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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我在图书馆的日子里
作者:丁 三

《天涯》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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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学
       说起我在图书馆的日子,自然是要从我的失学谈起的。
       1980年代末期,正是这个国家从最底层开始,都有着对现实极大不满的时期。我的家庭,也经历了从中产人家到赤贫破产的过程。我的父亲作为一个并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但通过自己的聪明和勤奋来谋世的人,在那以前十年,就进城谋生,曾经有过两个商铺,在老家的当时和省城还没有太多联系的渔村,也有过几年的头面。但是,他是不满意于自己的商铺小老板的地位的,又正值物价横飞、官吏横行的世事,也担心历年辛苦的白费。这样,在一番谋划后,他匆忙地经营了许多粗浅的加工,但却越来越多的积压。不久后,包括日常的生计,都要倚赖于借贷了,并且,这种的倚赖,虽则日渐艰难,却一直地延续下去,直到父亲的几个孩子都长大成人后。
       那些日子,穷愁和困顿,挥之不去地在我的家庭里。父亲和母亲,固然在几个孩子面前严严实实地强作些欢颜,但从小懂事的大姐,仅仅依据耳边的一些言语,也就加入了他们。从小在家里长大、后来远嫁的堂姐,在探家时也有了一些叹息。而这时,原先往来密切的亲友,却渐渐地疏远了。
       这时,我大约十五、六岁,正是心事上最为自由蓬勃的年月。对于家境的中落、日子的窘迫,在心事里,实在地是没有多少地位。正值升学,我的家庭不惜辛苦地张罗了一大笔的额外学费,送我进了一个所谓的名校,但这也不能让我负责于我的学业。那是多么丰富、易感而又驳杂灿烂的时期呵,在《诗经》、唐宋诗词、《红楼梦》和金庸的意境深邃广阔的小说里,在从北京以及临近的街道上传来的消息里,在我的一些买自旧书摊上的期刊杂志里,最后,是在作为当时的完全崭新的、来自遥远德国的大部头书籍里,一个那么无序的、然而又那么清新的,和身边的学堂、街市都完全不同的心灵空间,就这样形成了。家境中落引发的一些亲友态度的转变,有时也令我倔强地愤怒,并以少年的冷峻为回复,但这也从来不是主要的。
       课渐渐地很少去上了。在旧书摊边流连的时候开始多了起来,许多日子,我都躲在一个僻静的所在,阅读着、咀嚼着各式的书籍。我开始以为,那个学校里,并没有我所必要的。这时,几位一直偏纵我的师长,对我进行了几次的规劝,终究因为忌惮我的个性,渐渐地也没有言语了,而我和我的同窗,也渐渐地形同陌路了。这样,在学校,我几乎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怪物,连原本常去的学校图书馆,也渐渐地去得稀少了。
       这样,到这一年的夏天,我终于地失学了。我的家庭先是一片的恐慌,但最终,他们是无可奈何的。几个关注我的前途的师长,也纷纷认为是可惜了。但我终究地不愿再回去。我开始在这个小城的有着几处旧书摊的弄巷里游荡,无所事事了几个月。就是那几个月,在我的回忆中,从引起广泛关注的小说《小鲍庄》开始,也确确实实地读了几本好书。不久后,我就开始了在图书馆长达两年的阅读生活。不管世事将如何变迁、以后日子里将拥有怎样的心灵生活,在我的回忆中,那始终都是我贫困、认真、而广泛阅读的一个时期。
       图书馆
       四卷本的《马恩选集》、小册子《河殇》,以及《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和卷秩浩繁的历史名人传记,是我在图书馆的最初的读物。这些阅读,从《家庭、国家和私有制的起源》开始。阅读是艰难的,通常每一个句群都要反复阅读,我首先看到了人类怎样从森林、平原、最初的一条河边走来,生息和繁衍,由模糊、混乱而有序。比较有趣的段落,比如引用了一个神话故事来论证从母权制到父权的变迁,不止一次地引起我的大笑。这是最愉快的阅读记忆。而《河殇》,因为它的叙述风格更加接近于文学作品,在中西文化比较的潮流还没有完全冷却的当时,它是我较为热衷谈论的。
       现在想起来,我的阅读从历史科学开始,是和我的父亲有关的。父亲虽然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但作为一个乡村的土秀才,熟悉着各种裨官野史和戏台文学,并始终关注着中共的历次运动和党内斗争。从很小起,家里的几个孩子就都有围听他的讲述的习惯。——但在那时,由于我偏激的个性,连同他对我的恩德与深重厚爱,连同他的这些影响,都被我忽略了。贫困,乃至饥饿,成为我阅读生活之外的主要因素。
       福建省图书馆,当时坐落在小城著名的东街,古旧而破败。但那个院子,却似乎有着终年的阳光,并且在那里,可以看到许多年轻的学子,这两个,都是我所喜欢的。对于潦乱而寂寞的生活,也是不可多得的安定剂,虽然我并不刻意要在那里寻找一些朋友,也一直没有出现过。图书馆,永远地是一排一排的目录卡片,是阅览室角落的那个座位。
       从我家的寓所到省图旧址,大约八公里地,从小城的近郊到市中心。在两部自行车接连遗失后,每天三个小时的步行,就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偏执的风格,使我在那时除了和我的大姐之外,和家庭很少有什么语言。但父亲仍然体恤我,每天都在我能一眼看到的地方,放一些零用钱,但,却从来没有被换成过一张公共汽车车票。开始时,它是稿纸和旧书摊上的书籍,在我因为苦闷而开始抽烟,并且烟瘾日大后,它就是最廉价的卷烟。
       每天凌晨,在我寒素简陋的、甚至有些抑郁气息的卧室起床后,匆忙地往两个空的矿泉水瓶子里添满凉开水,再到附近的早市,向卖早点的摊贩购买两到三个的馒头,是固定的程序。而那两年里,每天,从那时开始,这些,加上放在书包里随身带的一包榨菜,基本上就是我的早餐和中餐。有时夏天里,省图公用厕所洗手处的自来水,也成了我的饮用水。
       八公里,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步行。八公里的路上,要经过许多个公共汽车的站点,看到一处站点的遮雨棚,就近了一段。在路上,在路上,那是些我百看的景致,在劳作的清道夫,穿着陈旧过时的衣裳在问路的进城农民,早起的学童,慢慢地连成一片的自行车流,是怎样有序的一幅市井众生图啊。而我,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没有职业,没有朋友,在心灵上,也事实地远离了自己的家庭,是默默地一个人在路上!
       图书馆阅览室在早晨八点钟开放。在阅览室的入门处,和管理员浅浅地谈上两句,就找到自己的那个固定的位置,翻开自己带来的书,开始阅读和笔记;或者,检索书籍卡片,尔后抵押上自己的证件,借阅一两册书。这样,每天长达八九个小时的读书就开始了。而那两年里我所在的那个角落里的座位,纵然有时因为病痛和一两天的风雨,赶不上初初开放的时刻,也必定是空的,似乎每一个图书馆的读友,都知道那里应该坐着一个沉默的失学学生。那两年,它似乎专属于我。
       图书馆慢慢地开始坐上许多人了,也有了一些交谈的声音,又慢慢地,人渐渐地少了,一个个座位又空了出来。几乎每天都是如此。这个浮躁的时世,并没有几个人肯长时间地在图书馆里。而这些,是和我无关的。马克思的关于中英战争,关于太平天国运动的文字,《毛泽东传》的关于他的青年时期和关于长征的篇幅,《美的历程》关于唐代文艺的《盛唐之音》,这时都在我的心中,久久激荡,并因此发现了在心灵深处,自己对于汉字、土地、中国历史的至诚热爱和不可切割。
       在图书馆,在图书馆,我的心灵和思想,那时又哪里是在图书馆呢?透过那些文字,我追溯着那些面目模糊的遥远的先祖,看他们燧木取火,用水与土创造着美与追求。
       我后来一直带到北京去的历史观念,即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期——图书馆的早期——形成的,而在我真正地懂得研读鲁迅的时候,这个观念又结合着“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了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有一小块”、“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的认识和情绪。但是,图书馆形成的集体英雄主义情绪,却长久地保留着,结合后来在北京的青年群体生活,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生活方式。而当时,在自己的心里,也实实在在地有着一句话:读书,读书,接下去,就是不可限量的远大前途!其实,这只是处在逆境的人自慰心灵的通常方法。站在书堆上,我看到了整整的一个世界,这就是最丰硕的回报了。
       午后,是最难熬的时候。经过几个小时的阅读,精力上的倦怠,是不可避免的,读书的效率,也就低了下来。在图书馆,不过是强打精神熬着。更主要的是饥饿。饥饿,时时的饥饿。两三个的馒头,往往会有一半在清晨的步行中,成了我的早餐。而剩下的呢?就是一个初初步入青年的人的一份午餐。
       多少的书本留下过关于饥饿的故事,可是有多少人真正地懂得呢?这样,一个个午后,暗暗地、不可抑制地升起的念头,就是对傍晚早些到来的盼望,那时,再走上八公里,就可以“好好地吃一顿”了。
       步行、贫困、饥饿。有谁知道一个身躯孱弱的青年,两年里无休止地走了那么多的路呢?图书馆之外,还有旧书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读书》、《随笔》等杂志,还有像《杜诗诠释》、《草叶集》等旧书。这些从旧书摊上,用惊人低价买下的书籍,则是我晚餐之后的读物了。
       工厂和仙霞洲
       啃完包括《马恩选集》在内的第一批、十余册书,我大约用了四个月时间。而时候已经是晚秋了,最难熬的南方盛夏已经过去。这时,怅然若失的情绪,在一些日子里影响了我的生活。通过书籍,我已日渐向往着一种更为广阔的生活,用当时的话说,“一种参与和影响大多数人们的生活”,而这在图书馆的多少有些霉烂气息的日子里,是看不到的。
       此外,如《自然辩证法》一类的书籍,也使我开始了对人生本义的关注。我向何处去呢?
       冬天就要来的时候,我终于地、短暂地在省图消失了一些时候。或者是我对所谓“广阔生活”的刻意接近吧,或者是艰难挣扎在底层的家庭终于地对我有所触动了吧,又或者是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吧……总之,这时,我决意要找一份职业给自己了。这并不是多么难的事,却也要费一些周折。我让一位偶然认识的朋友替我伪造了一份中学毕业凭证,我把自己的年龄多报了两岁,最后,我给一位我听说过名字的台湾籍青年经理人写了一封信,于是,没有几天,我就开始在一家台资的鞋业公司上班了。这个职业,以后许多年我都没有提起过,包括在最详尽的简历里,也没有添上过这一笔。但是,的的确确,前后大约两三个月,我是过一个未成年的工人。
       清点、统计、交接从另一个车间发来的半成品,另外的时间,和其他的备料工人一同备料,有时还要在下班前帮助其他人清洁场地;一个月不到三百元的薪水,中午管一顿午餐,节假日经常被强制性地要求加班。这就是这个职业的大致面貌。即便这样,因为我的工作多少带有些脱产性质,同时我来到这家工厂的背景——通过写信给那个被他们称为“老板”的、严肃的人——在那些饶舌的女工中,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这样,也居然被许多人惊羡着。
       但是,没有书籍和思考,没有可以交谈的人,偶尔还有监工对工人的呵斥,或者本地工人对外来工的欺生引发我时常的书生气十足的义愤。那个用围墙和门卫来隔绝外界的工厂,怎么能容得下一个一心追求自由和平等的、酷爱读书的青年呢?于是,我日渐地沉默了,并暗暗地怀念着、盼望着重新回到图书馆的日子。
       离我的寓所不远,是小城旧码头所在的老城区。一家较具规模的书店,一小段用麻石铺成的街道,凋敝的老式弄巷里,有几处的小吃店和一个废品收购站。对这个有着几千人家的旧街道,上了年龄的人,要么叫它“仙霞洲”,应是哪个水运鼎盛时期留下来的码头旧称,要么叫它“青年会”,这是个实在令我以为亲切的地名。是民国时期吧,不会更远,这里的某一处建筑物,时常地出入着一些穿着统一制服的男学生,和一些穿着短襟长裙的女学生。在作为一个未成年工人的日子里,那里成了我的乐园。
       那家书店在古老的万寿桥边。在一天的劳作之后,书店是必去的,并且一逗留就是一两个小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站立着,不急不慢地翻阅,是对一整天工厂生活的最好调整。如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等,就是站立在书店的货架前,前后两个月时间完成通读的。而书店附近的旧街市,还有一家小电影院,时常地放一些旧片子,口袋里还有几块闲钱的时候,也偶尔地光顾。包括令我久久不能忘记的、通篇洋溢着中国古典散文神韵的《城南旧事》等,也都是在这些日子里欣赏到的。
       我在青年会一带的日子,在那以后不久,就被我写进了《闲话金庸》、《关于城南旧事》等手稿。对青年会的回忆,始终是舒展的、亲切的、旧识一般的。它既不同于图书馆的严谨、艰苦的,也不同于近两年生活的放纵、无序。它真真实实地是这个秀丽的、有着大约两千年历史的小城和古城的特定日子。直到现在还令我遗憾的是,这些青年初期的手稿,在北京时期大多遗失了。
       疏朗散淡的仙霞洲或者青年会;因为我的工作而得以改善的和家庭的关系;并且,新近认识了一两个可以谈谈历史和文艺的青年。——这样的日子,除却那个围墙内的工厂之外,都多么的好啊!甚至,我有时都趁着夜色,散步向大半年前我离开的那个学堂,看看从学堂围墙里逸出的三角梅,吸些山顶的空气,或者在临近学堂的华南女子学院、烟台山公园一带,闲坐或漫步。那些的夜晚,也都多么地好呃。这一年的春天温暖而潮湿,有两三次的春暴,在那些温暖的夜晚,我的写作开始了。在同一种的文字和情绪中,所有传统的、诗人般的情怀和触觉,都被我用来描述最熟悉、最刻骨铭心的乡土、四季、祖先和风俗礼仪,这些内容,通过代代流传的血源,一直流到今天,流到了我的那些夜晚。
       比如:
       “那也是我在我老家的院子里见到过的那一轮月。所有离乡的中国人的心中,都是有一口井、一道庭院、一轮庭院中的月的,正如所有离国的中国人的心中,都是有一条长江、一道古城一般。”——习作《根》
       “所有美丽的,都是历经沧桑而成长起来的。正如秋天。”——习作《说秋》
       “据说,原本地,‘年’这个字,是象形丰收的,正暗合着后来代代的心事。”——习作《一点家事/春节》
       还有《清明》、《关于金庸》、《闲话红楼梦》、《父亲》等等。这些,零落地写在那年春节及以后日子的文字,有着我至今不敢相信的咄咄才气。厚实、广阔、清丽而浑然一体的风格,以及在图书馆里,已经被唤醒的长久的对于汉字、土地、乡村伦理的深沉情感,这些结合少年的人生初觉醒般的眼光、情绪,使多少的回忆、向往,都生动起来。那是一个多么神秘、奇异、人情化的世界呵,是初初入世的青年,清新而迷惘的咏叹和抒发。如同闻一多评论唐诗歌特别是《春江花月夜》和《代悲白头翁》时的语句。而这种情怀本身,也使我沉浸其中,“于是他更迷惘了,同时也更满足了”(闻一多)。这本身即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闻一多)。
       青年会,书店,旧学校,还有家庭、一两个朋友,现在又有了令自己的心灵全面自由的写作。除却那个围墙内的工厂,一切都开始令我满足。我计划着不久以后,就离开那家工厂,重新地、完全地回到有关图书馆或者青年会的生活中去。毕竟我不能和图书馆分离太久。从现在仍保留的当时的两个记事本来看,对《资本论》第一卷和《美育书简》等美学著作,当时已经列入了读书计划。这表明我已经开始关注美学了。但是,包括席勒的《美育书简》、《论素朴诗与感伤诗》等大著,事实上一直到我的北京时期才读到。读的是缪灵珠先生的译本。
       社会理想
       别了,工厂!见鬼去吧,工厂!我终于地和我的工厂生活作别。我的家庭反对我离开工厂,父亲的说法是,一个人,应该负责于自己的职业,他解释说,并不是要我在工厂里长期地做事,但是,至少应该有下一步的打算。我当然地无视这些言语,作为当时的一个那么厌恶体力劳动的人,离开工厂的决定一旦作出,感到的是全身心的轻松。何况,不要说工厂生活,我当时还鄙视着几乎所有的商务活动。我把那种生活笼统地蔑称为:一群划表格的。
       是的,没有什么比游历的、广阔的生活更吸引人了。虽然我自己说不出这种生活方式的面貌,但仅仅是这些说法的字面的意味,就够重要的了。而离开工厂后的日子,对所谓“广阔生活”的真实设计开始了。
       两三个月的工厂生活,使我的脸色丰润了些,添了一些书,其中包括《中国农民负担史》的第一卷。也多了一部用几十元钱买来的黑市赃车。我没有立即地回到图书馆中去,因为我隐约地有些畏缩于那个单调的灰色的关于饥饿和困苦的象征。于是,骑着车,在街市上游荡了三五天后,才开始思谋接下去的生活和出路。
       《中国农民负担史》使我的思想,回到了我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农村。我的村社生活是很完整的,有春节、祭祀时的亲族和烟火,有经常接触的、满是王侯将相的戏台文化,有含敛不露的亲情,这些就是在工厂时,曾经意象地展现在我的写作里的内容。但是,和这些一样多的,甚至更多的,却是幼时在乡村日子所亲见的农民的代代艰辛。——是海边的山地,一个个人家,除却番薯外别无食物。街巷里到处是流着鼻涕、衣裳破旧的小孩。终年辛苦精打细算却依旧濒于破产,并且连最日常的日用品都要依靠票证才能限量购买到。这种的境况,不独是一个村落的,这就是前三十年的中国村社。
       还有歧视。社会被简单地一分为二。城市居民压根看不起农民,而农村也普遍自认为不如城里人。虽然也有一些青年有各样的雄心,包括我的父亲,但改变自己处境的机会几乎没有。乡村麻木着,村口的稻杆垛是集会的地方,而有抱负的或者不满于自己生活的青年,在这里被指责为不务正业的人。
       这里自然也有孩童的笑容。我自己就出生在前三十年的末期,曾经对自己的村社童年,作了很好的理解。但是,这时我认为,村社含敛不露、悠远绵长的图景,是传统中国的最后遗产。这种认识结合在在近十年里,所目睹的基层政权的腐败,使我感到了令人几近窒息的压迫。
       而另一个我所认识的青年,加重了我这种“窒息”、略显绝望的情绪。那是大约年长我十岁的人,曾经在我们的乡村小学当过代课教师,也就是说,当过我的老师,他是第一个把非常积极的生活形态带到我的面前的,在村小时,他每天坚持长跑,对我们讲授他对各种社会问题的理解。后来为了参加高考,在县城补习期间,他整夜整夜宿车站半年时间,终于考上了大学。然而,他最后的职业就是一个乡村中学的司务长,负责住宿学生的食堂。几年后,有关他的酗酒和不务正业,却传闻到了我的家庭。我深切地以为,是命运,是这个年代和社会的一些不平等,沉沦了那个积极勤奋的青年。而生存不应仅此于此。我向往着变革种种的不平等,让所有的青年,都自由地生活。
       但,读书,除了读书,我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吗?对《马恩选集》的又一次通读开始了。我断断续续地保持到今天的,夜间工作和读书的习惯,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一盏铝制的台灯开始出现在桌上。此外,早期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类似于《两条路线斗争史》一类的读物,成了我的关注。一个后来席卷了一个古老国家,并且改变了这个国家几乎全部面貌的运动,在其崛起时,居然是那么弱小!这当中,有什么规律?而新社会出现后,又迅速地回到旧世界曾经有过的最可怕的方面,旧世界以新世界的名义还魂,这背后,有什么必然?
       作为一种信仰和决心的象征,不久后,我的卧室的床前,开始挂上马克思的头像。我的思维方式主要是马克思主义的,而当时,社会理想也是的。在以后接近四年的时间,不管我住在哪里,从南方小城到北京,都是如此。
       除了读书,还能做些别的吗?我思考着。我渴盼结识自己的同志。我渴盼有人和我交流各种见解。
       也是不久以后,我的主要活动,转移到南郊的师范大学一带了。
       施埔前路七号
       那个小屋,在施埔前路七号,是个住着许多青年学生的小院。我为了能够和尽可能多的青年交往,在这一年的夏天,成了这里的房客。这时,距离我失学的日子,已经接近一年了。
       和我住在一起的,小屋的另外一位的房客,是来自浙江的攻读教育学学位的青年。年龄上,要比我大上三四岁,原本素不相识,因为他经济的拮据,同时又不习惯回到学生宿舍,需要另一个房客来分摊房租,就走到一起来了。他是一个严谨、重礼节的人,有着很典型的浙江人的特征。虽然在个性上和我有很大的差别,却也谈得来。加上他几乎包揽了小屋的各种杂务,关心着我的生活,很快地就成了朋友。很久以后,我早就离开了那个院子,并且来到了北京时,我们还保持着通信联系。
       施埔前路七号,我的行李非常的简单,往床上铺一张草席,丢一条毯子,就算是安上了一个窝。但其他的方面,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房东是一个早早就办理了病退、迂腐得几乎不近人情的中年人,在最初的几天,因为我的早出晚归,倒也相安无事,但不久后,种种的指责就开始了,大至出入,小至用水用电,再而作息时间和交谈时限,一个房客所可能受到的种种限制,我几乎是在几天内全部领教。但我却没有了通常的脾气,一直耐心地敷衍,因为,是多么生动的施埔前路七号呵。
       两层的小楼,大约十二间房,大部分都出租给附近的师大学生。一个小院子,出出入入着二、三十个仅仅比我大上几岁的青年。而其中,更有一些开朗、清秀的女孩子,和他们在同一个院子,是多么的奇妙!几天后,我就认识了同院的几位学生。这样,和他们交谈一些观点,或者有时一起喝几杯啤酒,就成了我的休闲。而且还不止于此。因为临近大学,并且在那里有了一些新朋友,我的活动空间,也就慢慢地转移到了大学里。
       这是一个在这个浮躁时世里,尽管扭曲,但仍然极大地有着平等、诚实、热烈的地方。在这里我如鱼得水,表现得敏捷、眼界开阔而有理想的质感,立即地就得到许多人的欢迎,包括一些学生社团。我也热此不疲了。因为,一个也才初初接触到广阔世界、并决心成为其中一个主角的青年,是多么地需要表达,也多么地需要表达的对象。这样,没多久,我在那个学校就有了自己的圈子。
       我经常地带着新朋友到小屋,一谈就是几个钟头。有时我的室友也在,他只是静默着,倾听着我们的交谈。然而更多的时候,他是躲开了那份热闹,晚上在一处教室读书,直到睡觉前才回来。那些日子里,我开始进入着许多青年学生的私人生活,而他们,也开始对我谈一些自己的家事和过去的生活。
       学生街,是师范大学边上的一条窄街的通称。连同附近的几十所中专学校,那一带聚集了数万名的学生,而窄街是必经的南北通道,一到正午或晚上,就热闹非凡。这样,饭馆、书店、杂货铺、各种服务行当、以至小录像厅、游戏机房、形形色色的地摊等等,应有尽有,成了一条面向学生的小商业街。廉价、随意、亲切,是这条窄街的特有风格。
       从小院到大学,窄街也是必经的。午后时,点一根烟,随随便便地从小院出来,正是窄街由极喧闹到有些宁静的时候,阳光暖和,懒懒地偷着闲的样子。古旧的铺面,厚实的小摊贩和书店老板,一路嘻嘻哈哈的学生,是极和谐的、极有书香味的窄街。这时,拐进一家书店,随手抽出一本书,和书店老板谈上几句,是惯常的事。窄街尽头有一家书店,我现在已经记不得确切的名字了。是“绿洲”吧?那是一个相当开放的书店,一点也不反对读客一读几个小时后却不购买。在国营书店里受够了营业员的干涉后,自然地珍惜着这个场所。有时,是因为歉疚,也节省下几天的菜金来购买一两本新书。
       我在施埔前路七号的日子是短暂的。大约两个月以后,因为经济的问题,每个月的房租和必要的菜金,也因为我的新计划,我就离开了那里。
       
       笔友
       在施埔前路七号只有短暂的两个月。经济上的麻烦是我离开这里的直接原因。家庭的状况是每况愈下。我的大姐作为当时家里主要的收入者,经过一番为难后,终于明确地告诉我,她再也支付不出我所需要的大约每月一百元的生活费了。对此,我是难过的,作为我深重敬爱的一个家庭成员,我理解她的难处。
       我离开这里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对长期看不到前途的生活的试图摆脱。和那些青年学生的交流,是不会有什么现世的结果的。我以为,要回到家里,沉静地思考下一步的出路。
       在萧条冷清的家里,面对马克思的头像,我和一些偶然结识的朋友,开始通信了。谈论文艺似乎是我们通信的主题,但排遣愤郁的心事、表现自己改造社会的决心,却是我当时下意识的目的。在大约三个月的大量通信的日子里,我大约和十个人保持联系。我的朋友小卓,以及华南女子学院的一个在校学生,是我主要的笔友。
       我和朋友大量通信的习惯,从十四、五岁开始。在我还是一个在校的中学生时,我曾经和一个文学青年,进行了长达一年,数量上百封的通信。渴望表达是我一生的形态,但从没有像这时这样需要过。
       寓所的楼下,有一个我的信箱。每天下楼,三五次地翻阅信箱,是这时的习惯。邮差每天来两次,带来厚厚的信件,而我,几乎一接到信件,浏览一遍后就开始回信。我的笔友的来信,谈的通常是读书的观感,而我总要把话题给蔓延开去。对中国历史的探讨在回信里面开始了,包括均田制和财税政策的评议,主要得益于《中国农民负担史》的阅读,而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对立,作为中国历史的主题之一,更是我回信里经常的话题。
       日子沉郁着。很难说通信对我来说,这时是什么。然而,几个青年却热烈地回应着。其中,小卓是一个非常有天才的青年,对于历史,他并没有什么了解,但是通过一些词汇的接触,却发掘出历史的暴力与美的质感。他迅速地把这些写进了他的诗歌,一段时间里,他的信函总是最厚的,不仅有信,还有对文化进行纵深探索的诗歌原稿。此外还有几个青年关注起学术的话题来了。大约两个月以后,一个小小的交际圈,终于形成了。有人——我忘了确切的是哪一个——提议把通信演变为定期的沙龙,这个提议被最热烈地回应着。
       当时小卓住在离省城大约一百里地的一个小城,此外还有几个,也不住在省城。而住在省城的,都和我差不多,没有自己的客厅。我们提议一个月一次聚会,而地点,就只有放在师范大学一带的随便哪一个茶座或者小饭馆。后来,因为我认识一个小咖啡馆的老板,就决定把那里作为地点。
       第一次的聚会来了七个人。另外三位,虽然早有约定,但因为经济的原因,没有办法到省城。——我们当时几乎清一色的赤贫——虽然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面,但同样的困苦和对改变自己处境的决心,使我们的交谈空前热烈。当天晚上,我们是那个咖啡馆最后一批离开的客人,在老板收拾店堂时,自发地把凳子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又带着一些啤酒,到几个人住宿的鸡毛小店,继续交谈。
       类似的聚会还有几次。人最多的一次,聚集了大约十三四个人,因为一些笔友带来了他们自己的朋友。咖啡馆的几张桌子拼接了起来,才挤挤地坐成一团。清一色的福建籍,清一色的不满二十岁,也清一色地赤贫。
       正是在和他们通宵达旦的交谈中,一个想法,渐渐地成型了。后面几个月的、日渐稀疏的通信里,一个地名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那就是——北京。
       “到北京去!”
       “到北京去!到北大去!”
       在我卧室的马克思的头像下,这年9月,我产生了到北京去的想法。产生这个想法,得益于前一阶段的热烈的聚会,也得益于我在施埔前路七号时的室友。在离开施埔前路后,我仍然偶然地去看望他。这个攻读教育学的质朴的学生,一直在关心着我的学习和前途,在我和他同住的时间里,他就对我有各种的建议。这时,又支持着我的这个想法。对我自己来说,这也是必然的结果。毛泽东的京沪天地,早就在我的印记里。北京,是所有政治的、学术的、文艺的“冒险家的乐园”,这是我对北京最初的、浅显的理解。
       北京,又首先是北大。那是有着未名湖、红楼、三角地和严复、蔡元培、毛泽东、李泽厚的地方,是在遥远北方的传奇,一个民族的光荣,梦想的汇聚。毫无疑问,它是我心中的那时北京的几乎全部。——我后来当然地并没有在北大学习和生活,但,也时常地在未名湖边,听讲一些课程,并且和一些富有使命感的北大青年,成为朋友。北大,仍然是我获得一些重要启蒙的特定地点。
       “到北京去!”是我整个图书馆时期最明确的一个口号,我把这四个大字,贴在马克思的头像下面。至于用怎样的方式到北京去,则是当时还不能确定的。
       这样,这一年的九月末,更为刻苦、贫困、艰难的图书馆日子开始了。而和以前不同的是,这一次,面对的书籍不再是我天生关注的人文和社科类的,而是我一年多以前极力躲避的中学课本,因为,通过高考而实现到北京去、到北大去,是最被人理解和最体面的方式。在离开学校一年又四个月后,我又加入到了每年数以百万计的备考学生中去了,值得一提的是,我的中学同学,也都在其中,和我一起准备着九个月以后的高考。
       大量的习题、要默记的大量内容,一个个的英文单字,从前期的图书馆到这时的图书馆,多少地有些荒诞。一个已写出了对《红楼梦》、金庸小说等较为精彩评论的人,这时要去注意八股式的、千篇一律的议论文体的写作规则;通读了《资本论》和《法兰西内战》、《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现在要去硬着头皮理解所谓“马哲”。这当中,只有数学的自学是令人愉快的事,在接触过包括微积分等理论后,对平面解析几何、数列等的兴趣更大了。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只能用积极的态度去面对了。图书馆的一些管理员,因为和我长期的照面,多少地有些熟悉了。对于我借阅书籍类别的极大变化,产生了疑问。而在我告诉她们我的打算后,态度往往立即地变为积极了。这些有人情味的人——大多是一些女性——给了我许多鼓励,此后,我所需要的各种书籍、材料,都能最尽心地帮我找来,时时地向我介绍各种编写得较好、被借阅次数多的参考书,而这也给了我一些触动,开始和图书馆里的一些老读客有所接触了。我,不再是图书馆里的那个苍白着脸色,沉默的、独来独往的读客了。
       但,一天九个小时的读书,而且所读的,还是自己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兴趣的书,没有限时的压力,也没有可比拟的、或者作为示范的同窗,懈怠就极容易产生。没几天,嘴上就起了大燎泡,还有一段时间的便秘,用以应付的,是大量地喝水和连续地服食牛黄解毒丸。而通过一两个同学搞到的试卷,进行对自己的检验,则是克服懈怠的好办法。
       不久后,读书的时间,就由白天改成晚上了。一个通宵一个通宵的自学开始了。除了每天的吸烟,从一盒变成一盒多甚至两盒外,确实效率大大地提高了。有时,一个夜晚能够解几十道的数学题目,熟背百来个英文单词。这时,我已经从施埔前路七号搬回了家里,通宵读书的习惯,使我的母亲每天在晚餐后,都要单独地为我做上一大锅的稀饭,稀饭配榨菜,又香又省事,在间隙的休息里,可以吃上两三碗。但,致命的营养不良,和到现在越来越严重的呼吸道疾病,都是在这时埋下病根的。
       致命的苦读,有时一直到早起人们开始锻炼的时候,甚至小摊贩已经沿街叫卖的时候,才匆匆擦洗一把脸,睡上三四个小时。在中午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将我弄醒后,沿江边散步上一两个小时,是一天的最好的休憩。
       偶然,也有亲友到家里作客,问起我的境况时,我总是冷淡地敷衍上三两句。我不能对他们说,我读了多少书,而这才是对我最重要的。现在想起来,那两年里,为了我脆弱的自尊和敏感,我确实粗暴了许多亲友的关心。我只是希望自己早些摆脱社会底层的、市井的生活,我所有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这个么?生活在别处,生活在北京,北京!北京!我仿若见到了它天际的曙光。
       最后的日子
       公正地说,不安分的个性,还有消沉了几年的赤贫家庭,是我图书馆时期的两个必然原因。然而,如果没有家庭对我的支持,那么,我也不能想象,自己能够在那样的日子以后,还能是一个读书人,还有这样的对生活的激情。
       正好是在我图书馆的岁月里,家庭进入了让每个成员都终生难忘的境地。又是我在结束图书馆以后,家庭虽然依然清贫,但总算衣食无忧了。现在,在我们家庭的第三代——我大姐的女儿,已经四岁的今天,我和大姐,一次闲话谈到图书馆时,我们,作为这个家庭的两个青年,在沉静中仍然心酸。我们那时,决心让我们的孩子,享受最好的教育,而再也不会有像我那样的求学时代。
       图书馆的日子,正是在大姐的拼死支持下,走到了尾声。“到北京去”!很难设想,没有这个鲜明而对我充满诱惑的口号,我是怎么度过那最后的图书馆日子的。每个夜晚,北京都在我的眼前,它还是模糊的、远非鲜明的,不过,通过大量的涉及北京的阅读,有一点我是始终坚信的:北京,它必定地有许多的青年。
       在一个冷清的、和亲人共度的春节之后,我短暂地休息了几天。这一年小城开始禁放鞭炮,一下子淡化了春节才有的那种喜庆和热烈。那几天里,我写下了针对北京的一个计划。图书馆,图书馆。是的,我对在图书馆日子的定义,是包括了那两年不管是在图书馆阅览室、书店、寓所、施埔前路七号,还是其他的一些沉思着、勤奋着的时候。近十种学科、大约一百多种书籍的通读或选读,关于我作为一个未成年工人的阅历,近十万字手稿的写作,两年另两个月的艰苦年月,不敢有一点懈怠的日子,心灵的日渐丰富,思考的逐渐成熟,由一个倔强而懵懂的少年到一个青年,为了“那么多贫穷而正直善良的人们”的决心。那日日夜夜,是我所不能出走、不能忘记的。图书馆,它是我一个重要时期的见证。
       那个在空旷的、有时空无一人的图书馆阅览室角落里的那个座位,现在还在么?那里事实上有我的一些灰色、苦闷的,然而心灵却无比自由广阔的青春。事实上,北京时期,我很难说是还读了多少书。而生活在一群优秀的、具有各自特色的青年中,话题极其广泛的交流,使我在图书馆时期的大量阅读和思考,得以总结、丰富和深化。
       几个月后,我终于结束了我在图书馆的日子,带着一套替换衣服和四百元人民币,我坐上了从南方小城直抵北京的火车,来到北京。这是我的又一个时期的开始。
       (根据1996年6月的旧稿整理而成)
       丁三,作家,现居福州。主要著作有《蓝衣社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