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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病人(小说)
作者:畀 愚

《天涯》 2003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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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泌尿科里的空气中总有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嗅在鼻子里让人心里发毛,巴不得快点走,走得越远越好。可是,计忠到了走廊上却站住了,把病历重新看了一遍。虽然,医生的字他一个也没认出来,但他还是不相信,就像他不相信现在的医生与医术。然而,到了医院里只能依靠医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于是,计忠转身回去。
       医生这时已经站在一块白屏风后面,正对着另一个病人,弯下腰看着那人脱掉裤子的地方。计忠在医生背后站了会,说不会的,他不会得这种病的,肯定是医生看错了。计忠要求医生再给他检查一下。医生没开口,连头也没往上抬,倒是那个脱了裤子的病人嘻地一笑,像医生一样问他是不是觉得痒,是不是尿频尿急,而且撒尿的时候还觉得刺痛。计忠点了点头。那人说点头就对了,没错。计忠朝那人黑乎乎的地方看了一眼,不理他了,对医生说不会的,肯定不是这种病,这是不可能的。他要求医生再为他做一次诊断。医生这时直起腰,把橡胶手套从手上扒下来,扔进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里,一边走,一边让那人把裤子穿上。医生走到外面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开始开药方。计忠把手里那本厚厚的病历往他面前一丢,说,不行,你得给我重新检查。
       医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但仍然没看计忠。医生看着办公桌对面一张空荡的椅子说可以,但重新检查就得重新去挂号。医生伸出一根中指,敲了敲病历上面附着的化验单,对计忠说可以不相信他的诊断,但化验单是从电脑里出来的,电脑是不会误诊的。他让计忠看看自己的红血球,再看看自己的白血球,然后一指墙上贴着的一张招贴画,上面除了两个粘在一块的男人与女人外,还有四个红色的大字:洁身自爱。医生说,你自己身上得的病,你比谁都清楚。
       计忠觉得羞愧,更多的是冤枉,这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伤风感冒,可以凭白无故地染上。医生继续在方子上把药一味一味地往下开,那个病人系好裤子,出来站在计忠边上,也让他好好回忆一下,发廊、歌厅、宾馆、路边摊,还有大街上的电线杆旁,可不可能只有自己清楚。计忠仍然不理他,但那人还在开导计忠,让他还是快点排队配药去。那人说病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把病看好,还要看彻底。他让计忠不要有顾虑,也别不好意思,这里是医院,不是派出所,用不着怕。
       可计忠从来没去过发廊、歌厅、宾馆,连路边摊与电线杆旁也没去过。计忠知道那些地方有什么。他想过,不止一次地想,但从来没有去过,主要是舍不得花钱。计忠舍不得把辛辛苦苦从地摊上赚来的钱花到那些地方。计忠不是那种人,他还有女儿要养。女儿十六岁了,过了夏天就要上高中了。高中是关键的三年。这是江新梅说的,这关系到将来上大学与上什么大学的问题。计忠知道,这个问题的关键还在一个字上面——钱。这是他跟江新梅一起商量过的。女儿的前途就是他们的前途。女儿的命运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命运。尽管他们离婚快满两年了,但女儿还是连在他们中间的一条线。这条线引着江新梅来找过他一趟,那是一个天气闷热的下午。江新梅来的时候,计忠刚进货回来,地上堆满了一包一包胸罩短裤。他正蹲在屋子中央验货,把规格、颜色、款式一样一样地分开,把屋里的空地堆得就像街上的地摊。江新梅站着没说话,看着他,就像那些在众多款式面前犹豫不决的顾客,在考虑,在盘算。计忠发现她身上穿的还是两年前那套连衣裙,碎花的,真丝的,可背在肩上的包却是崭新的,是街上最流行的那种。计忠站起来,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一肚子的话,这时,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知道笑,而且还不敢咧开嘴笑,只能抿着嘴,咬紧牙齿在肚子里不停地笑。
       计忠知道,江新梅开口要说的肯定是女儿的事。一个女人来找她离了婚的男人,能说的只能是儿女的事,这开口的幌子,是天经地义的。可是,江新梅没说话,她蹲下来用两根手指拈起一条内裤,看了看,又换了一件胸罩。江新梅像是真心实意要买那样,另一只手也伸了上去,十根手指一起张开,看完上面的花纹,还试了试弹性。计忠不说话,眼睛从她脖子后面的头发,顺着脊椎凹凸的印迹一直向前到达臀部。每个晚上,在暗淡的路灯下计忠都会这样打量他的顾客,看着那些女人,他心里想的是江新梅。江新梅的身材还是可以的,有点松弛,但没有走形,计忠每天看到无数张不同的脸,心里想的只有眼前这具身体。不过,这个时候的计忠有点紧张,目光中带着一点幽暗的影子,不停地在眼神中飘忽。计忠一声接着一声在咳嗽。
       江新梅一点也不紧张,拍着两只手站起来,问他生意怎样。计忠没回答,而是从那些衣物上面跨过去,走到门口,轻轻地关上门。江新梅的目光一下锐利起来,横了他一眼,问他这是干什么。计忠还是不说话,他这时心里想的事是不能放在嘴上说的。计忠只能用行动来表达他的语言。他先伸手拉了江新梅一把。江新梅一巴掌打掉他的手,问他要干什么。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计忠不折不挠,继续拉住江新梅的胳膊,把她拖过满地的胸罩与短裤,一个劲地往墙边的床上拖。江新梅说放手,你想干什么。江新梅声音严厉,但嗓门不响,是压抑着的。计忠心中有底了,胆子更大了,步子也更快了,一把就把她拖到床上。江新梅说,我们离婚了。计忠不说话。江新梅说,你这是强奸。计忠愣了愣,还是不说话。江新梅说,猪。
       事后,计忠的心里只有七个字: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用满怀感激的眼神看着江新梅,看她从床上起来,穿上内裤后,使劲捋了两下皱巴巴的裙子,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捋完裙子捋头发,一边捋头发,一边说再过一个月女儿就要毕业了,她问计忠考虑好了没有,女儿究竟去哪里念高中。计忠还是不说话,靠在床上看着江新梅从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照着自己的脸,用一张餐巾纸把嘴角的口红印子擦干净。然后,她从镜子的边缘抬眼看了眼计忠,说,你要想好,念什么样的高中,关系到将来上什么样的大学。
       计忠像是被她这个举动迷住了,看着她,看得眼睛都直了,傻眼了。光凭照镜子与擦嘴角这两个动作,计忠就看出来了,自己已经配不上江新梅了。江新梅已经不是当他老婆那时的江新梅了。江新梅变在哪里,他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她变了,像一张两年前看过的报纸,现在重新翻开来,旧闻又成了新闻,有看头了,但仔细回忆一下,还是有点印象的。印象有时候还能让人产生联想。江新梅走后,计忠仍旧蹲在地上整理那些胸罩短裤,把颜色、款式、规格一样样分开,心里想的还是前妻江新梅。
       计忠的地摊摆在勤俭路上。白天那里是车水马龙的一条大马路,两边是一棵一棵的梧桐树,晚上就见不到那些车了,路的两头搬来了两个岗亭,保安往岗亭里一坐,这里就成了步行街,成了计忠开张营业的地方。在路灯下,计忠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仍在想江新梅,想下午在床上的那个短暂过程。计忠后悔,怎么就让她说走就走了,应该留她吃顿晚饭,吃完饭,她还是要走,就应该让她带上两件胸罩短裤。在床上的时候,计忠就发现了,江新梅身上穿的胸罩短裤跟以前不同了,以前她只穿棉布的那种,白颜色的,她说那是因为她的皮肤容易过敏。两年,还不到两年,想不到她已经把自己过敏的皮肤给治好了,计忠发现她身上穿的是一套紫色的镂花内衣,很小,但却是他地摊上价钱最贵的那种。计忠惦记着那套又薄又小的胸罩短裤,她江新梅穿在身上到底给谁看,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他到深夜。勤俭路上没有行人了,计忠收拾起地摊,回到家睡在床上,他还在想着江新梅身上那套紫色的胸罩短裤。她到底是为谁而穿?
       一大早,计忠在床上睡得正迷糊,女儿叫了两声爸。计忠睁开眼睛就看见女儿伸出的一只手掌,五根手指在他眼前一上一下地跳动着。这是一个要钱的手势。计忠看见这个手势马上不迷糊了,眉头也跟着皱紧了。计忠问她要多少。问完了马上又问要来干什么。女儿说一百,是用来买物理与化学的复习资料。计忠叹息,但这钱不能不给。这是花在刀口上的钱。计忠把一百块钱交到女儿手里时,他说,你花的,比我赚得还多。女儿说那是投资。计忠说,那也该让你妈去投资一下。女儿说她没有妈。这话放在平时,让计忠听着舒心,解恨,但今天不同。昨天下午他们睡了,又有了关系,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以前还没结婚的时候,他的师傅——百货公司针织柜台的柜组长就教过他,要让一个女人死心踏地地跟定自己,首先得把她睡了,然后给她送礼物,哄她开心,再把她睡了,这叫乘胜追击。可那时的江新梅还没结婚,对床上的事充满着好奇。现在,她不仅结过婚,生过女儿,而且还离了婚。江新梅已经不是当年的江新梅了。计忠心里没有把握。
       起床后,计忠喝完粥,又喝了两杯茶,一连抽完三支烟。他打定主意了,决定去江新梅家里一趟,就算回访也好,去看看她也好,这一趟,计忠非去不可。回头是岸,计忠觉得自己又到需要把握机遇的时候了。可是,他在外面的街上走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了,重新回到家里,打开蛇皮袋从里面找了两套胸罩短裤,七十六的,那是江新梅的尺码。计忠仔细地挑了一套乳白的,一套浅蓝的,虽然不是最小的那种,但却是价钱最贵的,而且上面都有镂空花纹。
       江新梅的家还在饲料厂边上的院子里。以前,计忠每天早上从这里出去上班,傍晚,从百货公司回来,手里提着从菜场里买来的菜,一进院子停下自行车就洗菜做饭。可这种生活就跟梦一样,一晃就醒了,醒来就没有了。路过饲料厂的大铁门时,计忠隔着铁栅栏向里面望了一眼,里面静悄悄的,只剩下没铺水泥的地面上,杂草无声无息地疯狂生长着。但是,一进江新梅家的院子,计忠一下找回了两年前的感觉。院子里一点没变,连水池边上的青苔也不多不少,还是他记忆中两年前的模样。计忠松了口气,站在院子里四下回顾,他总算找到了变化的地方。院子里晾着的衣服变了,一件件飘荡在阳光下的衣服不是江新梅的,也不是他们以前的邻居阿三家的。他们不会穿这种土气的衣服,就连现在的计忠也不会穿。那些晾着的衣服,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外地民工们的衣服,从里到外洗干净了,还是看起来破旧而肮脏。
       院子里的两扇门都关着。计忠犹豫了一下,上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一点声音,计忠又更重地敲了三下。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声音。计忠有点失望,开始转身往外走,快到院子门口时,他感觉到门开了。果然,江新梅已经站在半开的门内,显然她是从床上下来,头发蓬松,睡眼朦胧地看着计忠。计忠高兴了,倒不是因为看见了想见的人,而是他看清了江新梅身上的睡裙,还是三年前计忠从百货公司清仓时带回来的那件。这是一件能让人产生联想的睡裙。三年前,计忠希望她每个晚上穿在身上,当然,只能穿给他一个人看。计忠把睡裙交到江新梅手里时,看着她在镜子前比划,他说了只能在睡觉的时候穿,这样露的睡裙是不能让外人看到的。这话他记得当时一连说了两遍。
       现在,他坐在以前常坐的椅子上,看着江新梅背对着自己刷牙洗脸,他觉得很欣慰,又像回到了从前。自己两年没进这个屋子了,但一来就有了亲切感,还是家的感觉,还是两年前的陈设,惟一有点变化的就是时间,这也只能从墙上挂着的日历上勉强可以看出来。就连江新梅回过身的表情也是两年前的表情,冷漠,轻蔑,跟昨天完全不同,说话的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她问计忠来干什么。计忠给她算了一笔帐,把女儿要上重点高中的钱,一五一十地摊开来,计忠说这是法院的规定,一人一半,他是来向江新梅收钱的。江新梅的表情一点没变,只是说话的声音更冷了,像是从紧闭的冰箱里发出来的。她提醒计忠女儿姓计,不是姓江。可不管女儿姓什么都是从你江新梅的肚子里出来的。计忠说完这话,闭嘴了,这不是他来的目的。他来的目的是不需要用嘴巴说的。计忠把手里的马夹袋打开,把胸罩短裤一起抖开,放在桌子上,说这是他特意送给江新梅的。江新梅冷笑,问他是什么意思。计忠也跟着嘿嘿地笑着,意思已经放在桌上了,是用不着说穿的。计忠站起来,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下,就转进房间里,看见床上零乱地横着一条毛巾被。江新梅跟在他后面提醒他出去,这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可床上的毛巾被还是他们一起盖过的那条,计忠认出来了,弯下腰去拍了拍床垫,他是有准备的,跟着回身拉住江新梅,把她按到毛巾被上。这些一点也没费劲,整个过程跟他来的一路上想的都差不多,就连江新梅的动作也没超出他的想象,跟昨天下午一模一样,她先是挣扎了两下,把昨天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接着就不动了,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不一会儿又动起来了。计忠判断自己的婚姻差不多又该回来了。
       可事实没这么简单。他们做着的时候,江新梅的嘴巴也没闲着,就像还是当他老婆那会一样,一道命令隔着一声喘息发布出来,她让计忠先把钱准备好,再去重点高中打听一下,托托人,找个跟校长有关系的熟人,能减则减,能免则免,她严肃地指出千万不能为了一点小钱,把大事情办砸了,为了女儿不步他们两人的后尘,一定非上重点高中不可。计忠一口答应,他停下来,看着江新梅,问她我们俩的事该怎么办。江新梅愣了愣,马上就笑了,她说他们之间没什么事。这不能算一件事。
       总共就这么两回。计忠在配药的窗口外排队的时候,又把这两回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怎么想都不相信这病是从前妻江新梅身上染上的。离了婚的女人虽然很难保证不出事,但江新梅与一般的女人不同,计忠知道她平常是很注意卫生的,还在隔壁饲料厂上班的时候,她上完厕所都忘不了回家洗一下,现在饲料厂虽然没了,她养成的习惯不会变。计忠相信江新梅,她是决不会让病染到身上去的。
       计忠从队伍中挤出来,决定去第二人民医院再做一次检查。他信不过那个戴眼镜的医生,也信不过这里的电脑。然而,第二人民医院泌尿科的医生经过诊断,还是那两个字:淋病。这个医生没戴眼镜,却上了点年纪,态度诚恳多了,他对计忠说尽快用药,一定要把病菌消灭在萌芽状态。这回,计忠不能不相信了,一次是偶然,两次就肯定是必然了。但他这时想到的却不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江新梅。计忠觉得失望,痛心。江新梅变了,不光是穿的胸罩与短裤换了花样,从里到外,她整个人都换了花样。
       三百二十二块六角三分。离开第二人民医院划价的窗口,计忠把口袋里的钱一古脑地掏出来,点了两遍。钱不够。这是计忠没想到的,自从百货公司倒闭,他还是第一次上医院,想不到如今消炎杀菌都要这么多钱。计忠一路叹息,一路往回走。他是打算回家里去取钱,可是,走过中塘桥时,他改变主意了。计忠一转身向着饲料厂的方向走去。
       江新梅正在家里午睡,她穿的还是那件露胸透背的睡衣。这回,计忠心里的感觉不一样了,他心里有的只是一团火一样的东西在跳跃。计忠把病历卡往桌子上一扔,让江新梅好好看看。江新梅没看病历卡,她仍然用冷漠、轻蔑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计忠。计忠在她的目光中冷静了一点,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病是怎么回事。计忠说,这病肯定是你染给我的,除了在你这儿,我没别的地方。但江新梅没回答,她冷笑一声,一指敞开的大门,命令计忠滚,马上从她的家里滚出去,她的家不是计忠发神经的地方。计忠站着没动,又有点激动了,把划价单也掏了出来,往桌子上一拍,让江新梅看清楚这是三百二十二块六角三分,这是要花出去的钱。但是,江新梅仍然没看,她抱着自己的两条胳膊,那两条胳膊都快把她的胸脯从领口挤出来了。她不看单子,计忠没办法,然而肚子里的话却不能不说。计忠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能一声不响地害我。计忠说,你害我就等于是在害自己的女儿。
       江新梅的目光像两把剑,透过计忠的眼睛快要穿过他的脑袋了。可她还是一声不吭,紧咬着嘴唇。江新梅咬了咬嘴唇,忽然走进房间里,砰地一声关上房门。那声巨大的声音,震得墙壁发出一阵摇晃。计忠还是了解江新梅的,他知道,这是江新梅对他的回答,跟没离婚的时候一模一样,江新梅恼了,恨了,委屈了,就把门砰地关上。这样的沉默一般会持续三到四天,但那是没离婚的时候。现在,计忠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的希望破灭了,就像墙上掉下来的灰尘,落到地上,消失了,不见了,无影无踪了。但飘落的过程还是有的,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计忠越发注意到自己小便的次数多了,也短了,越短次数就越多。他尤其注意的是便后洗手,不仅洗手,为了小便,他还特意出去在超市买了一块舒肤佳香皂。计忠小一次便,就打一回香皂,把手洗得仔仔细细。到了开始做晚饭时,他又凭白无故地洗了洗手,打了回香皂。做好饭,炒好菜,女儿也放学回家了。女儿长得不像江新梅,也不像计忠。女儿既不漂亮也不清瘦,相反倒是很壮实。壮实就等于健康。女儿浑身上下散发着健康的气息,一进屋子脸红扑扑的,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女儿不仅热,而且还很兴奋,她兴奋地告诉计忠小灵通降价了,她路过电信局的时候,看见门口到处摆着促销的桌子。计忠像是没听见女儿的话,用筷子一指桌上盛好的饭,说吃饭。女儿坐在他对面,拿着饭碗却没有动筷,她提醒计忠这是他答应过的,等到降价的时候就去给她买一部。女儿说现在降价了,才三百多块钱。计忠不吱声,埋头吃饭。他整个下午心里想的是自己身上的病,还有治病的那三百二十二块六角三分药钱。计忠算过了,去掉成本,去掉税、去掉管理费与卫生费,那就等于他在勤俭路上摆半个月地摊的收入。计忠懊恼,心疼,这世上没有白捡的便宜,就算在两年前的老婆身上也占不到一点便宜。想要便宜,反倒吃亏。老话说得一点没错,计忠想起了那两套送给江新梅的胸罩短裤,他心里一阵一阵地感到后悔。可这个时候女儿的手又伸出来了,在他面前一上一下地跳动着手指,催促计忠说这是他说过的话,现在降价了,该把钱拿出来了。她看中的是一部红色的,而且,她还要趁早去选个好一点的号码。女儿说,最好是带8的。
       计忠火了。那是一股无名的火,说来就来,一来就蹿进了嗓子里。计忠把碗往桌子上用力一摆,让女儿吃饭。可女儿的手还伸着,就是五根手指不动了,规规矩矩地伸着,让计忠看到了大街上要饭的那些小女孩伸着的手掌。计忠也伸出自己的左手,用右手一根一根板着手指,对女儿说她吃的,穿的,住的,还有花在学校里的,学电脑的,去什么网吧的,哪一样不是钱。他让女儿认清事实,自己的父亲是勤俭路上摆夜地摊的,不是造币厂里印钞票的。女儿的手收回去了,脑袋垂到胸口。女儿的声音就像是从胸口发出来的,她说她们班上二十二个女生,二十个都有手机了。
       不是还有一个吗?计忠说。
       女儿说,剩下那个是孤儿,她的父母都死了。
       说完,女儿也把饭碗往桌上一摆,呼地站起来,扭身进了自己房间。女儿的脾气就像她的妈,计忠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把桌子收拾干净,把碗也洗干净以后,点上一根烟,进去小了个便,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像从火车站里出来,一手一辆行李车,拖着他的大包小包离开家去了勤俭路。
       这个时候勤俭路上的太阳只剩下最后一抹余辉了,照耀着计忠,也照耀着他面前花花绿绿的胸罩短裤。等到路灯亮起来的时候,计忠还是忍不住要想江新梅。计忠决定再去找一趟江新梅,两个人坐下来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说清楚,是就是,一起去把病治好,不是最好,但这病是不会无缘无故就染上的,至少要让江新梅跟他去检查一趟。为了今后的日子,计忠想通了,现在不比过去,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错误是不能原谅的。计忠原谅江新梅。于是,他收拾起地摊,对隔壁卖塑料制品的那人说今晚他不做了。那人觉得奇怪,怎么还有比赚钱更要紧的事情。计忠觉得这事肯定要比赚钱要紧。他拖着两辆行李车回到家里,女儿根本没在做作业,而是不知去了哪里。这会儿,计忠没心思考虑女儿的去向,他进卫生间先小了个便,接着又搞了搞个人卫生。对于接下来的晚上,计忠有了一个完完整整的打算。从家里再次出来,路过巷子口那家性用品商店时,计忠扭头看了看前后左右,进去买了一盒套子,放在裤子袋里,用手捏着,直奔江新梅家里。
       可是,江新梅并没有呆在家里。她家隔壁的一对外地民工夫妻与一对儿女蹲在门口,手里抬着饭碗,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计忠。计忠在他们的注视下,一遍一遍地敲门,整个院子只有敲门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回荡。计忠不好意思了,只好对那一家子外地人说不在,她出去了。没有人理他,门口的一只炉子里面通红的炉火照着那些人的眼睛,计忠觉得他们的眼睛,就像一只只牲口的眼睛。
       往回走的一路上,计忠心情沉重。离江新梅的家越走越远,他的心就越往下沉。她上午睡觉,下午也在睡觉,那她晚上干什么?计忠回到家里,裤子袋里那盒套子的外包装盒,已经让他捏得皱巴巴潮乎乎的,就像让人用剩的那样,计忠觉得脏,上面凭空多了许多想象。但他舍不得扔掉。那是钱。是花钱买来的。
       计忠躺在床上,看着墙头的挂钟指针快走到十点了。女儿还没回来,但他这时的心里根本不想女儿。计忠心里想的是江新梅。江新梅回来了没有。这个答案催促他下床,穿上鞋子,把那盒皱巴巴的套子重新放回口袋里。计忠又来到江新梅家的院子里。那户外地民工肯定睡了,江新梅说不定也睡了,院子里面没有一星灯光,不过今晚的月亮很亮。计忠把耳朵贴在江新梅的门板上,里面没有一点声音。计忠敲了敲门,又敲了敲门,他一下一下地敲门,越敲就越发觉这是个宁静的夜晚。计忠伤心,绝望,站在黑乎乎的门口,就像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时候,他知道江新梅不在家,就肯定在舞厅里,让一个个男人搂着,转着,要么就在夜排档上,笑着,喝着。那个时候,计忠想找江新梅就一定能找得到,可现在她在哪里?计忠心中没底。
       勤俭路上的地摊收得差不多了,冷冷清清地剩下一堆一堆的垃圾。往前走,穿过人民路,再往前走就是友谊街。友谊街两边透着的粉红色的灯光,让计忠觉得紧张。紧张就是兴奋。友谊街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尽头,计忠在那些粉红色的灯光里回身,从街另一边的人行道上继续走在友谊街头。但是,他仍然无法看清那些玻璃门里面,那些坐着的一张张女人们的脸。这个时候,计忠已经把裤袋里的盒子捏成了一团,他想进去,把身上的病传染给那些粉红色的女人中的任何一个,再从那个女人身上传给别的男人,让他们带回家里去,传给他们的老婆孩子,让他们在疾病中惊慌,后悔,愤怒。这样想想都让人觉得痛快,可那是要花钱的,计忠舍不得,只能把裤袋里的小盒子越捏越紧。
       计忠在街拐角的小店里买了包烟,一边走,一边回头打量那些粉红色的灯光。灯光里有孤独的男人,也有时髦的女人,计忠离那些人已经越走越远。他穿过人民路,向前走在勤俭路的梧桐树荫下,一直走过饲料厂阴沉的大铁门,走进江新梅月光下的院子。这回,计忠没有敲门,他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会儿,退出来,一直退到院子中央的水池边,用手擦了擦上面的水迹,把屁股靠在上面,掏出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在很多年前,计忠还是百货公司青工那年,他也曾在这样一个夜晚,在月光下一根接着一根抽烟,静静地等待着江新梅。那个时候,江新梅的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想到她的眼睛,时间就变得无足轻重。可是现在,计忠的印象中已记不起江新梅的眼睛,他忘不了的是那具肌肉日渐松弛的躯体,那上面布满了爱情的痕迹与对生活的记忆。
       在连续把一整包烟快要抽完的时候,计忠忽然想起了女儿。这个时候,女儿应该回家了,在她的床上睡得正香。
       畀愚,作家,现居浙江嘉兴。主要作品有小说《我不是凶手》、《谋杀》等。