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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赶市的渡口
作者:王卓森

《天涯》 2003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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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渡口,就半掩半映开放在我天天行经的路旁。我很少到对岸去,即使有什么事要去办,我也不会登上木渡船涉水过河,我有的是时间,多花一点功夫绕上大桥慢慢走过去就是了。除了我以外,需要从这个渡口过渡到对岸去的人,不知是越来越多了,还是越来越少了。
       在尘埃飘浮于空气的时光中,许多事物正在改变,这个原来就住在郊外的渡口,什么时候进了城,成了城里的一件东西。现在,它看上去已经褪掉了乡村风格,前后左右都是高楼、大街、人行天桥、巨型广告牌、夜的霓虹,像鬼魅一样在街头巷尾出没了多少年的人群面影,以及从过去里吹到现在已经多少年的海风。另一方面,它也没有了岸上杨柳、鸟啼蝉噪,没有了秋水蒹葭、瑟瑟残阳,更没有了桨声篙影、绿波乃。一些青黑的瓦房没有了,一些游泳的鸭没有了,一些闲散的炊烟没有了,一些杵衣的声音没有了,一些传送着村庄故事的风也没有了。渡口在赶市进城的当时,这一些没有了的东西大概在慌忙中丢在过去了,或者携到城门被人扣下封进了角落,不会是有人私吞了这些东西,但你再去找也找不回了。
       只剩下一只机器木船在太阳照耀下哒哒的冒烟,以为已经很努力了,事实上总是穿梭于江中,永远失去了彼岸,它被船老板赶着走路,桨叶转起来它的双脚就迈开了,来来回回地走到天黑,终不能跟着船老板上岸回家。船老板把它拴在桩上,它就随着水漾着跳一些放松筋骨的舞蹈,与江风说一些疲惫的心里话,直到天亮开工。天亮了,船老板第一个来到船上,陆续就来了一些赶早市的屠夫用三轮车驮着猪肉,一些用二十八寸单车挑两筐水芹、萝卜的菜贩,一些上班的干部职工,一些奔课的学生,一些早睡早起晨练的老头,一些宿完夜要回对岸去的情人……来了许多几乎每天照面仍然相互不打招呼的人,他们齐齐地站在甲板上,抽着烟,打着哈欠,甚至吐着口水,或者袖着双手,两眼看天,连一个表情也没有,微笑还在脸上睡着没醒来。木渡船与人说不出话,也习惯了每天这样踩着它的人群,船老板一解缆,它就开始了一天的走路了,和水更加密切。它想起以前在乡村,过渡的人虽然起得早,它和船老板起得更早,星星还在天上眨着,月亮还在云中亮着,风有点寒,露有点重,但过渡的人没有那么多那么紧张,他们不太急于过河,他们总互相说着话,有时笑着打一些诨,递着一些烟,大人扶着站不稳的老人小孩。即使只来了一个人,船老板也不多收钱,随到随渡,那时船没有装机器,船老板用一身农民的力气撑篙,木船感到很快活,心底暖得像初夏的江水。渡口进城以后,木船装上了机器,跑得更快了,载的人更多了,它也更乏更累了。它知道,哪天它的哪条骨头断了,哪块皮肉碰破了,船老板会叫十几个人来把它吊上岸,架起来锯这条骨补这块肉,贴贴药膏,晒晒太阳,吹吹风,治治长年沤在水里落下的风湿病,看精神差不多了,又吊回水中每天驮起一批又一批的人走往于两岸,它生下来就是走水路的命。
       木渡船想不明白,不知是先有了渡口才有了它,还是先有它船老板才去物色渡口,也不知渡口挤到城里来干什么?它跟这座城市有什么关系?在市政版图上它到底有没有明确身份?自从河流也搬迁到城里来以后,聪明能干的城市人不是在河上架起一座座坚固的桥梁了吗?还要渡口干什么?那么多的人要到对岸去,那么多的桥梁可以为他们垫起双脚,即使有很火急的事要过去办,仍然可以从水泥大桥上安定地踏步过去,那边的人和事不会因你选择了大桥而逃遁你,就算担心找不着人办不成事的人也决不会搭乘木船过渡,他们花几块钱打摩的就能顺捷抵达,此时木船可能刚冒烟拨水,因为木船总要等齐人才赶路。我想,经常搭乘木船到对岸去的人,他们肯定也不是急着要找什么人,火着要办什么事,而是他们已经养成了一种搭船在水中走路的习惯,他们是一些并不善于赶路的人。他们只是站着,而是木船在走路,他们是站着到对岸去的。他们享受着悠游的心情,却让脚步慢下来甚至完全停住。这种人一生中都会远离一些桥梁,从一个个渡口搭船到一个个对岸,他们只有对岸,没有彼岸,他们对付生活的柔韧性与水一样,漫缓,流畅,不吞吞吐吐,也不急着冲激到哪里,他们从一些僵硬的夹道中被流过去,再被流到现在,所以他们的脚印常常留在过去的路上。
       而船老板不会把脚步留在来路上,这个一脸健康,满嘴常年烟熏火燎,腰间悬着一颗传呼机的男人,眼神坚定地盯着每一个过渡的顾客,一边吆喝如雷,一边熟练收费,显得机智勇敢。他每天起早贪黑把那些不愿从大桥上走过对岸的人浮来浮去,像一个牧羊人把一群一群牲口分批赶回家。他骄傲地工作着,有时在等客的间隙会喝两口小酒,传呼机叫了也会猴急上岸去复机,一切都按一个正常生活的城市人一样操办着他的渡口事业,而且心满意足着。这个男人心里清楚,他随着渡口进城来,为的不外乎是让他的渡口、渡船还有他这个船老板早日成为城市里的一件东西。时至如今,很多留在乡村和以前的渡口、渡船和船老板,甚至那根篙,正羡慕着那些已成为城市里的一件东西的同伴。
       天一擦黑,街灯放明,渡口被照得四周通亮,船老板用红油漆在木牌上写的“过港渡口,上落安全”几个字警示着,木船正繁忙地来回作业,把一船一船的人运送过对岸去吃鱼。那边伸到河面上的木板上,一列海鲜排档伸展着,吃阵热闹维持到深夜。鱼刺骨从人的嘴巴里吐出来,像雨一样散落到河水里,河水里的鱼们张嘴接着从人间沉坠下来的同类遗骸,笑着围吃到深夜。木船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觉得好玩而悲哀,它心想,形势发展下去,哪一天那边的排档蓬勃满岸,吃鱼的人越来越多,为了顺应吃的速度,船老板必然买来行走如飞的快艇,它也老得不行了,那时快艇就把它吃掉了,连皮毛和骨头一起吃。它一边驮着赶去吃鱼的人群走路,一边这样担心着自己的命运,迷惘和忧伤浸凉了它泡在水里的脚底。
       一天晚上,有月圆满,我踱步来到渡口上,江风不算大,波平如镜,夜贴着水面一寸一寸游向深处。百米外的桥头,附近居民搭起的戏台上正演着琼剧《汉文皇后》,这个皇后以美貌和刚正不阿威仪天下那么多年了,现在又来到城市里表演节目,她跟街边喝老爸茶的茶客交流着什么心情,她在千进皇宫里的经验能说给这座城市吗?她也像渡口一样喜欢上城市了吗?听戏的渡口也在水边嘀咕了:连皇后都赶市了,能怪我么。今夜,我想仔细地看一看渡口的面容,听一听它向这座城市奔跑中的喘息声,可是戏声和市声掩盖了我的耳膜。看来只能这样了,等夜深人静,登上木渡船,与它交交谈,从而了解它的心声,可我不是那一缕每晚陪它聊天的江风,怎能听懂它的话语,加上它又一定很讨厌我,不会与我说什么的,因为我就是那个要走过对岸去就老走大桥的人。
       王卓森,作家,现居海口,曾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