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胡桃(小说)
作者:徐 岩

《天涯》 2003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没到过边境的人还以为所谓的边境都有城墙什么的呢,有一次我回吉林老家探亲,乡亲们就这样问我。我告诉他们,在北陲边界,是一条江。二嫂家没去过我那儿的小侄说准是黑龙江。
       我笑着冲他点点头,说这孩子知识面宽。
       然后,我借着酒劲给他们讲一些故事。
       最让他们感动的是胡桃的事。
       说起来也怪,四姐夫是一个中学的副校长,整天见的老师多了去了,听我讲完胡桃的故事,眼角竟有些湿了。
       四姐夫就和我碰杯,楞是又整进去一瓶酒。
       我给他们讲胡桃的故事时,是1999年的春节,回老家九台过第一个春节,当兵十八年了呀。
       雪一直下个不停,我捏着酒杯站在姐姐家的窗前,看那黄昏的雪,很轻柔地落着。
       那雪没有一点的豪气,我是指跟北大荒的雪比。
       我说胡桃是我们指导员的老婆,在中兴小学教书。
       四姐夫听我说胡桃至今还是个民办教师,他吃惊地差一点将杯中的酒洒了。
       我说我们指导员和胡桃结婚有十几年了,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但胡桃老师有一大群学生,他说那就是她的孩子。
       胡桃的爹是建边村的鱼把头,有人管他叫胡老倔。胡桃六岁的时候,胡老倔的女人被村里的一伙人揪出来批斗,因为那女人是个俄罗斯娘们,那女人是胡老倔到境外打鱼时领回来的,俩人有了胡桃之后没过上几年好日子,边境的形势便吃紧了,村里的几个混混受了上边指派,盯上了胡老倔的老毛子女人。
       胡老倔拼着命扛一杆猎枪将自己的女人划船送过了江。胡老倔回到对岸许久,还能听到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在几个人围了胡老倔的时候,胡老倔用猎枪将他的渔船打露了几个洞,吓得那些人抱头鼠窜。
       后来,胡老倔还是没能逃过挨整的厄运,那些人说他里通外国,说他是苏修特务,往他脖子上挂了个纸壳牌牌。
       那是1965年的10月,为此,胡老倔瘸了一条腿。
       后来,边境上太平了,胡老倔托挺多人往那边捎信,说孩子想她娘了,可那老毛子女人就是不回来,说是让那场运动吓坏了,同村的徐五是个羊倌,徐五说胡老倔的女人让那帮子混混整去之后,给几个人轮流摸了奶子,说不是其中那个有点良心的村会计说合着,一准叫那帮家伙豁害了。
       胡老倔便利用打鱼的机会到离对面岸边不远的地方溜,最终也没啥结果,七八年之后,胡老倔才死了心,又娶了邻村的米朵为妻,那时候胡桃有十四五岁了。
       胡老倔由于打鱼积攒了不少的钱,就送胡桃到县里的中学读了书。
       胡桃知道她娘是个俄罗斯人,只是不知道长啥样,有时候自己照镜子看那一双眼睛,真就蓝瓦瓦的,和别人不一样。
       胡桃学习非常用功,那时候不时兴高考,高中毕业后回了村,正赶上村小学缺教师,提几尾鱼找了正当村长的二舅,便被录用了。
       胡桃二十三岁时,认识了离学校不算远的中兴哨所的排长王建军,俩人起先是共建,胡桃一星期到哨所里给兵们讲两小时的文化课,王建军领俩兵到小学校教学生们走走步伐,一来二去的,互相间有了好感。
       两年后俩人就商量着要结婚。
       那时候,部队干部处对象要求很严,团里不知怎么知道了他们俩的关系,就派了一个政工干事来核实此事。那政工干事岁数挺大,戴一副宽边近视镜,官兵们都管他叫吴干事。
       吴干事到哨所后,先找排长王建军谈了两个多小时,后来俩人就在食堂里喝上了,排长王建军当时是哨所里的最高长官,兵们都趴了窗玻璃往里看,俩人推杯换盏的,表情忽冷忽热,后来,见那吴干事竟掏出一块黄手帕擦眼睛,排长王建军的眼角也湿了。
       那吴干事第二天就走了,还给排长王建军留下了一本书,后来,兵们知道那书名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军校毕业后分到哨所实习,有兵告诉我,那回排长王建军要和胡桃结婚,吴干事来政审,排长王建军只给吴干事讲了一件事,就让吴干事感动得流了泪。
       排长王建军说胡桃是个没有娘的孩子,她也没有工作,她在村小学给孩子们上了五年课,没领过村里一分工钱,而且她还给战士们讲文化课,也是不要钱的。
       团里来的吴干事便说不谈了,小王,我们喝点酒。
       排长王建军叫炊事班做了两样菜,俩人喝起来。
       团里来的吴干事说,你处吧,这女孩准行。
       后来俩人真就结婚了,鱼把头胡老倔给了他们一万块钱,那时候的一万块钱多实啊,俩人合计了一下,只花了三千多块钱,买了些衣食用品,在胡老倔的厢房里将喜事办了。结了婚后,排长王建军特意陪胡桃去了一趟县里,给学校买回来一架风琴和一些教具,还给每个孩子买了几个本子。
       有人将这事告诉了胡老倔,说他闺女傻,胡老倔听后没吱声。他只是跟他的后老伴说,我闺女不傻,她知道找个当兵的当家里的,一准不傻。
       然后,他就跟后老伴商量,再拿出点钱,帮胡桃活动一下,将她的民办教师转成正式的,好了却自己的心愿。
       后老伴同意了,钱送过去胡桃死活不要,说民办就民办,咋还不是教孩子,花那冤枉钱干啥。
       胡老倔示意当兵的女婿劝劝胡桃,王建军却说,爹,钱你留着吧,胡桃她有没有工作都没啥,到啥时候她都是我媳妇,说得老头子眼睛湿漉漉的。
       我告诉四姐夫,我们那儿的学校不比咱城里,那只是五六间砖混结构的一溜平房,冬天里烧柴禾,用火墙取暖。有一回,指导员,对了,就是排长王建军,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哨所的指导员了,带我们拽爬犁到界河的河套里砍枯柴,赶巧那天下起了雪,我们拉着装好了柴禾的四个大爬犁往回走,过尤家张网江叉子时,二班的张继强不慎掉进了冰窟窿里,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拉上来,可张继强的双腿还是冻坏了,后来这事被一个受过指导员处分的后进兵,告到了团里,说指导员假公济私,领战士们给他媳妇砍柴,还有人掉进冰窟窿险些出事故。团里真就打电话问了指导员,指导员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有这事,团长便火了,在电话里将他骂了一顿,当时正赶上年终,把他刚刚评的先进也给撤下来了。后来,我去团里送文件,参谋长问起这事,我说事是有,但砍柴是给驻地附近的村小学,我们是共建单位呀。参谋长说你看看,还是没了解清楚,白白误解了王建军这小子。
       1987年鱼把头胡老倔死了,得了风寒,老头子临死的前一天将女婿王建军叫到跟前说,俩事托付你,照看好胡桃,你们没孩子,你也要对她好。
       我们指导员王建军点头。
       老头子接着说,你二妈有个侄子,今年刚好十九岁,你帮着把他送到部队,钱我花。
       我们指导员王建军摇摇头。
       见老头子着急的样子,我们指导员王建军说,爹,别怪我,二妈那侄有肝炎,部队上留不了的。
       老头子喘着想了半天,才点了头。
       胡桃爹死后,我们指导员王建军找他战友,将胡桃后妈的侄子安排到了乡砖瓦厂,做临时工,每月两百多块钱。胡桃后妈的侄子先不想去,我们指导员就给了他一双新的军用胶鞋和一顶旧军帽,说去吧,你看你表姐不也是临时工吗,好好干,将来我帮你娶媳妇。胡桃后妈的侄子就挺高兴地去乡砖瓦厂干活了。
       这时,四姐夫跟我说,你再讲讲胡桃吧。
       我说行,我就给你再讲讲。
       我喝了口酒后说,胡桃一直在村小学校当民办教师,后来村里也补发了她一些工资,剩余的就给了些粮食。胡桃跟我们指导员商量,说学校里有两个孩子离家远,在学校里住她不放心,想接家里来住。胡桃抓了我们指导员的手说,反正你总在哨所里值班,家里又有地方,晚上我好给她们补补课。我们指导员说行,接回来吧。那两个离家远的孩子就住到了胡桃家,和她吃在一起。
       那几年,胡桃一直惦念着她亲妈。胡桃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跟我们指导员念叨。我们指导员说咱不知道叫什么怎么找呢,也没个地址。
       后来,到了1997年,中俄双方关系友好,很多地方都通了贸易,胡桃的心更活了,她对指导员说,她想去看看她娘。我们指导员想了想就跟团里说了这事,那会儿我们指导员已经是团里的参谋长了,政委又跟军分区说了这事,总算是同意了,但我们指导员不能去。
       帮胡桃办好关系,我们指导员亲自把她送到绥芬河,从那儿办护照出了关,胡桃先取道布拉戈维申斯克,再奔莫斯科,然后坐乡邮马车到了我们哨所对面那个小村。
       八天后,胡桃回来了,人瘦了整整一圈。她先是去学校看了她的学生们,那会儿,胡桃也是中兴乡小学的校长了,之后,才回家,见了我们指导员后大哭了一场。胡桃说她娘五年前就死了,她在那个木板房里看见了她爹胡老倔和娘的唯一一张照片。胡桃说娘回国后守了十几年的寡,后来过不下去了,才又找了一个俄罗斯男子结了婚,又生了一个女儿,那男人先她娘走了几年,日子过得非常的拮据。她将我们指导员给她带去的两千多美金都给了她那同母异父的妹妹丝露娃,感动得那对俄国夫妻长跪不起。她妹妹陪她去了她娘的坟地,很普通的一个土堆,上面立了一个漆了红漆的十字型木板。胡桃说她给娘跪下时,她觉得心酸极了,她说她真是感慨万千。
       我们指导员将胡桃抱了许久,最后说,不是有我在吗?
       四姐夫听得极认真,四姐夫只是听我讲,也不插话。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见外面的雪已经停了,窗外黑漆漆一片,只有积雪的反光才将一些楼群折射出它们的轮廓。
       回到桌前我继续说,胡桃一直和我们指导员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我们指导员现在已经是副团职参谋长了,住在市区的机关大楼里,而胡桃则继续住在边境的那个中兴村,她在两年前已经将房子腾给了她二妈的侄子,自己搬到学校里住了,每月拿六百元的工资。我们指导员要每个月回一趟或者两趟学校,坐帆布蓬的吉普车,去看看胡桃,跟她吃几顿饭,陪她散散步,俩人在校园外面的来流河边走的时候,胡桃总是对我们指导员说,建军啊真是对不起你,你看也不能照顾你。我们指导员便用一双有了花斑的手抚摸着胡桃的头发说,话说过了头吧,都老夫老妻了,还有啥个愧疚的,我倒是觉得你嫁了个军人吃了不少的苦呢。
       胡桃就将身子紧紧地依偎在我们指导员的胸前说,再有几年我就退下来,回去给你做饭洗衣服。
       我们指导员朝不远处的界河望了望,声音竟有些哽塞的说,到时候,我们再收养几个孩子,你来教他们读书。
       胡桃和我们指导员的眼角都湿了。
       停在学校门口的吉普车里坐着一个毛头小兵,正呆呆地朝那边望着,那是个肩上只有一条黄红的小兵呢。
       徐岩,作家,现居黑龙江省鹤岗市,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