样子这家是老头儿说话算数的。
       果然,老头笑着递给席小瑰一张名片:夕阳美秧歌队领队,许二海。席小瑰接过来看了看,忍不住笑了,这老头儿倒是挺有意思的。
       老许头说:“这房子看样儿搁挺长时间了。”
       席小瑰没接话儿,心说,都二年多了。
       老许头儿接着说:“这房子修得这么好,咋不住了呢?”
       席小瑰就把准备好的那套嗑儿说给许老头儿,说着的时候她没敢瞅老头儿的脸,眼睛瞅着墙角的某一处,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可许老头却连连说:“好事,好事,你姐当了空姐儿是好事,这房子不住也值得,我们秧歌队里老张的女儿,去年当上空姐,那可是千挑万选啊,可不是容易选上的,你姐在这个时候入选,看来是沾了这房子的吉祥呢。”许老头儿又扬起脖子瞅了一阵儿天花板,笑呵呵地自言自语:“好,好,好好,是一处吉屋啊!吉屋!”说完,许老头高兴地拽着老太太进了带阳台的里屋,他俩再从屋子里出来时,老头爽快地说:“这房子我们决定买了!”
       席小瑰没有想到老头这么快就决定了,脑筋一时还没有转过弯儿来,所以有些发愣地看着这俩个人。许老头说:“就这么定了,我们明天就去房产办理手续,这房子我们等着用呢,女儿‘十·一’从外地回来结婚,这是我们送给她的礼物”。
       送走他俩后,席小瑰在房子里呆了一刻,四处瞅了瞅摸了摸,感到哪里都熟悉亲切,像一个老朋友。想到明天这房子就归许老头了,心里冒出不少酸酸的滋味儿,有些恋恋不舍,有些类似分别样的难过。没卖掉时着急卖掉,为卖不掉上了不少火,费了不少心思,真的一下子卖掉时,心里倒空落起来。
       吴雁洁,公务员,现居辽宁省盘锦市,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