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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草根经济
作者:芳 菲

《天涯》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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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多年前,父亲到北京出差。带着还是黄毛丫头的我辗转到济南二姑家走亲戚。不久前,我带儿子去爬泰山,下山就奔了济南我二姑家。也是走亲戚。光阴似箭,儿子恰巧正是我当年的年龄,而姑姑已经从一个茂盛的妇人,变成了一个面容憔悴的老人。
       在姑姑家呆的两天,让我见识了什么是草根经济。
       六十二岁的姑姑和六十七岁的姑父已经退休多年,如今住在城市边缘的一个新建居民小区里。这个小区是1990年代初为配合市政动迁建造的,当初近于荒僻,现在也算是一个热闹之地了。
       二十多年前,姑姑的家在市中心姑父家祖传下来的一座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可以爬的石榴树。坐北朝南的三大间厢房,在童装厂上班的姑姑带两个儿子住。姑父在内蒙做地质勘探工作,一年只有冬季能回家住三、四个月。现在居住的两套房子就是那个院子加上两万块钱置换来的:一套底层的两居室,和一套四楼的三居室。这些年我们两家偶有走动,但各忙各的居多。我只知道姑姑家这几年境况不好,两个表哥分别结婚成家,但两个家、四个人,全部陆续下岗,先有一点下岗工资,后来渐渐枯竭,连最低生活保障也没有了,靠做点零活过日子。大表哥已经有了孩子,而姑父在1996年退休回家后不久就得了恶疾,几乎瘫痪。巨大的财政黑洞、一个需要照顾的丈夫,和让人忧虑的儿女,就是退休后姑姑面对的生活。姑姑没有在晚年得享清福,左支右绌,维持一个迹近崩溃的家。
       到姑姑家是晚上10点半,我担心看到的景象没有看到(瘫痪肮脏的姑父?凌乱的房间?颓废的姑姑?)。虽然家居陈设一切都比较简陋,是多年以前的东西(姑姑给我盖的毛巾被上,有大块的补丁),但如姑姑所说,是“干净的”。姑姑从眼睛里透出的爱意和姑父亲切的笑容给我带来心底的坦然。如今姑姑和姑父住四楼,大表哥一家住底楼,小表哥入赘住到媳妇家去了。
       第二天,我就看到了目前两兄弟两个家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在底楼破墙开店开出来的网吧,一个“黑”网吧。
       去年五月,因见小区里陆续开出好几家网吧,靠做邻近一所大学学生的生意,颇为红火,姑姑也就和儿子下决心,在家的后门开墙,新搭建了40多平方米的屋子出来,加上本来的一间房,共60平米,贷款10万元,买了30多台电脑,也注册开张了一间网吧。生意果然不错。但没想到才开张不到四个月,就发生了北京网吧起火的事件,全国网吧整顿,重新清理注册,将营业场所的起始面积60平方米规定上升为120平方米,而凭姑姑他们现有的财力,没有可能去租赁这么大的房屋做生意。今年初工商重新登记的时候,他们没有去登记,于是,成了一个“黑网吧”。
       年初和姑通电话时,姑曾问我在济南有没有在文化局系统工作的熟人,可不可以去打个招呼,拜托他们关照一下,在清查时事先通知一声。姑姑是一个实在人儿,为这事担惊受怕,怕半夜有人来砸门,有次差点血压升高发病死过去。我去问过济南的朋友,看可不可以辗转达成这个请求。后来人说了:“芳菲,没有这样问的。出事之前先去告诉别人:我这儿有个黑店,你别来查。只有等万一出事了,再去帮助打点。”
       这次去到姑姑家,看到搭建起来的一间大屋已经大门上锁,空了,余下两间小屋十几台电脑,只有三四个人在电脑上玩游戏。姑姑告诉我,客源减少是因为赶上暑假,大学生大多回家了。别的网吧假期是一个旺季,许多放假的中学生都扎到网吧来,但姑姑他们从来不收中学生,怕有家长找来,一生气一告发就会要了这网吧的命。卖掉了十几台电脑,也是主动缩小营业规模,不至于影响旁边正式经营网吧的生意,惹得人家去举报。
       姑姑好像已经从要引发高血压的焦虑中解脱,看起来平静些了。她说:“也是我们以前做得好。最开始他们是黑网吧的时候,我们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要是碰到一点什么事,知道要检查了,还主动给他们递信。所以现在人家看你只有十几台电脑,也是为了生存,三个人,也要有口饭吃嘛。也就不举报你。”
       贷款10万,三年还清;是姑姑的名义,也是靠姑姑的信用。姑姑托的是在银行工作的一个老邻居,也是临近退休的老人了。姑姑说:“办事还是靠以前的老人儿,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说话算数。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请他们的朋友办点事,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的,说话含含糊糊,最后还办不成。”姑姑如今以邻居的名义开了一个帐户,她给儿子规定每个月不管生意怎么样,必须交给她3000块钱存进去,儿子也偶尔和她商量手紧时能不能先不急着还,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商量,不同意,她说:“人家也快退休了,别搞得人家为这事退休得不痛快。还有,万一哪天我死了呢?那人家不是被我害了?所以我要把钱存在他的帐户上。如果到期限实在有不能凑足的地方,请他先用自己的钱垫上,我们再一点点还给他。”
       现在,姑姑的退休工资700多元,姑父的退休工资有1100多元,姑父的工资尽量全部存起来,以交付一年三次的化疗费和平常的医药费。姑姑的钱用于日常开销,最紧张的时候一个月两人生活只用过300元。网吧收入好的时候一个月有五六千,好在是自己的房子,不交房租,又是黑网吧,不交税和管理费,两兄弟每家能有1000-1500的收入。姑姑有两句感叹给我印象特别深刻,一是她说:“如果你姑父没有生病,日子多幸福啊。”一是她迹近天真地说:“每个月有退休金真好,看着看着钱用没了,又来了。”
       但黑网吧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姑姑也不希望大表哥再去开出租,辛苦,又常出治安事故,她希望两个儿子能用这个底楼的房子开一家面店,成本低,若做得味美,吸引学生,那也是个“一辈子衣食无忧”的行当。但是这个建议对儿子没有吸引力,他们是瞧不起做饮食生意呢,还是觉得饮食生意辛苦?不清楚。
       为什么我觉得这是草根经济呢?因为我感到自己忽然“下坠”、“变小”,梦一般置身于一片草丛之间,在艰难的最低处打量陌生的世界;我看到姑姑一家像草一样伏于地面,没有任何保障——资金、法律、知识——柔弱又坚韧地生存着。网吧是朝不保夕的,但眼下它养活着五个人,有学生进来,就有一小时1.5元的收入,积少成多,生意也喜人。说没有支持也不对,它有支持,人情,以及人情中的信用就是。因为有人情,地方派出所不查处他们;因为有人情,姑姑可以从银行贷到款;还是因为人情,周围邻居并不举报这家家庭网吧。姑姑回报周围的也是人情,她严格规束自己,控制营业规模,不接待未成年人。
       虽然看到这些艰难的事,但这次去济南我还是欢喜的。我欢喜是因为见到姑姑,这个勤劳慈祥的妇人即使在困顿中也还是能给我心里带来一种温暖安全之感。她一清早起来给我熬的小米杂粮稀饭,她虽然打了补丁但干干净净的床单被子,她聪慧敏捷的谈话,都让我愉快,就像小时候姑姑常寄来的一些镶着荷叶边的衣物,能让我在那些荷叶边里感受到一种聪慧和母亲般的关怀。守着姑姑做菜聊天时,姑还笑微微地切几片黄瓜让我贴在脸上,做做护肤。到姑姑家的第一天晚上,姑姑虽然一嘴说着早点休息早点休息,但还是忍不住给我讲了一件我看到开头、没看到结尾的她的得意事。
       前年我请姑姑到我家来住了两个礼拜,姑父那阵病情稳定,我们想让姑姑趁此散散心。走的火车票是我去买的。结果出票和我预定的日子不一样,晚了一天,我没仔细校对,姑姑也没在意。当时就拿着这张第二天的火车票上火车了,到了铺位安顿下,没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人冲着姑大吵起来。当时我在车窗下,模糊刚知道出了什么事,火车就离站了。姑姑这次才给我详详细细讲清楚了当时的全部经过。票错了,那女人一嚷,列车员来了,也嚷,要姑姑下车,一时阵势颇为吓人。姑一个六十岁的女人,一声没吭,望着窗外,也一动不动。等他们嚷得差不多了,姑才开始说话:“你们说完了吗?可不可以听我也说一说?”姑对那个女人说:“我虽然没读什么书,没什么文化,可是我总比你大一、二十岁吧?六、七岁的孩子都知道尊重老人,你怎么连孩子也不如呢?你的票是列车员换的,我的票也是列车员给换的,我们之间应该通过列车员来对话。”她又对列车员说:“我是一个老人了,你要把我半路上扔下去吗?我是你的旅客,我不是逃票,我买了票,从经济上说铁路没有受到损失。我有错,错在我没有校对日期,可是这一张错票,检票员让我进来了,列车员给我换了卧铺,我这个老太婆眼睛不好没有看清,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也都没看清呢?我有一个错,你们有两个错。如果你们好好和我商量,我不是一个不通商量的人,我一个老太婆,哪里不能歪一夜呢?可是你这么对我,倒不行了。”
       列车长也来了。都是一路地凶。最开始要让姑姑下车,后来让姑姑补一张软卧票上软卧车厢。姑姑说:“我不去。人说穿衣吃饭量家当,我没有那个实力我不去,要坐软卧我还不知道自己买票啊。”后来又让姑姑上列车员休息车厢,姑姑不去,“我是有票的”;姑姑一人舌战群魔,他们说:“这个老太婆,挺厉害。”后来在争执中,姑姑说了一句话:“你们这样对待一个旅客,等到了济南,找上××咱再理论理论。”这句话生效了,某某是济南铁路局的一个什么干部,是姑姑一个老同事的孩子。后来票也不让补了,列车长说:“大娘,我求您了,我给您出钱,您到软卧歇着。到时候别砸了我的饭碗就行。”
       “嘿嘿。”姑姑说着笑了。她说:“事后我想,要是碰到一个农村老太太,那还不给他们吓死,半路给撵下来?”
       “嘿!不要说农村老太太,就是碰到我,也没你处理得漂亮。”
       我是真心佩服姑姑,姑姑总说自己没文化,可是做出的事件件都漂亮,在理上。这一辈子,姑姑就是靠着一个勤字,一个理字走过来的。听了姑姑这件事后,我不时会心一笑,想起姑姑说的“像一个乡下老太太”一样被赶下火车去的情景,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就可能像这样被赶下生存的火车去呀。
       姑父是家里的另一个奇人。他得的病不轻,骨髓癌。七年前发作时,在床上瘫了一年多(那也是姑姑最苦的一段日子)。当年和他一起住院的人都死了,而姑父还活着,且慢慢能下地行走。姑父说:“我能把医生给气死,一见到我都说:你怎么还活着啊!”姑父尝过躺在床上的滋味,腿变得比手腕还细,现在他的腿复原了,可是,他不敢下楼,他捏着小腿对我说:“我的腿是麻木的,捏着它也知道疼,可是是麻木的,有时候穿着鞋就上床了,自己也没有发现。”还有就是,因为长期受癌细胞侵蚀,脊椎骨头已经酥了,骨头与骨头之间的缝隙也在变短,姑父人已不知不觉矮了几公分。姑父靠每天两张报纸和电视了解外面的世界,知道的东西并不比别人少。比如他们这儿可能又要拆迁了,一个台湾商人要在这里开发别墅区。有一次我看见姑父站在窗口看下面的自由市场,问他愿不愿意我扶着下楼去走走,整天呆在家里闷吗,姑父说:“不闷不闷!我不下去。”我想一个人常年呆在家里是闷的,对姑姑建议买一个轮椅推着姑父出去走走,姑姑说:“那东西,我都扛不动。四楼呢!”我想,对于姑姑和姑父,底楼那所房子是最合适居住的,可是由于明摆着的原因,我不能提这样的建议。
       姑父现在是化疗加中医,一年三次化疗,大部分药都不在医保范围,不能报销,平时吃中药。我看到姑姑买的蝎子和蜈蚣,按照“以毒攻毒”的原理每天在吃。
       我感到姑父是一个奇迹,一个不起眼的、普普通通的奇迹。虽然他没有带病做出什么“成果”,可是他活着,平和安详、毫不烦躁地活着,就是一桩奇迹,他成天呆在家里不闷,就是奇迹。我能做到吗?不能,我恐怕早被自己烦死了。而姑父,仿佛年轻时离家的时间太多了,现在要补偿似的,整天不出门,也安安静静的。
       因为多读了几年书,我如今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收入中上,但我并不觉得多么快乐,工作中时时遭遇的不诚实常常带来痛苦,自己却也缺乏一份离开的弘毅。加上这两年经历婚姻变异的风波,内心不知不觉对许多事改变了看法,懂得在短暂的、低微的分秒时光中埋藏着人生所能期望获得的乐趣和价值。姑姑家草根般的生存纵然艰难,我觉得自己并无同情的资格,在我心里也并没引起孰高孰低的焦虑。姑姑的坚毅、理性、慈爱,姑父的平和,才是生命中的无价之宝。
       在姑姑家只呆了两天,是名副其实的“走亲戚”,除了上菜场,晚上散步,其余时间都在家里和姑姑、姑父一起过,上什么大明湖走一走的念头连起都没起过。也觉得满足。可是经历了这些年的折腾,姑姑的身体状况确实大不如前,我走的那天,姑姑本来要到火车站去送我,但因为一大早出了一趟门买给我带回家的新鲜燕麦仁,到了下午就觉得力乏心跳得很,把我送到公交车站就回去了。让两个表哥送我上火车站。
       两个表哥一直将我送上火车,我突然才发现,失去了中间站立的姑姑,我对姑姑的儿子,我的同龄人,一下无话可说,难以延续对姑姑的感情。我们都是城市中的混混、浮萍,我不是说我们油滑堕落,可是在做人的境界、吃苦的精神、信用的积累、做事的爆发力上,都完全无法与姑姑他们一辈人相比。而良性的草根生存,缺了这些是否就会演化为恶性的、难看的生存挣扎?我忽然觉得脸红,一时感到绵延到自身的忧虑和怆然袭上心来。
       芳菲,编辑,现居上海,曾发表随笔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